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春霞把大客车停在一个电车道边上,开始我并不知道车窗外是电车道,由于天黑,我根本没看到马路上有铁轨。 从白天进城到现在,我急切地想看一看有轨电车。世间的事儿就是这么怪,你越想尽快得到什么,就越是得不到,好像老天爷故意跟你作对似的。这个道理对于15岁的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懂的理论,我也能总结出一些浅薄的理论,以便随时安慰自己。我已经读初三了,鲁迅文章里的阿Q,我是知道的,尽管大家都在讽刺阿Q,但我觉得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开心就好,关别人什么事啊?!有轨电车按着自己的轨道走,阿Q人家走自己的路,我行我素,自己给自己做主,多好。 想到阿Q,我有些沾沾自喜,今天我就为自己做了一把主。 姨姥家跑长途的大客车经过王山头车站的时候,我跳上了车,我对站在车门口的姨姥说,姨姥,你回家的时候告诉俺妈,我跟车去大连了哈。 你这个小鬼儿,恁妈能放心吗?!姨姥是答应的语气,我也听出了鼓励的成分。姨姥的虚荣心我是知道的,全公社只有他家能买得起大客车,姨姥很展扬。 但我对姨姥的展扬很是不以为然:姨姥家二舅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当农民工,勤恳憨厚的二舅一心一意拼命干活,准备攒钱尽快跟十几里地之外的对象结婚。然而,一场事故突如其来,二舅被埋在沙子底下,等把人挖出来时,二舅已经没了呼吸。建筑公司赔了多少钱我不知道,反正姨姥心一横,用二舅年轻的生命换来的钱,买了一辆二手的跑长途线路的大客车。这下四舅和老舅就有了营生,刚学会开车的老舅当准司机,四舅负责售票……为这,屯子里的人说啥的都有。要知道,那年月嘴损的乡下人,从他们嘴里啥难听的话都能说出来。但我姨姥不为所动,虽是女流之辈,但我姨姥在家里说一不二。姨姥摆明了是要不争馒头争口气的,尽管邻居有羡慕的,也有咬牙切齿诅咒的,当橘黄色的大客车开到屯子里,威武地停在姨姥家大门口的时候,姨姥展扬极了…… 我望着乌黑的车顶棚,我想爸爸妈妈这时候肯定没睡着,尤其是爸爸,望子成龙的他会很生气,他甚至会骂妈妈对我管教不严,随随便便就逃学了,简直是大逆不道。妈妈肯定委屈得直抹眼泪:儿大不由娘,都大小伙子了,俺可管不了,将来出息成什么样儿,就听天由命,随他去吧。 我偷偷地笑了,很得意的,但我并没笑出声,我怕惊动在前几排坐着的木春霞和美丽。 木春霞听起来像个女人的名字,其实他是个男的,也就是这辆大客车的司机。这辆大客车原本是木春霞家里买的,经营双塔到大连的客运,去年夏天三十里堡发大水,大客车从桥上被冲到桥下,好像还死了人,木春霞家还赔了钱。事后木家就不想经营这辆大客车了,就辗转卖给了姨姥家。姨姥家老舅从部队复员回乡,刚学了大客车驾驶证,但自己单独驾车还经验不足,就让木春霞留下来干一段时间,带带老舅。 美丽是我家前屯的,也姓谷,按辈分矮我一辈儿,大约比我大三四岁的样子。美丽自小长得好看,俺妈特别喜欢人家,没事儿就跟邻居大娘大婶说,你看前屯队长家的小四闺女,长得真俊,将来俺家太白要是找那样一个媳妇儿,老谷家就烧高香咯! 尽管小四闺女她弟弟是我同学,但我从来没好意思询问他四姐的名字,我自己给她起了个名字:美丽。这个名字只有我自己知道。 此时此刻,美丽就坐在前面与我隔着四五排座的一个座位上,而我躺在车尾的一个座位上。那可以容下两个人乘坐的座位只能容下我的上身,我的腿只好搭到过道对面的另一个座位上,而屁股只能悬空在过道上。 这样的姿势是难受的,加上初冬的寒冷,很难让人入睡。此刻如果在家里,肯定是盖着厚厚的棉被,被窝里热乎着呢。 我似乎有些后悔了,我觉得自己做事太草率,怎么不带着棉袄什么呢?可是我如果带着棉袄什么的,那样妈妈就会发现我的企图,我是出不来的。出不来,我怎么会第一次在城市里睡上一晚呢? 嗯,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得有失的,尽管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可一旦机会来了,谁还有准备的时间? 木春霞和美丽一直在说话儿,我在想我的事儿,没听清他俩在说些什么。但我很反感木春霞那流里流气的样子,穿了件牛仔喇叭裤,屁股被箍得紧紧的,一个农村人,弄得土不土洋不洋的,真恶心。 可是已经到市内纺织厂工作了的美丽,按说已经是个准城市人了,怎么还会搭理木春霞这样的农村人呢? 我不再胡思乱想,我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我亲一下,行吗?木春霞真无耻。 起来起来,你怎么这么不正经。说话小点声,谷太白在后面还不知道睡没睡着呢! 我的天,美丽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脸有些发热,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是红到了脖根儿。 这么长时间一点儿动静没有,估计早就睡着了。木春霞想的真美,我偏不睡,他要是敢非礼美丽,我就突然站起来,看他还要不要自己那个“菲斯(FACE)”了…… “滋——滋——滋啦——滋——滋啦——”眼见着车窗外一道电线上冒出白光,瞬间照亮了大客车的内室。“咣当——咣当——咣咣咣——咣当——”大客车轻微晃荡起来,确切地说,是马路在晃。 地震?我第一反应是地震了,旋即又否定了自己,在电线擦出的火花映照下,我看到一辆空荡荡的车厢滑了过去,车厢里亮着昏黄的灯光。 哦,这就是电车咯! 电车都上工了,天快亮了吧? 美丽说出了我的想法,但他俩显然对电车见怪不怪了,他俩还在窃窃私语。 前面车座的靠背结结实实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俩是否坐在一起,是否挨得很近……难道他俩真的像电车那样擦出了火花? 又一辆有轨电车与大客车擦肩而过,我真想借着亮光起身看看他俩到底在干啥。 昨晚大客车到市内时,天已经黑了。简单吃过晚饭,四舅和老舅就准备在车里将就睡一宿,木春霞直嚷嚷车里没有暖气,太冷了,睡一宿容易感冒的。木春霞说他带大家找个不花钱可以睡觉的地方,这敢情好,老舅、四舅都点头同意,我无所谓,随大流呗。 木春霞开着大客车足足转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幢旧楼,等他叫开一个出租屋的门,我一看开门的竟然是前屯的美丽。美丽将我们四个人让进去,屋里很暖和,可只有一张床,顶多能躺下两个人。 我率先退了出去。我去车上睡,我说。 等木春霞和美丽俩人上车,我已经在车尾的座位上躺好。 看来这小子是真困了,你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木春霞明显低估了我承受困意的能力。初次进入城市,我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呢。 黑暗里,我听得见美丽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能想象得到,那一刻,他们一定是四目相对。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开车到劳动公园客运站排队等客,四舅和老舅在外面喊客:来来——普兰店、城子坦、双塔啊,上车啦,走啦走啦—— 一宿没睡的木春霞明显不在状态,趴在方向盘上打盹儿。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也在犯迷糊。 喊累了的四舅上来推我:太白,你下去帮你老舅喊一喊! 四舅,我没喊过,不会喊…… 四舅剜了我一眼,一会儿车开了,还是你卖票。 来的路上我就无师自通,一会儿问问老舅票价多钱,一会儿干脆问乘客以前坐车多钱,见到年龄大的,我叫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年龄小的我叫大哥大姐,乘客们都说我服务态度好,不像那个人那样。乘客偷偷指了指坐在车门边座抽烟的四舅,车里嘈杂,四舅听不清我们在说什么,呲牙笑笑。 大客车在201国道上跑着,车开得并不快,许是经历过大修的大客车还是没有完全“康复”,费劲地前行着,喘着粗气。尽管国道是柏油路,但久未维修,坑坑洼洼,这样的道路,大客车也是快不起来的,加上路边不时有人招手上车,当车晃到城子坦的时候已是黄昏,太阳也落山了。乘客基本都在城子坦下车了,几乎没人从大连回墨盘和双塔,对于这俩地方的人来说,大连还是遥远和陌生的,他们几乎没什么机缘去大连。除非像巧朋他家那样,***是下乡知青,他姥姥家在大连,即使这样,巧朋也就一年顶多去一趟大连。 巧朋是我的发小,我俩同岁,都属狗,但我比他大一两个月。是巧朋告诉我有轨电车这档子事,他给我形容有轨电车的样子:形状跟官道上跑的大客差不多,但它是绿色的,没有四个轮子,像是直接趴在地上,车顶上还有天线,连着电线,云云。 我在同龄的小伙伴当中长得魁梧一些,自然就成了他们当中的头头,巧朋和洪亮、庆阳、驴蛋、狗剩都听我的。巧朋只有在有轨电车这档子事儿上有发言权,因为除了他,我们都没见过。 我回家把这件事讲给妈妈听,妈妈说,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在鞍山就见过,鞍山人叫它磨电。 我说那你为啥不带我去看看呢?我委屈得直想哭。 妈妈说,那时候我和你爸刚处对象,还没结婚呢,你爸带我去他工作的鞍钢,下班时就坐磨电,车票才五分钱。 鞍钢到处都是大烟囱,鞍山的麻雀都是黑不溜秋的。妈妈接着说。 我才不关心麻雀呢,我冲出家门,拐到旁边的巧朋家门口,巧朋,哎巧朋,你出来—— 巧朋出来了,我说,鞍山也有有轨电车,俺爸俺妈都看见了。 恁爸恁妈看见了不算,你不是没看见吗?再说了,鞍山能跟大连比吗?巧朋还振振有词,我真想踹他一脚,但在他家门口,他那个说话拿腔作调的妈妈能看见我俩,我不得不作罢。 鞍山有鞍钢,我爸就在鞍钢工作,老大了,光俺爸的中型厂就好几万人。我有些理屈词穷。 太白,你想啊,大连能叫大连,它肯定是太大了,比鞍山大是指定的事儿,鞍山估计就是王山头那个山一般大。 别说,巧朋说得还挺在理,我只好讪讪地回头往家走。我一定要去大连看看有轨电车,在巧朋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我暗暗下定决心。 大客车突然不颠簸了,我一时还不太适应。颠簸多好哇,我的思绪被颠得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上,云里雾里的。 我知道,这是回到沙土路的乡道了,我们那地方人都把它叫官道。官道的来历我说不清,是不是古代的驿路呢?估计够呛,我们家这旮旯过去都是不毛之地,附近也没听说有什么古代的驿站啥的。嗯,官道就官道吧。 走上官道,离家不远了,顶多20里地。这就意味着我即将见到脾气火爆的爸爸,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还有明天到学校怎么跟老师撒谎呢?旷课两天,我总得给老师找个借口吧,我毕竟没有勇气就此辍学,尽管我做梦都想像老舅当年那样,穿上军装远远离开家乡,走得越远越好。 车速慢了下来,可能是在上坡吧。 墨盘这地方属于丘陵地带,官道上一会儿一个大坡,一会儿一个小坡。车开得这么慢,肯定是到石岭大坡了。过了石岭大坡,到家也就10里地吧! 咣当,大客车抖了一下子,然后瞬间停住了,我的上身迅速撞向前座的后背。 怎么啦?春霞叔。 车没油了。你们三个下去推车吧。 车门打开,一股冷风嗖地窜了进来。 四舅坐着没动,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太白,咱俩到王山头加油站去买点油吧。老舅拎着两个空塑料油桶下了车。 王山头正好在石岭大坡的正北方,风不大,但初冬的风扫在脸上,也有刀割的感觉。 我跟老舅要过一个油桶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抄在裤兜里,老舅也如此这般,我俩侧着身,踩着官道上软绵绵的沙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我把手从兜里掏出来,捂着耳朵,耳朵已经冻得像猫抓似的。捂一会儿,耳朵暖和了,手又冻僵了。我把油桶换到这只手上,用另一只手捂着另一只耳朵。我有些恨自己,为什么离家的时候不戴个帽子或者围个围脖呢?又来了,我是个特别爱后悔的人,不断地冲动做出一些傻事,完事了又特别地后悔,有时候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 现在整个脸都麻木了,打自己耳光也没感觉。老舅说,太白啊,我当年在赤峰当兵时晚上站岗,那地方可比咱这冷多了。你不是将来要当兵吗,今天就算先锻炼锻炼。 对啊老舅,没事,我能抗住。我用右手使劲擤了一把鼻涕,狠狠地甩向漆黑的夜幕,然后恶作剧般地在裤子上蹭了蹭,好像那不是我的裤子,反倒很有几分得意。 这会儿要是有一辆汽车经过就好了,即使是马车牛车也好,我们一定将它拦下来,恳求司机或者车老板送我们一程。可是你要知道,这是1985年冬天,乡间公路上难得见到几辆汽车,那种短途的公家大客车是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再就是解放牌货车,农用拖拉机什么的。许多农村孩童都喜欢闻汽油味儿,每当汽车经过,我们都跟着汽车跑出去很远,对汽车扬起的沙尘不管不顾的,还咯咯直笑,开心极了。 这要是有一辆自行车咱俩骑着也行啊,老舅像是自言自语,寒风吹着衣襟和裤腿猎猎作响,风的声音明显淹没了老舅的声音,使得他的话像是梦呓。 一个世纪的时间有多长?上次我偷偷看武侠小说被爸爸罚站,那时间慢的呀,简直就是一个世纪,不过在那一个世纪,我能把自己想象成张三丰燕子李三甚至霍元甲等大侠,我要借着罚站练功。 我现在终于理解了一个世纪的长短,那就是石岭大坡到王山头加油站的长度,10里路。刚开始脚是麻木的,不过越走脚下越热,走到世纪下半叶时,脑袋也渗出汗珠了,但迅疾被冷风坐实,升华为空气,额头留下细密的盐粒儿…… 我记得盐粒儿是白的,像有轨电车擦出的火花一样耀眼的白。 嗯,一个世纪终于过去了,老舅和我买了两桶汽油,找人开车把我俩送回石岭大坡,车上的木春霞和四舅也在那里瑟瑟发抖,但在我看来,他俩就像是装的。 加了油的汽车发出欢快的鸣叫声,车灯把黑夜的山乡一劈两半。 车到王山头车站,我跟老舅打了个招呼就跳下大客车,径自往家走去。 当我带着一身寒气进到屋内,爸爸只是抄着手,站在屋子中间,并没有暴风骤雨般的拳头和巴掌,这实在让我意外。 上大连干什么去了? 看有轨电车去了。 那玩意儿有啥好看的,将来你进城了不是可以随便看吗?爸爸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足以杀死有轨电车留在我心里的火花。 我侧身错过爸爸有轨电车车体一样的身体,回到我睡觉的里屋。更确切地说,那是一堵墙,曾经为我挡风挡雨,但也挡住了我许多念头。这次爸爸放我一马,他是看懂了我呢?还是更加看不懂我了呢? 我太累了,倒头就睡。梦里,有轨电车咣咣直响。 很快,我就把木春霞忘得一干二净。 20年后,四舅作为建筑工人,死在这个城市的一家工地上。据说,四舅的死法与二舅的死法如出一辙,都是被建筑工地的沙子埋在下面窒息而死的。更为诡异的,是人们都说那些沙子都来自老家的河流里。作为故乡县里最为贫穷的乡镇之一,老家的河里出产质地优良的河沙。这些河沙的开采权被时任县委书记的小舅子垄断了,河沙源源不断地被运往市里的各大工地。我不知道四舅是不是搭着这些运河沙的翻斗车进城的,但显然是这些河沙害了四舅。当年,二舅的尸体停放在姨姥家的院子里,我看到了二舅最后的平静的容颜。四舅却像老家那些干枯的河流,雨季一过,河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可以留下一些痕迹的,但挖沙的机械把河道挖得千疮百孔,像乡下人因天花而遗留下来的麻子脸,坑坑洼洼。 开车这门手艺,最后终于成为老舅一辈子的营生。现在想来,姨姥多么有先见之明,这里有她对老儿子的偏爱,也有一个乡下妇女的远见。尽管姨姥并不识字,但她坚信一个男人只要有了手艺,就会一辈子吃穿不愁。老舅先是给一家乡镇企业老板开车,期间娶了一个民办教师。后来自己买了台轿车,干起了出租车生意,据说日子过得不错。我那个民办教师的舅母后来也转正了,想来现在已是退休的年龄了。 美丽所在的纺织厂后来被个人承包了,当年的纺织女工纷纷离职另谋生计。她们像春天的杨絮柳絮一样四处飘散,消失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当然美丽也不例外。 我也有好多女同学都曾经在这个纺织厂工作过,她们通过招工进城,敲开城市的大门。但她们的青春、爱情、婚姻并不平坦,甚至像故乡坑坑洼洼的河道一样坎坷,但每当回到老家,大多衣帽光鲜。但在这群人当中,我并没有发现美丽的影子。 等我辗转多年,终于来到这座城市生活。原来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有轨电车,已经萎缩成最后两条线路,观光作用大于交通工具的作用。于我则是一种巨大的心里补偿,我常常远远看着它驶过,却很少上车。 不为别的,只因为它上车时需要刷一遍卡,下车时还需要刷一遍卡,这很别扭。坐惯了普通公交车的人们,常常下车时不管不顾扬长而去,貌似有逃票的嫌疑。 其实,一切都是记忆的惯性使然。天眼时代,城市里的嫌疑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李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文学创作一级。现供职于大连日报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