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几年前起,一条鲤鱼就弄得我不胜其烦。当时,我学生时代的好友青木南八(早年故去)抱着满腔热情把鱼送给了我,还告诉说,此鱼可是从遥远的故乡的池子里捕捞上来的啊! 鲤鱼当初就有一尺来长,全身雪白。 我正在房东家往窗台前的档杆上晾晒手帕,青木南八把这条雪白的大鲤鱼盛放在铝锅里,上面覆盖着一层水草,作为进见礼给了我。我为了感谢他的深情厚意,当即发誓往后决不加害于白色鲤鱼。接着,我拿出了尺子,一边量鱼的长度,一边和他商量放养的地方。 房东家的当中院子里,倒是有个瓜瓢状的水池。可上面浮满了乱扔的树枝和竹片,把鱼放养在内,我不放心。寻思片刻之后,仍无他法,只好放了进去。鲤鱼随即钻进了池底,几个星期不见露面。 当年冬天,我换了一家不常收住外人的房东,当时很想把鲤鱼一起带走,可是没有捞网,只好撂下。春分过后,终于到了可以钓鱼的季节,于是,我来到以前那个房东家的瓜瓢池边,想把鲤鱼钓上来。第一天,钓上来两条小鲫鱼,我拿给房东老板看,老板象对钓鱼不感兴趣的似地说:“没想到那瓜瓢池里居然会有鲫鱼之类的东西。”可是从第二天起,他却和我并肩垂钓起来。 第八天,我用春蚕蛹终于把要钓的鲤鱼钓了上来。鲤鱼依然是那么雪白,一点也不见瘦,可是,在鱼鳍尖上长满了透明的寄生虫。我小心翼翼的去除了虫子,然后把鱼放进了乘满冷水的洗脸盆里,上面用无花果叶子盖好。 新搬的这个房东家没有瓜瓢状之类的池子,因此,我也曾想过不如狠心把鱼宰了拉倒,并多次掀开无花果叶子看了看,每次都见鲤鱼的嘴一张一闭,在心平静气地进行呼吸。 我端着洗脸盆到青木南八那里去同他商量。 敬启者,对青木南八君的逝世,谨致悼念。六年前,经青木君介绍,将小生所有鲤鱼一尾(鱼为白色,当时长一尺有余)寄养在贵府的水池里,特此恳求将鱼奉还。顺告,本星期天,不论晴雨,我将于午前前来贵府池畔垂钓,请予宽许。为此,请从是日早晨起,为我稍开后门。顿首。 对方来了回信(为了使青木的灵魂不致误解他的未婚妻,特将信的全文抄录出来) 来函敬悉,殡葬刚过,即声称前来钓鱼,此举似有些唐突。但念及此鱼乃属阁下珍品,故同意遵照来函所述之意从事。届时可免入内相见,亦不出门相迎。唯垂钓一事,望勿多虑,任从方便就是。草复。 星期天一大早,我携带饭盒和钓竿、鱼食、脸盆等物,悄悄地到了已故青木南八未婚妻的宅院里,然而我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如果把回信带来作为必要的凭证,那就要好得多。 枇杷的果实已经黄熟,从而引起我想尝尝鲜果的食欲。而且池畔的各种草木全都长得很高深茂密,据我的观察,不管是从楼上窗口处,还是从阳台上,都无法看到我的身影。因此,我倒握着钓竿,把枇杷的果实敲打下来。由于到黄昏时分才将鲤鱼钓上来,所以我趁机擅自偷吃了相当多的枇杷。 我把鲤鱼放养在早稻田大学的游泳池里。 夏天来了,学生们开始在池里游泳。每天一到下午,我总要路过池边去参观一番。我把脸贴在池子周围的铁丝网上,望着他们灵巧的游姿,心里不胜羡慕。此时,我正在失业,这种参观,对我来说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日近黄昏时,学生们从水里上来,就那么光着身子躺在漆树底下,或抽烟,或谈笑。我望着他们那健美的肢体和欢快的游泳情景,不时地流露出深有所感的情调。 等学生们不再乱往水里跳了,池子的水面也就平静下来。紧接着,几只燕子随即向水面飞来,它们时而翻身翱翔,时而肚皮擦着水面一掠而去。唯有我那白色的鲤鱼钻得很深,从不见露面,说不定它已经葬身池底了。 就在此刻,我发现我那白色的鲤鱼十分醒目地在池中贴近水面环游。我蹑着脚走进了铁丝网内,为了进行仔细的观察,又爬到了跳水台上。 我的鲤鱼显得十分灵巧,它尽可能舒展地利用了水池所赋予的空间,象这里的霸王似的,任其横冲直撞,来回遨游。不仅如此,在我那鲤鱼的身后还紧紧地尾随着几条鲫鱼,几十条鱲鱼和鳉鱼,足见属于我所有的鲤鱼该是多么威风啊! 我面对如此壮观的情景,感慨之余,不禁流下了热泪。与此同时,我特别注意不要发出声响,悄悄从跳台上走了下来。 寒冷的季节到了。池子的水面上散落着树叶,不久就结了冰。这一来,我只好决心不去寻找鲤鱼的行踪了,可每天早晨仍然坚持到池边来看看,把几颗小石子向平坦的冰面投去,发出冷清的声音;如果用力正投下去,石子就会扎进冰层里去。 一天早晨,冰面上降了一层薄雪。我拾来一根竹竿,在冰面上画起画来。画的是一条长约两丈的鱼,在我的心里,这就是我那白色的鲤鱼。 画好以后,在鲤鱼的鼻子前方加上“......”,本想写点什么,但未写成,反过来在鲤鱼的尾后添上了许多紧随不放的鲫鱼和鳉鱼。可看上去,那些鲫鱼和鳉鱼显得多么愚蠢而又凄惨!这些鱼有的没有鳍,有的甚至连嘴巴和眼睛都没有画全。我却完全心满意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