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有家报纸。报上有个副刊,叫《百合花》。百合花是省城市花,评出三十多年,人们早忘了,报纸副刊还没忘,一直叫《百合花》。《百合花》每周四出刊,一期八千字,分别由四五篇散文、三五首诗歌和一个刊头瓜分。 最初计划《百合花》每周一期,事实上很难实现。遇到要闻版打挤,或临时有任务,《百合花》就停刊,把地盘让出来,为其他版面做贡献,编好的稿子挪到下期。有时挪着挪着,稿子再也挤不上去了,编辑常常白编,得到用稿通知的作者也空欢喜。大家怨气很重,报怨副刊像块农村边角地,谁都可以上去挥两锄。 等到余其年接手编辑《百合花》时,他发誓要办出一点名堂。余其年是省作协会员,有副高职称,长得胖胖的,笑容也很和善,像个好人。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个好人。十五年前,他到副刊上任,像个精通权谋之术的官员,很认真地烧了三把火。第一把火,全面改版,副刊文风为之一变,有些随笔竟能让人笑出声来。第二把火,网罗人才,他到处甜言蜜语,煽风点火,弄得副刊一时洛阳纸贵,连文学大咖也以成为副刊座上宾为荣。第三把火,设立年度文学奖。这把火烧得有点麻烦。余其年设立年度文学奖,绕不开他们总编。他们总编是报界老油条,有两条长腿,走起路来像只鹳。总编把两手一摊,很诚恳地对余其年说:“老余,你的想法很好,但我没钱。” “如果你给政策,我自己去拉赞助。” “你让我很感动,”总编见余其年答应自谋出路,不找他要钱,很慷慨地把瘦胳膊往下一劈说,“老余,我答应你,只要有赞助,你可以用报社名义设立年度文学奖。” 自从在副刊设立年度文学奖,时间一长,余其年养成两个习惯:买报纸和买雨伞。买报纸是职业习惯使然,路上见到有风格迥异或版式美观的报纸,他会买上一份,作为他山之石。买雨伞则是被逼无奈。为了拉到赞助,余其年不得不跟赞助商在酒楼周旋。他酒量不大,三个回合下来,一般会被搞成醉汉。一旦成为醉汉,又赶上下雨天,他多半会把雨伞忘在酒楼。 那几年,余其年巧舌如簧,到处游说。靠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每年都能说动一个商人掷下一笔钱,买下副刊年度文学奖的冠名权。从余其年接手副刊开始,十五年时间,一年不落地颁发了十四届《百合花》年度文学奖。代价是到了下雨天他经常丢伞,不得不买新伞。 到余其年买第十五把雨伞时,正是《百合花》副刊第十五届年度文学奖颁发前夕。赞助文学奖的是一家药企,主要生产一种痔疮膏。起初企业想用他们的主打产品痔疮膏来命名文学奖。这名字太可笑了,余其年坚决不干。争执到最后,双方各让一步。杯名用企业另一款药命名,叫“一针灵杯”,赞助费用上打了点折扣,比预计收入少了三分之一。钱少了,加上新冠疫情防控,“一针灵杯”年度文学奖改为线上举行。本来是件很热闹的事,少了餐饮助兴,只好草草收场。 历年获年度文学奖的,有不少县作家协会主席。大家把赴省城领奖当成要紧事,仿佛在家玩命写作,就是为了春暖花开时,能赴省城领取《百合花》文学奖。领奖回来,少不了要在本县作协会员群里晒获奖证书和颁奖照片。会员群里本县作协会员一般都有三五十人:主席得了奖,大家自然要一拥而上,比大拇指,献花,年轻一点的就说“牛×”。 第十五届颁奖典礼在线上举行,大家感觉少了很多味道,有不少获奖者没在群里晒证书,仿佛是“一针灵”把大家搞得格外低调。也有例外,比如扈远秋,他除了一如既往地在县作协会员群里晒获奖证书外,还不辞辛苦地写了条五十多字的消息,贯以“重磅”二字,发到了会员群里。 扈远秋是西垣县作家协会主席,实际上他的本职工作是银行职员。他们行长不喜欢职工一心二用,误以为凡是有业余爱好的,都属于不安心本职工作,经常在会上指桑骂槐。他批评业余打麻将的、钓鱼的,也批评搞文学创作的。他批评有人在单位连信息都写不好,业余时间却把自己的文章写得很通顺的时候,又有些忌惮扈远秋对号入座,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自我解脱说:“当然,我们单位不存在这样的人,我讲的主要是隔壁单位的事。” 行长常常在会上含沙射影,扈远秋不为所动,仍然把县作协那个职务当成大事,一有空就在微信群里吆喝大家搞创作。西垣县作协会员群名字叫“诗和远方”,里面有会员四十三人。四十三人中,有不少真心实意替文学卖命的,夜夜在家为文学事业着急,一心想搞出一点名堂。也有不少是来看热闹的,加入作协的初衷就是想跟着出去春游。“作协不是耍耍组织,”扈远秋在群里恨铁不成钢地说,“要耍去别的地方耍。” “主席,如果不是为了耍,你组织春游干什么?” “那不是春游,是采风。” “不都是去看桃花吗,有什么不一样?” “春游是干耍,采风要写文章。” 别看扈远秋说得很严肃,实际上他是个耳根子很软的好人。大家知道他文章写得好,只要遇到写字的事,都喜欢找他帮忙。扈远秋来者不拒,替人写过讣告、证婚词,也写过民事起诉状。但把这些麻烦加起来,也不如他老家的麻烦多。扈远秋是荒狗坪的人。荒狗坪位于西垣县东北角,自古是苦寒之地,从来没出过管事的人。老家的人听说扈远秋在县城当了主席,误以为荒狗坪出了个大家伙,一有麻烦就来找他。他们不知道,主席有大有小,扈远秋那个主席其实很小,小到在县城吃酒都不能坐上席。但没人给他们解释,解释了他们也不听,坚信荒狗坪出了个大家伙。扈远秋是热心人,见不得乡亲们遇到麻烦,一旦有人来找他,他就在信贷那条线上捋关系,多少能捋出点名堂。 邓乾进到县城做胆囊切除手术,扈远秋就是靠捋信贷的关系,捋到了县医院副院长,又通过副院长,找到了县医院消化科可以做微创手术的主任医师。邓乾进不知道,做手术要打麻药,打了麻药谁都不痛,他以为只有自己不痛,回到荒狗坪到处宣传说:“远秋管用,如果不是远秋,我早痛死了。” “也可能跟用麻药有关。” “不是麻药的问题,”邓乾进气呼呼地说,“人家在县城当主席,管事,没得话说。” 邓乾进的夸张宣传像花朵招来蜜蜂,从荒狗坪为扈远秋招来不少麻烦。有找他帮忙替孙子找好学校读书的;有让他帮忙讨薪的;有让他帮忙打官司的;也有老婆跑了让他帮忙寻人的。扈远秋知恩图报,知道荒狗坪的人不容易,一旦接到要解决的麻烦事,他就在信贷客户上捋关系,只要不违反政策和原则,他一般都能帮上一些小忙。几年时间里,他除了做自己的正经职业,抽空当作协主席,主要精力在各种麻烦中杀进杀出,很快在荒狗坪名声大噪。 在线上领完第十五届《百合花》年度文学奖那天是个双休日。扈远秋一早起来写了条重磅喜讯发到作协会员群里,不等消息被别的消息淹没,他提上一只保温杯,腰上挂了一大坨钥匙,“叮叮当当”一路响着,到县文联办的文学内刊去当考官。 双休日本来该好好休息一下,扈远秋也觉得自己缺睡眠。但他没时间,要想多一点时间,只能暂时牺牲一下双休日。扈远秋的主业是放贷款,业余时间被他分成三份,一份用来当作协主席,一份用来帮荒狗坪的人解决麻烦,一份用来给县文联办的内部文学刊物当编辑。他想弄点时间来当作家,多在余其年办的《百合花》上发点文章,只有辞去编辑职务。他去县文联诉了一阵苦,县文联主席同意了,但有个附加条件:让他帮忙物色一个兼职编辑。 第十五届《百合花》年度文学奖颁奖前,扈远秋在县报和会员群里发了个小广告,很郑重地替刊物承诺,如果应聘者真的是个文艺人才,可以考虑长期合作。周六一大早,他带着保温杯和那一大串钥匙穿过两条马路,爬上一面陡坡,去县刊编辑部当考官。 考官除了他,还有两个熟人。熟人已经在群里看见了他的“重磅喜讯”,提出让他请客。这是个麻烦。平时家里老婆管账,扈远秋手里没钱,手机钱包里也只有一百元零钱。扈远秋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没钱,又不能直接拒绝熟人善意的玩笑,他把一张胖脸笑得像朵向日葵,找些理由来东拉西扯。在第一个应聘者进来之前,扈远秋一直在处理自己拒绝请客的麻烦。正当他感觉快要推不掉时,还好,工作人员带着第一个应聘者进来解救了他。 那是个上唇长有绒毛的年轻人,他进来自我介绍说他酷爱文学,长项是能熬夜,对其他问题一概报以羞涩的微笑。扈远秋觉得再问下去也没戏,他客气了几句,让工作人员把年轻人领走了。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退休教师,擅长古体诗写作,他不等扈远秋发问,反客为主,以攻为守,进门就训斥起办刊人不懂平仄。他掏出几本前几期的内刊,在上面指指点点,告诉扈远秋什么是《如梦令》,什么是《沁园春》。扈远秋试图证明自己是考官,应该由他发问,而不是他来回答问题。似乎对方不吃他这一套。有很长一段时间,扈远秋处于被训斥的位置。另外两个熟人大概很享受这个荒诞局面,一言不发,笑眯眯地看着扈远秋处理眼前的麻烦。 折腾了一上午,见了九个人,没一个合适的。扈远秋水喝多了,不停地跑厕所,等他从外面回来,人都走完了,只有他的空杯子还在办公桌上。他用左手握着空杯子,在空中甩来甩去,想象自己在扔手榴弹,右手则提起桌子上的座机,给文联主席打电话。文联主席是个小个子,会唱阳戏。其实他的主要特点不是个子小和唱阳戏,而是狡猾。他不亲自来当考官,就是知道找不到合适的人,才让扈远秋自己找。听说没找到合适的人,他嘻嘻哈哈蛮开心地说:“远秋,你看,不是我不让你脱身,是你自己找不到接替的人哈。” “我也尽力了。” “关键是结果,总归是没找到人,下一步怎么办?” “我只有再编几期,等找到人再说。” “远秋,我就等你这句话,你是专家,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小个子在电话里笑得胃都痉挛了,他说:“远秋,过来,我请你吃酸菜鱼。” “算了,”扈远秋说,“我还要回去处理一笔贷款。” “那就改天,来日方长,合作愉快。” 扈远秋提着空保温杯,先到单位把事情处理好,回到家,发现老婆带着孩子去他岳父家了。他在冰箱里翻了一阵,才在茶几上找到几块饼干。他热了一杯牛奶,把饼干吃了,躺在凉床上,想睡上一觉,他觉得自己急需休息。 凉床是荒狗坪木匠和篾匠联袂打造的杰作,里面藏有机关,能收放自如。折起来是沙发,打开是凉床。刚从荒狗坪将凉床拉回县城时,扈远秋很卖力地表演给老婆看,将凉床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又合上。他老婆一脸不屑,告诉他商场里的凉床都是多功能的,比他手里的凉床精致多了。扈远秋不这样认为,他反复强调,这是荒狗坪木匠和篾匠搞的,对他们来说,属于超水平发挥,相当于一个做鞭炮的师傅做了一枚火箭。 躺在凉床上,扈远秋耳朵里全是噪音。他的房子紧邻县城主街,关上窗子也能听见汽车的咆哮声和流动小贩的喇叭声。扈远秋闭着眼睛,假设自己是个发明家,发明了一种能反射声音的窗帘。他顺着这个思路,一点点地往下滑,来到梦境边缘,一阵猛烈的拍门声又把他给惊醒了。 “哪个?”扈远秋语气生硬地说,“拍门的是哪个?” “一个熟人。” “我的熟人都在睡午觉。” “侄,我听出你声音了,我,荒狗坪的郝万安。” 郝万安是荒狗坪的名人。他出名不是因为会写文章,而是他有两口鱼塘。鱼塘离郝万安家不远,出门左拐,走两百米,有一个小山湾。山湾顶部是他的两口鱼塘。郝万安的鱼塘里养有数千尾鲫鱼,巴掌大小,整整齐齐,很适合乡下办酒席。鲫鱼被卖到四面八方,郝万安的名气也传到了四面八方。 郝万安很高兴能顺利地找到扈远秋。他认为一个主席,肯定很忙,来一次不一定能见得上。他计划跑三次,没想到第一次就把扈远秋找到了。意外收获让郝万安兴奋过了头,他一进门就东拉西扯,毫无逻辑,令扈远秋应接不暇。扈远秋给郝万安倒了一杯开水说:“郝叔,别急,慢慢说。” “找到你我就不急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呢?” “侄,这事太大了,”郝万安想喝水,发现太烫,赶紧把水吐掉,“嘘嘘”地吸了一阵气说,“非你亲自出面不可。” “什么事?你说。” 郝万安终于平静下来,用衬衣的前襟扇了一阵风,开始说他的正事。由于郝万安的鱼塘位置不好,加上挖塘时欠缺考虑,鱼塘主要靠自然泄洪。每年发桃花水时,鱼塘都会翻一两次塘。郝万安鱼塘下面,是扈远秋远房幺叔扈永丞的玉米地。只要翻塘,一定会有不少鲫鱼跑进扈永丞的玉米地里。本来,过去相安无事,郝万安和扈永丞是邻居,关系融洽,等洪水过去后,郝万安提着鱼篓,到玉米地里把鱼捡回去,再给扈永丞一点补偿,事情就过去了。可不知为什么,今年忽然变了。 “怎么变了?” “你幺叔说,鲫鱼是他玉米地里长出来的,他把鱼吃了,剩下的全部做成了鲊鱼。” “玉米地里怎么可能长鲫鱼?” “我也是这样说的。” “他怎么说?” “他说那请你证明一下,玉米地里为什么长不出鲫鱼。” “这不是耍横吗?” “是呀,”郝万安又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侄,你在县城当主席,威信高,他只听你的,你想法让你幺叔玉米地里不要长鲫鱼。” “好,你莫急,我给他打个电话。” “侄,电话不得行,事情太大了,你务必回去一趟。” 送走郝万安,扈远秋去街上给岳父试了一双皮鞋。他的脚跟岳父的脚差不多大,试鞋的时候,露出了袜子后跟一个破洞。看见服务员掩口失笑,扈远秋有些不好意思。他忘了脚上的袜子有个洞。他老婆几次想借他的脚用一下,替她父亲买双皮鞋,扈远秋一直不得空。现在,他得表现主动一点,以便他老婆同意取消端午节外出旅游的计划,好让他回荒狗坪去解决玉米地里长鲫鱼的事。 他身上没钱,试好鞋,他直奔岳父家,让老婆来买鞋。扈远秋走拢就虚张声势地夸那双皮鞋。他的吹捧让老婆很受用,仿佛是他的吹嘘才让她的孝心有了光泽。不出所料,等他晚上开口说要回荒狗坪,老婆很痛快就答应了。他倒有些愧疚,像一个有良心的下套人。他觉得对不起老婆。他老婆倒是比他大度,说有疫情,最好不出去给大家添麻烦。 端午节天气晴朗,山岗上卧着几朵镶了金边的白云,虚幻而漂亮。扈远秋一早把车从县城开出来,想起自己是个文人,不能像个吝啬鬼那样只顾赶路。他把车停在一个山嘴上,对着宜人的初夏景色“啊”了几声,引来几个徒步的人对他侧目。荒狗坪离县城五十公里,一般耗时一个小时,那天扈远秋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到中午才到达荒狗坪。 他家老屋还没通公路,只有一条硬化村道。他把车停在公路边的一棵桐梓树下,沿村道步行回家。在路上,他遇到一只推着粪球的蜣螂,蜣螂倒立着黑得像木炭一样的身子,用后腿蹬着粪球,技术熟练,像个杂技演员,转眼就把粪球推进了草丛。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他父母对他的出现既兴奋又遗憾,不断往他身后张望,仿佛孙子就跟在后面,“孙子呢?” “他要补课,”扈远秋撒谎说,“我想家了。” “你回来也好,”他母亲欢天喜地地拿出菜刀说,“我去割一块腊肉。” “吃的不急。” “吃的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先去看一下幺叔。” “你去看看也好,”他父亲把叶子烟杆取下来在鞋底磕了磕。他父亲长着一张狐狸似的尖脸,面相谨慎。事实上,他为人处世格外小心。他平生最骄傲的不是扈远秋在县城当主席,而是他曾亲自坐过一回飞机,知道那个会飞的家伙上面能屙尿。他父亲慢慢磕完烟杆,继续说,“你不知道,你幺叔家玉米地里长鲫鱼了。” 从扈远秋家去扈永丞家,要路过郝万安的房子。郝万安和扈永丞是邻居,两家中间只隔着一条一米宽的巷子。听到扈远秋的声音,郝万安知道他为什么来,假装没听见,闭门不出,只在窗帘后面露出一只眼睛,盯着事态的发展。 扈远秋进门时,扈永丞和他老婆都在家,他们很高兴端午节见到在县城当主席的远房侄儿,后者还给他们带了两瓶白酒作为礼物。扈远秋等他幺婶将两瓶白酒提进屋,才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扈永丞聊天。他像一只偷食晒席里谷物的鸟,假装在远处聒噪,眼睛却盯着晒席。他先引经据典地讲了一通大道理;接着,他讲了远亲不如近邻的寓言故事,重点讲那只被打死的猪猡;最后,扈远秋见他远房幺叔窘迫地反复摩挲头上那丛乱发,感觉火候到了,才直奔主题,说到郝万安鱼塘里的鲫鱼。 “侄,我只能这样说,我现在聋了,什么也没听见。” “幺叔,连娃娃都知道拾金不昧,何况你捡的是邻居的鱼呢?”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多说几句也无妨。” “我很想听听。” “侄,我知道你在县城当主席,位高权重,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事没得商量,我没捡别人的鱼。” “那你玉米地里的鱼哪儿来的?” “我玉米地里长的。” “幺叔,你真会开玩笑,玉米地里怎么可能长出鲫鱼?” “侄,你见多识广,我问你,哪个规定玉米地里不能长鲫鱼?” “那它过去为什么不长呢?” “我也奇怪,玉米地好端端的,今年像发疯了一样,突然长鲫鱼了。” 端午节,扈远秋不在家过节,花了很长时间坐在扈永丞家里,跟他讨论鲫鱼的问题。本来,扈远秋是想跟他讨论怎么还郝万安的鲫鱼,没承想,扈永丞早有准备,给他挖了一个坑,让他一上来就跟自己讨论玉米地里到底能不能长鲫鱼。日头偏西时,扈远秋感觉自己很挫败:荒狗坪的人居然也可以不给他面子。 晚上躺在床上,荒狗坪像星空一般的安静让听惯了县城噪音的扈远秋很不适应。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在想扈永丞玉米地里长鲫鱼的事。到了子夜,整个荒狗坪终于落入了群蛙之手,它们在黑暗深处大声呼喊,兴奋莫名,像一群酒鬼在猜拳行令。想到酒鬼,扈远秋想到了他幺叔的软肋。扈永丞喜欢饮酒作乐,只要有人喊他喝一杯,即使千里迢迢他也要前去赴约。扈远秋决定请幺叔吃酒,等他吃饱了酒,可能就不认为自己的玉米地里会长鲫鱼了。 第二天,天空继续放晴,气温升高,空中有蝴蝶和蜻蜓乱飞。临近中午,扈远秋由两只白色的涨水蛾引路,走过郝万安家的院坝,去请他幺叔吃酒。扈永丞听说扈远秋来了,假装躺在床上生病,不出门见他。扈远秋的幺婶像个称职的传令兵,屋里屋外,跑进跑出,负责扈远秋和扈永丞之间的联络。扈远秋的幺婶说:“侄,你幺叔说了,如果吃酒是为了说鲫鱼的事,他身上还是很痛。” “不,不是说鲫鱼的事。” “那你想说什么呢?” “我写文章在省城得了个奖,”扈远秋早有准备,对答如流地说,“我想请幺叔去吃杯酒庆祝一下。” “那我得去祝贺,”不等扈远秋的幺婶进屋传话,扈永丞边扣衣襟纽扣边迈出房门说,“侄儿得了奖,我拄着拐杖也要去吃一杯贺酒。” 酒过三巡,扈永丞脸颊绯红,神情变得欢乐。鼎罐下面的火燃得很欢,白色的灰烬顺着上升的热气飘起来,在空中左右摇晃。扈远秋又劝了几杯酒,他发现,扈永丞喜欢吃酒,但酒量不行,几杯酒下去,马上酒酣耳热,不用扈远秋旁敲侧击,扈永丞主动敞开心扉,与他侄儿共享藏在他心中的秘密。 “你知道我的玉米地里为什么能长鲫鱼吗?” “不是因为郝叔鱼塘翻塘吗?” “不,是因为我和郝万安房子中间的那条巷子。” “那条巷子怎么了?” “因为那条巷子,我玉米地里开始长鲫鱼了。” 借着酒劲,扈永丞开始说那条巷子。扈远秋记得,那条巷子一直都在,两家好端端的,也没闹过什么纠纷。通过扈永丞断断续续的讲述,扈远秋终于听明白了:去年年底,郝万安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回来修建新房时,扈永丞曾告诉过郝万安,把他们相邻的那条巷子留宽一点。那时扈永丞的大水牯还没卖,牛圈在屋后,他的水牛个子大,巷子窄了进出不方便。结果等他们修好新房,扈永丞发现,那条巷子还是很窄。从那时起,他的玉米地里就开始长鲫鱼了。 扈远秋很高兴找到了他们矛盾的症结,他像老中医摸到了病根,乘着酒劲开了一个药方。他的药方是曾国藩让巷子的典故,扈远秋重三叠四地说,让他三尺又何妨?他的酒话重复太多了,引起了扈永丞的警觉。原来,侄儿请他来吃酒,还是想说鲫鱼的事。一个激灵,他肚子里的酒被吓醒了一大半。扈永丞借口回去消化一下侄儿招待的酒,没等散席,提前离开了。 午休时,扈远秋很高兴。他感觉自己摸到了一团乱麻的线头,解开是迟早的事。他心里想,如果郝万安能为巷子的事情道个歉,认个错,或许两家会和好如初。想到这里,扈远秋不想睡午觉了,他起床给郝万安打电话,让他来自己家。 “侄,”郝万安听了扈远秋让他道歉的要求,痛苦地说,“不是郝叔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你幺叔太占强啊。” “这事怎么怪他呢?是你答应留一条宽巷子的哦。” “我为什么答应了又不给他留宽巷子呢?” “我也想知道呀。” “不说了,我跟你幺叔当邻居太难了,他的麻烦事我一双手指头加上一双脚指头都数不过来。” “你说一个。” “好,我说一个,你知道我去鱼塘路边那几块石头长高了半尺吗?” “郝叔,石头怎么会生长?” “如果遇到贪心的人,石头就会生长,”郝万安义愤填膺地说,“侄,你幺叔假借铲杂草,一年挖一点土,一年挖一点土,他的地是变宽了,可路只剩下半边,原来埋在地里的石头也长高了半尺。以前我去鱼塘可以开三轮车,现在只能走路。我是答应过把巷子留宽一点,可你也不想想,你铲路的时候呢?” 扈远秋这时才发现,自己落进一个很大的麻烦里。他原以为,捡鱼还鱼,天经地义,矛盾不难解决。等他回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了一遍,居然从一个矛盾捋出另一个矛盾,又从另一个矛盾捋出下一个矛盾。这有点像鸡生蛋,蛋生鸡。荒狗坪给他出了一道考题,一点都没给他留面子。 夜里睡得不是很安稳,扈远秋做了很多不连贯的梦,他梦见了瀑布、悬崖和小路。令他困惑不解的是,半夜三更,他居然还梦见自己第三者插足,发生了一段风流韵事。天亮后,扈远秋十分庆幸自己只是在做梦,没真的在生活中欠下一段感情债。 吃过早饭,扈远秋准备回县城。临行前,他去村委会看阮时俊。阮时俊是县招商局的干部,参加了乡村振兴工作队,长驻荒狗坪。阮时俊属于县城比较受欢迎的男人之一,长得帅,身材好,为人和善。在招商局工作时,他比较注意形象,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因为口齿伶俐,文笔好,扈远秋一度想把他发展成县作协会员。在村委会再见到阮时俊时,扈远秋大吃一惊。阮时俊身材倒是没变,不过黑黑的,像个下力人。头发也不服帖了,像被风翻开的鸡毛,很激动地乱成一团。阮时俊误以为扈远秋是来要求他写文章的,他说:“你也太敬业了,可我现在不得空写文章。” “你想多了,”扈远秋说,“我被一件事情难住了,想来讨教一下。” “你那么聪明,有什么事能难住你?” “事情倒是不大,”扈远秋把玉米地里长鲫鱼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说,“我本来不想管了,可是乡里乡亲的,又不忍心。” “你没发现他们两个像齿轮上的轮齿吗?” “什么意思?” “一个问题咬着一个问题,一个原因咬着一个原因,你如果刨根问底,会把上一代的麻烦都给翻出来。” “也不能看着他们矛盾激化呀。” “所以我们正在搞乡风建设,准备弄个村规民约。” “你启发我了,”扈远秋说,“你搞你的村规民约,我来搞次采风。” “什么意思?” “就说有作家要来写不遵守村规民约的反面典型,一旦写进书里,祖宗八代都跟着丢人。” “你这样搞行不行啊?” “你放心,我是荒狗坪的人,出不了事。” 扈远秋回到县城后,荒狗坪就盛传扈主席要带人回来找反面典型。他父母不断打电话来,提醒他家丑不可外扬。扈永丞和郝万安都很担心,如果把荒狗坪的丑事传到外国去了,怕是没得脸面去镇上赶场吃酒。 玉米刚扬花,扈远秋就带着一群男女来到荒狗坪。他们戴着渔夫帽或者遮阳帽,戴着遮住半个脸的墨镜,挎着照相机东游西逛,一看就是一些不好惹的角色。扈远秋把余其年也请来了。余其年腆着大肚子,像个领导,他的省城口音让荒狗坪的人确信,这次来的真有大家伙。大家表现得很礼貌,也很热情,很乐意向大家介绍荒狗坪的变化、自己在种养殖业方面的发展。扈永丞没什么好介绍的,他就向大家吹嘘自己胆子很大,他说他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飞奔。人们晓得他是在吹牛。扈永丞没骑过马,却长着两条罗圈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两条腿不可能在黑夜里飞奔。 扈远秋从阮时俊那里听说,扈永丞和郝万安担心自己成为不遵守村规民约的反面典型,在采风的人到荒狗坪之前,已经和好如初了。扈远秋等扈永丞把牛吹完,将他拉到一边悄声说:“幺叔,听说你的玉米地里不长鲫鱼了?” “玉米地里自然长玉米,哪能长鲫鱼。” “以前不是能长鲫鱼吗?” “侄,我也想当个好人,年底像你一样得个奖。” “我和你幺叔说好了,”跟过来的郝万安接话说,“以后如果鱼塘翻塘淹了他的地,我请他吃鱼。” “以前那些搞嘴事情呢?” “像天上的云一样,跟着风飘过去了。”
第代着冬,男,196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武隆人。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入选《中国年度短篇小说》《21世纪年度小说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中国短篇小说100家》等选本及教辅读物。曾获《中国作家》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等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