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冷了,我想吃涮羊肉,找不到人。眼前合适的人是有一个,但最近不太想见。老大前两天跟我说了,周全和他绝交了,绝交的原因,是多年前上大学的时候,老大时常在寝室看电影。“搞什么名堂,”老大愤愤地说,“大半夜打电话,说我转发的文章有问题,让我删掉——谁让他看了!”我有些想笑,没笑出来。 想来,我认识周全挺久了,高中同学、大学室友。我一直觉得他很适合当老师,我就不行。那时在培训班实习,我感觉自己不像老师,更像工人,底下坐的是客户、老板、考官,唯独不是学生。当老师的人,自己要先受教育。穿着、站姿、讲话腔调、精神状态,都得有老师的样子。我见过很符合这套标准的老师,每次看到就心生绝望。或许也有些惭愧吧。我时常做一些调整。如果穿了衬衣,就不穿皮鞋。如果穿了衬衣和皮鞋,就不戴扩音器。如果配全了衬衣、皮鞋和扩音器,就站得不那么笔直。我唯一的个性全部保留在这个不正确的姿势里。试用期一到,我就和“老师”两个字再见了。 高中时代,我对周全的印象只有几个粗糙的画面。那时他面黄肌瘦,唇上发黑,衣着整洁。连星期天也穿校服,里面一件蓝条纹鸡心领毛衣。高中三年,我几乎没和他讲过话,但早读时常听到他那高亢、嘶吼的背诵之声从身后传来——满嘴标准的葱油饼味儿英语——可能是刚吃了早饭的缘故。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愤怒,仿佛和单词有仇,背会一个单词就是消灭一个敌人。除此之外就是做操。全国管他第五六七八九套广播体操里,跳跃运动是永远令人尴尬的存在:你得蹦。众所周知,在学校里混,审美问题至关重要,而一个人甭管有多么潇洒,碰到跳跃运动,绝对难以保持体面——显得太乖了。大多数时候,我们不过是稍稍屈伸几次膝盖,脚跟微微一抬,仅此而已。校草、班花对此更是嗤之以鼻,基本上原地不动,谁跳谁傻瓜。周全大概是我见过做跳跃运动最用心的一个,你很容易在队列中发现这个人称“二姐”的男人,他身边的人个个颠三倒四,笑得直不起腰来。周全全情投入,不但跳跃极高,而且体态优美,身姿矫健,起跳后膝盖微微并拢,仿佛变身的美少女战士,手里握着一根不存在的仙女棒。学校里人送外号“二姐”,没有不知道的。至于为什么叫他二姐(而不是大姐),好笑就行了,何必关心?一套动作下来,周全很容易让人想到幼儿园表演节目的小朋友,充满纯真,仿佛阳光照耀下的向日葵或小红花——那么迷人。 他做操的习惯一直保持到了大学,甚至连背诵英语都是。我现在还记得大一时自己睡眼蒙眬、路过学校大礼堂时的情景。那时候天蒙蒙亮,半睡半醒的新生汇集成梦游般的人流,穿过梧桐树下的林荫道,呼吸着厚重古朴的晨雾,老远就能看到几个站在大礼堂台阶上的身姿。一共有三四个人,走近了看,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张纸,旁若无人地大声、大声、大声背诵英语——葱油饼味儿的英语,叽里呱啦,语速极快,难以辨识。这几个人歇斯底里,身体紧绷,有的钉在原地,有的来回踱步。在那些人里,我看到了我的新室友周全(不知道他何时出的门)。和高中时代不同了,他穿着便服,从头到脚都很朴素。我猜他们从属于哪个社团,在进行一种关于自我能力的锻炼。这样做似乎有助于突破自己,全方位提升各种能力。表达能力、口语能力、心理能力、交往能力、自律能力、应变能力、组织能力、协调能力,就这些吧——人们对大学生总是要求很多能力的。看到他们,赶去上课的大一新生像是醒了过来,有的注视一会儿,脸上写满钦佩,有的加快脚步,仿佛快迟到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些鞋底的声音,橡胶鞋底的声音,轻快密集的声音,源源不断的声音。 大一的那个学期,很多人还不习惯没有班主任的生活,自我约束的能力提高了很多。仿佛放松下来是对以往生活的背叛。仿佛愉快地玩上几天是堕落可耻的象征。仿佛睡上一个懒觉会推倒失败人生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高考过后一直没碰英语,大礼堂上周全的身姿让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由得重新拾起课本,上起了晚自习。自习室里,像我这样的大一新生远不止两三个。整齐的白炽灯高高地悬挂,清洁、健康、卫生的白光照射着一排排压低的脑袋,安静得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高三的前排座位,心里生出了淡淡的恨意。直到那天晚上,我回到寝室,发现老大装上了一台电脑。 电脑,一种不能碰的玩意儿。堕落的源泉,邪恶的象征,一个人变坏的开始,有时候还是一把“双刃剑”。高中时期,我一看到网吧就心生紧张,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仅从门前走过就像干了一件羞愧难当的坏事,要背十个单词才能平复过来。现在,一台半新的电脑就出现在我们的寝室,老大的床下,我书桌的左边。那天晚上,我们围坐一起,看他熟练地玩一种叫“跑跑卡丁车”的游戏。那是一种小小的赛车,有点像小时候玩的四驱车,却更加刺激和炫酷,赛道惊险绝伦,还能和网上的女性网友(当时叫MM,现在好像不这么叫了)比赛,甚至还能聊上几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老大车技高超,赛车并不妨碍打字聊天,屏幕上引人遐想的MM有时回复一两句平平淡淡的话,也会让我们兴奋难安,讨论许久。在那个炎热夏天的夜晚,我们几个轮流发车,一直开到天色发亮。我记得躺在床上时眼前还有赛车尾翼的幻影,手指默默练习氮气二次加速的高超技巧。 后来,我们形成了较为固定的节奏。我和老大从食堂回寝室,由我先开车,老大其次(他要先看《人民日报》),老二踢足球回来,第三个开车。等老大看完报纸,我们三个照例看电影,有时候是苍老师,有时候是小泽老师,每次一堂课的时间,偶尔拖堂十分钟。这种事情当然要把门关上。下学期,我们都有了电脑,通宵开车是常有的事,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一天,我猛然发现,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早上的太阳了。 基本上也很少见到周全了。在我们这个已然沦落的寝室,他保持着令人惊奇——更多的情况是无人注意——的自律,我猜他大概早上六七点就起床,去大礼堂或者城墙上背英语,有时候是《我有一个梦想》,有时候是《葛底斯堡演说》。上课总是坐在第一排,脑袋像向日葵或摄像头一样追随着闲庭信步的教授,低头就是在做笔记。我向来坐在最后一排,打着沉沉的瞌睡。下课,周全要么去自习室,要么发传单——提升自己的交际能力;或者打太极拳——我的理解,这是高中时代广播体操的升级版,选修课里有这门课。我见他在教室前的空地上练习站桩。教室是民国风格,砖墙呈土黄色,还残留着坚决打倒修正主义的白色标语,楼前种植着造型古朴的针叶树,大概是松树吧,盆景似的。他的身体在树下定着,一只手掌伸出,另一只半扣在腰间,很有点练家子的味道。后来他跟我讲,真正的练家子可以站一天一夜,曾有西洋大力士推他大师爷(太极拳老师师父的师父)——大师爷在空中飘飘悠悠,翻出几丈来高,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落地仍是站桩姿势,落在之前的鞋印儿里。我很信他的话,你信不信由你。大概是太极发挥了作用,周全晚上十点之前必然睡觉,沉静如婴儿,第二天早上不需要闹钟,自然醒来。大概还是太极的作用,每当我们三人观摩老大下载的最新“学习”视频时,周全从来不看——有时候也看,神情庄重、凝重、严重,整张面孔很有杀气。眼神疑惑,看了几眼,去背英语单词了。背了五分钟,又出现在我们身边,眼神更疑惑了。也就再看五分钟,他就离开,躺在小风扇下苦苦思索,像一尊浑身流汗的佛。我经常疑惑他到底在疑惑什么。 大一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那天,我们寝室全体去喝酒。北京涮羊肉,桶装大扎啤,谈天说地,好不痛快。周全也去了,我那天才知道,他这人极爱喝酒,就着凉拌黄瓜和一碟花生米,一口一口喝得甚有滋味。几杯下肚后,他话多了起来,前言不搭后语,时常咧着嘴傻笑,或愤愤地嘟囔。他的舌头被酒精泡大,呜呜啦啦,没人听得清讲了些什么,但也没人打断,任由他一人在角落里自酌。那天晚上,我和他同乘一辆摩的回寝室,他的脸膛儿黑中泛红,只是微有醉意。我突然有些感慨,眼前这个人,就是高中时期全校闻名的“二姐”,以前擅长广播体操,现在是太极拳好手,未来的灵魂工程师(他说过,他想做老师)。路上,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代考这件事。 “啥?没听说过。”那是那天晚上,我正儿八经听清的他讲的第一句话。我酒醒了一半,问他为什么问这个。他缓缓地说,太极拳老师问他,愿不愿意替别人考试。“然后呢?”我问。他的咬肌隆起,嘴巴像挨了一拳似的紧揪着。车停了下来,我问师傅:“怎么停了,到了吗?” 想来,这些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2 他站在路灯下,瘦高的身影像门板一样挺直。只看姿势就知道是他。他咧嘴笑了,我也笑了,控制不住嘴角,心里沉甸甸的那些东西,随着嘴角释然了。仿佛还是昨天。他穿着牛津布夹克,里面一件鸡心领毛衣。我惊讶极了,问怎么还穿着这件,都好多年了吧?他低头看了看,搔搔头发。吃什么?我问。他搔搔头发,都行。我说,先走走吧,于是沿着路走。 大三那年,我和周全搬出寝室,另外租了房子,预备考研。两个人看书厌倦,周末时常满市区乱逛。因为没有钱,学校里又太闷了。我们走啊走啊走啊,他讲啊讲啊讲啊,讲的话有一半我听不清,听清的话有一半我跟不上。我时常走神,他从不走神,但思维极为跳跃。或许是熬夜的原因,我不爱讲话。讲话累人,讲多了心累。我更乐意听别人讲话,自己嗯啊两句,如同相声里的捧哏,周全和我刚好步调一致。有时候我会生起讲话的兴头,但很难维持,再多的话不想讲了。幸运的是,周全从来不问我听清了没,只是话多。 走到饭点,我们就在路边胡乱吃点什么,一碗烩面、一碗驴肉汤、一个大饼夹鸡腿。他有时很愤怒,猛烈地批判中国社会现状,随手把骨头像甩手榴弹似的甩到花坛里,用胳膊一抹嘴巴上的油。不用纸巾,是我们共同的习惯。我深知他的古怪,或许也是我的古怪。有一次,我们去市区,各自有事,约定在鼓楼会合,再一同回去。那天,我在鼓楼等了半个多小时,他才打来电话——人已经到了住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把我给忘了,快吃饭了,才想起来。——出于这些原因,我一度忧虑他能不能找到工作。 这大概是我多余的自负。如今,他讲话顺畅多了,脸上流露出那种只有工作之后才会有的神情。懂事了的神情,具有理解力的神情,具有想法的神情。我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和他正常聊天了,但又觉得滋味复杂,若有所失。一点点吧。我猜想,大学时代自我锻炼的那些能力,他大概都具备了吧。 沿着河滨路,我带着周全,找到这家涮羊肉店。蓉城以火锅闻名,好吃的不知道有多少,但唯有这家涮羊肉,有我想要的味道。为了找到这家店,不知费了多大工夫,不提了吧。周全嘿嘿一笑,眼里冒光,我就知道,来这里吃饭,只有找他。我点了四盘,精品肥牛、精品肥羊、特色肥牛、特色肥羊。其实知道,都是一个东西。凉拌黄瓜、一碟花生,外加啤酒。菜很快上齐,红油翻滚,色泽浑郁,异香四溢,肉片收缩成卷儿,在油锅里浮沉。我夹了一大筷子,手指微疼,不蘸调味料,塞嘴里嚼。妈的,几乎要哭出来。和心里那家店相比,稍微有点不一样。肉片太肥了,也有些薄,但确实是这个味道,十足的羊臊味儿——整个蓉城,能享受此中乐趣的,大概唯有我的老乡。吃了两口,我拍了两张照片,发给老大和老二。还配了一句话:我就爱吃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总说要聚,天南海北,一直没见过。嗐,也就是周全了。 我看了看周全,他也在闷头吃着,若有所思。烟雾蒸腾,大学时代,人穷嘴馋,垂涎油水。四个人一合计,时常去西门外吃假羊肉。时常老大一吆喝——“晚上吃假羊肉吧!”于是四个人倾巢而出,直奔火锅店。一个人兑三十块钱,就能吃饱喝足。吃的就是这种羊肉,据说是鸭肉混合羊尿制成。老板并不回避,加工间半敞开,任何人都能看到切割机上,枕头一样的冷冻假羊肉反复切割,一会儿就切下来一盘。几年下来,我们就爱这一口。真羊肉不好吃,端庄妩媚,叫人恶心。 我悠然地点上一支香烟,问他抽不抽。他摆摆手,我笑了。烟也是我特意买的,七块钱一盒的红塔山,现在涨到了十三块。以往每次开学的时候,我和老大各自买一桶两升装的雪碧,喝完后剪掉瓶口,倒插在瓶身里,就成了一个烟灰缸。等到烟灰缸装满,这学期也就结束了。要的就是这口烟的感觉,一支烟抽完,感觉全回来了。我说:“你和老大有矛盾我知道,何必拖到现在,还专门打个电话?” 周全一抹嘴巴,抬起头来问:“你以前做过小抄吗?” 我心说,又来了。这就来了。 “你考试作过弊吗?” “这还用问?你问得我都想笑。”我仰了仰身体,续上一支烟,“你还不知道我,大二时有一学期几乎没去过教室,不抄怎么考,谁考试不抄?” “我没有。”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妈的,胃疼。 “有一件事情,你之前跟我说过,我当时不信,现在信了。” “什么?” “你说,你从来不相信工作人员。” “什么意思?” “有一年,你在饭店打工,香格里拉什么的,跟我讲过,‘工作人员’这四个字是人们幻想出来的,仿佛一件事情交给‘工作人员’,就可以完全放心了。你当时说,任何人只要往后厨看上那么一眼,就永远不会相信有什么‘工作人员’了。你忘了?” 我晃动着脑袋,金色的酒液缓缓起伏。 “上周期末考试,我遇到了一个人。”周全的声音透过酒液传了过来,唐三藏念经似的。我调整了一下坐姿,伸出筷子,够盘子里的羊肉。羊肉残缺不全,有一些融化了,不太真实的血液涂抹在盘底。我夹到羊肉,丢在火锅里,喉咙很干。周全的声音再次传来: “或许,她就是一个工作人员。” 3 我又叫了两盘羊肉。 工作人员很快端了过来,挺年轻的小伙子,上唇有些发黑;领口扣子松着,原本白色的袖子黑腻腻的。羊肉倒进火锅,冒出绵密的泡沫。我把它们撇出来,对周全说:“你讲吧,不耽误吃。” 周全不紧不慢地,接着讲: “那天,监考,空气闷热。 “以前当学生的时候,我偶尔羡慕监考老师,心想总有一天,我也要监考,很严格的那种。没承想真的去监考了,才发现并不轻松。 “监考是有许多规定的。进了教室要先写板书,考试科目、时间、排座顺序。要在门上贴考场名单,学生进入考场时逐个检查。试卷如何拆封,如何分发,都有相应的流程。严丝合缝,一丝不苟。我是不是给你讲过老师的教学规定?我数了数,足足有十大项几十个小项。一个合格的老师不能违反其中任何一项,违反了就是教学事故。这还只是书面的。 “有巡考来监督老师,有督考来监督巡考。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考试更加规范。巡考脖子上挂着工作牌,我脖子上也挂着工作牌。牌子上写着部门、名字、工号。我见过一个老师,在朋友圈炫耀整整一箱的工作牌。 “有这么多的工作要做,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是两个人。那天,我的搭档是一个女老师。我要说的工作人员,就是她。” 周全停了一会儿,我一声不吭,像以前那样听着。在我的记忆里,周全讲话并没有这么清楚、明了。我观察着他,想找出点蛛丝马迹。或者,他也在观察我吧。我尤其在意那件鸡心领毛衣,海军蓝的条纹散发着大学时代的气息,让人想起年代久远的电视剧。眼前的形象和记忆中的人脸在有些地方相互抵消,在有些地方更加分明。他就像他的穿着,外套或许是新的,毛衣还是以前那件。 周全接着说: “现在,我对她的任何描述,都有可能是偏见了。我就讲讲我的偏见。 “一开始我没注意她。一切都很正常。 “女教师站在讲台上——按规定不准坐,规定上写了的——不是刚才讲的教学规定,是专门的关于监考的规定。我站在后门位置,每隔五分钟,她从讲台往后门走,我从后门往讲台走。我们两个刚好覆盖整个考场,彼此之间保持相当的距离。 “这是我第一次监考。我说过了,以前想过,自己监考的时候,一定要公平、严格。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努力学习的学生。多多少少,我看不起那些宽松的老师。 “很多人在看小抄,你能感受得到。学生的眼神、翻试卷的动作、摇晃的大腿、咳嗽的声音、喝水的姿势,甚至挠头发的手势,都让我觉得考场上有问题。我留心观察,还制造一些假象——故意放松一会儿,再悄悄地靠近,盯着可疑的人。只是,三四十分钟过去了,我一个都没抓到。我不禁产生了怀疑,难道他们都这么规矩不成?我流了很多汗,意识到这成了一场考试,考验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老师,而我已经荒废了太多时间。我不由得去看她,女教师的手里,已经有一大把纸条了。 “那真的是一大把,都快握不住了。她重重的一声,把纸条扣在桌面上。有一些学生抬头看,又很快低下。她拍拍手,冷笑一声,走下讲台。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正经观察她。 “她身材微胖,或者说有些丰满,鬈发留到脖子,戴一副金框眼镜。不是老式的金边眼镜,而是款式新颖、镜框很大的那种眼镜。她穿着大衣,因为微胖,裹得有些紧,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高跟鞋,似乎不太符合规定——不过我不是太肯定。她应该化着淡妆,涂了口红。走路不紧不慢,背挺得很直,就说她像个女将军吧。还有点熟悉,可能以前见过。 “她的鞋底敲打地板,像敲着一块大大的黑板。她偶尔俯下身体,手指伸到学生面前的试卷上,一张脸靠近了,再慢慢地转向学生,‘这是怎么回事?’她语气轻轻地问,近乎温柔。学生一语不发,手指揉捏试卷的一角。她的目光一刻不离开学生的脸,似乎能把那张脸加热似的。这样小规模地僵持了半分钟,她满意地抬起身来,走开了,留下学生慌乱地整理试卷,嘴里小声咕哝。 “她有时候直接伸手,伸向学生口袋或试卷下面的某个地方,再伸出来时,手里就已经有了几张纸条了。她狠狠地敲击着桌面,整个教室都听到了她威严的声音。 “‘你们这个考场的学生,很了不起呀。’ “她再次举起攥满了纸条的拳头,纸条凌乱地从指缝里钻出来。她高高地举着,站着,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教室里安静极了,能听见电灯里电流的声音,像置身于一个微波炉里。 “‘全都给我规矩点!听到没有!’她猛地怒喝一声,音调尖厉、愤怒。 学生们飞快地交换了不安的眼神,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讲台,“咚”的一声把纸条拍在讲桌上。黑板擦跳了跳,好几个学生被震得抖了一下肩膀。 “相比之下,我还是没有抓到一张纸条,有些气馁。督考来过一次,神情严肃地扫视考场。她笑嘻嘻地和督考讲了几句话,和颜悦色,很是亲切。 “下半场,她抓到了一个女生。准确地说,等我发现的时候,她们已经对峙了好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她们讲些了什么,总之,她在那个女生身上找到了一张纸条,有麻将块那么大。她示意我过去,问我如何处理。当时,她逼问似的盯着我,我顿时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学生。我低下头,看了看那个女生,有些惊讶。 “那个女生,我是认识的。” 4 消化了一阵,我问:“是什么考试?专业课还是选修课?” 周全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你也这么问——我忘了,重要吗?” 我们吃了两筷子羊肉,蘸了酱,嚼两口,咽下去。我的两盘都快吃光了。周全吃得不多,酒喝了三瓶,仿佛酒能让他讲得更顺畅一些似的。 “那次,我在一个商场理发,十块钱的快剪,顺便买点东西。回来的公交车上,我碰到了她。在我的课上,她总坐在第一排,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你看得出来,她们都是很好的学生,笔记工整,听课认真,讲话礼貌,教师节还发祝福短信。因为是周末,车上人挺多,我坐在后车厢第一排。她从后门上了车,挎着包,公交卡由前面的人递过去。刷完卡后,她发现了我。我们讲了几句话,她有些紧张,可能不知道该和我说些什么吧。后来我低头玩手机,她看向了窗外。很快,我们为一件事情发生了一场沉默的争论。 “那天,车上有许多老人,超市前面有广场,很多老人会去那里放松,唱戏、下棋、跳舞,诸如此类吧。下一站,又有两三个老人从后门上了车,广播提醒给老人让座。我说过了,我坐在后门第一排,我旁边有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让了座。于是只剩下一个大爷,他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 “他看起来有六七十岁,衣着简朴、干净,手里可能提着一个马扎,记不清了。满头苍苍的银丝,面相和善,那些深刻苍老的皱纹,很容易让你想到电视里的保健品广告,那种很有家庭氛围的爷爷的角色。他握住扶手,站着,很自然地看了我几眼,又移开视线。我知道那眼神有什么含义。” 猛地,我明白周全要讲什么了。那件事,一直清晰地停留在我脑海中的某个角落,像一件无人触碰的兵刃,此刻闪出一道冰冷的光。我冷淡地笑了,说:“你没有让座,对吧?” “是的,我没有。我不想让座,或许和那个女生有关。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她反复地、疑惑地看了我好几眼,我故意迎着她的目光,笑给她看。你知道的,这是一座以让座率高而自豪的城市,甚至每隔一两年都会因为让座率高而上新闻,好像需要时不时地拿出来展示。这附近学校很多,让座的大多是学生。他们一看到老人,屁股立马离开座位;甚至刚刚找到座位,就已经设想着让座的画面了。他们对待老人的态度格外亲切、崇敬。或许他们认为,老人优先是好人吧。也或许,让座会让人感觉良好。 “我想,在这个道德绑架盛行的世界里,这是很有必要的一课。一个老人上了公交车,会被人争相让座。等这个老人下了公交,去跳广场舞,就会被这些争相让座的人说,‘坏人变老了’。这岂不是很可笑?老人不仅仅是老人,而是一个被塑造出来的幻想。这对老人也很不利。一个老人如果被很好地装进老人的形象里,就不能提任何超出老人形象的需求。否则,就是为老不尊……” 我不由得哼了一声,周全不讲了。我摆了摆手说:“你继续。” “总之吧,那天我状态很好,刚理了发,神清气爽,精力充沛,不打算让座。没人说什么话,然而,车厢的压力逐渐变大了。 “没有任何地方表现出来,但你就是能感受得到。沉默的空气变得沉闷、压抑。每个人都不声不响,像憋着一股劲,很不高兴。坐在我旁边的大娘对我怒目而视,只要稍微一碰,很可能破口大骂。 “不过,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感觉,可能完全是错觉。在我看来,女生那年轻的脸上清楚无误地传递着复杂的表情,你大概想象得到。我不再描述了。三站以后,我下了车,车门在我身后重重地关上,像吐出了硌脚的一块石子。我的后背还残留着人们视线的余温。或许,她那时躲在人群里也在看我。下次上课的时候,她没有出现在前排。后来,我甚至找不到她…… “就是这个女生,被抓到了作弊。” “你犹豫了?”我摁下打火机,点上一支烟,问周全。 “我不知道。我是想抓几个作弊的人,但没想过要如何惩罚——我不该这样的,我不知道。当时,女老师看着我,问我如何处理。我说‘没有必要’,也可能说的是‘就这样呗’。我记不清了,我的记忆有些乱。 “在那一刻,我只记得女同学不屑地笑了,仿佛我进行了虚假的施舍。女老师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转为客气。后来,她联系了辅导员,考试零分,记过处分,通报批评。如果毕业前不撤销,她很可能拿不到毕业证。” 最后这句话,他语调很重,眼睛有些认真地看着我。我忙着夹菜,火锅里,牛羊肉、丸子、香菇翻滚着,锅快干了。我叫住工作人员——还是刚刚的小伙子,加了点水。我看了看桌上有些凌乱的啤酒瓶,感觉撑得厉害,喝不下去了。烟抽了挺多,五六支了,一身的烟味儿。“你想说什么呢?”我问周全,“这种事情很常见的吧。” 周全阴沉着脸,喝了口啤酒。 “那天回来,我想了很多。考试结束,我在路上再次碰到了她。远远地,我看到她心满意足、光彩照人,和朋友商量晚上去哪里吃饭。我呢,沿着路边回家,大汗淋漓,许多念头反反复复地滚来滚去,轰隆隆的。我想对她来说,这是美好的一天、愉快的一天。对我来说,却是怀疑的一天、紧张的一天。或许对她来说,天天都是如此,或许对我来说,天天也都是如此。她身上闪耀着自我认同的美,我觉得自己就像《地下室手记》里的主人公。我自惭形秽,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具备能够干成任何事的那种力量。 “我记得刚刚入校的时候,我和这个女老师一起在S大培训,一起参加岗位考试。那天,她不但告诉一起培训的老师哪里有小抄卖,还和别人分享经验,讨论如何把小抄藏到试卷下面。实际上,整场考试,很多人都在抄,就和学生的考试一样。我甚至听人说,卖小抄的人,就是培训我们的人。或许她那么擅长抓小抄,就是因为她自己曾经这么抄过……我想通了这个,就更想不通了。我躺在床上,想到的事情越来越多,在另外一个场合,我曾经见过她一次。那是在培训之前了,在校长办公室,忘了为什么要去,总之是去了。办公室里没有校长,只有一个女人在给校长擦老板椅。那时,她没有看到我。她撅着屁股,对着一把空椅子,擦着,服侍着,照顾着。那个姿势、那个动作,就和你们以前在寝室里看的电影一样啊……” 灯光下,周全的眉头皱成一团。 酒喝得太多,我有点反胃。周全的话,像酒似的,融化了许多记忆里的光晕。我渐渐想清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这家伙总是这样,只想着心里狠狠咬定的几件事,就确定了整个世界的性质,并坚信其他人没有他看得透彻。别人再多的话,他都听不进去的吧。这些事情的模样,早被他不自觉地篡改了吧。他大概是在女老师那里受了什么侮辱,怀恨在心了吧。我看了看手机,老大回了一条消息:现在还有?真的假的?我放下手机,抽着烟,好好地想了一会儿。慢慢地,整件事从头到尾联系起来了。没准儿就是监考完那天晚上,周全,这可怜的家伙,攒了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恼怒,想到了大学寝室的电影。所以他才会找个借口,大半夜的给老大打电话吧。 这可悲的家伙。 5 那年冬天,期末考试结束。 在北京涮羊肉馆吃过饭,老大和老二去网吧通宵。我酒量太差,和周全坐蹦蹦回寝室。所谓蹦蹦,也就是摩的。原本是老年人用的代步三轮车,跑起来动静极大,所以叫蹦蹦。这种车比出租车便宜,比公交车灵活,很多学生喜欢。记得读研之后的某天,我再次回到这座城市,火车站广场上竟寻不见一辆蹦蹦。打下一辆出租车,我问司机,蹦蹦哪儿去了,司机惊讶地大声说:“开玩笑,我们是全国旅游城市,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我无话可说,也不问他怎么知道什么是蹦蹦的。 回到那个冬天,我和周全在回去的路上,蹦蹦停下了。司机是一个大妈。那是一座老人很多的城市,很多人把它叫养老城市。大妈站在路边,很是讨好地解释,蹦蹦没电了,要是送我们到学校,她就回不了家了。中原城市的冬天还是有些冷的。大妈包裹着头巾,穿着棉袄。她的脸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种风干了的红色。她讲话很少,很少,我记得她只讲了几个词,几句话。仿佛讲话是一件过于先进的东西,是一台她无法操作的智能手机。她的意思我们明白了,钱是不退的,剩下的路也没多少,可以走回去。 还有大约两公里,我说可以,周全拒绝了。 周全出的钱,我们重新上了车。车吃力地开动了,走得非常缓慢,没过五分钟,终于停下了。三个人再次站在了风里。我大概说了几句话,周全态度很明确,不行。 “她就是推,也要给我推到地方。她既然收了钱,就要把这件事给我完成。既然电不够,她就不应该收钱。她就是在利用你的同情心,吃定你会半路下车。” 大意如此吧,毕竟是记忆。 我下了车,周全坐在车上,大妈推着车,往前走。 大妈,如果非要准确地说,五十多岁吧。她面目模糊,仿佛一套旧棉袄。棉袄缀在车把上,往前倾,像一个变形的灰扑扑的棉花团。在棉花团后面,简陋的蹦蹦显得笨重、庞大、异样。车厢里,周全双手抱在胸前,瘦高的身姿坐得笔直。我掏出钱,像投喂铁笼里的一头野兽,递给车上的周全,他拒绝了。僵了一会儿,他愤怒地下了车。 我们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我记得路灯照亮了笔直柔弱的道路,道路之外则是无尽无形的深夜。 6 依旧是一个夜晚。 结账,出门,胳膊擦擦嘴巴,我们沿着路往前走。这个周全,可笑的家伙。我有心捉弄他,就像高中时做跳跃运动有人扒掉他的裤子一样,就像大学时我们叫他“哎”却从不叫他的名字一样,就像我们在他背后一起想象他、评价他,然后快乐得一起大笑一样。 我说:“哎,问你个事。” 他转过身,看我。 我说:“你以前那么厉害的站桩,现在还会吗?” 他说:“会啊,你要学吗?” 我咬咬牙,说:“先看看呗。” 公交车还没有来,天色晚了。道路空空荡荡,一直延伸到很远,路面反射着粗糙的光。电线像乐谱似的,整齐地往下坠。一枚小小的月亮融化在蓝沉沉的天幕里,微微泛黄,看得人嘴里发苦。路对面的水渠里,不时飘来一阵异味。 站牌下,周全身体一沉,缓缓伸出左腿,右腿往后坐,像半坐在一个不存在的椅子上。左掌往前推出,右掌扣在肚脐。周全对我解释,前三后七,重心要稳。左掌虎口撑圆,意念灌注指尖。右掌掌心向下,掌尖上挑,双掌之间有拉伸感。左脚右脚,左手右手,下身上身,紧张着,拉扯着,紧张拉扯之中保持平衡直到推不动,拉不动,扯不散。越站越拧巴,越拧巴越轻盈,越轻盈越空虚。 我听着他讲话,挨个儿去看这些细节。路灯洒下光,他的影子在脚底,像汗湿了的土地。我问他:“哎,你说说,你练了多久来着?” “八年了。” “哎,那有什么好处?” 周全沉默地站着,没有回应。这个简单的姿势,他花了不知道多少辛苦,消耗了不知道多少时间,投入了不知道多少精力。这个简单的姿势,不知道汇聚了多少代人的才智、热情、想象、虚妄。他千锤百炼,在24路公交车站牌下,站得非常稳固。仿佛他踩出了脚印,踩进了自己影子的一道深渊,什么都奈他不得,动摇他不得。我伸出双手,架在他的腋下,往上掀。他轻飘飘地,翻上天空,像一只纸鸢。世界离他而去。在半空,将高将落之际,周全咧开嘴角,笑了。 甄明哲,1990年生于河南漯河。有作品见于《青年文学》《作品》《西湖》《大家》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京城大蛾》。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