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不“儒” 无处不“道”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 子猷,何许人也,王羲之子,王献之兄。戴安道,即戴逵,画家。 明人陈继儒的评语:“古今二钝汉,袁安闭门,子猷返棹。底是避寒,作许题目。”即是说明是怕冷,却不明说,弯弯绕。 是耶?非耶?且戏为之“对号入座”。 “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再看《论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将其颠个过儿:“去远方访友,不亦乐乎?” “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再看《老子》:“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儒家,道家,全在这儿了。儒家热肠,道家冷眼,一热一冷,反复相因,这表明了在现实生活中谁都离不开“儒”,也离不开“道”。读书人的活法是心热时就“儒”,心冷时就“道”。 子猷返棹,“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他说的“兴”,也就是《论语》中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乐”。可是,既有“来”,也就有“去”。有了“不亦乐乎?”也就有不“不亦乐乎”?《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扶乩故事,请仙降坛后,问:“弈竟无常胜法乎?”判曰:“无常胜法,而有常不负法,不弈则不负矣。”以弈之胜负比之朋友之聚散,则曰:不“聚”,则无“散”矣。既如此,相见真如不见,何必见戴。 “春秋”梢公唱“唐”诗 《楚昭公疏者下船》杂剧有梢公歌: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春秋时期的梢公唱起唐诗来了。岂料刚唱了两句,瞅见了船舱里的老婆孩子,唱词拐了弯儿:“也弗只是我里梢公、梢婆两个,倒有五男二女团圆。”一个孩子要撒尿,把其他孩子也给带累醒了,梢公又叹声唱道:“一个尿出子,六个弗得眠。”忽而如有所悟,大声吆喝起来:“七个一齐尿出子,艎板底下好撑船!”即兴生情,顺水推舟“一撑撑到姑苏城外寒山寺,”与唐诗又接上碴口了,“夜半钟声到客船”。 说来有趣,一位大学问家不是也说过“小遗于大海中,当不无小补”的么,与梢公的“七个一齐尿出子,艎板底下好撑船”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 梢公唱唐诗,六经注我欤?我注六经欤?一个“尿”字,一扫诗中的孤寂羁旅之愁,而为风趣诙谐欢欢乐乐。闲愁也罢,忙愁也罢,遇上刀枪不入的梢公,算是玩儿不转了。 由梢公想起了姚燧的另一首曲子:“贵妃亲擎砚,力士与脱靴,御调羹就餐不谢。醉模糊,将吓蛮书便写,写着甚,‘杨柳岸晓风残月’。” 唐朝的李白大笔一挥写起宋朝的柳永的词来了。我每读一次,总要笑一次,却不知笑谁,又觉得任谁都好笑。终于明白了,最好笑的应是我自己,人家本是写了逗你玩儿哩,你竟当真了,读什么就相信什么,傻帽儿了。可是不相信呢,岂不是没了意思了。 “窑变” 烧制陶瓷,因坯体所涂不同釉浆互相渗透,烧出的成品,往往呈现出与原来设想的花纹与颜色大异其趣的另种样式,此谓之“窑变”。 作家写文、诗人写诗,偶尔亦会出现“窑变”。 《随园诗话》“淮宁诗人黄浩浩《秋柳》云:‘小驿孤城风一笛,断桥流水路三叉。’余曰:‘佳则佳矣,惜其似梅花诗。’有某公《咏梅》云:‘五尺短墙低有月,一村流水寂无人。’或笑曰:‘此似偷儿诗。’” 同是一句话,诗作者是一个意思,读诗者又是另一个意思,究其缘由,实难言之。大略是,从主观上讲,世上事本就多有貌同而心异,理一而事分者。于是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创造性的误读”。 写《随园诗话》的袁枚,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写了一本《子不语》。该书中有《鬼送汤圆》:王生病,“众鬼阗门塞屋,日掩天光,夜蔽灯火,或坐或立,或言或笑,聚集十余日。家中持经放焰口,毫无效验。一女鬼呼曰:‘汝家该延老僧宏道来,我辈便去。’如其言,往请宏道。甫到门,众鬼轰然散矣,病亦渐安。袁子曰:同是念经、放焰口,而有验有不验,此之谓有治人,无治法也。” 袁枚的这个故事,亦颇类似“窑变”。“君子可欺以其方”,君子读之则可;如以人心多变揣度之,恐将疑而谓为:女鬼莫非老僧宏道的“托儿”乎? 及读《浪迹丛谈》,方知此类“窑变”并非绝无仅有,“说古人诗有吹毛求疵者,虽未免刻谑,亦颇有理趣,如‘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贯休觅句诗也,或以为是失猫诗。‘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罗隐咏牡丹句也,或以为是画美人诗。”“‘秦地关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骆宾王咏古句也,或以为是算博士诗。‘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还自点灯来。’程师孟咏所筑堂句也,或以为是登厕诗。” “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还自点灯来。”令人莞尔,如问一老读者此是何诗。想当然耳,是登厕诗。何哉,有一民谣:“孩童时,憋不住尿,憋不住话。青年时,憋得住尿,憋不住话。到了中年,憋得住尿,也憋得住话。到了老年,憋得住话,憋不住尿。”似此,能不“夜深还自点灯来”乎。 为《续说》再续一说 尤侗《艮斋续说》:“哥舒翰一蕃将耳,甫(杜甫)投赠二十韵。誉之不容口。至云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及潼关之败,又云慎勿学哥舒,前后矛盾若此。”说难听些,就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哥舒翰早时为牙将,吐蕃来侵,大败吐蕃,筑神威军堡垒,吐蕃不敢再犯青海。后为陇右、河西节度使。 《唐诗三百首》有《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诗作者“西鄙人”,当是远方边鄙的人感念而发,可见哥舒翰在群众中口碑载道。 更有意思的是,专谈鬼狐的《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记载:“董文恪公未第时,馆于空宅,云常见怪异。公不信,夜篝灯以待。三更后,阴风飒然,庭户自启,有似人非人数辈,杂遝拥入。见公大骇曰:‘此屋有鬼!’皆狼狈奔出。” 故城贾汉恒,时从公受经,因举《太平广记》载:“野叉欲啖哥舒翰妾尸。翰方眠侧,野叉相语曰:‘贵人在此,奈何?’翰自念呼我为贵人,击之当无害,遂起击之。野叉逃散。鬼、贵音近,或鬼呼先生为贵人,先生听未审也。公笑曰:‘其然。’” 不仅百姓感之念之,连野叉也敬之避之,可想见哥舒翰其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杜甫与之声应气求,“投赠二十韵”以誉之,不亦情理中事乎。 哥舒翰守潼关,为乾祐所败,不为无因。杨国忠暗中使绊,唐玄宗遥控掣肘,致使手足无措,指挥失当。当然身为主帅,兵败降敌,罪实难逭。“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的国难家仇切肤之痛的杜甫,对朝廷的昏庸腐败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动之以笔:“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为民请命,更是情理中事。 谓为“前后矛盾”,实则前后矛盾的是哥舒翰。是哥舒翰先贞而后黩。而杜甫只是当赞则赞之,当斥则斥之。诗即是史,是尽史笔之责。 本以“前后矛盾”贬杜,反而彰显出杜诗之诚之真,毁之转成誉之,大出论者之逆料,盖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也。 韩羽,1931年生,山东聊城人。原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现为河北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出版有《韩羽画集》《韩羽文集》。漫画、国画、书法、插图分别编入《中国现代美术全集》。获中国漫画金猴奖成就奖、首届鲁迅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