过年,是应当有年味的。 娃娃对年的味道比大人敏感,那些妙处,是童年最有趣的记忆。 儿时在三峡一带住着,小小的巴东县城,一条独街,多是板壁屋,天梯巷吊脚楼,从长江边曲里拐弯一直到金子山顶。房屋两侧多是桔树,每到晚秋初冬,小灯笼似的桔子就都红了,丛丛点点,好比娃娃的笑脸。桔子红了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念叨,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又要过年了!听到这只言片语,娃娃们不由欣喜若狂。俗话说:“大人盼种田,细娃盼过年。”还有什么比过年更让娃娃们期待的呢? 首先是做糍粑,无论城乡,过年之前,粑粑是要打的。 家家户户泡了糯米,朝夕之间,雪白的米涨成一粒粒滚圆的珍珠,晶莹透亮,蒸好之后放在石碓里,大人们轮流扬起木槌,嗵嗵嗵地打下去,打呀打,打好的米团倒进一个个模子里,摁平整,倒出来就是标致的糍粑,印着各式的图案,喜鹊闹梅,二龙戏珠,栀子花,凤凰飞,娃娃就是不吃,眼睛也看饱了。 接下来的欢乐是到乡下吃“刨汤”。 娃娃有亲戚在三峡的乡村,到了冬腊月,挨家挨户都要杀年猪,要把亲戚们接到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园子里的青菜,新磨的豆腐,还有藏了多时的包谷酒,坛子刚启开一条缝,酒香就飘满了吊脚楼。 吃刨汤,桌子都摆在坝子里,好热闹的场合,背靠青山面朝大江,一桌桌摆满了四盘八碗,凉热都有,最诱惑人的是桌子中间的大火锅,咕嘟咕嘟的炖萝卜排骨,漂着切碎的青蒜,颜色好鲜亮。 打糍粑、喝刨汤都只是前奏,真正的过年是从腊月二十四开始的。 这一天要打扫“扬尘”,屋里屋外,把家具倒腾开,扫帚伸进去将一年的尘垢扒出来,墙角上方的蜘蛛见势不妙,急急慌慌赶紧逃开了。家里打扫清爽之后,开始炒各种香嘴的吃食,花生、瓜子、蚕豆、板栗,还有三峡人爱吃的包谷花、苕片洋芋片。 腊月间还要炸丸子、蒸扣肉,提前把过年的硬菜都准备好。娃娃们看大人从蒸笼里取出一碗碗扣肉,整齐排放在橱柜里,却并不急着给娃娃吃,就知道真的是要过年了。团年的这天,家人们先祭拜祖先,然后依次上桌,席上虽也说笑,但不像吃刨汤那样随意,且是庄重的,娃娃的衣裳扣子被扣得规矩,听长辈们说着祝福的话,眼睛却在打量从哪碗菜下筷子。 有吃有剩,年年有鱼(余)。 团年之后要守岁,娃娃年年都下决心,要跟大人们一样守着炉火说话,直到天明,但娃娃坐着坐着就不由自主东倒西歪了。等到醒来,却听窗外响着鞭炮,枕边放着新衣,还有一张小小的钱币,有时是一毛,有时是两毛,娃娃捏着压岁钱,心满意足。 正月里,大人领着娃娃走亲访友,俗话说:“正月忌头,腊月忌尾”,不说不吉利的话,不做伤和气的事,娃娃们在这些日子里,就从来没有挨过骂。 娃娃们在一起感慨,要是天天都过年,那该多好啊。
叶梅,作家,近年作品有长篇人物传记《梦西厢——王实甫传》,长篇报告文学《大对撞》(《粲然》)、小说集《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生态散文集《福道》、文学评论集《后海拾珠》等。《粲然》2022年获中国科普作品金奖,散文《叩神农》获2021年度人民文学年度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蒙古、阿拉伯、印地语、保加利亚、俄罗斯等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