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推开门时,玻璃闪着光泽,冷空气瞬间涌来。 这里是苏州,大运河就在边上,萦绕在市场的周边。橱窗里洋溢着东南亚风情,色彩缤纷的画像,寺庙、大象和画片上载歌载舞的人们。他戴着墨镜,外加一个口罩。进门的一刹那,他再次确认,别人应该认不出自己。 这里卖的都是东南亚产品,泰国和马来西亚的乳胶枕、乳胶垫,老挝的木雕摆件,还有越南的咖啡、拖鞋。他站在一尊木雕前,五头大象,鼻子缠绕在一起。店里有一拨人,讲广东话,是来旅游的。幽香泛起,从大班桌后面的香炉里飘逸而出。 一个女人正对着这群广东客人讲解,乳胶枕被反复地挤压、松开,又瞬间恢复原状。讲解的声音与记忆里的声音一致,带点本地腔的普通话。他把耳朵抬起,是她,的确是雁子,身子宽了,丰满了。时光在这里变得紊乱,甚至有点不真实。 “这是泰国最有名的枕头,你们试一下,保管会离不开它。它的乳胶纯度是最高的……” 她在后面,与他相隔四至五米。架子成了屏障,是他依赖的一道墙,让他随时有进退的余地。香气袅袅,飘过来,徘徊在他的鼻子周围。他使劲地吸,吸到肺的深处。她转过脸,朝向他这边,目光柔和,像月晕。他想迎上去,迎了一半,又逃了。她珠光宝气,声音清脆,一副贵太太相。胸前有串项链,闪出白炽又暗哑的光,他想,该不会是象牙吧? “各位,不要犹豫。到东南亚一趟不容易,我这里一步到位,包邮,直接送到你家……”她的话充满鼓动与诱惑。与以前不同,那时候的她胆怯,说话吞吐,像条害羞的小虫子,连步子也是犹豫不决的。“可以躺一下,感受一下。现在就可以躺下来,尽管大胆些。”现在她口若悬河,时光真的会塑造人。他跟在这群广东人后面,警惕地保持着距离。 有人还真在床上躺下,左右滚动。那是位女士,五十多岁,像只小猫。“舒服,很舒服的。”身下是条乳胶垫,她像儿童一样滚来滚去。 “很舒服吧?我不骗人,我自己就睡这个品牌的乳胶垫。”雁子把妇人搀起,像在扶一件贵重的物品。“现在,这位大姐亲口证实了这一点。” 他以为这帮广东人会留下来,买上一两条,结果没有。他们拍拍打打,窃窃私语,然后突然走了,没有一丝留恋。屋子空荡荡了,只剩她和他,一缕在屋中央盘旋的青烟分开他与她。他背朝她,面朝一排乳胶枕,枕头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外国文字。“不识货。”她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他说。 透过玻璃的反光,看到她远离的身影,轻轻的倒水声,小口的抿茶声。她融化在玻璃的模糊之中。她还举起手,托着手机,在整理着头发。头发是烫过的,蓬松且悠长。“这位先生,这里都是东南亚的名牌产品,你可以挑一挑。我们是外商直供,价格优惠。”明显地,她在跟他说话。 面对她,应该坦然,甚至该摘下口罩与墨镜,但他做不到。今天他特意从嘉兴赶到苏州。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她,他折腾了许久,托人托关系打听到了她在市场的详细地址。她的鞋跟击打着瓷砖,那股无形的气流正朝着他压迫过来。要不要面对她?要不要?他来只是为了看一眼吗?一连串的问题在问着自己。 “只要用我这里的产品,保管你满意。” 香水味翩然而至,气味大胆,挤开别的空气,独霸一方。他把手中的乳胶枕扔到了床上,枕头跳了跳,还听到自己骤然而起的心跳声。他朝着门外闯。那不是走,是逃,仿佛后面被人重重地推着。前面鼓起的那点决心一下子被冲垮了。 “要不,先生加一个微信?门口贴着呢。” 背上全是汗。那些汗啊,在屋里不觉得,一到外面,衣服全贴在后背上了。 2 “你是店里那位女店主吗?” “是呢,亲。” 临走前,还是扫了门口的微信。发送一个表情后,对方的回复马上来了。 确认是雁子后,心头掠过一丝狂喜。你一句,我一句,他能想象雁子操作手机时的表情。在店里,他不自然,此刻他变得老练,就像个侦察兵。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你只管问。这里都是正品,质量有保证,放心。” “乳胶品质如何?” “乳胶枕的原料为纯天然橡胶树汁液,整个生产过程都是物理工艺,没有化学工艺,从根本上做到无毒无害。所以呢,这个枕头床垫一定要选好的乳胶品牌。” “听说过,没用过。” “不用就可惜了。天然的原料,会散发出乳香味。不仅能使人睡眠安稳,还能抑制细菌,减少螨虫滋生。” ………… 闲聊的结果是决定下一单。 这也是突发奇想,他想躺在她的乳胶垫和乳胶枕上,这不是挺好吗?他被自己这个主意惊到了。他对她还残留着情感,放不下来,毕竟是一生中最激荡人心的一页。这份感情像豪雨一样充满激情,又如白雪一般纯净。说干就干,8888元,他要买她店里最贵的一套:一个床垫、两个枕头。 “能便宜些吗?” “亲,我们店是不还价的,标的都是实价。” 本来还想讨价还价,看到这个吉祥的数字,他放弃了。枕头是两个,他一个,另一个空着,空着的位置是为想象预留的。为了避免雁子怀疑,他没有用分水墩的地址,而是用了嘉兴市区中山路一家事业单位的地址。还报了自己的网名:大鹏。 “这样可以吗?” “可以的。今天发货,顺利的话,明天就能送达。” “好,期待!” “嘉兴好地方,我以前也在嘉兴待过呢。” “是吗?真是个惊喜。” 雁子还送了一串玫瑰的图案。看着那一束束闪烁的小玫瑰,他的心荡漾开了。 他与雁子曾经是邻居。在分水墩的东南角,两幢私宅相距很近,还共用一个院子。院子临河,古桥在旁,还有进进出出的船只。院子外打了一圈篱笆,牵牛花次第开放,太阳花迎风招展,墙角边的茶花也会在雪日里顽强绽放。院子干干净净,还有一串他母亲挂的风铃,风一吹,声音就仿佛串起了整个四季。 夏天,他们常常在院子里乘凉,听双方家长讲故事。他家靠东,雁子家靠西。风凉,两家就会把桌子一起搬出来,边吃饭,边欣赏河边正在缓缓落下去的那缕日光。雁子家的菜里常有臭豆腐,他喜欢那味道,贪婪的眼神会被人读出来,于是一块块既香又臭的豆腐总会落到他的碗里。至今他还记得那独特的味道。 他们在同一所学校,他比她高一个年级。到了高中,雁子长得越发清秀,留起了长长的辫子。辫子拖在后背上,晃着,颠着。走在弄堂里,美极了。 3 傍晚从桥上走过,他停下来,看了一眼桥下流经的河水。 店在桥东,走两百米,他在那里开了个小超市,卖日用品,卖蔬菜卖米卖油。生意不温不火,他想关了这个店,又没想好接下来做什么。店里有台电视机,整天开着,他有事没事会瞄上一眼,更多的时候是电视在自说自话。年轻时的他充满了幻想,立志干一番事业,他进过纺织厂,下过岗,也跑过生意,一次次的挫败,让他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这也是他不敢面对的,窝囊,不争气,但又安于现状。他觉得自己生活在一潭死水里。 分水墩以前商业繁华,店铺林立,这些年互联网兴起后,突然萧条了。目前这里正在进行改造,修了草地和步行道,河边还修起了一条长长的栈道。有人搞起了民宿,还有人开了咖啡屋。他那个半拉子工程呈现在面前。底楼已建好,二楼则是几个水泥框架,顶也没有。屋子造了一半,就这样敞开着,散乱着。 暮色里站着一个老人,佝着背从竹椅上站起。竹椅是他放在门口的。“是阿迪啊,来了啊?” 老人手里捧着一个碗,上面罩了层保鲜膜。碗捧在胸前,她的手有些抖。他一把接住。“烧了梅菜肉,你尝尝。” “你,你太好了。” “阿迪啊阿迪,看你整天吃的啥,除了面条就是面条,不能一直这样啊。”她说的是事实。她见过几次,他在店里下面条,有时是方便面。“这样下去,怎么会有营养?你看你,脸蜡黄蜡黄,血色也没有。”她叫刘宝香,住在不远处,与母亲以前同为缫丝工。他父母早逝,一个中风,一个患癌。双亲过世后,老人惦记他,常拿着东西过来看他。这让他惭愧,此刻像个犯错的孩子,他不敢直视她。 他开锁,她跟在后面,伴着暮色一起进来。这个半成品的屋子,里面堆得像小山。衣服占据了沙发,床头还有吃剩的半个蛋糕。灯猛地把屋子照亮,那是个一百瓦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怪怪地吊在从楼板延伸下来的半空里。“哪有你这样的,屋子造一半。”她把他当儿子看,连说话的口气也是。 面对这样的话,他总是选择沉默。房子造到一半的时候,家里接连出了几件大事。事情一出,施工就停了。现在房子半晾着,远看就像个瘫子。 “邋遢鬼,屋里太乱了。家要像个家的样子。” 老人竟整理起屋子来。她给他叠被子,还拿出了扫帚。他去夺扫帚,结果又被她夺了回去。她佝偻着身子开始扫地,扫把摩擦着地皮,他觉得就像扫在他身上。床底下有一堆鞋子。灶台上,面汤还在,有只苍蝇刚停在那结了一层膜的汤水之上。 “你小时候聪明,还勤快。我一直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 天有点闷,没有一丝风。蝉声在暗处较劲,河对岸有人在唱越剧,声音飘忽。老人扫出了一堆垃圾,这让他很不好意思。五斗柜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有全家合影,他、小多,还有烫过头发的朱美。老人把镜框拿过来,拿在手里端详着。 “我说啊,赶紧把朱美找回来。好姑娘,心灵手巧,还勤劳,哪个姑娘能与她比?”老人说朱美好,他就脸红。朱美在一家服装厂里做裁缝,每天守在缝纫机前。她要从城中一直走到城东,每天走路,瘦弱的身影像一团纸。 老人说的时候,他的手机叮咚响了一下。打开手机,一行字出现了:“你的包裹正在路上,朝你滚滚而来。”手机上闪烁着冰冷的光,他想象着包裹在路上的情形。 是雁子寄来的包裹。 与雁子的恋爱,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家长都被蒙在鼓里。后来雁子他爸突然调动,离开嘉兴,去了苏州。嘉兴距离苏州只有区区的五十公里,但他们还是被活生生地分开了。雁子去苏州后,给他来过一封写着“内详”的信,她说他们已走不到一起,必须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信中,她也没有提供一个所谓“内详”的地址。就这样,她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雁子就像锚一样扎在他内心深处,他在埋怨原谅、原谅埋怨中折腾。他会把她想得很坏,又时不时拉回来,还她以美好与清纯。初恋,总是会跟美挂上钩的。 “朱美好是好,但没你说的那样好。”他淡淡地回了一句。 “那要怎么好?你的良心被狗叼了。”老人生气了,抬起满是皱纹的双眼,狠狠地瞪着他。 4 小韦惆怅地站在那毛坯屋前。 他上网查,查识别假货的方法,坐不住了,就去把小韦找来。小韦进屋时连咳了两声。墙上贴着《易经》摘录,还有大段大段的感想。 阿迪把一团东西放到灯下。“请你这个专家看看,是不是有问题。” 小韦是他同学,穿制服,戴硬壳帽,在市场监管局上班。小韦撕开塑料外包装,把乳胶垫拿起,挤压,反复察看。“你啊你,不该这样,不要这样整天折磨自己。” “我挺好,没折磨自己。” “去你的,这里快成了垃圾场了。” 小韦的话与乳胶无关,他置若罔闻。“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关心这个。 “怎么说呢?你说这是假的也可以,肯定不是正宗的。”小韦的话让他听不懂,眼里闪动着扑朔的光。“枕头和这条垫子的乳胶含量很低。含量有问题。” 他的愤怒在上升,拿到货时他就明白,手里的东西与店里的截然不同。 “奶奶的,遇到黑店了。” “你可以申请退货。”小韦拍了拍他的肩。 “阿迪,振作些。到我们中间来,和大家一起玩。”两人站到了屋檐下,风把阿迪的头发吹得散乱。“这个周末,在农场有个野炊,你一起来吧!”小韦道。 “没劲。” “什么叫没劲?你要振作起来。” “我正常着呢。”他满不在乎地说。 沿着裸露的楼梯,小韦往上走了一段,他的脚不时跳动着,躲开地上的建筑材料。那里还堆着黄沙、瓷砖,没拆封的马桶,有张薄膜纸在空中拍打着自己。“把屋子造完,造完了我让同学们一起来玩。” 阿迪支吾着,尴尬地笑,不置可否。 待小韦走后,身影消失,他就急不可待了。怒气如海浪涌来,内心一直在冷笑,他想雁子啊雁子,你当年无情,我算是原谅了,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你还是无情。他被激怒了,用拳头猛捶这乳胶床垫。 “你卖的是假货。”通过微信,他发了过去。 他盯着屏幕看,一分钟过去了,没反应。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反应。到了十二分钟的时候,对方回复了。 “亲,不要血口喷人,我们这里是原装进口,都可以溯源。” “呸,里面还不知道含多少乳胶?” “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 “我要求退货。” “有没有拆?外面的塑料膜是不是撕了?” “是的,撕了,撕了个口子。” “亲,拆了就不能退,这是规矩。除非你拿出检测报告。” “骗子一个。市场监管局的人看了,明确了,是假的。” “我要检测数据。” “无耻,我这就过来。” 文字发送后,他愣了愣。忍不住随着怒火冒上来的劲儿,还是敲出了四个字:“我是阿迪。” 5 愤怒升腾起来,车像豹子一样冲上了大街。 他要赶到苏州,去市场找她当面对质。现在,马上,立刻,他呼吸急促,边开边冷笑。为赶时间他抄了小路,那是条老公路。道路弯曲、狭小,树木茂盛,还要经过僻远的墓园。他太气愤了,必须给个说法。他要看到她羞愧的样子,他要怒斥她,让她低下头来,把她所有的傲慢全消解掉。 车向前,树闪过,房子闪过,一切荒芜也在内心闪过。眼前不是景,是繁杂的历史和纷乱的光影。那条辫子仿佛就在眼前,在车的前方,垂在那儿。辫子在前,车在后,车就追着辫子。那个光鲜的人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他一直珍藏那个人,蹦跳出来,原来不是原来那个她。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又在不同的时空,没有交集,没有对话。但这不是真相,真相是她无处不在,她处处在影响着他,她像条巨蛇般盘卷住了他。车轮滚滚,发动机在吼,这辆旧车的油门被他加大再加大。他听到车子跑动时的异常,他决定不理睬这个声音。他要追上那辫子,攥住那辫子。 过了墓园,上了座陡桥,桥下出现一个大转弯。 他大幅度打方向,车体左倾,身体也扭向了一侧。那个他魂牵梦萦的人啊,居然对他做出这样的事。他全身在战栗。树丛里突然窜出一条狗来。狗跑得快,像一道黑色的影子,那影子从眼前划过。 眼看就要撞上,他急忙反向打了一把方向盘。心拎高了,高高地上扬,悬在空中。车子打滑,转向,然后以飞快的速度撞向另一侧。车似乎失控了,他驾驭不了,指挥失灵,他眼睁睁看着它朝着一棵树疾速冲去。 尖锐、刺耳的声音冲击耳膜。不知有没有踩刹车,他脑中一片空白。一切都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嘭”地一下,声音很沉。 车子摇晃,震荡,那棵树顶了进来。树插进了车,树也被车紧紧抱住。天地在摇,人往前倾,气囊弹出来了,胸口被一团涌出来的物体堵住。方向盘不动,死了,紧紧地卡在那儿。时间不走了,脑子反应不过来。 发生车祸了。 他卡在那儿,车子也卡在那儿。车还在散发着热气,却动弹不得。他在想自己有没有事。他的面前是树,树与他只隔了几十厘米,能看清树皮上粗糙的青苔,还有只蚂蚁在上面。玻璃碎了,锯口下垂,手上有血在往下淌。狗早已不见,不知是死是活。有一会儿他以为在梦里,人彻底陷在了里面。动了动手指,血涌出来,淋到了衣服上。空气麻木、静止,大脑在指挥脚,脚应该在下面,在看不见的地方。 脚下松弛了些,没有像上身那样被堵上。胸有些痛,更有些闷。 太阳在树丛中间,光斑砸在路面上。公路像是假的,不真实,仿佛处在森林里头。他缩紧身子,把自己一点点变瘦、变小,试图让空隙大起来。还好,系了安全带,带子把他像粽子一样捆住。他大声地叫,周围没有一个人。声音只有自己听见。 他拱着,顶着,努力让每一个空当撑大,变成他的逃生通道。他全力以赴。血凝固了,下半身却痛起来,从大腿那里蔓延而下,直至脚背。 一只脚够到地面,后来过了五分钟,或者更长,第二只脚也到了地面上。手扶住了车盖,终于站住了。四周寂静得像在棺材里,过了好一会儿,各种声音才浮上来。翠鸟的叫声、风声,以及叶片在地上跑动、翻滚的声音。 车头凹了,奇形怪状,不像是一台车。 既觉得可怕,又觉得幸运,他想是不是上苍阻止了他? 6 小多的墓是新的,墓碑上的字还闪着光泽。 进墓园,他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身不由己拐着腿进去了。他用手去抚摸墓碑,手上的血已干涸,黑色的大理石是凉的,像是在摸一块铁。一丛丛的花,粉红的、淡黄的,两种颜色交叠混杂着。月季立在墓旁,像警卫一样。那是他家的月季,种在院子里,不久前他把它们移植到这里。没想到开得如此盛大,新的旁枝,旁枝的旁枝都长出来了。 “小多,爸爸来了。” 他还没有从车祸里缓过神来。为什么去了市场?为什么?他无法回答。手机静悄悄的,自从打出“我是阿迪”后,对方沉默了,连一个表情也没有。这些年他经历了太多的风浪。儿子小多一出生就得了脑瘫,长大后站不住,像霍金一样坐轮椅,常年歪着脑袋。今年是他倒霉的年份,小多是在二月份去世的,三月份朱美也离家了。她留下一张薄薄的纸。纸放在桌上,压了一个茶色玻璃瓶,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出去走走,不知道去哪里。可能我会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家已不是原先那个家了。 墓园里有许多松柏,树叶丛中闪出银色的光亮,柔和中又凝结着忧伤。蝉声时不时传来,躲在草丛里,仿佛在嘲笑他。他狠狠地咳了一声,很大声,顿时,四周死寂下来,声音被那咳嗽声捉住了。面前呈现出进入洞穴时才有的静。 在那片月季花丛前,他弓着背,蹲下身,让自己靠在一棵柏树上。灰云在头上无声地奔走,现在,大地托起他,面朝天空。月季的枝条在阳光下舞动着剪影。云片像在窥探他,轻浮,飘忽,在缓缓地动。抬头寻找太阳,太阳常常被云层捉住,藏在里面。蝉儿的声音高低不一,像在合奏。闭上眼,天空与大地隐没了,边上是小多,还有那些他不认识的逝去的人。他在这个世界,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遥望他们。 挪动身体,把耳朵抬起来,他想听小多的声音。小多喜欢动画片,喜欢气球,喜欢被推着逛公园。他对声音敏感,一个极细小的声音都能辨别出来。“有个虫子在窗外,我听到了。”阿迪走过去一看,果真有一只毛毛虫趴在窗上。阿迪惊呼,他怎么能感受到这个呢?小多还画画,他的画组合得大胆又怪异。与别的小孩比,色彩特别,甚至是魔幻的,就像进入了一个稀奇古怪的王国。 有一回小多看画册,当看到摩洛哥那些深蓝色的房子时,眼睛瞪大了,“美,好美啊!”他用手抚摸画册,小手指越过每一道房梁、房门和院落。小多的眼睫毛闪着光,游走在图片里面。这本画册一个月以后变了样,变得粗糙、起皱。小多与画册一起睡觉,画册就在枕头下面。后来,小多的画也变了,用了许多许多深蓝的颜色。 小多有一个非凡的脑袋,聪慧的脑配上一个残疾的身,作为父亲的他只会更加痛苦……想啊想,迷迷糊糊中,竟慢慢靠着柏树进入了梦乡…… 待感觉到风声时,他猛地醒了。抬头,太阳已不见踪影,整个天消失了一般。风盘旋在草丛里,忽高忽低,从他的脸吹到他的脖子里。草的气息一波又一波,带些温热与干燥。墓位一个个被大风吹出了真相,就这样,雨忽然下来了。 闪电涌动,撕扯,整个大地一会儿黑,一会儿白。 雨像刀子,在收割,在抽打所有的一切。雨是凉的,颗粒粗大,有几滴落在他脸上,带着痛。雨大了,大到从他的头发上淌下来了。雨是横的,也是竖的,横竖结合到了一起。 雷声炸裂,从地面上滚来,激烈得又像在擂动田野。 他一瘸一瘸,朝着车的方向跑,雨声变成了水声,流进一个个墓碑中间。闪电来的时候,四周的一切变得十分狰狞,像涂了一层可怕的白粉。他就在雨中,雨包围他,水也包围他。雷电时不时把他揪出来,把他放在一个显眼又恐怖的位置。 “下吧,下吧,要下尽管下吧。”他边跑边喊。 7 雨不长,很快就过去了。 当太阳重新登上树梢,他迎着风,遥望四周时,整个人被道道金光围住。 有一个事实是存在的,他知道是这样,但他对自己也想隐瞒。他在等待雁子的回复,当告知自己是阿迪时,他就在看她的态度。他还有侥幸的心理,想象她会对他说对不起,会告知他退货,或者干脆免费送他一条新的。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微信冻住了,没有任何回信。 雁子,在他心中一直是作为一个女神存在的,美、柔、艳,散发着光芒。生命中有了她,就变得不一样,处处生辉,处处动人。然而,他也明白,自她离去,她又变成了撒旦,从此他进入了一个茫然失序的世界。他抱怨、痛苦、迷茫,连天空与大地也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他进毛纺厂工作、开超市、与朱美结婚,甚至与朱美做爱,都被这个撒旦操纵了。它无处不在,探头探脑,把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涂抹成了灰色与阴暗,从此他就像中了邪一样,既亢奋,又痛不欲生。这些年,这个撒旦一直捆绑住了他。这个撒旦已折磨他太久太久。 梳理着这几天的行程。他是去追求雁子吗?应该不是。他只是好奇,带着怀旧,想从旧恋里博得温暖。这个世界不友善,他需要一种关心,一种照顾,需要平衡自己。此刻这场雷雨浇醒了他,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虚弱、无知和浮夸。他找不到那种虚幻的东西,那东西本身也不存在。他想起了自己母亲原先在不经意中对雁子的评价:“这个女人吊三角,小心眼,以后是个狠角色。” 母亲一语成谶。 现在那个美丽泡沫,“啪”的一声,破了。他没有悲伤,反而有种解放的感觉,仿佛穿越了一片山壑沟谷。 绿色弥漫四周,他全身湿透。面前,车头依然歪着,不成模样。鸟鸣声不绝,贯穿这条空旷的路。掏出手机,抹去头发上淋下来的水珠,他给汽车维修店打电话。店里答应马上过来拖车。 之后,他又拨了包工头王冠军的电话:“冠军吗,你那支队伍啥时候有空?我要你再造下去。” “再造,我的耳朵没听错吧?” “没错。是我说的。” “不是说不造了吗?你这人怎么老是变来变去?”对方问。 “造,继续造。” 刚才有片刻,他进入了梦乡。他梦到了小多。小多手里拿着一把大刷子,刷子比他人还高。他用刷子在刷他们分水墩的房子。刷子走过,全成了深蓝色,灰色的水泥、坑洼和毛糙都被那深蓝色填平了。那真是一把神奇的刷子,过去被淹没了,所有的往事也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梦到底是什么含义?此刻,那种深蓝色正在四周荡漾开来,整个田野变蓝了,世界变蓝了,连他整个人的身心都变蓝了。他承认这是一种梦幻般的颜色,一种与现实若即若离的颜色,更是一种接近无限可能的颜色。 是小多的心愿,为此特意托梦给他。他认定这事就是这样。 “这回不一样了,要造得特别,蓝色的。”他说。 “你不会是脑子搭牢吧?”生活中常听到这样的悄悄议论,他们影射他,揶揄他。原本的习以为常,此刻竟变成了某种刺激。 “没搭牢,我灵清着呢。”做着深呼吸,他语气坚定,毋庸置疑。 搁下手机那一刻,一缕轻松划过脑海。他明白,那个女神死了,那个撒旦也死了。其实也不是,从来没有女神,也没有撒旦,都是自己赋予的,甚至是臆造的。是他,那个虚假、偏执的自我正在缓缓死去。 8 一年后,当地晚报上登了这样一篇报道:《分水墩的深蓝民宿》。 分水墩是嘉兴的遗存,那里有小桥流水,有历史的传承,也有时尚的延伸。水在这里分流,人在这里创新。分水墩民宿现在家喻户晓,这中间最著名的莫过于这家色彩夸张的深蓝民宿,每天客流不断,周末更是火爆。 在深蓝民宿的门口,有一排植物,白色的花盆,绿色的枝叶,被修剪得十分整齐。门廊两侧还有一首唐代吕温的木刻诗:物有无穷好,蓝青又出青。走入玻璃门是厅堂,里面布置成了咖啡屋的模样,小巧的桌子临窗,四周一圈是架子,上置书籍、瓷器以及造型各异的茶具。灯光从架子的缝隙里射出,给人温馨与浪漫的感觉。一侧则做成了吧台,黑板上写着白色的粉笔字,网红甜品:雪媚娘、特色双皮奶、手工蛋黄酥。 记者要求采访主人阿迪,他微笑,又委婉谢绝。 老板娘朱美是一位瘦弱的女人,正身怀六甲,她为现在的事业感到兴奋和骄傲。她说,这个民宿就是根据她儿子小多的画建造的,她与阿迪力争把每个细节做得精益求精,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和美好的体验。 临近傍晚,有小提琴声从高处传来,原来是阿迪在楼顶演奏。轻柔的琴声飘荡,萦绕在分岔的河流四周。人们说阿迪的生活充满了未知和挑战,他喜欢打坐,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他还喜欢旅游,与一群陌生的伙伴一起,爬山、登高。在一个细雨笼罩的日子,他竟然爬上了三千七百多米的太白山主峰…… 但及,浙江桐乡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花城》《作家》《钟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款款而来》,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散文集《那么远,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现居嘉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