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叔奥登曾经是阿鲁科尔沁最好的牧马人,他有多厉害呢?这么说吧,他的套马杆若在马群中认准哪匹马,就像鹰在高空锁定一只狡兔,从不会失手。他还可以搬着马鞍子追赶狂奔中的马儿,然后一跃而上,在马背将马鞍固稳,系好马肚带。会骑马的人都知道,后面这个马术难度不亚于演杂技的人飞在险境自己系安全绳。可我要说的是,就这么一个马背骄子,在我们家乡,他的遭遇一度成了谜,至今想起来还令人唏嘘。 那个年代距离我们并不遥远,彼时,我们查干敖包大队还施行牧业,兼以种田。祖父时任牧业生产队队长,他四十岁得了奥登这个小儿子,又喜欢又娇惯,还没等奥登蹒跚学步便把他带上了马背。据大人说,那时我叔叔奥登根本不和小伙伴玩耍,整天跟在一群小马驹后面撒欢儿尥蹶子,打尘滚刨地,有段时间甚至和它们挤在一起裹母马的乳头吃奶,仿佛他是另一匹小马驹。等到奥登长到十五六岁辍学当了马倌,更与他的马群形影不离了。他的马背技艺就是那时练就的,连老马倌都自愧不如。 一年春天,阿鲁科尔沁刮起白毛风,好多生产队的马群都被狂风暴雪席卷跑了,马倌们束手无策,只能缩着脖子倒拖套马杆尾在马群后面。那场雪下了两天一夜,马群有的跑到了山西,有的跑到了河北。春雪不像冬雪,冬雪像沙石,落在身上扒拉扒拉就掉了,春雪好似乌日沫一样黏人,把马倌浑身浸得透透的,到了夜晚衣物冻成了盔甲,人都变作了带包装的冰棍……好多天过去,能活下来的马倌陆续赶着马群回到故乡,却不见查干敖包马群的身影,人们猜测凶多吉少,特别是奥登,他还是个黄嘴丫未褪尽的少年。我祖父嘴上不说,心里焦急,每日去到村子南边的敖包山上,跪在高高的白石堆旁,不停地给长生天磕头。第九天傍晚,祖父远远地望到一群马儿震天动地般归来,夕阳都被纷乱的马蹄踏破了,涂得半个天空鲜红一片。再近些,只见马群浑身泥垢,挂满冰溜,紧跟在后面的就是我的少年叔叔,他斜跨海骝马,歪戴帽子敞着怀,两匹从马拉着杨树枝条做成的爬犁,上面躺着的正是两个同去的老马倌…… 据说,那次我家乡的马群一匹也没少,奥登叔叔第二天去查看马的数量,竟然将三百多匹马的名字一一叫了个遍。 时代的车轮却比马群跑得快。不知不觉,青草又漫过几次马蹄子,奥登的嘴唇也生出青草似的胡须,他娶了邻村最美的姑娘葛根做了妻子。祖父老了,牧人们就要推举奥登当牧业队队长,一切看起来都顺风顺水,让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却发生了———阿鲁科尔沁所有生产队一夜间解散,牛马羊群和田地、草场统统分给了个人。村落再不需要马倌,草场被切成碎块,这让我叔叔好不适应,不得不放下套马杆和一身“武艺”。这且不说,他还要亲眼看着自己熟悉的马群被精打细算的村民陆续卖掉;而那些网围栏圈起的草场呢,没多久就大部分被改做农田,种上了青储饲草和高产值的农作物。再后来,就连查干敖包村的标志———敖包山上的白石堆也被拆掉,用牛车拉回家去做了地基,垒成了院墙。于是,从那时起,我们家乡就逐渐变成以农耕为主、畜牧为辅的地方了。 祖父连同我父亲、奥登叔叔共同分得了一匹马、两头耕牛和几十只羊。那匹四岁海骝马是奥登在生产队的坐骑,是他的心头肉,奥登用了两匹马的名额才换得了它。海骝马膘肥体壮,浑身雪白,像银子一样铮亮,四蹄和鬃尾却是黑色的,奔跑起来像风一样快,真是一匹难得一见的好马。那段时间,不做马倌的奥登叔叔,每天照例去野外遛马,只管把尘土从东山掀到北山,再从北山掀到天边,田地里的活计他一手不伸,也漠不关心,好像那些与他没半点关系。对此,我父亲巴雅尔很是不满,私下总和祖父发牢骚,怪他的弟弟游手好闲。 “阿爸,你想让奥登成一个二流子吗?”巴雅尔说。 “他不是在放牧咱家的羊群吗?”祖父汗流浃背地拄着农具。 “那几十只羊根本用不到一个劳力做羊倌,田地里的活计才缺帮手呢。” “嚯唉,你弟弟从小放牧,他的手握不得锄头……” “可我们也不是天生就会干农活儿呀?”巴雅尔气恼地说,“阿爸,你就娇惯你的老嘎瘩(小儿子)吧,早晚有一天他会被你惯坏的。” 话真让我父亲说中了。有一天,叔叔奥登又有了任性之举,他和谁都没商量,自作主张,把我家羊群赶到集市上,不分贵贱,换成了十几匹马。当他若无其事地带着高矮不等的马群回到家时,祖父的鼻子差点气歪了,要知道,马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农区已没什么价值,它耕田不如牛,繁殖力不如羊,肉又不值钱,四个铁蹄子最能糟蹋草场。 “我的活祖宗,你这是作什么妖啊?”祖父问奥登。 “没有啊,阿爸,我要养马。”奥登一脸无辜地说。 祖父无语,愤愤地摔了饭碗,气哼哼而去。 从那以后,我叔叔奥登的屁股就像长了钉子,钉在了海骝马的马背上,和他的马群四处游逛,仿佛他是过去的章京大人,到处视察他的领地。 “奥登,你天天骑在马背上去喝西北风吗?”祖父不再坐视不管。 “我在看护马群啊,阿爸,”奥登挠着脑袋说,“再过上十几年,咱们家就有大马群了。” “我看等不上十几年,你就把老婆孩儿饿死个屁的了。”祖父夺过他的套马杆,用膝盖折成了八段,顺手撇到一边去,“明天和你哥哥一起下地干活儿!” “那谁来看管马群呢?”奥登眨巴着眼睛问。 “明天我就找老客去,把它们全都卖掉!” 听了这话,那天晚上奥登和他的马群连家都没回,直到第二天、第三天……心无芥蒂的奥登叔叔先去了罕乌拉森林,在那儿呆了十几天。他找来最好的两根柳木,先用湿牛粪捂软,再放进河水里浸泡、捋直,连接一处;杆梢部分用楠木枝制成,套索用的是海骝马的马尾。一根新的套马杆做好了,伸展起来大概有黄昏的影子那么长。有了新套马杆的奥登倒没有远走,只在周边几个村落的公共草场上转悠。许是怕祖父跑来卖掉他的马群,我叔叔干脆连马背都不下,无论白天和夜晚,即便困觉他都要在马上,那是他从盗马贼那儿学来的,一有风吹草动,随时准备逃跑。 自那以后,我叔叔奥登成了一个马背流浪者,再不回家。 葛根婶婶去找他。年轻的婶婶彼时已有身孕,肚子像气吹的一样隆起来。奥登又是怎么做的呢,他看到自己的女人远远走来,就驱着马群走向远方,只给她留下一个尘土飞扬的背影。葛根一边哭泣一边呼喊他,哀伤的声音在旷野里发出阵阵回音,却追赶不上奥登的马蹄。 葛根婶婶收拾包裹回了娘家,我的祖母暗自落泪,又无可奈何。婶婶的两个弟弟气势汹汹,骑马来找奥登,作为小舅子,有义务教训一番姐夫,告诉他该怎样做人,怎样善待妻子!我们村庄的人都以为有好戏看了,大老远跑来准备瞧瞧热闹。那天,我家的马群在河边饮水,奥登把海骝马的马鞍卸下来,正为它沐浴。就在这时,两兄弟骑快马包抄而来,奥登就是那次让人们见识了他的非凡技艺———一边徒步鞭打马儿飞奔,一边怀抱马鞍疾步上了马背,再安好马鞍,俯身系好马肚带……村民从没见过这种神操作,惊得嘴都合不拢了,两个小舅子也目瞪口呆,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围追堵截。三个人由南山撵到北山,从绍根苏木追到开鲁,奥登叔叔兜兜转转,似乎在逗弄他俩玩,落得远了还要勒马停一停。有那么一阵儿,后面的两匹马已接近了他,伸出的套马杆也搭到了他的影子,却见奥登双脚一磕马镫,海骝马又瞬息绝尘而去,把兄弟俩远远甩在身后,只有朝马群丢石块的份儿。 那段时日,祖母每天早起就往天空泼洒奶子,为小儿祈求平安,家人们也都为奥登担心,担心他一个人在野外风餐露宿,没吃没喝。好在那会儿已是暮春,天气煦暖,即便冰冷的夜晚,从事游牧的蒙古男人裹一块毛毡也能御寒。后来有知情者来和我家人说,奥登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凄惨,他依靠几匹母马的马奶子过活,一方面直饮补充营养,或做成“查干益德”(奶制品),另一方面还可用它和乡邻换取食物,偶有剩余甚至酿起了马奶酒。 “我们看到他时,他总是醉醺醺地趴在马背上。”村民说。 葛根婶婶要临产了,弟弟用毡车将她送回婆家来。嫁出去的女人,总不能不清不白地把孩子生在自己家里。祖母忙着去唤接生婆,我母亲也过来帮忙。当天夜晚,葛根婶婶诞下一个男婴,祖母将一指奶油抹在婴儿的嘴里,为他换了牧人口味儿,一边派人去将喜讯告知奥登,从此他就是有天职的阿爸了,再不能慌里慌张,胡作非为。派去的人是我十六七岁的表哥,他快马加鞭一溜烟就没影了。待到天明,家人正满心欢喜地围着孩子,一边盼望葛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闻讯归来呢,我表哥却灰溜溜地独自回来了,脸上挂满灰尘和沮丧。 祖母急问,“奥登呢?” “那个爷爷他,他不回来……” 一股失望的情绪像歪歪扭扭的炊烟罩在我家屋顶。祖母的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好半天,问:“他知道自己有儿子了吗?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又白又壮吗?” “我当然告诉了他,他笑了,和我说,要是一匹小马驹就好了。最后,奥登还为儿子取了名字———阿路思(蒙古语,意为远方),他以此祝福他的小马驹能越走越远。” 奥登此举终于激怒了祖父。即便是一只牲畜不认羔犊,牧人也要劝告它,唱起歌儿感化它,实在不成就用鞭子狠狠教训它,直到它认下自己的孩子。那天,祖父召集来我家族的男人们,密谋了好久才计划周全。待到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受祖父指派,我父亲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偷偷摸到奥登的宿营地———一片巴掌大的盐碱草场,他的马群正躬身在小河边食草,远远望去仿佛大地的山脊,而海骝马的白在黑暗里好像一盏明灯。几个男人匍匐在那里,等待夜深人静,奥登睡熟。先前还有乌云遮蔽天空,风稀稀溜溜地刮了一阵子后,竟然云开雾散了,陡然出现的是满天繁星,挤满初夏的夜空。一弯新月也出来了,往地上左一瓢右一瓢地泼洒牛奶似的月光。此时草地静谧,唯听得马群食夜草时嚯嚯错齿的声音,隐隐约约,远远近近,像一首此起彼伏的牧曲。男人们很久没在夜晚放牧了,曾几何时,他们都是牧人,都曾守着地上的牲畜和天上的星月不寐不眠,此情此景勾起了多少过往的记忆和情感啊。 一个年轻人悄声和我父亲说,“我知道奥登为啥不回家了,还是在外面放牧舒坦啊……” 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我父亲连声音带脑袋一起摁了回去。 下半夜,奥登的鼾声终于传来,盖住了蛙鸣,又不时被风吹断。终于,随着父亲的一个手势,男人们像一群偷袭的狼似的一拥而上,将熟睡中的奥登从海骝马上拖曳下来,他双拳难敌四手,被捆绑起来,倒挂在马背上驮回家去。 启明的乔里玛星还在天边亮着,祖母佝偻着背蹒跚来到我家院外的拴马桩前,奥登正被捆在上面。老额吉伸手摘去儿子头上粘挂的草棍,泪水簌簌打湿了衣襟,说:“我的儿,马背又不是床,更不是家,和你阿爸说,以后下马回家来就是了。”然后唤过身后的葛根,年纪轻轻的婶婶此时正亮着坚挺的乳房给小儿哺乳,“瞧瞧你的宝贝吧,长得多像你啊!” 奥登望了望妻儿和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过头去,再不肯看她们一眼。 我叔叔在拴马桩上被捆了七天七夜。那次祖父放下狠话,要奥登啥时答应回家,并且像正常男人一样种田犁地、喂猪喂鸡,才能给他松绑。于是那些天里,奥登只能在烈日下暴晒,被乌泱乌泱的蚊虫叮咬,加之夜晚寒凉的露水为他冰浴。祖父还不许家人给他吃的喝的,这一点倒没人遵守,趁其不备,奥登总能得到补给,那是葛根婶婶和祖母所为。 祖父到底没有等来奥登的屈服。一个大活人被捆在木桩上几天几夜,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好过的事儿。奥登只咬紧牙关,就是不向祖父告饶。祖父敖其尔又急又气,几次挥起马鞭欲像责罚马儿那样痛打他一顿,却终究没下得去手。 第七天夜晚,天边吹来乌云,下起了瓢泼大雨。祖母哀求祖父,“佛爷看着呢,你这是要把自己的儿子弄死吗?”祖父在黑暗里闷声不语,闪电照亮着他比天空还阴沉的脸。等下半夜暴雨稍息,祖父爬起身,夹着雨披来到院落,借着乌云里的半块月亮,他望到拴马桩那儿空空如也,但见地上的水坑里正躺着被割断的绳索,祖父又急慌慌地来到马厩,不出所料,叔叔的那匹海骝马已不知去向,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套马杆。 奥登那次雨夜逃离便注定他不再回头。祖父拴马不成,反而折了根拴马桩,头发一夜间白了,好似大夏天忽然落到头顶一蓬雪片。而我的家人们呢,面对这一切都傻了眼,葛根婶婶更是以泪洗面。有那么几天,祖父追究起到底是谁割断了绳索,可任凭他把桌子敲碎都没人出来承认。其时,刚刚十四岁的我偶尔会把目光投向刀子的藏身之地———院落里的一口枯井。 渐渐地,家人不再提及奥登,就像有意避开烧烫的火炉子,每个人只在心里暗自惦念他,我们在想,无论奥登去了哪里,草原上的所有艾勒(人家)都不会拒绝一个陌生人来讨口吃的,讨碗酒喝,而且会把西侧招待客人的床铺腾出来,拿出崭新的被褥让他睡在上边。可即便这样,那也不是他的家啊! 转眼,冬天临近了,河水慢慢封冻,寒霜一场接着一场。祖母病了,卧床不起,神志恍惚,不断地呼唤小儿子奥登的名字。我父亲决定去寻弟弟,祖父没有赞同也没表示反对,父亲即将带上少年的我,备好两匹马上路。临行前,他先用毡车请来了博(萨满),一方面给祖母驱驱邪,再则想占卜一下奥登的生死和去向。博在我家院子里点燃了一堆篝火,穿着法衣敲着鼓,跳来跳去,把巨大的影子映在我家黄泥土房和柴草堆上。忽然间,博大叫一声,栽倒在地,口吐白沫,醒来时就告诉我家人一个秘密———奥登是被一位祖先附了体。 “那是位怎样的祖先?”我父亲问。 “一位云游僧人,”博说,“他穿着藏红色袈裟,戴着尖尖的黄帽子,应该是位希热图喇嘛(僧侣级别)。” 祖父敖其尔在一旁听了,不禁长叹一口气,“我知晓这位先人,据说他很久以前只身去了青海塔尔寺,后来又远行西藏,再没回来。怪不得奥登不肯回家,他这是要把我儿怎么样?” “祖先一心向佛,没有恶意,他喜欢骑马云游,所以……”博最后告诉我父亲,奥登还活着,只是行踪不定,忽而在正北方,忽而在西北或者东北。 博给出的方向像梦一样飘忽,父亲和我只能凭自己的直觉去寻找。那个冬天,我们父子俩走遍了北方所有能长草的地界,父亲逢人便问:“你们见过一个骑海骝马的男人吗?他额头有河床那么宽,个头有大半个拴马桩那么高,手里拿的套马杆有黄昏里的影子那么长。” 父亲的这几句“寻人启事”像蒲公英草籽一样到处飘零,落在方圆几百里的村庄,没多久,就连异乡的小孩子都知道有个骑海骝马的男人走失了。 “他是赶着马群走的吗?”一个流着鼻涕的少年问。 “不,他只有一个人。” “那他为什么手持套马杆呢?” 异乡少年的问题,父亲和我都没有认真想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许多年后,我偶尔想起叔叔,仍然会被这句问话困扰,是啊,没有马群,叔叔手持套马杆的意义何在?难道那只是他作为牧马人的道具或者象征吗? 父亲和我对奥登叔叔的寻找就像大海捞针,几次出行都无果而终,可为了祖母,儿孙俩又不得不学会说谎,每次满身霜雪回来,都会告诉病床上的她———老嘎瘩奥登好的呢,他还骑着那匹海骝马,身上穿的是两层羊羔皮袍,头上戴的是貂皮帽子,还有,他天天有手把肉吃,有奶茶喝。祖母眼里有了光芒,忙不迭地坐起身来,问奥登晚上住的是圆房子(蒙古包)还是方房子。 “他住的是四面都不透风的方屋子,一天要烧掉十筐牛粪,在里边不穿衣服还出汗呢。”父亲说。 祖母宁愿相信我和父亲的谎言,所以每次她都适可而止,并不深究。父亲最后对她说,“奥登还祝福额吉您的身体好呢。”于是,第二天一早,祖母连拐棍都没拄就下了地,腰背仿佛都不再弯曲。不过,没事的时候,老人家还会盯着沙土路上那几道车辙发呆,喃喃自语着:“外面再好,也不如家好,他的心肠又不是石头做的,怎么会不想这个家,不想他的妻儿呢……” 一个冬季很快过去了,寻找奥登叔叔的希望像冬雪一般融化掉了。父亲和我私下猜测,奥登叔叔没准儿去了呼伦贝尔,或者锡林郭勒,惟在那里,才会有他想要的马群和牧人生活,而且他怕家人找到他,故而隐姓埋名,任谁也打听不到。 葛根婶婶把心思都用在了小阿路思身上,对丈夫的思念稍稍减淡。春忙开始了,耕种费人费力,这时,那十几匹马的牧放成了难题,到处都是长满禾苗的农田,牲畜需要人手看管。父亲和祖父商量,要不要卖掉马群。这曾经一度是祖父的主意,如今斯人已去,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于是,有老客来到我家讨价还价,交易谈成,父亲即将卸下自家的马鞍,把马群交到老客的手里,祖父却在旁边拦了一句。巴雅尔看了看阿爸,但见敖其尔嘴唇哆嗦,半天才说,“我想要我的孙子阿路思骑骑马。” 祖父虽然老了,但还能爬上马背,一边从葛根婶婶的手里接过小阿路思,祖孙俩骑着马颠颠地跑起来,顺着朝南的土路,一直爬到敖包山上才勒住马儿。当年祖父就是在这里张望少年奥登踏着春雪归来的。那时的奥登是整个家族的骄傲,如今竟杳无消息。祖父流下老泪,把阿路思高高举起,随后像狼那样对着夕阳嚎叫了两嗓,这才踩着烟尘折返回来。等他被我父亲搀下马背,就改变了主意:“这马群还是不卖了。” 我父亲有点摸不着头脑,“说好的事情怎么……” “这是奥登的马群,没有他的同意,咱们不能卖掉的,还是留给奥登的儿子吧。”祖父说完,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令父亲和我意想不到的是,时隔半年,吹到各地的蒲公英草籽竟然发芽了,不断有关于奥登的信息传到我家人的耳朵里,那些传闻有的不着边际,有的神乎其神。譬如巴彦花的一个老羊倌说,他在饮羊群的水沟里见到过奥登———那男人挎着套马杆的倒影映在混浊的水面,被羊群的嘴巴弄得荡来荡去,等老头抬头去望时,岸上却空不见人,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和老羊倌不同,乌兰塔拉一个叫章阿的牛贩子说他可是亲身遇见了我叔叔,他收牛走过十里八乡,见多识广,敲着酒桌拍着肚皮讲,就在一片五角枫树林里,他当时在树荫下困觉呢,忽然被一阵马蹄声惊醒,睁眼看时,树冠下正立着一个骑马的汉子,嗓音洪亮得像敲钟:“你好,安达,请问,回查干敖包的路怎么走啊?”嚯哎,叔叔这是在寻回家的路呢。后来,牛贩子就掏出一瓶草原白,邀请问路人一起喝起酒来,你灌一口我咕咚一下的,那个男人的酒量可真大,把牛贩子带的一塑料桶酒都喝光了,直到俩人酩酊大醉,昏昏睡去。等牛贩子醒来,问路人却不见了,海骝马踏过的地上唯剩一摊湿乎乎的马粪……还有珠日河牧场的几个放夜畜的少年,那天他们守着篝火正一边弯腰撅腚地烤青蛙吃,一边讲鬼怪故事。其中一个塌鼻子的大孩子正闷声闷气地造奥登的谣:“当时我就在不远处挖跳兔,只听扑通一声,河岸塌方了,那个骑马的人和他的海骝马一下子没了顶,连一点水花都没溅……”塌鼻子少年刚讲到这儿,他身后的烟雾里就影影绰绰地显出一位牧马人,不怒不恼地问:“谁在说我的坏话呢?”话音未落,小崽子们已“妈呀”一声四散而逃…… 天山一个到处打机井的井队,言之凿凿地说,这个相貌吻合的牧马人曾向他们讨过水喝;扎鲁特拉煤的卡车司机则煞有介事地讲,一个脸比煤还黑的骑手总是横穿公路,让他们不得不小心驾驶、减慢速度…… 面对这些传言,我家人稍显理智,并没听风就是雨,确有迹象的,父亲才要我做伴,借着农闲去看个究竟,短途骑马,远程坐了火车换班车,换了班车坐拉脚车,一路吃尽辛苦。可每当父亲和我终于找到传闻的出处,那些人的舌头就在嘴巴里东躲西藏了,而他们支支吾吾指认的地方往往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我和父亲站在大风呜咽或者沙尘满天的荒野中,失落的心情可想而知。 慢慢地,我家人不再相信这些了,只想安静地生活。但是流言并不会因此枯萎,反而愈发茂盛。我们还发现,谣传盛行的地方往往是半农半牧之地,那些族人并没有恶意,仿佛出自对过往生活的怀念,进而敬佩起奥登———他离家远行,只为了骑马放牧,那是人们的奢望,和不可企及的远方,而且奥登的形象像极了牲畜守护神“吉雅其”———那个终生替人放牧的穷苦老人,临死前也要穿着牧服,手握套马杆,让人把他葬在高山顶上,他死后还和活着时一样,尽职尽责地守护牧主人家的五畜,所以,勤劳又好心的老牧人成了神,受到牧人们的崇敬和供奉。而我叔叔游走草原的身影,似乎同样予人慰藉,由此,在阿鲁科尔沁以北,奥登的名字越传越奇,仿佛成了另一个“牧神”,到处都在流传他的故事。 不过,面对这些,我的家人却不以为然,死去的人才能成为神呢,那可不是我们所愿。 自从决定留下马群,祖父敖其尔便全权承担起了饲养马的职责。让他乐此不疲的还有一个缘由,那就是小阿路思,祖父每天把他放在马背上,就像奥登小时候一样,不会走路的他先学会了骑马。而小阿路思不仅越长越像他的阿爸,行为秉性也与奥登如出一辙,没错,他的玩伴也是几匹小马驹,能够到母马肚皮时他也和马驹一起裹马奶子吃。看到这些,祖父不禁喜笑颜开,而我的祖母却啧啧连声,眉头锁着的是另一份心忧…… 阿路思长大了。有一天,他梦见了奥登阿爸。梦里面是个什么地方呢?阿路思醒来和我们说,那儿的草原好像和天一样辽阔,人的头顶上面是天,下面就是连接天际的草原,草原上有白色的蒙古包,成群的牛羊,还有数不清多少匹马的大马群。那马群奔来时像潮水一样汹涌,掀起的尘土能连接到云际,奥登阿爸骑乘着海骝马在马群里穿行,真像一道闪电。他望到了阿路思,就笑眯眯地向他招手,阿路思跑过去,拽着马尾上了另一匹马的马背。 “阿爸,你为什么不回家呢?”阿路思追上威武的骑手。 “原谅我吧,我的儿子,阿爸只想做个牧马人。” “做牧马人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有,你瞧,马背能让我们高出地面,离长生天更近,而马蹄还会让我们走得更远。” 俩人不知不觉来到一个草原湖边。那个湖大得像海。 “可人们说,你是被一位祖先神附了体。” “没错,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在我这儿了。” “那他在哪儿?” 说着话,阿路思无意间瞟了一眼湖面,不由得呆住了———只见自己水中倒影的背后,正有一个…… “你当真看见了那位先人?”葛根婶婶惊兮兮地问。 “嗯,他还用干枯的手臂搂着我的腰呢。”阿路思说。 接下来,年复一年,我家族像条破旧的堤岸,不断被岁月冲刷…… 祖母去世了,她终究没等到奥登归来。祖父的马群不断产下马驹,等到有二十几匹马时,他老人家决定将一部分田地退耕,重新变成了草场。事实上,这会导致我家粮食减产,收入减半,父亲巴雅尔不得不与老爷子彻底闹翻,直到分家独立了门户。 彼时,我已成人,到南方打工多年,娶妻生子…… 要说家族里变化最大的要数阿路思,他并没有步奥登的后尘,也没让死去的祖母担心,而是一如阿爸对他的祝福———越走越远!他考取了畜牧学院,又去蒙古国留学,最后去了中亚和东欧,成了一位专研游牧文明的学者,为了课题,满世界飞来飞去。他出国的那年,头发斑白的葛根婶婶改嫁他人,对方是个普普通通又老实巴交的牧民,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 我的祖父更老了,他已放养不动更多的马儿,仅留几匹老骥在身边。 那年秋天,我回家探亲。阿鲁科尔沁乡下,蓝瓦砖房代替了黄泥土房,沙石路变成了水泥板路;而野外绿水青山,牲畜又多了起来,多年未归的我竟认不出故乡。 “请问,查干敖包村怎么走啊?”我向一位放羊的族人问路。 “你说的是‘奥登艾勒’吗?就在那边。”牧羊人指给我看。 咴,没想到多年的村名已被乡人用奥登的名字取代了。 玉米地浩浩荡荡,丰收在望。父亲从收割机上跳下来,满脸油污,对我说,“先去看看你爷爷吧,他可是天天念叨你们呢。” 我带着妻儿,开上弟弟的轿车到南山根去寻祖父的住处。远远地,就见一位老人弯腰弓背地牵马上山,我看清那是我的祖父,他正用马背驮运石头,衣袍磨得破破烂烂,银白的头发映衬着一张乌漆麻黑的脸。见到我,他表情麻木,任凭怎么讲———我是他的长孙胡日查,他都认不出我了,最后,我只有握住他枯树枝一般的布满硬茧和血泡的手,不解地问祖父,“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祖父顶着瑟瑟秋风大声和我说:“我在堆敖包,前些年人们把它拆掉了,我要重新堆起它。” “爷爷,您是要祭祀长生天吗?” “我会跪在敖包前,给长生天磕头的,”祖父说,“那是查干敖包的路标,我把它垒得高高的,奥登、阿路思、胡日查他们回来,见到它,就能找到家了……” 听了祖父的话,那一刻,我忽然泪眼模糊,仿佛迷了沙土。我什么也没说,带着在海边长大的儿子一起,帮敖其尔把石头堆上山去。 海勒根那,70后作家,现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生于内蒙古科尔沁,现居呼伦贝尔。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等。多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选摘。曾获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2020年度奖、第十届诗探索·红高粱诗歌奖、多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敖德斯尔文学奖及第26届金鸡百花电影节民族电影单元创意剧本奖等,作品荣登2020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入围2021收获文学中篇小说排行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