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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2期|李世成:心跳

时间:2023-05-05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李世成 点击:

孤独是无证据的,正如它是无用途的一样。

——布朗肖

- 1 -

昨晚他撑到一点,可能就是为了杀死那只老鼠。

合上粘鼠板,右脚尖对准老鼠脑袋位置,用力辗轧,老鼠头骨爆裂的声音给他制造出一点麻烦,他的双耳持续轰鸣——但一切总要过去,就像那几天,他一到厨房就闻到一股尸臭,他知道是老鼠的。他多次站到厨台上往柜顶探头,除了积灰什么也没有,但并不意味着老鼠未曾在那里躺尸,柜顶上的粘鼠板就曾成功粘到老鼠,之后好几天他才发现。(那气味,他怀疑是它的遗臭。除了用清水在碗柜顶部多擦几遍,他毫无办法。)

“我带着长时感冒所赠的咳嗽,还是不想放弃,先前鼻塞一定程度上眷顾过我,鼻塞好了,咳嗽来了。我将舌尖卷起抵住上颚,这样呼吸可以令我短时内不咳嗽。也因此,我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了很多。但有时,我短促的呼吸就像我看到有趣的事情在发笑。尤其,我不能进入厨房。”他起身坐在床沿对我说。我仍旧斜靠着他坏了门锁的卧室门框。

(他最终发现那是他买的鸡蛋发臭已是一星期后。)就是这样,他总是将生活过得一团糟。

我躺在充满破绽的冬天

他将手机递给我,让我看便签上记录的一些文字。

“现在你躺在哪里?”我问。

“要绕过一个意象,太难。”他企图用另一个向度的尴尬处境告诉我他此刻所在。那我又站在哪里?我说“站在”的此刻,我站立和倚靠的地方是否就是真正的实在?

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已经完成了不同种类不同程度的抽筋劳作。大概是凌晨一点十分开始,他不停地打哈欠,继而被绵软无力的自身恳求将他的脖颈、脑袋倒伏在枕头上休息。他不停地抽筋,最后心脏像一个装满水的粉色气球猝然崩裂。他知道自己完蛋了。像以前看劣质的地下黄色杂志般,为了销毁证据,他将自己浸入水盆。和纸张一样,浸透了才能揉成团,他将身躯的碎团放进黑色垃圾袋,并多系了几下袋口,扔进垃圾池。他清楚,明天清洁车将把这些废掉的残渣运走。只要车轮在转动,一定距离后,他将不会感到惋惜。作为另一个意象,我已经不能绕过他。

他将镜子划开,我们从一个多棱镜构成的墙壁通道往前走,他说,这是他的记忆通道,只要我不回头,脚步就能一直向前迈。回不回头,我根本没有细想。我感知到,我和他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我愿意听他话语指使去往某地,通向未知。我们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地面,树木全是晶体状的雕像。这儿的动物们,也只是影像,和他一样,同我一样,是不同的意象体。眼目所见,光怪陆离。拳头大小的猴子在猩猩的下颏荡秋千,它怎样勾握住猩猩下颏,我无法知道,摆脱它们的影像后,我继续在他的记忆中漫步,我感知到,实际上我通往的场域只是他记忆通道的延伸,以及他过去的幻象所筑的空间。

我甚至看到一个鲜活的他,站在一块明亮的镜子前,大幅度增减唇角弧度调整笑容。

“我今晚发现我笑起来很好看。”他在我身后说。

“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吗?”

“没有,是我先对镜子笑的。”

但他的笑总归是无声的笑。我们好像走进了一个无声的世界。这儿所有声音都被剥夺了,被一只无形的巨兽吞掉。如果还有什么能称为“声音”,那一定是我俩所能听到的一种较为可疑的声音。这里除了树木,肯定还有其它植物,在路边我还遇见一种植物,个体形状像猕猴桃缩小两百倍的样子——能这样说吗,缩小两百倍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它叫什么呢,就叫猕猴桃好了,孩子们纷纷将猕猴桃夹在眼皮上,嬉皮笑脸。我们茫然路过,但我还是用了一部分心力在思考关于心脏的问题,到底是气球破裂还是西红柿熟透了自己裂开……此刻我倾向于后者。所有一切,自然而然——“自来熟”这一词汇如果可以用来描述植物果实的成熟机制,关于他心脏的开裂,是一种“自来熟”,如此说来,这一用法也是恰切的。

“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到老鼠?”我问。

“老鼠已经被我灭光了。”他说。

接着他回忆了灭鼠的细节,以及为死去的老鼠和他未曾公开的无望的爱情写过的那首诗。老鼠各种闹腾,灭鼠的细节,放大老鼠的动作,爬行,逃窜……那首诗歌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包括他的心理活动。

如此正是领会自我贴切的虚弱时刻

黑夜与星空,与站牌,时间的绵亘

注定我们无法相互渗透

在我踩扁第三只老鼠脑袋时

我想到我的心脏,可能也被我绝情地

踩碎。黑夜与凌晨,与机锋

自我安慰罢,世上哪有因果,哪里没有

循环,虚空作祟,作人过狠

至今我仍自责上月,将那只老鼠

无尽的子孙逼进下水道

我想我该高估它的生命力

如此正是领会自我贴切的虚弱时刻

明日天气怎般我又如何得知

想望游丝,我们均为谁人活过

两小时前被我除掉的呼吸

它总能顺利拔出心跳吧

我都知道,是我不好……

“以前我把诗歌当作陪伴,但没处理好,僭越自我,过于哀愁,仿佛是颓丧的共谋。”他说。

“可能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多关心一下自己,才会将情绪施压在自己身上。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其实小说里的东西,更贴近我的内心,而诗歌,可能更多地只是表达一个‘倾向’。”他说。

“诚实的人注定不会有好运。”我说。

“哪里有悲伤啊,我们只是在低迷中前行。”

见了猩猩,想必也应该有虎豹。他仿佛窥探到我的疑问。他用他们民族的语言说出了“虎”和“豹”,没有文字,他说。他认为这是他们民族语言的无奈,也是汉语的无奈,汉语里也没有一个字与它们读音一致。而单就他们民族的“豹”的读音——“豹”的读音,意指“豹”还是“狮子”,如果它们共享一个读音,那么“狮子”也即是“豹”。他觉得很有意思,上前一步与我并排。

他的这一严谨态度,有些像卡尔维诺笔下的帕洛马尔先生。帕洛马尔先生是外国人。我和他都没有去过国外,我们一直在某个居所里安分守己。我提到“我们”,那一定是我将我与他分开,而不是共享一个名字,或者佩戴同一副面孔。“我们”,只是因某个机缘,决定结伴而行。尤其是,“我们”失去了一个坚固的身躯或说实体之后。

此时我们势必要慨叹时间,时间只是我们慨叹记忆投射的产物,我们活在巨大的空无里,无始无终。

- 2 -

一辆车从我们面前驶过。那是一辆快递货运车。闪烁的光亮似乎在为这段水泥车道雀跃。一路吃灰的货车司机,以及长道上不知疲倦的尾气,带着黄昏的倦容沉入暮色。

“我总是惧怕认识的人过得太糟糕。”他说。

“比如呢?”

“自己。”

“可我们远远没将自己认识到位。”

“是这样。”

“比如,泥土与灰尘的关系,比如,我——和你,你——和我。”

他兴致盎然,对我微笑,说,“我们的发声,真的有声音了吗?”

困惑来得太突然。但我已不想再深究。正如我仍旧接受自己莫名听从他的话语,这般游荡。

“你想不想去看我的羞耻?”他问。

“你想不想去看我的羞耻?”他重复。

未及我回答,他摊开双手,左右手食指相继划开右手掌左手掌,他将掌心裂缝重合再重新摊开,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梦境。

这是一个属于周日的早上,他的时空被这场梦打乱了。——初中老师梁斌是他的高中老师。小学同学琴是他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兼舍友吴俊飞是他的高中同学。黑压压的影子里,他仅辨认出几个高中同学和几个初中同学,但无一例外,此时他们是他的高中同学。影像突然借用了他大学时期某节语文教学课,作为师范生的他站在讲台上当着大家的面讲了一堂失败的课,走下来他将头埋在桌箱前,桌洞的大眼睛接受他的头发以及十万根头发的失败。继而梁斌老师出面发下卷子替他挽回了穷途末路的颜面。(扯远了,但我还是要说,通过叙述,我们才能获取影像,或者影像需要通过叙述维持生命。)梦里他是唯一上100分的,他得了110分。150分的题,作文他得了58分,他写了一个短篇小说。

“你看到了吗?”他问。

“看到什么?”

“羞耻。”

“……”

“人们习惯将某一特长掩盖其他挫败并沉醉在梦中而不自知。”

“怎么说?”

“比如你仰仗叙事功能,一直忽略我的姓名——当然,姓名是可有可无的符号——如果没有影像的更迭或传输,你的叙事必然只是苍白的愚懦的告慰。”

这个早上并不属于窗外勤奋的鸟声,它仍然是情场失意的李向东无人在意的又一场梦。(既然他提到姓名和符号,以下我将不再声明,这是一场梦)。梦和现实的区别我从来没有思考过,梦想与理想的区别,我曾回答过一个高中校友,加之我们是初中同学这层关系,他在安顺学院的某间教室里给我发来qq消息。我当即回答他,“梦想实现了是理想,理想没实现是梦想。”

李向东掌心的梦境里有一个细节:他送给女孩信封包好的情书,但后面情书变成了白菜,琴原本好心决定将白菜带回去喂兔子;最终她将信封包裹着的白菜叶当着大家的面退还他,他只好决定将它们带回家喂鸡。梦境映现的意象是“兔子”和“鸡”,如果要进一步释梦,兔子会打洞,鸡会飞,它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情书”或许是一沓深情的书信,“白菜”也或许是一朵少有的有机蔬菜。这里我玩弄了一下虚荣心,描述“白菜”用“朵”而不用“棵”。

李向东的小名叫朝阳,在过去的几个小说里我提到过。他的小名“朝阳”,很多人都曾误读,但知道他本名的人,也就不会再读错。“朝阳”——朝向——需要一个方位,比如一株向日葵选择了东方。

关于疏离的梦境,与琴有关的,还有另一个影像,这在先前我靠着他卧室门框时,就已发现镜子深藏的球状物,那是一只忧郁的牛眼,牛眼里有一个门板若隐若现。他靠在门板上,琴在屋内一言不发。这时候如果我们继续讨论关于羞耻的话题,可能我发表意见会更加得心应手。之后他从感觉中,成功印刻出琴的站姿。

他再次将掌心的裂缝重合,重新摊开掌心。如同纸张翻页,他找到了琴,琴的身影不再是忧郁的,她穿着白色衬衫,站立在李向东柔软的梦境中,李向东告诉她,倾听心跳的方法:用身体左侧抵住床板,有一个舒适的枕头,我们就能听到……

- 3 -

“后来我才发现,遇到她那天,我站立的地方,正是我童年第一次面见杀人的地方。”李向东说。

“你是指梦境么?”我问。

“我们非得提梦境吗?真实又是什么?”

真实?我冥想片刻。“真实”是我刚才在路边遇到洗肠子的男人,男人像搓衣服一样在清洗他的肠子。那一定是李向东童年时期所见的那个“露面”的男人。彼时“露面”一词在他们村相当流行。村里老少,互相谩骂或者挑衅前,势必用到这一词汇。事情自然是源于那个垂死的男人,挨刀的他躺在村里的亭棚,吃过的面条顺着被捅破的肚皮流出来。所以,“露面”一词,用李向东他们民族的话说出来,极为形象。(注:亭棚,地名,大新寨公共场坝;并非是一座亭子或者其他有遮蔽性质的小型楼盖。)真实?“真实”还在李向东的另一个梦境里出现过,李向东正和一个妇女打招呼,他们第一句话说了什么他忘了。亭棚正上演一场婚礼,接亲仪式正在进行。由于他们的谈话,将刚才的场景给抹掉了,包括他的疑虑,什么样的婚礼会有纸伞一并出场,那可是白纸。他对她的出现感到好奇,他预感到她认识他父亲,说他是某某某的儿子。她眼圈略显倦怠,他就一些她的误会简要辩驳过三两句,是关于父亲“声名”和村庄“闲事”,(父亲和他几乎因为他的婚姻问题翻脸,他对独身的坚持触怒了父亲,父亲在村人面前宣扬,他没有李向东这个儿子。)下一句年轻的妇女说她打算好好跟他聊聊。她弯腰做出搬椅子的动作后他醒了。

和父亲最近的一次通话,已是一年前,那次父亲打来电话问,“你写的一篇小说,叫什么什么‘烟’?”村官先生去县里开会遇到。村官先生对父亲说,“听说你家朝阳是个作家啊?”父亲说,不知道,他没和我说这些。“嗯,”村官先生就那本县级内刊关于他的简介发表议论,“就他写的门类最多……那篇写得很好,面面俱到,包括他遇到的几个女生之间的交集,甚至他的娃娃亲他也提到了,还有相亲……一层一次……”(他用了西南汉语方言)——想必他将里面的人均看成与他有瓜葛的人,包括相亲,包括虚构的三十岁。

当然,李向东不知道三十岁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三十岁像一只寄居蟹的模样,或者,一只朦胧的睡眼,左眼或者右眼都可以。

诚实的人总是容易陷入没意义的模糊情感中,自我颓丧。没有真正陪伴自己。感情应该是潇洒的,果敢的。包括接受与拒绝。

类似的生活,我们在很多电影里见过,一旦人们沉溺于无望的感情中,个人与生活的关系,当然只能相互离间。我很好奇,我们的行走,走走停停,一路上除了未见一只老鼠外,一座桥也没有看到。我知道有一段时间,他一次次确证,音乐是有毒的。刚来这座城市时,经过地下通道他总会莫名感伤——而后,他用另一种意象替代了地下通道——桥——他对桥的私人意象过不去,每次看到桥都会感伤。“桥的两端,往今背向。”——他如此表达他的感受。

“孤独是一个人喝不完的茶和看不完的书,”他环抱起双手,继续说,“可它不过是众多活法中最为恒定和坚固的存在罢了。”

- 4 -

谈到生死,我是否也应该说说他的爱欲观呢。

“爱与归属的需要也重要,”朋友问起,何以选择独身,他曾如此诚实地回答过。他还说了一件趣事:“有时我擦鼻子,不知道流的是鼻涕还是血,冰凉的程度难以把握,说是鼻涕也可以,说是血液也可以。我小心翼翼地将纸巾抵住鼻端,是鼻涕,这样我就可以认真地擦鼻涕了。身后有个垃圾桶可以扔废纸,我觉得世界幸福极了。”

“但是……没有合适的。”

“怎样叫合适?”朋友们问。

“说话不累,不说话也不累,没话说也不累。”在和几个密友谈起性观念时,他更是坦白:“缺爱,没安全感,性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我不可能在大街上展露自己的欲望,那和动物没区别——性,看对谁来说吧,于我,是偶然事件。性和爱,我失却衡量它们的心力太久,确切说,是忽略它们。我甚至不知道,性与爱,哪个重要。”

“我不知道我每天在想什么,无可避免,有朝一日注定融入生活中来,至于单身成瘾、爱无可爱等话语及境地,总要和什么和解,总要身在‘个中’——某……中,‘此中—当中—其中’——”

他有时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孤独和虚无,是不太能分辨的。倒是和一个师妹聊过孤单和孤独的区别,他说孤独是自找的,孤单没得选。(可能孤独更在意内心感受,孤单更多是就现实意义而言。)后来他还谈起电影,王家卫的《堕落天使》:“我更喜欢金城武饰演的角色,那种无为状态,同时也并未完全脱离生活,在面对亲情和爱情时,有他积极且惧怕的一面。而不说话,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如果没看错,金城武的角色倒是在剧中唱了一首歌,彼时,他面对的定然只是自我。《堕落天使》是《重庆森林》的延续,但又自成一体。相似的主题,其实在美片Her也有展现,那种自为的与人疏离、与世疏离——李嘉欣饰演的角色躺床上夹腿时,与美国电影Her男主人公与操作系统做爱基本是同一件事——我没办法不喜欢它们,类似的题材,孤独与爱是不是太多了,多得难遇。”

此外,他还常常因为一些台词落泪。

你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不是的,我在家吃过了。

噢,你为什么要在家吃饭呢?

这样一来你就能随便点餐了。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

在这部瑞典电影中,这几句话戳中他泪点。因错过站没钱补票,青年欧维初遇看书女孩索尼亚。接下来他花三个星期,坚持每天起来坐六点半的火车,终于再遇。欧维:“我在想,我该把钱还给你。”索尼亚:“你邀请我吃个饭不是更好吗?”饭桌上,欧维解释为什么不多吃点,临别时他说:“我家被烧毁了。我要走了,谢谢,今晚过得很愉快。”索尼亚未及欧维转身便勾住他颈部热吻。——有关火车上结缘的电影,还有《爱在黎明破晓前》,此外,他一时想不起来。

这倒是勾起他另一段记忆,多年前火车经停南昌,上来两个同乡女孩,其中一个拥有一只极为漂亮的臀部,除了她自身身材,大概是高腰牛仔裤的原因,彼时印象较为深刻,他刚好在学写小说,一直想为那只臀部编一个短篇小说,后来没能续上,匆匆结尾硬是将其写成了散文。

你要不要去哪里

……

你随便说一个地方吧

……

——《爱情万岁》

一个人不知道去哪里,哪里都一样。影片呈现的一旦是“生计+缺爱+孤独”,难免压抑无比。金基德的《空房间》男主同样居无定所,但被艺术性地淡化了生计之虞,附着较多的浪漫色彩。蔡明亮的《爱情万岁》,高跟鞋的脚步声——长镜头——与晚十三年上映的法国电影《在希尔维亚城中》相似,不同的是,前者迷惘同时绝望,后者迷惑却也悠闲。

“关于写作,”他打断我,他有自己的一套,“感受好书的(和自己喜欢的)语言逻辑,开始写东西,你甚至需要注意符号的运用——符号实际上是叙事机制里,控制节奏的螺丝。”

观望他的记忆,并不会给人以错觉他读了很多书。相反,他认为他的阅读,是装饰寂寞用的。是的,他很诚实。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一直秉持诚实的品质——面对书本,懒惰得无比诚实,诚实得相当无耻。

正如我先前说的那样,诚实的人注定不会有好运。他断送了他的好运气。说到底,他只是一个羞涩的人。比如他给送外卖的人开门,心里时常会涌出羞愧,他觉得他应该已经在出去觅食的路上,或者架起了锅打算煮碗面条。

- 5 -

没有说出的?

此刻我感到非常疲惫。我已经厌倦……

我突然想去某个地方游泳,仰躺水面上——但想想,我多年没有游泳了,或许我的泳技已经没那么高超。

和记忆过招实在令人疲惫。我和他经过的街,看到他的欲望,各种欲望——细节+欲望,欲望+细节,梦境+细节——欲望、美好的欲望,羞涩的欲望。

他也感觉到了我的疲惫。

“何必呢,等你听到床叫,你就不会来和我说话了。”他说。

“你呢?”

“我也不会找你。”

“你未必想过,有那么一阵,漫不经心的四个字,会击败你所有信心——黑白颠倒——你会多次重述它们。”他说。

“你了解自己,你疲倦而感到失望,而后突然,在人群中你看到一记目光,然后一切都更光明了,就像圣餐之后一样。”

“等等,”我问,“这是谁的话?”

他报以知音般的微笑:“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安德烈·卢布廖夫》。”

“你有什么梦想?”他问我。

见我不说话,他继续说,还与父亲关系融洽的那年,回家路上他经过一处山岭前,多年未回老家的某冀字号私家车车主问他,你有什么梦想。他听得清楚明白,好一阵后他只是干笑。拐过一个弯车主继续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山沟里的草丛,那抹绿色已被甩在车后。他觉得他不能再敷衍了,快速思量后,他简约说,新的一年多读几本书吧。出于礼貌,他反问车主。养殖,握着方向盘的男人说。离家多年的他,布依话显然无比迟钝,据说娶了汉族的姑娘,她在河北过年。

“所以,这是一个想起梦想的清晨?”我问,继续说,“然而我需要再睡半小时。”

“除了阅读、电影,我还喜欢什么?——噢,回忆,虚构,河,小溪,山峰,小狗……”

我自顾翻看他的便签,其中对一则名为“大新寨个体恩怨名录”的文字深感兴趣:

前言

我看了看日历,今天阴转小雨,空气质量优。

这是2019年2月的最后一个凌晨,四点四十九分我写下这些日记。不是小说。我们村里大概已经有一百人知道我写小说了。我向来惧怕一百这个数,有时又觉得一百其实挺好听。另外,我们村有一千多户布依人家。

梦想

我上了一趟卫生间,应该说我上了一趟厕所,这样说话更接地气。我真的在厕所里思考我的人生,包括梦想。和五个小时前我在群里和我的小学女同桌小梨谈过“梦想”无关,我套用网上的段子,说叫醒我的不是梦想不是闹钟,而是被憋醒。直到此刻前,我一直以为“憋醒”一般都是指憋尿。

这促使我思考,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一个连一间厕所都买不起的男人。我同很多拥有梦想的年轻人一样,在一定时期内我们没有自己的厕所。这不容辩驳,我知道我攒下的钱肯定可以买五间厕所了——精装修,水阀用最好的没关系,有钱——墙上搁板用最好的料没关系,钱够。

一个清晰的逻辑是,没有谁会单独买五间厕所,那不是最低要求“两室一厅一厨一卫”。

宝动

翻看和宝动的聊天记录。我回帘城的路上他说他一天没吃饭没喝水。原因是我们一帮老同学去河边玩,男女同学的合照被他未婚妻看到。我没有过多安慰他。在我看来,不过是小女生的嚷嚷撒个娇。难不成,这只是甩掉宝动的借口?女生的醋意无非是一万个她堆雪人,顺便摘下雪人脑袋,真正地玩滚雪球。她们的醋意和雪球的脑袋一样,滚啊滚,滚啊滚——你不知道是她们的醋意在滚,还是满地白雪都是她们的醋意。

群里讨论,听说宝动家要杀鸡了。因为女孩的醋意,会不会最后没有杀成。

杀鸡。结婚。信号弹。

宝动遇到困难了。不知道他的感情方面有没有好一些。

赌纸

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小时候竟以为自己劳动所得的赌纸赢来的课本用来擦屁股是最时髦的,实践了才发现它们并没有比卫生纸的感觉好。同样的误会,我觉得春节赌钱调换来的一沓沓赢来的零钱,看在厚度的面子上让我觉得自己挺富有。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实在是太穷了,穷得饿不死。抛开擦屁股以及纸张问题不谈。一个人可以穷到什么样的程度呢?穷到饿不死,穷到只知道吃。再忙再心烦,心情好得不得了,闲得不得了,仍旧知道要吃饭。

表妹

我的个人史里,我和表妹的爸爸有一段传奇,我知道只是我个人的传奇。我在爷爷的葬礼上,用一角钱赢来一块钱,最后拿去麻将桌上,跟随表妹的爸爸如何下钱,最后我赢了十块钱。我没有走,结果输回去了。我最后一次赌钱是在小王寨,学校门口,被外公逮到,问我赢了多少,我说八十块。外公问我开心不?我很谦虚地说还好。结果,我被外公英明地教育一番。

我和表妹见得最多的次数,应该在我初中时期,那时候她和她可爱的弟弟在上小学。表妹的爷爷的爷爷,和我爷爷的奶奶是亲兄妹。

我和我的小学同学们去河边那天我们建立一个微信群。他们在群里说,整个班就我和宝动没有结婚了。他们说,宝动过完年就要结婚了。

我说……

我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在群里戏谑地说,我的母亲大人,希望我找个本民族的女孩做媳妇。

我的老同桌小梨将一句布依族人用了几千年的话用在我头上,她说,不要把眼睛一直扔到天上去。最后她们说,布依族女孩——她们各自思量了一番,从周身开始搜索,倏然月妹说,没有谁比她表妹更漂亮了。小梨附和说,整个大新寨还有谁比月妹的表妹漂亮。

我说,也是我的表妹。

文盲

如果那次文盲不砍杨柳一个汉人那一刀,我就不会被当场抓住。我的近视眼绝对不是因为看书,而是从看录像开始。那天晚上,我们像是一群有经验的贼人,得知老师来查人,我们动如脱兔(好词语难道不是这么用的么)消隐在录像放映室的主人卧室。一起逃晚自习的是我的同学官宝,我们不只是同学,还是老表,官宝外婆和我外婆是亲姐妹。我们不屑于躲床底,觉得没面子。要是从床底被揪出来更没面子。当然,已经有我们的学弟躲到床底去。老师是猫,我和官宝是老鼠,猫抓到老鼠,问,还有没有人?没有了。我们真的很在乎面子,同时也不想次日亮相,因为床底下的人,训话时一视同仁,“他们竟然躲在床底下”——这和在门背后撒尿被亮相的某个家伙名声一样臭。但是我们记不得门背后撒尿的家伙名字了,我们在台下笑归笑,我们不会刨根问底,那家伙是哪个村的。老师口中的点名以及批评,在我们看来只是火堆里的一阵烟,非要找点关联或者仅仅只是想起我们民族悠久的传说——那就是,谁在路上边撒尿边前行,今后火堆上的烟雾只追踪他。如此说来,我们少年时期的那位撒尿男孩,想必也曾在马路上飚尿徐行。毕竟,老师这一道道烟雾,实在太浓烈了。

胶壶

我和胶壶的交集不多,最多是十多年前他在亭棚赢过我几角钱,当时我们在堵弹珠。之后的恩怨,可能也算上规范的恩怨,至多是我个人短时内记仇。我觉得我有机会,他惹到我,我一定会揍回来,我肯定是想过多种方法,比如在脑际翻动过不同形状的石块。在考虑石块是否趁手的同时,我一定想过它们的颜色,即便我可以忽略石块的颜色,但无一例外,我手中的石块一定是质地坚硬的。

后来我经常锻炼身体,也不是为了等揍胶壶的机会。那其实是再微末不过的事情了。十多个人在一个木架篮板下抢篮球,雄性少年踩到年长一点的雄性少年一脚,大点的雄性给了小点的雄性一脚。作为回应和不解,小点的雄性说了一句“我日”。大点的雄性追过去就是一拳,打在小点的雄性头顶。那种嗡嗡声,肯定是骨头里的星星冒出来的声音。谁说“冒星星”这种事情非得和眼睛有关呢?

多年后我再见到胶壶我已经不恨他了。谁会和一把胶壶过不去呢?而且当时我也是出于好心,在现代化的篮板下胶壶依旧勇猛地在抢球。但他浑圆的腰膀,给人展示了岁月这件摸不着的抽象事物。

我原谅他只有一个原因,我的身材实在是比他好看太多了。

- 6 -

窗外下着雨,他躺下了,他还没打算好,是否真要再睡半小时。似乎还需要想些什么。很多年前,他们村第一棵电线杆还未被抬进村,每个八九点钟的夜晚,他的母亲总会叫他洗脸洗脚睡觉,他们是用自己民族语来说的,“洗脸洗脚睡觉”,算是晚间常用语了。那时候他困了,总会将木椅子反转过来趴在椅背横杆上睡,而他的母亲便会叫他的名字,说困了就洗脸洗脚先去睡。那时他大概刚满8岁不久,小学三年级下学期将要结束。他“嗯”一声应答他的妈妈,接着说“我先想一些事情”——那真像一副思考事情的小大人模样。他的妈妈当然看穿了他的伎俩,他就是懒,同时也快沉浸到一场变幻莫测的梦里去,当然了,大人叫他名字他还是能听到。直到***妈端来洗脸盆,盆里装满水温适合的水,将他扳过来坐好,给他洗脸。他母亲再次给他端来热水时,给他脱鞋,将他脚放进水里,他的脚一放到水里,他的手也就机械地去摸盆里的热水,胡乱洗脚。他的妈妈在旁边说他,好好洗,快四年级了,还想让大人给你洗?

彼时,没有电灯的夜晚,孩子们都早睡,不睡觉没事做,作业也少,而且比较简单。躺在床上,他总是无法入睡,但这难不倒一个精怪的小孩,他找到对抗失眠的方法——想事情——对,就是刚才他的借口,想事情——通常会回忆今天去哪里玩了什么,昨天玩些什么前天玩些什么,一直把一件件事想起来……他也并非只会回忆发生过的事,有时他也会幻想明天,想想明天去哪里玩,我们知道,幻想比回忆费劲,更难入睡,但很多时候,哪怕是幻想,一些情节也会自然流动,无需多加费神,而他,不管是幻想未知还是回忆旧事,他总能够趁脑力松弛的时刻进入睡眠。

“你明白,有些命定是无声的,并遵从无形的契约。我们的羞耻、遗憾、孤独,都是绕不开的,一旦我们放下,我们的生存也就无以为继了。”李向东打断我的思绪。

“生活的毒……你只能用另一部电影来解……一只母猴,也闲得发斑……”

“醒醒吧你。”我说。接着我想起“省份”“反省”两个词,我回头看他,在他耳边准确地发音:省省吧你。

这其实算是我们之间,一种点到为止的礼仪了。

李世成,布依族,1992年出生,贵州晴隆人,贵阳作家营签约作家。曾获第六届“台积电文学赏”评审团特别奖。小说发表于《印刻文学生活志》《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大家》《江南》《长江文艺》《青年作家》《思南文学选刊》等杂志。著有小说集《月亮今天亮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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