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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5期|张哲:织火焰的手

时间:2023-05-16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张哲 点击:

我是个遗腹子,出生前半年,父亲就因为肝病走了,留下两箱蜜蜂。母亲说我命大,她为了父亲的后事忙前忙后,我的诞生全靠了父亲的庇佑。“爸爸去了天上”,说话的是我大哥,父亲留下的蜂如今归了他管。大哥从耳朵后面掏出一截干瘪的红辣椒,在火上烤一烤,便叼在了嘴巴上,接着把灰掩在舔动的火舌上,火苗不一会儿便温顺了下来,像是襁褓,大哥的手浮在上面,手指映得通红。我只有一个哥哥,大我十二岁,我一直叫他“大哥”。

父亲是养蜂人,母亲十七岁时嫁给父亲,转年生了大哥,极尽娇贵地养。大哥争气,一直是家里的骄傲,他天生就是个读书的料,上学前就学会了汉语拼音,直接跳级上的二年级,作文常年是范文,爱写诗,还会拉二胡,如果父亲没走,大哥一定能考出去,再不济也留在大队谋个一官半职。

我们村十四个生产队,早晨上午下午都得上工,男的去一天挣十分,女的挣七分,按工分分粮。机器上不了山,就靠牛拉犁耕地,还有毛驴。毛驴的脊背上驮着荆条编织的两个小篓,人往篓里添肥料,驴就驮着肥料上山。毛驴的记性好,走过一回就认得路,但需要有个人路上轰着。娘是三寸金莲,生产队照顾她,专门安排她跟着驴,锄肥料,填篓,撒肥料。于是每天便见得,不远处光秃秃的小丘上,那几头毛驴身后跟着个小脚女人,山下装肥,轰着驴上山,到了地里把肥卸下来,撒好了,再赶着驴下山。爷爷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我瞧见过他用铡刀把草铡成一段一段的,再掺上炒好的玉米和黑豆,光草不行,马吃了顶不上劲儿。天没亮,爷爷就喂饱了牲口,一早生产队的车把式便牵走牲口,套上车,下去拉活,傍晚再回来,爷爷便再喂一顿。奶奶是地主家的女儿,从没下地干过活,也没去过生产队。爷爷奶奶住在另一个院儿,爷爷赚的工分只够养活他和奶奶,匀不出给我们。大哥放了学便跟其他同学去山上割荆条,编筐编篮子,其他孩子都有人接,只有大哥独自掮着筐下山,我替他伤心,他说:“倒也落得个自由自在。”

有天傍晚,大哥回到家,撂下筐便嚎哭了一阵。夜里躺下许久,大哥又哭,我便扭了脸看他哭,良久,许是一个人哭着没意思,大哥便抹了泪发呆,空陷在苦水里。“好点没?”“好不了了。”大哥说完又哭开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想爸爸。”我没见过父亲,但也觑着眼陪他哭了一阵,大哥止了哭声,说:“你别哭了,哭得我心慌。”我团了身子,把脸埋在臂弯里安静地焐着。不一刻,大哥的话忽远忽近地飘来,“我上不了学了。”“不是校长答应保送你上重点高中?”我折了身子坐起来,眼睛直盯大哥。大哥目光短去一截,说:“奶奶说咱们得指着劳动吃饭,我得养家。”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大哥就起来了,我问他:“干吗去?”“检查蜂箱。”“说不上就不上了?”“难不成还择个日子。”“也用不了这么早。”“爹说过,要趁凉快,人享福,蜂也享福。”大哥说话时已经穿上了长衣长裤,裤脚塞进袜桩里,麻利地出了屋。我见他去西屋取了父亲留下的一顶草帽,帽檐一圈网纱垂在面前,径直出了院子。我下了炕,不远不近地跟了大哥。大哥回头看我,像是出了神,掂量了一会儿,说:“你要是跟着去,先回去换衣服。”大哥又折回去,在院子里等我换衣服,待我穿戴整齐时,见大哥手里多了顶草帽,和他头上戴的一样,也在帽檐处缀着纱网,就是小了一圈,我猜是父亲之前给他做的。我随着大哥去山前的一处开阔地,两箱蜂巢门朝南,两团蜂踪在巢门口,另有几十只散在箱子周围团转,还有的从远处扑来。

“会挨蜇吗?”“你若是挡了他们的门口,碍了他们的事儿,也会。”大哥说完,掏出随身带着的小刀,压着刃在砂纸上荡两下,“这刀也是爹的?”“爹用钢锯片做的,割蜜的刀越快越好。”说完大哥打开了蜂箱,用热刀割掉一小块蜡盖,里面露出澄亮的蜜,他蘸了一指头,用舌头舔了舔,我等不及,也伸了手指涂上蜜,塞进嘴巴里,又问:“这些都能吃?”大哥道:“爹说,只取成熟封盖蜜,取一半,留一半,这是自然法则。断不可以取水蜜,对不起蜜蜂的辛苦。”此时我方想起,还从未打听过这些蜂的来历,便问大哥,“这两窝蜂咋来的?”大哥扭脸看我,眼神极亮,“咱们太行山脉上有大片荆花,是天然的蜜源,春夏总有零星的养蜂人过来放蜂。爹好结交,便与其中一户相熟了起来。那户走时,见爹有兴趣,留了两个弱群给爹。”大哥边说边提起巢脾,一脾脾地查看,指着其中一块的中间位置,“你看,王在这儿。”那是只肚子纤长的蜂,通体油亮乌黑,被一群工蜂包围,像一只锋利的锥子,恩威并施。既然是“王”,我猜它在蜜蜂王国里占据着关键的位置,便问:“有几个蜂王?”大哥道:“一群蜂只有一个,所有蜂都围绕着它。爹说,养蜂就是在养王,王不在,这群蜂就散了。入侵的蜂会被蜇死,王要是回错了蜂房就会被杀。”“当真只有一个?”“会同时酝酿几只王,最先撕破封盖的那只,一出来就把其他的幼王杀死,用肚子上的螯刺。”我听呆了,后脑勺一紧,顿觉蜜蜂世界就是个迷你的人之社会。大哥咽一下,接着说,“这也是为什么蜂王不蜇人,它们的螯针都刺在了对手身上。”“那岂不是所有雌蜂都想做王?”大哥笑笑,说:“当王也不见得多好。爹说,蜂王才是囚徒,一辈子完全依赖着工蜂的喂养。”大哥探出手指头远远地指着那群长着肿胀身体的蜂,“这些是雄蜂,交配完就死了,交配不上的就被工蜂驱逐。”“为啥要驱逐?”几只工蜂在撕咬着封盖,有羽化的雄蜂正从巢房里钻出,大哥边说边慢慢翻转起手中的巢脾,“雄蜂就是懒汉,它们不会采蜜,只吃蜜,很多养蜂人在雄蜂没出房之前就把它们片下去了。蜂就跟人一样,不劳动就等着淘汰呢。”“那它们被驱逐之后呢?”“死亡,一个脱离了蜂群的孤立的蜜蜂是活不了的。”

大哥接了父亲的班,一块石头落地,全家都像快乐了许多。晚上妈妈绞了馅儿包饺子,我和大哥争着吃露馅的。奶奶惯着我,把真露馅的捡进大哥的碗里,再把好饺子戳几个窟窿给我。我觉得占了大便宜,便在炕上打了滚儿抽着气儿地乐。大哥识破不说破,坐在炕沿笑,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写的诗,骄傲地朗诵。我们便静下来做他的听众,唯有爷爷夸他,我听了捻酸,捂住爷爷的耳朵不叫他听,全家便笑,大哥方作罢。须臾,他像想出了更好玩的事,便草草地收起他的诗作,转而对我小声说,“明天跟我去收野蜜蜂。”

“真能收到野生的蜂?”“有桶就有蜂,走吧!”蜂桶放在背阴的山上,涂了蜂蜡。待我跟了大哥过去时,已经有了一群蜂和几块脾。大哥颇为得意,用刀把野生的子脾切平,割了封盖蜜,留了子脾和花粉,刀尖划在脾上,开了两条细纹,沿着刚切好的纹路把巢框的铁丝埋了进去,绑上细绳,一边捆扎一边跟我说:“等蜜蜂把它咬断,这块儿脾就和巢框长在一起了。”说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把脾放进了蜂箱,排好蜂路,起身便拿那桶野蜂。待我回过神,那窝蜂已经在大哥手上了。“你拿着沙盖,见我把蜂放进去,你就轻轻盖上”,大哥的喉结滑动了下,没多耽搁,桶口朝下,端地抖落,便见一团蜂浑水似的“哗啦啦”地流进了蜂箱。我自然不敢乱动,照吩咐提起沙盖掩了上去,大哥让我站在原处,不许我害怕,“蜂王不跑,其他蜂就不会跑,蜜蜂是有组织性、纪律性的生灵。”大哥盖上了箱盖,跟我在一旁熬时间。他捏着搪瓷缸子,舀了清水,也不喝,卷了袖子直接浇在胳膊上,我觉得奇怪。“挨咬了?”“没挨咬。”“那冲什么?”“出汗了。”大哥声音软了些,我才看见,他的袖子早就被汗濡湿,似能挤出水来,方知他也心虚。过了几个小时,快到太阳下山,大哥掀开箱盖检查,冒失地钻出一团蜂,还在沙盖附近乱飞,另有野蜂结了群,胡乱地裹成两团,一团浆糊似的坠在沙盖上,还有一团挂“胡子”,黏着箱壁,脾上只有零星几只。“没上脾”,大哥说完,慢了些,移了一块隔板,贴在巢脾上,又在巢框上也加了一块板子。“这是干什么?”大哥迟疑了些,没说什么,把沙盖上黏着的那团蜂倾倒了进去,又用手去捞内壁上挂着的那团,动作很慢。那团蜂像湿滑的海藻一般缠在手上,很听话,似被驯服了,大哥一脱手,便又铁屑似的落进了巢脾。大哥也觉神奇,咽一下,又一捧一捧地去捞,待蜂都被送进巢脾,大哥方喘了口气,回头望着我说:“蜜蜂喜欢黑暗,给它盖上,它会觉得里面安全。”我往前凑了凑,板子里面的蜂鸣声逐渐齐整了些,“应该都上脾了”,大哥挪开隔板,那群野蜂果真都在脾上。

快入秋的一天,大哥拾掇完蜜蜂回来,跟我说,他要去一个姓孙的同学家待会儿,我认得那个孙姓同学,大哥当年保送重点高中的名额就让给了他。“我先过去,你过一会儿再过去,给他捎过去这支钢笔。”大哥把笔递了过来,崭新的,我把笔帽拔了下来,想学着样子在纸上也写出个字。“你可别弄坏了”,大哥突然换了副面孔,跟我严肃了起来,我自觉没趣,便怏怏地扣上笔帽,大哥又紧了两眼那支钢笔,出门前还特意嘱咐我,“别说是我叫你送的,说是娘送给他的”。说完便出了门,我估摸着时间,不一会儿也出发了。待到孙姓同学家时,见他和大哥都刚哭过,红肿着眼睛,大哥问我“干什么来了”,我便照着大哥的意思说,“娘叫我给他送钢笔”,孙姓同学愣住了。大哥赶紧接过话茬,“准是我娘从我嘴里听说,你要进城上大学,便差我妹妹送过来。”孙姓同学赶忙把钢笔接了过来,大哥低了眼,说“不多待了,先回去”,便和孙姓同学匆匆话别,两个人毕竟同窗,先前又有保送一事,孙姓同学送出来,拉着大哥又在胡同口悄声说了会儿话,这才算是了事。回家的路上,我问大哥为何要把娘牵扯进来,大哥说,“若是我送他钢笔,怕他更觉得亏欠,说什么也不接受。”听后,我喉咙发酸,替大哥伤心,撇了撇嘴道,“本来你比他学习好,要是你考,肯定能考上更好的大学。”大哥摇了摇头,沉默了良久,暗自说,“也不一定,一个人一个命。”我听后更觉别扭,便不再言语。

那时候,大队只让养三群蜂,三群以上就是“资本主义”,是要“割尾巴”的。大哥多养了几箱,为了养家,取了蜂王浆,送到北京四厂卖了八十块钱。本来大队是不知道这事儿的,但北京四厂走的是汇款,汇票上填的是公社,钱直接汇给了大队。大哥被批“发展资本主义”,挨了一个礼拜的整。挨完整,八十块钱无处安置,大队里一人一个主意,憋了一阵子,最后大队会计说,“这钱还是得给小刘,就是给他汇的,放在我这儿没法入账,丢了还得赔,谁拿着谁赔。”没人吱声。

大哥刚挨完整,心里不好受,躲家里不出去。我知道大哥卖浆赚了钱,便磨大哥带我去供销社买绒衣。那件绒衣在供销社的墙上挂了很久,藕荷色,半高领。我软磨硬泡,方把大哥说动。进了供销社,大哥也不言语,我指着绒衣,说“就是这件”,上身之后,又看见另一件,橘黄色的,也好看,便说,“大哥,我看那件也行。”大哥埋了头,只说“就这件吧”,说完撂了钱,身子俯伏了下去,抱着我往家走,步子又紧又碎,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我先是乐,之后哭,大哥冷着脸,什么也没说。进了院子,大哥撂下我,用袖口抹了两下脸,似有晶亮,我问他,“哭了?”他跌跌地转身,半天没言语,静了良久,沉沉地说了句,“我这辈子再也不取浆了。”

成分不好,再加上养蜂,大哥的婚事便拖了下来。后来,村里的媒人给大哥牵线,说涞水有户远房亲戚愿意把闺女嫁过来。家里所有布票都留着攒着,为了给新媳妇做衣裳,做铺的盖的,不够用娘就叫我去街坊邻居手里借了布票,只要不添新衣服的,都借给我,知道来年我们会还上。

见了嫂子,是叫“姐姐”还是叫“嫂子”,为这个我愁了好几天。结了婚,大哥就搬出去单过,我到他们院儿时,大哥去查蜂,不在家,单留了嫂子一人在屋。嫂子冲我乐,腼腆的样子,拿我当大人待,给我倒水,又笼了火,便去院儿里给牲口做饲料。我只顾坐着,想找她说话,又怕耽误她干活,再者,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是叫她“姐姐”还是“嫂子”。于是边喝水边琢磨,见边屋炕上有一对儿鸳鸯被,定了定神,竟有泪从眼眶溢出,觉得大哥离我远了些。水喝完了,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叫“嫂子”,打个招呼便回去,以后日子还长,熟悉了改口叫“姐姐”也不迟。拿定主意,便去了院子,寻思着大大方方地叫一声,也算洒脱自然,便脱口而出,“嫂子”,嫂子没动静,正提了泔水要进猪圈,我紧了步子,说:“嫂子,我回去了。”说完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上前拍了拍嫂子的背,又掣回手去,那是个很朴实的女人,上唇裂开,露出几点牙齿,像是永远有话要对我说。那个瞬间我抖了一下,预感到了:她听不见,也说不出来。

我忘了是怎么回的家,进到院儿里,便一阵胡闹,又叫了奶奶爷爷过来,想当面问个明白。娘压低了喉咙劝,我仍不罢休,只言大哥的婚事竟如此潦草,仿佛命也由此变得薄了起来。爷爷只在旁抽着烟,嗄声道:“小点声,别叫房前房后的听见。”我偏不依,惹得奶奶恼了起来,啐道:“能生能养,你大哥不吃亏!”我被吓白了脸,这句话竟就此断定了大哥是薄命之人,静了下来细细琢磨,留娘在旁抽噎地抹了泪。

结了婚,大哥有嫂子照应,两人开始了转地放蜂的生活。开始是挑着扁担赶火车,小转地,就在河北的王裕史村和方官村,那儿有茂盛的枣花和洋槐,两个人追赶花期,脚步不停,像游牧民族。他一回来,待诸事停妥,便去我们院儿,我便缠着他讲放蜂的故事。

“这次去的哪儿?”“王裕史村,那枣花,密着呢,花瓣叠在一起。”大哥兴致勃勃地说。“好玩的事儿多吗?”“好玩儿的事儿有一件。”大哥食指中指拈了粒棒子花,送进嘴里,“我们弄了一个帐篷,搭好了没做地脚,用土埋上,结果西北天一上来,连风带雨,直接把帐篷拔了起来,我和你嫂子跌过去,一人拽一头,风把我们也拔起来,就跟坐降落伞似的。”我听得入了神,急着问下文,“后来遇到另一户养蜂的,扔过来一大绳,我忙把帐篷系在了临旁的树上,所幸帐篷保住了。”“还有啥故事?”我笑嘻嘻地看着大哥,“挨欺负不?”娘在一旁试探地问,大哥只说养蜜的都团结互助,不在话下,转而问起了我,“你上学怎么样?”我们公社就一所高中,我成绩中不溜,还有两个月高考。大哥最清楚我底细,他若是在家,不会的题我总问他,“上点心,大凉柿子”,大哥边说边用手指头敲我脑袋,没再多言语。除了书本上的,我也不知道再学点什么,况且已经暗自做了决定,若是填志愿,便填“食品加工”,兴许在流水线上还能偷口吃的。说完我的事,大哥不再细述,起身要走。娘看出了端倪,便止了话,让我给大哥装上一小屉窝窝头,还有一布袋白薯干。我接过来追了出去,跟在大哥脚步后面。

我说,“我猜你准是挨欺负了。”大哥接过我手里的吃食,愣了片刻,待进了胡同,方轻描淡写道,“上人家地盘,还带着蜂去,容易有误会。遇到的事儿多了,有时候想想也挺好玩的。我随身带着脱敏药,碰上挨蜇的,就叫他们吃点。碰上讹钱的,叫我跟你嫂子去医院,开一堆不相干的药,也是有的。还有的故意找茬,偏说我的蜂把他们村的花蜜都采了,变着法地要蜜喝。”我问,“起争执了?”“算不上。”大哥见我还梗着脖子盯着,便说,“一女的离我们挺老远,抱着柴火烧火做饭,也不知道叫谁家蜂蜇了,她男人偏认准了是我的蜂,拿一镐头过来就要砸蜂箱。我问他,怎么知道是我的蜂蜇的,他说就是能知道,说着道着便抡圆了膀子。我跟他说,你要砸也行,随便砸,砸哪窝都行,但你得去大队开个证明,证明你自愿砸我的蜜蜂,这蜜蜂要是把你蜇死,我可不负责任。”我说,“他要是敢砸,咱家这几十窝蜂肯定炸窝,两镐头就得要了他命。”大哥说,“要是没大队证明,就不能砸,他死了我说不清楚。后来大队真来人了,都劝着说,别砸了。”“那人果真善罢甘休?”“大队做主,叫我给他们装了几瓶蜜,打发走了。”我说,“别转地放蜂了,又苦又累,还平白挨这么多欺负。”大哥不以为然,轻快地说,“这次也遇上个好心人,就是那村的,素昧平生,见那伙人胡搅蛮缠,便拉了我的手,说我是他的亲戚。一听说是当家子,那村里的人便对我们客气了许多,也拿我们当自己人,闹事的便不了了之。临走时,那人还报了姓名,说以后去了王裕史村,便提他的名字。”话说的多了,便到了胡同口,大哥的院儿就在前面,我没来由地问了句,“嫂子一个人在家行吗?”说完心紧了一下,赶紧瞧大哥。他显然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声音沉了一些,说:“她比我能干。”我便转移了话题,问:“大哥还写诗吗?”大哥说:“有时候写,忙,空了就写两笔。”我点点头,想到如今大哥写了诗也不会再念出来了,顿觉伤感。

那两年,爷爷奶奶相继走了。高考结束,我落榜了,便跟了同学去公社的建筑队赚钱谋出路。拿到第一笔工资时,我从商店买了两块布料,灰色的的确良给母亲,蓝底白花的给嫂子。

有天,同村的工友告诉我,工地出事了,讲了细节,我心里害怕,没上工,请了假回家,直奔后山找大哥。大哥见我,说,“你回来的是时候,我正要换王。”我没言语,大哥放下手中的活计,又问:“吃饭了吗?”我只摇头,大哥说:“我也没吃,跟我一块,待会儿你嫂子就送过来。”停了下,又说:“这箱,昨天我把带着老王的脾已经捡出来了,待会放新王。”我问:“那岂不是失王了?”大哥说:“就是让它失王,你看着。”大哥取了新蜂王,拇指食指捏着,放进一浅碟蜜水里。新王挣扎了两下,便乖顺地委着。过了一会儿,大哥把新王捡了出来,取了那碟蜜水倾进了失王的蜂箱中。我觉得好奇,便盯着细细地看,问:“这是干什么?”大哥说:“工蜂视蜜如命,这碟蜜有新王的气味,倒进去,工蜂吸了蜜水,更容易接纳新王。”说完,把新王放到巢门口,只见那新王缓缓地爬了进去,不一会儿果真有蜂凑在一旁吸食它身上的蜜水。“新王进去,头十分钟是最危险的,容易被围攻,咱们再等会儿。”须臾,嫂子来了,撂下了午饭便走。大哥洗了手,拾过来毛巾叫我擦手,又递过来饭,说:“你先吃。”我便埋头吃饭,大哥坐在一旁,像是在琢磨事儿,我抬头看他,他也没说话,只时不时瞧我一眼,半天才见他脸上渗出一点笑模样,远远地望着。我也朝远处望去,只见一点人影,急急地移近,待到眼前我才看出来,嫂子换了件衣裳,正是用我给撕的布料做成的褂子,衬得她脸色白腻红润。嫂子给大哥添了主食和碗筷,又抻了抻衣角,讪讪地朝我乐。我问:“嫂子喜欢那块布吗?”大哥道:“可喜欢了。”我便笑吟吟地接着吃饭,大哥见我心情好些,方问:“你怎么没去建筑队?”我撂了碗筷,抹了油嘴,说:“不想去了,总出事。”“严重吗?”“严重,两个水泥罐之间的脚手架松了,散脱下来的脚手架砸伤了一个工友。”大哥只安静地听着,末了说:“甭去了。”

那年春节,大哥给同村的建筑队班长带去了几瓶蜜,都是秋天割的蜜,存起来的,又给那家的孩子包了个压岁钱,我就彻底不用再去工地了。大哥还给我带回来了个消息,大队里的代课老师调到城里了,空出来个位置,我可以去。我听了踌躇起来,问大哥:“我行吗?当老师。”“你怎么不行?”大哥恼起来,伸手抽一支烟点上。我见他吞云吐雾,觉得好奇,又问:“啥时候会抽烟了?”“养蜂久了,多少都会抽一些。”大哥吸了两口,见我眼睛一直盯着,便掐了烟头。

大哥托人,终于把我塞进了学校。那是我们村的小学,我在那儿代了两年的课,然后报考了区师范学校。直到考完试,我才醒过闷儿来,这场考试大概能改变我的命运。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大哥在后山给蜜蜂喂糖水。我跑去报喜,大哥撂下手里的活儿,上前迎我,我道:“这回行了!学校让我开始办户口关系和粮食关系,我要变成非农户了。”

去了学校,我便开始了集体生活,同学们年龄相仿,又都以教书为志向,总有话聊。学校排舞蹈,我脑子还算活泛灵光,成了文艺骨干,回家的次数愈发少了。大哥借来一辆车,开始了大转地,远的地方一走就是小半年,近处也得大半个月才回来。每次回家都借着送钱的机会来学校看看我,话不多,递了钱嘱咐两句便走,似和我有了隔膜。

再回去时已临近春节。我想大哥会回来过年,便去后山找,蜂箱果真都在,但不见大哥,便回家寻,哥嫂都在家,娘也去了大哥的院儿,这是稀罕事。嫂子在边屋抹泪,正屋极静,娘倚着椅子,脸已哭肿,唯有大哥没哭,手抄着兜呆坐着。我说:“怎么了大哥?”大哥说:“坝上放蜂,看青的拿了一个铡刀上我那儿去,叫我给他蜜,哪儿来的蜜?还没蜜呢。他便把铡刀往桌上一扎,我也扎了割蜜刀在桌上,说‘我这也不是吃素的’,那人见状软了下来,没再说什么,却盯上了我的刀,问了句‘你这刃是自己做的?’我点了头,他便虎口一提,拔起我的刀转头要走。”大哥说到急切时,便露出了手,中指搭在拇指的关节处,手拧握成一团,似一只被翘了壳的海螺。偶尔露出那块隐匿的关节,便见炸开的一块红,皮肉已成一层薄薄的蜡纸盖着下面的骨头。我像被锥了下,不再言语,大哥见状,也不再说话,唯有娘啜泣道:“伤的是正手。”确是右手,大哥却不以为意,只说:“那刀是爹给我留下来的,搭上命都值。”娘听了,竟不再做声,只失了魂似的瘫了身子。大哥趿了鞋,拾起草帽,出了院子。我知道大哥去哪里,只透着窗户望他背影,见他的影子从拐角处消失,便叹道:“大哥变了。”娘却说:“他生下来就这样。”说完揾了脸,便没再多待,也出了院子。我一个人留在屋里,定了定神,方出去,路过边屋,见嫂子还在拭泪。嫂子看见我来,两手远远地朝我一扑,那截惨白的袒露的咽喉上下滚了滚,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声响,像是扯断了正在拉响的胡琴。

受伤并没有让大哥的脚步停下,那个春节后,大哥转地越走越远,他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我上学在外,家里只有母亲,我偶尔回家陪陪她,每次提起大哥,我们更多的是沉默,这沉默里夹杂着太多其他的情感,说不清,因为它既是亏欠,也是心疼,更多的是认命,也许大哥果真应验了奶奶的话,是命丑之人。师范毕业,我被分在公社北边的联办小学教书,住在单位,回家的机会更少,更多的时候是在梦里梦见娘和大哥。有一次梦里没有人,只有码放齐整的蜂箱,待从梦中醒来,方觉自己痴憨,但第二天还是骑了十四里地,跑去后山,只见光秃秃的山包,远远望去似死鱼的鳞片,便又折了回去。时间久了,便不再去看。

转年秋天,母亲去世。大哥去学校找了我,待回到家,我见母亲已穿了寿衣被抬到了厅堂,大哥大嫂守在一旁。娘只剩下一口气,见我来,便拉了我的手,把我的手和大哥那只畸形的手攥在了一起。娘的手软软的,像吸了水的一块海绵,还温热着,凉的是大哥的手,硬邦邦的,只一把骨头,我又惊又骇,手逐渐失去了知觉。娘用尽最后的气力攥了攥,像是要把我们的血肉和骨骼捏到一起,我扭了头哭,只觉得那手连着臂膀和半截身子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大哥无言,待娘松开,便缩了手回去,只站在一旁静静地湿着眼睛。

大哥去院子里准备鞭炮,嫂子给娘清理衣服,我只呆立在一旁抹泪,隔了窗看,大哥白布包头,精瘦单薄,似被娘带走了一半的魂魄。我出了屋,大哥递过来一小朵纸扎的白花,我边哭边说:“昨天夜里,我就梦见娘了。”大哥说:“娘疼你。”

再回去,大哥不在家,院门口站着一个红脸豁牙的小孩,他叫住我,悄声说:“大爷收蜂去了。”抬头看我脸色,又说,“上个月,我想把树上的一个蜂群收了,学着大爷的样子给竹筐涂了蜜,谁知道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把那窝蜂给捅了。”停了良久,小孩抹了把脸,又说:“登时院子上空一小团火烧云似的,我跑出院门不敢进来,大爷就站在原地,也不动弹,定定地看我,又像是看不见我,只凝眸盯着,朝我这个方向,不一会儿右手便被那团火缠着不放了,他也不挣扎,也没出声。”小孩接着说:“那蜂不像是咱家的,大爷对蜂好,他的蜂温顺。那些蜂是村头儿那户的,我心里明白。”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那户儿刚养没几年,割蜜狠,人心不足蛇吞象,恨不得把蜂箱上的木屑都削下来,不给蜂留,他们的蜂群总是飞逃,落在咱们院儿里的树上,在树干围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包。”他抬头看了我,声音有些颤,又说:“但大爷竟然没有事儿,真是稀奇。”我听了惊诧莫名,只当是小孩子说笑,劝说:“他素来和蜜蜂打交道,懂蜂的脾气。”又问:“你家里也养蜂?”他说:“不养。”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养蜂的事?”他说:“大爷有时教我。”我停了停,又问:“他还跟你说过什么?”他思忖半晌,说:“他有时候会给我读他写的诗,这算么?”我说:“这算。”心里顿觉伤感。

直到夏末再见到大哥,他又清瘦了许多,唯有眼睛是亮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似活开了,毫不介意地袒露着那只畸形的手,变形的指头鸟似的衔着烟蒂,再抽出一支又吸了火星续上。我想大哥若不再放蜂,哪怕是因了那只受伤了的手也好,便问:“大哥是不是再也不去了?”大哥似来了精神,道:“回来些日子,等枣花开了再去。你跟我过去瞧,我给你变个戏法。”我心中诧异,跟了去,一路上没说什么,心还被那只手揪着,只呆呆地跟在大哥后面看。那只手便落在阴影里,朦胧闪现,我便挪了目光,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待我们到了后山,一团蜂已经挂在了箱口,大哥道:“这窝蜂闹分蜂热呢,已经吃饱了食准备搬家,这个时候的蜂极温和,不用怕。”说完,便开了箱盖,找了新王,指给我看。我上了跟前,见那王丰肥油润,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大哥擒起新王放到下巴上,不知何故,登时那团蜂一拥而起,昏澄澄一片,腾向空中,火光一亮,似闪烁的热流在空中炸开,随着新王直飞到大哥的下巴和胸前,像是一团滚滚翻动的火焰。我浑身一抖,退后了几步,后脑勺紧了起来,喊道:“哥”,便呆立在一旁,不再出声。我敛了气,见那只畸形的手顺着大哥眼眶抹去,火焰后面是双闪烁的眼,又见那只手穿过火团,只一掠,便拾了新王,放到了巢脾上,那团火竟也听话般地跟了过去,齑粉似的碎在了新的蜂箱里。另有几只蜂火星似的依旧缠着大哥,他只朝那零星几只吹口气,蜂便各自散开。那只畸形的手垂在大哥背后,我只愣住,一身黏汗,头发浆糊似的贴在头皮上,不知是那只手通了魔法,还是大哥发了癫。

那天晚上,我直接回了学校,权当作大哥傻了呆了,不再细想。又过了大半年,再见大哥,他竟瘦得脱了形,掸着手,闷声歪在椅子里,一旁的嫂子眼泡儿蜇了似的红着,屡屡望向大哥,又低头抹泪。大哥倒是少了几分癫劲儿,也没抽烟,干坐着,见我回去,点点头,照旧没说话。我问大哥:“出什么事了?”大哥半天才回过神,嗫嗫着说:“去的那天晚上,跑了一宿,实际上跑错了路线,天亮才到,一路颠簸,把三窝最好的蜂给闷死了。”嫂子还在哭,她听不见我们说话,但她的哭声并未断过。大哥止住了,两肘撑着扶手挺了身子坐起来,愤愤地说:“我应该开着巢门,哪怕让它们丢了,也不能叫它们给闷死……”话咽进去,折了腰,掩面呜咽了起来,嗓子里呜隆呜隆的,似拉风箱,我倚在桌边,半晌方听见一句:“巢脾都化成了水。”

受伤的手没有让大哥停下走蜂的脚步,但这三箱蜜蜂让大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这次之后,大哥便再也不转地放蜂了,他决定就留在山里,守在荆花地前。我想,这样也好,至少大哥能永远在家,这份愿想里夹带着我的私心。我没想到的是,之后的岁月里,大哥变得沉默寡言,他的生活半径越来越窄,窄到只剩下蜂,和一个安静的女人。

几年后,我组建了家庭,丈夫托亲戚把我调到报社,改做编辑,我和大哥之间的话愈发少了。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大哥给我打个电话,问我要不要回去看母亲,我总以繁忙为借口,让大哥代为尽孝。偶尔回去,院子里的蜜蜂是我们唯一的话题,反倒是嫂子,早早就去厨房准备,菜不到饭点就陆续端出来,她是在用她的方法挽留我。

我们成了一对疏远的兄妹,近乎断掉的手足。我在城里生活,自诩文明人现代人,他依然活在老家的老房里,我丧失了和他交流的方法,觉得他老了痴了傻了,有时候想想大哥的大半辈子,总想拉他一下帮他一把,但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搬到楼房的第二年冬天,我有了孩子。我请了产假在家坐月子,大哥带着嫂子提了蜂蜜来看我。本以为会叙阔一番,谁知三人相视无言。楼房暖气开得足,汗水把棉袄沤湿,但大哥仍是不脱,像是怕腌臜了我的沙发。末了,大哥讪讪地说:“冬天村里洗澡不方便,让你嫂子在你们这儿洗个热水澡。”我应了下来,带嫂子进了浴室,热了两壶水,拿了脸盆,给嫂子放在浴室门口。她脸上两块酡红,安静地脱衣服,埋了头,并不看我。递给她毛巾,也喏喏地接着,待我欲掣回手来,才感觉到她手竟是抖的。

我掩门出去,见大哥仍穿着那件厚厚的棉袄,没理会,找了话说。“今年怎么样?”大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接了话,“以前年头好,有雨水,季箱蜂一箱产一百多斤,现在年年春旱,荆条出芽晚,下透了雨才出芽,有时候一箱也就三四十斤,甚至有时候二十多斤。以前荆条六月下旬就开始流蜜,现在七月十几号才流蜜……”说到兴头,大哥眼里多了一丝炯炯的光,不多时,我便走了神,从果盘里抓了瓜子,推到他跟前。大哥见状,吞吐地言语了声“不吃”,便停了话,短了目光呆坐着。良久,大哥用那只畸形的手去靠近心脏的夹兜里掏东西,是叠纸,掏出来放在膝上,又用那手颤颤巍巍地去捻,方递给我,道:“你现在做编辑,我写了点诗,你看看。”那些诗被抄在皱巴巴的纸上,歪歪曲曲的似狰狞的小手,赶紧合了起来,折痕深深地烙成了金属般的坚硬,但又摩擦出了柔软的毛边。“好。”我说了句,把那摞稿子掂在手上,竟再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要是行,你看看有没有可能发出来。”大哥笑笑,烟把他的牙染得细碎,眼睛带着企盼,极亮。

嫂子洗完澡,头发还没干透,大哥便带着她走了。我掏出那叠纸,一张张看了起来,文字黏稠又断裂,黏稠的像是语言井喷式爆发的婴孩,断裂的则像失语症者零星迸发出的只言片语。我跳过了几张被捏得软烂的,林林总总读了十几页,然后便对着墙壁发起了呆,越想越觉得大哥是个愚人。待回过神竟发现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方想起,竟没让哥嫂看一看孩子。

迫于亲情的压力,我从中挑了几首,交了上去。等待结果的日子里,我总为那几首诗感到羞愧,生怕同事们猜出来作者的身份——名字和我的很像,又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过了一周,那组诗便被打了回来,我并没再争取什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心里也有些认同,更暗自庆幸这件事就此打住。

年底,我回了趟老家,给大哥带回去了一床被褥,又挑了几身儿衣服,也一并带上了。家里不再养牲口,大哥便把蜂箱搬进院儿里,查蜂方便了不少,省得进进出出。进了屋,不见嫂子,只有大哥一人忙前忙后。沏了茶,大哥挨着我坐下,样子委顿不少,问:“家里孩子都挺好的?”我点头,说:“都挺好的。”掏出照片,叫大哥看,大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甥,两手托着,凑在眼前好生看着,似瞧见了真人,暗自笑着。我心里惭愧,哥嫂膝下无儿无女,这是他们最亲近的小孩子了,接着又想起了那沓诗,心更揪了起来。大哥把照片递了过来,我说:“这照片就是给你的。”大哥听了高兴起来,直说:“可要好好收着。”我又说:“先前那些诗,我挑了几首,递了上去,许是不符合报纸的风格,又给打了回来。”大哥涨红了脸,掸了掸后脑勺,笑自己憨傻:“有个当编辑的妹妹,便总以为自己也能当作家了。”我接着说了句没影儿的话:“回头再试试其他报纸,兴许行。”说完便从兜儿里掏出了那沓稿子,待大哥接了过去,心才算落地,只觉得这件事可算了结。大哥起身,进了里屋,挨了炕柜坐下,把稿子叠放进一个药盒改成的匣子里,一并放进去的还有那张照片,又把那匣子隐于柜中。屋炕上侧身歪着大嫂,似是刚睡下。

大哥从里屋出来,我问:“嫂子身体不舒服?”大哥晃了神,说:“这段时间闹点毛病。”我又问:“什么毛病?头疼脑热的也不能耽误。”大哥嗫嚅:“心衰。”我心一紧,忙问:“多久了?”大哥道:“早了,这半年越来越厉害。”大哥停了半晌,嘟哝道:“去看过,吃药也没多大效果。”我低低地说:“用不用去城里医院看看,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我说。你也得保重自己的身体。”大哥点了头,只说:“不用,都看过了。”便没再说什么,出了屋,半晌又进来,递过来两篮子蜂蜡和几罐蜂蜜。“你老不回来,我给你留的。加水一熬,一过滤,就是黄蜡。”我摆摆手,说:“我要它干吗。”说完便要走,大哥也不听,只拾了两篮子起身,歪歪斜斜地朝门口走去。阴凉处摆了几只玻璃瓶,里面盛着乳白色膏体,我问:“这是什么?”大哥目光短了,说:“这半年取了点浆,给你嫂子喝。”说完便出了院门,贴着墙根儿走两步,方回头看我,眼皮紫红,“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再取浆了。”我方想起早年“割尾巴”的事,竟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挨了大哥身边走。不出五步,大哥便先我一截身子,下坡路,他比我矮了一头,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盯着他硬实的鞋帮,静了良久,我说:“写了诗,还拿给我看。”大哥扭过身子,用腾着那只手刮了下眼眶,说:“哎。”

村里修了路,客车在村口桥头有一站。我们停在桥上,桥下的水早已干涸。大哥陪着我等,静静地。我懂他,说长说短都徒增伤感,便并排站着。车来了,大哥把蜂蜡蜂蜜提了上去,又急急地下了车,我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打开窗户跟他说,“回去吧。”

之后的几年,我每年都回去几次,以前吃顿饭再走,有团圆的样子,后来嫂子不在了,只有我和大哥两个人,我总觉得不值当他再准备一桌饭菜,便撂下东西就走。

大哥带着我往母亲的坟上走,那是家族的坟地。大哥跪在坟前,烧纸,添土,见了碎石子并不捡,只是培了新土盖上,又给相邻的几个坟头也烧了纸,接着便默默地坐了半晌,待起身时,双膝已被濡湿。大哥问:“回家待会儿吗?”我说:“再陪会儿母亲。”他便站在近处守着,给我挡山风。待我坐冷了,回头看去,见大哥在不远处拔着杂草。

我说回家,大哥便陪着我静静地朝家走。走出去几步,大哥忽然说:“我先回去烧水。”接着便紧了步子。我任由他先走,没多久,便见他走到了山脚下,一点点贴近那座野山,身子立时矮了下去,最后竟融化在那片乌青里了。我看得慌张,赶紧喊了句,“大哥!”山那边传来了回音,微弱得似一点点涟漪,我笑自己傻,大哥怎么可能融进那片乌青里,加快了步子往家走。

到了院子,我见大哥在检查蜂箱。冬天,蜜蜂遭受了重创。裹了雾,箱盖变得沉重了起来,也可能是上了岁数的缘故,大哥掀盖的动作笨拙了许多。有一箱进了老鼠,不少蜂被老鼠磕了。还有一箱往外飞蜂,大哥知道,肯定是无王了。打开箱盖,果真,王死了。大哥见我痴痴地望着,便说:“蜂在蜂箱里结团成巨大的球体,天气越冷,球体抱得越实,再冷的日子也能挨过去,蜂就是这么越冬。”说完,便取了糖汁过来,又说,“喂蜜比喂糖好,蜂享福,但蜜有气味,容易招来盗蜂。”喂完蜂,便盖上箱盖,转身要进屋。

这时,我见一只蜂在箱门外,像跳荡着的金色浪花,又似一簇微微喘息的火苗,便问:“这只蜂怎么了?”大哥没回头,认识那只蜂似的,说:“那只蜂迷路了。”说完进了屋,我追在后面问:“不碍事吧?”他沉了声说:“一只孤立的蜜蜂,就算有食物,有住处,也活不下去。”说完掀了帘子进里屋取东西,我探了头朝里屋望了望,见屋里早就没了人气,家当落上了一层霜,闻起来又湿又冷。大哥取了玻璃杯,见我神情恍惚,以为我仍在为那只蜜蜂的命运困惑,便说:“蜜蜂单只活不了,脱离了蜂群,就离死亡差不多了。”

大哥坐在我身旁,裤子上裹着泥巴,头发似被银灰蒙住,月色般的银灰,让他看上去老了许多。大哥终于不再和我聊诗,我像是被饶恕或宽宥了一般,松了口气。静了良久,我说:“来的路上,我瞧见村口还有个老年活动中心。”大哥站起,俯身给我眼前的杯子添了热水,说:“去那玩意儿呢。”我笑了下,心想大哥一点没变,生活里除了蜜蜂,没有别的,便问:“还有多少蜂?”大哥说:“岁数大了,只有六十箱。”说完把耳朵后面的烟取了下来,点上火,叼在嘴上。我说:“这个岁数就歇一歇,别养蜂了,又累又挨蜇。”大哥吸了一口烟,“蜇了好,蜇了不爱闹痛风。”说完哑着嗓子冲我乐,我听不出来那是自我嘲讽还是纯粹的幽默,顿了顿,又问:“真没想到,你养了一辈子蜂。”大哥点头,说:“上瘾。养了一辈子蜂,每群蜂都有特殊的气味,独特的性格,就和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一样。”我说:“还记得当年转地吗?”他脸上渗出一点笑模样,竟有几分痴相,喉咙里阵阵微响,又抽出一支烟,回过了神似的,说:“现在没有纯洋槐蜜,别说外行,内行不细分都分不出来,洋槐现在都掺二月兰。至于枣树,是最怕灭草剂的,现在枣花也没了。”“大哥没想着再找个人做伴?”大哥说:“你就会取笑我,谁愿意和养蜂人做伴,话又说回来,我有蜜蜂陪着,挺好。”大哥进到里屋,从里面拿出了一把二胡,是我年幼时他常拉的那把。大哥讪讪地说:“最近没事儿干,又把这个拾掇起来了。”说完便坐在对面闭了眼,二胡声响起,湿晕的夕阳从小小的窗挤进来,大哥的身子影影绰绰地掉进了火焰中,竟淋淋漓漓地在我眼前化开了。

又过了两年,大哥害了眼,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似有人做伴。蜂也养得少了,卖了几十箱蜂,只留下了两箱照顾。我跟大哥说:“和我去城里住些日子。”大哥只说:“走不开,还有这么多蜂。”我问:“你究竟牵挂些什么?”大哥坐在床沿,只望着屋外的那两箱蜂,不言语,我也随了瞧着,不禁疑惑,又问:“难道就被两箱蜜蜂拴住不成?”说完,我的嘴巴像被烫住,噤声不语。大哥的一生早就被两箱蜜蜂拴住了,五十年前,他从爸爸那里继承了两箱蜂,养了一辈子,如今又回到了两箱蜂。我顿时明白,他这辈子是不会离开了,他是不会走出这个村子的,他会永远待在爸爸的遗产里。

大哥是在第二年秋天走的,是个晴朗的午后,突发心脏病。他走后,这个院子就彻底空了。整理大哥的遗物时,我从那个药盒做的匣子里翻出了诗稿,我家孩子的照片,还有一本自费印刷成册的小集子,很薄,骑马订,封皮是湛蓝色的。打开的前两页全是家里人的照片,有一张上面有母亲,我和大哥站在她身后,那是我们母子三人唯一的一张合照,剩下的是哥嫂的合影,还有几张是我们兄妹二人年轻时的,再往后翻,全是大哥最后几年写的诗,崭新的,我从未读过。

我握在手上,定了定,静了心,捻起一页,喃喃地读起来。

无垠的夏被废黜

黑暗的温床,琥珀似的

燃烧

一只迷路的蜂,碎屑一样地

鸣叫

抱紧,摩擦出火

六边形的网和棺木似的

怀抱

硕大的啤酒花

甜蜜的手掌

在巢房里

树林,水边,胆怯的

牧场

挤榨甜美,生产金黄

放下那本册子,我竟发现自己的手掌上满是汗,便倚着炕沿坐下,待了许久。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连着这熟悉的屋子,院子,那些蜂箱,还有不远处的山,都随之空了起来,转而又看见大哥的被褥,沿着墙角高高落起,早失了硬挺,蛇皮一般垂着,心里一阵翻滚,捂着脸嚎哭了起来。

大哥的后事办得滞缓。农村殡葬改革,大哥的骨灰没有埋进祖坟,而是放在了村集体的公墓里。存放骨灰的路上,我想起最后一次和大哥上坟,他看了看那几个坟头,俯身捡了根小木枝,痴痴地说:“以后我就躺在这里。”我记得大哥当时脸上是快乐的,像是掉队的蜂找到了自己的巢房。

镇里的养蜂合作社知道大哥的情况,联系了我,我让他们把最后的两箱蜂全拉走了。我又回身望了望大哥的院子,金色的太阳照着土砾堆成的小丘,手推车上还放着几大塑料桶的清水,不知是做饭用还是清洗用,上面罩着防石块的纱网,车的把手锃光瓦亮,在阳光里发出夺目的光泽。不远处是整齐排列的老蜂箱,蓝、黄、黑、白,每个箱子上都标着不同的颜色,大哥说那是方便蜂群找到回家的路。 

【作者简介:张哲,中短篇小说见《十月》《中国作家》《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西湖》等刊,另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小说集《共生的骨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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