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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6期|贾梦玮:摇篮

时间:2023-06-2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贾梦玮 点击:

我母亲小时候是有名的被送养的孩子。贫穷年代,孩子多了养不活,只能送出去一个甚至两个,给没孩子的家庭领养。那叫“减轻负担”啊。也没有人细究过:那“负担”是什么,那是怎样一种“减掉”?我母亲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据说我的外公年轻时不怎么顾家,所以日子过得更加艰难。要减轻家庭负担,送一个孩子出去是现成的办法。姐姐是长女,妹妹是老小,弟弟是唯一的男孩,都有留下的理由。母亲成为送人抱养的最佳人选。

母亲那时四五岁,已经知道了“家”的意义。此时被抛弃,是得而复失,是生生扯出的血淋淋的伤口。哄、骗、逼,母亲在嚎啕中被抱走。外婆含辛茹苦,但要把自己的孩子送人,撕裂的痛苦,巨大的不舍,被送走的孩子也能感受到。外婆安慰自己的唯一可能的理由是:二女儿到了新的人家后能过上比较好的日子。据说外公表现出来的是减了负担的轻松,这对于母亲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悲凉。这种伤害一定是寒彻肌骨的。对此,一直到外公去世,母亲也未能原谅。

母亲作为被抱养的孩子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她曾被不同的家庭抱养。第一次去的人家,因为后来生了自己的小孩,母亲被送回来。又送去第二户人家,可能是因为养母有了另外的相好,嫌母亲碍事,虐待她,逼她走,没办法,只好回来。母亲于是到了第三个养父母家。也是没孩子的人家,就在本村。“爸爸对我很好!”说起最后这位养父,母亲总是如此深情而肯定,没有丝毫的勉强。如今,快八十年过去了,母亲仍很自然地称呼这位养父为“我爸爸”。这也是母亲唯一称之为“爸爸”的人;对外公,母亲一直称为“老头子”,带着怨恨和不满。正因为是对自己血缘上的父亲,天经地义的父亲,这种怨恨和不满更是深入心坎,难以消除。与此相对照,“爸爸”的形象更有了别样的光彩。

母亲接受了这个“爸爸”。因为是我母亲的“爸爸”,我对这位从未谋面、只在传说中的男人也有了神秘的亲切感。后来,我从老家的地方志中查到此人,是中共烈士。

就这样,母亲在这个家里生活下来,而且爸爸对她很好,她有了“爸爸”。除了终于可以吃饱穿暖外,有了“爸爸”的宠爱,母亲找到了“家”的感觉。至于“爸爸”如何对她好,我曾经问过母亲,她自然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好”和“爱”一样,是无法进行分析、概括的。天下的好,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眼见为盲,口说如痖。

只是,“好”,最容易失去,所谓“好景不长”。而且,灾难和打击来临之前,一定不会征求意见,也不管你是成人还是儿童,有没有能力承受。母亲那时被她的原生家庭抛弃,“爸爸”是她唯一的依靠。

但是,“爸爸”突然被“国民党反动派”活埋了,而且是她亲眼所见。那是1947年,母亲六岁。国共斗争的残酷,特别是1927年前后和1947年前后,那种你死我活,我过去是从历史著作和文学作品中看来的,但都不如我母亲的讲述让我感受强烈。母亲也是后来才知道,“爸爸”是中共地下党的大队副,当年是和他的大队长一起被国民党活埋的,就在他们那个村的农田里。母亲说:“爸爸”被活埋后好多年,到了阴天,那片农田经常有两团“鬼火”上下翻滚、崩裂,照亮天空。母亲说,其中一团肯定是“爸爸”,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团。“爸爸”是不屈不甘,母亲则是难忘不舍。

“爸爸”被活埋时,他老婆也就是母亲的养母躲在家里没敢出来,母亲是跟着养母的妹妹也就是她的小姨到了现场。“爸爸”被五花大绑摁在土坑边,周围有零星的人围观。母亲感觉到了什么,哭喊着要往“爸爸”那儿跑。小姨慌乱中赶紧用手捂住母亲的嘴,努力将她抱离现场,不顾母亲向着爸爸的方向奋力挣扎……类似场景,我也只是在电影电视中见过。

“爸爸”分明是不可能回来了。成了寡妇的养母暗示她已无力独自抚养她的养女——我的母亲。母亲于是再次回到她的原生家庭,成了送不出去的孩子。母亲也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家庭经济情况的相对好转,特别是外婆的极力反对(外婆说,即使是带着母亲一起出门讨饭,也不可能再把女儿送人),她不可能再被送人。三次被“抛弃”,心理情感上的伤口,何止三道?母亲自然成了家中“不一样”的孩子,心理上的阴影是无论如何擦洗不掉的。而且,还多了悲伤和荒寒,因为,“爸爸”是永远没有了。母亲说,时间长了,一年又一年地过去,那两团“鬼火”也渐渐消失不见了。母亲说,“爸爸”肯定已经重新投胎为人,显然是再也没法寻找。母亲与“爸爸”父女一场,只不到一年的时间。

听母亲说起她的这些往事,也是在我为人父之后。快八十年过去了,无可挽回的悲伤、身心撕裂的痛苦,似乎已经被时间漂白。母亲语气平静,只有当说到“爸爸对我很好”时,母亲的声音依然是有温度的,这时候,母亲分明还是被“爸爸”宠爱的女儿。

这世界上的每个人,心上都有一道或多道伤口吧,而因为伤口的主人是我们身边的亲人,恰恰被我们忽略了。那伤口曾经流血,正像火山,后来多年不喷发,休眠了。

母亲说到的这些,应该只是她心理情感经历的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有些她能理解,但她表达不出来;有些可能是她永远不肯说出的心底的秘密:而另外一些,她自己可能也弄不清楚。

大概只有小说家,或者用小说的笔法,才能捕捉孩子隐秘、精微的情感。我曾经读过一篇小说来稿,虽然因为其他原因未能发表,但小说对被弃养孩子在见到血缘意义上的父母时的心理描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与我母亲的故事正好相反,是血缘的神奇关注与吸引。一个生下来就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送养的女孩,长到稍稍懂事时到自己的生身父母家治病。父母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但孩子并不知情。神秘的血缘让孩子看到了父母看她时的“异样”目光,这是她从来没见过、没有“享受”过的。病中的她受到亲生父母的迟来的加倍呵护,她甚至感觉到自己被一种奇异的花香包围,心脏的某个部位弱弱地塌陷下去,是那种甜美的塌陷,虽然她并不知道原因。生母眼中噙着泪水,叫女孩的名字时,嘴里像是含着一块痛苦的糖,克制着不咽下去。生父抚摸她的头发的感觉也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他们看着她,惊异、满足而又悲伤。被这样的气氛包围,小女孩从来没有感觉这么愉悦和放松过,这个一出生就被人抱养的性格孤僻的孩子,竟然可以不停说话,对着陌生而又“熟悉”的亲生父母诉说她的遭遇,特别是原来生活的村子里的人看她的另外一种异样的眼神。这些是新闻报道所无法表达的。孩子心理上粗粝而又细微的纹理,那是生命贯通肺腑的真实状况与遭遇,是无法阻断、割舍的血脉神奇。

摇篮和摇篮曲,大概是幸福童年必不可少的吧。有视觉、听觉、触觉,关键还是内心的感受。但睡在摇篮里的那位,当时是没有能力描述对摇篮和摇篮曲的感受的。许多大作曲家如莫扎特、舒伯特、勃拉姆斯都创作有摇篮曲,艺术家们对“摇篮”的表达,既是回忆,也应是结合了自己为人父母后的体会,是父母和孩子的联合创作。摇篮曲旋律轻柔甜美,节奏配合了摇篮的荡动感,目的是哄宝宝入睡。清代诗人赵翼坐船时也找到了这种摇荡感:“一枝柔橹泛波空,牵曳诗魂入梦中。笑比摇篮引儿睡,老夫奇诀得还童。”(赵翼《舟行·其一》)小船轻摇,诗人无比享受,好似回到了小时候的摇篮里。

这当然是在水波不兴的时候。但风浪却是人生的常态,摇篮和摇篮曲注定成为回忆。人生造化不同,命运轨迹各异。人活一世,个人的心理图景更是各式各样,色彩明暗斑驳。心理情感世界,就连它的主人都不能完全明白。而世上每个人的命运都肇始于家庭、起源自童年。孩子的遭遇又总是有着最多的不确定性,有些甚至是被拐卖、送养或者走失,完全脱离原来的生活轨道,漂泊到世界的某个角落,无法与他或她的亲生父母相见——有的是永远不得相见。父母与孩子,天造地设,血脉贯通,本来不仅无法分开,而且分别依靠对方存活。但因为种种主客观原因,有些父母与孩子被硬生生撕扯开,造成世界上最让人撕心裂肺的分离。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剧和极罪之一。那些丢失了孩子的父母,或是哭天抢地,或是“闭门屋里坐,抱首哭苍天”。然后就是希望与失望交替的寻找。

我看到一则新闻报道。一位母亲几岁的儿子,被人贩子抱走,母子从此走上互相寻找的绝望之路。儿子终于从人贩子手中逃脱,辗转流浪,已经与父母隔了千山万水。因为当时才几岁,没法找回与父母失散的地点,被好心的渔民夫妇收养。在自己的养父母帮助下,这位人子几十年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个给他生命和摇篮,抱他在怀中,喂他以乳汁的妈妈。丢失了儿子的母亲离了婚,她衣服的胸口永远印着她儿子的照片,寻找儿子成了她的职业。因为同属于“寻找的群体”,这对母子已在同一个朋友圈里,并相互鼓励,但偏偏错过了母子相认。等到DNA比对上,母亲已经成为墓碑上的照片;悔得肝肠寸断的儿子,只能抚摸着千寻万找的母亲的照片,哭倒在母亲的墓前。

天可怜见。没有人能完全知道这对母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谢天谢地,如今有了DNA技术,有些走失的、被送养的或者被拐卖的孩子,通过DNA比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父母终于找回了失落的孩子。几乎绝望的寻找,终于等来了亲生父母与孩子相见的抱头痛哭——“抱头痛哭,不准确,怎一个“痛哭”了得?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这样的场景被各类媒体争相报道,引得受众感同身受,唏嘘流泪。回家的路有多长,只有当事人心里知道。但回去的家有些可能只是血缘意义上的,孩子今后如何与生身父母和养父母相处;孩子与自己的生身父母分离之后,身心究竟遭遇了什么,这些显然不再是媒体所关注的了。

孩子的感受与父母一定是不同的。父母是失而复得,痛苦也好,欣喜、愧疚也好,是明白的。而孩子当年还小,懵懵懂懂地过了很多年,突然出现了记忆中可能没有的生父生母,其实是有点尴尬的,何况还要面对抚育自己长大的养父母。孩子的心理情感历程曲折隐晦,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是孩子无法承受,而又不得不承受的。而这些,可能成为伴随孩子一生的伤口和暗疾。

幸运的人,生命中都有一个有形无形的“摇篮”。父母在世,他们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宝宝。有家,本质上是感受。有爱他的父母,孩子感觉有家;有自己的孩子,父母也感觉有家。丁克家庭,夫妻相守,有关于“摇篮”的回忆,是有家;现在有独居家庭,曾经有过父爱母爱,也是有家。而有些不幸的人,表面上似乎有家,其实是无家——因为从未有家的感觉,从未回过家。人生最荒凉的,莫过如此。

父爱、母爱,也许还要加上男女之情,那是人类前行的情感支撑,虽然它们大多数时候看不见、摸不着。我母亲缺少父爱,但绝不是荒凉,因为曾经有过,而且那么刻骨铭心。母亲一次又一次被抛弃,但她的心田也绝不是一片荒漠,因为她有过“爸爸”。小说来稿中的女孩,也感受到了血缘神奇的“异样”,虽然她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解开这个“谜”。她们一次又一次失去,但不是两手空空。

佛教讲断舍离,一切都要放下,包括父母。但发肤乃父母所赠。出家人临终前,也许会念想自己的亲生父母吧。此时父母之义早已化为无形的东西。父母给的摇篮,父亲、母亲哄宝宝睡觉的哼唱与吟哦,孩子睡在摇篮里面时,是有形、有声的;摇篮里的那位长大后,摇篮无形、吟哦无声。可它们并未消失。而且,正因为是无形无声的,才是永不磨灭的,因为这些已经沉淀至心底、融入生命。体验者只有到了生命的终点,那些关于摇篮的种种才变得不可考。

《五灯会元》所载三位出家人的临终偈,涉及到父母,其意味忠于佛教,似也超越佛教。重云智晖禅师临终偈语云:“我有一间舍,父母为修盖,住来八十年,近来觉毁坏。早拟移别处,事涉有憎爱。待他摧毁时,彼此无妨碍。”这是出家人的理性口吻,但再“佛系”,他也知道父母所赐的身体发肤是不能选择的,而且“有憎爱”,词义重心落在“爱”上。西竺寺的尼姑法海禅师殂日说偈曰:“霜天云雾结,山月冷涵辉。夜接故乡信,晓行人不知。”天明时坐化。她是接到故乡的来信走的。而父母所在之地,父母之邦,才是故乡;父母唤她回去,乃是往生。焦山师体禅师活了七十二岁,临终他没说父母所给的“一间舍”毁坏,也没说接到“故乡”来信。他的临终辞众偈说:“七十二年,摇篮绳断。”父母给的摇篮一旦坠落了,那也许才是最后的空。

摇篮在,一切仍在。

贾梦玮,文学博士,现任《钟山》主编、《扬子江文学评论》主编,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散文委员会主任。有散文随笔、文学评论若干见于报刊,结集出版的有散文随笔集有《红颜挽歌》(岳麓书社1999年版)、《往日庭院》(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南都》(华文出版社2017)等。获多种文学创作、文学编辑、文学评论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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