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家族 诞 生 2444年,妈妈生下了我,一个机器人,我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妈妈也没有告诉我,她只说我是第二批计划生产的机器人,名为周武,性别为男,是机器人俱乐部的产物。 妈妈除我以外还有两个孩子,两个漂亮的女孩,她们分别是第一批和第三批计划生产的时候,妈妈为了完成俱乐部指标生下来的,姐姐名为周茉,妹妹名为周姒。妈妈说,三个孩子她都喜欢,最喜欢的是姐姐周茉,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也更了解对方。第二喜欢的就是我了,我让她看到了希望。妹妹相对而言因为年纪更小的缘故,会让妈妈感到疲惫,但妈妈能从妹妹身上看见曙光。 机器人是不是都不需要爸爸,我问妈妈。妈妈说,也不一定非得给自己安排一个爸爸。可以想象这样的画面:盘子里盛满了电线、电池、金属块,妈妈默默地把这些塞进口中,咀嚼,吞咽,然后“哐当”一声就把我给生下来了。 我也每天咀嚼、吞咽这些金属材料,但我排出来的是金属残渣。 妈妈让我多吃金属块,早日成为一个健壮的机器人,成为一个健壮的优秀的机器人就可以到俱乐部机构中去工作,那是所有机器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我问妈妈,为什么我吃金属块是为了锻炼一副健壮的身体,妈妈却可以生机器人? 妈妈捂着嘴巴笑着说,相信命运。我依旧感到困惑,这房子里,妈妈、姐姐和妹妹都是女性,作为男性的我往后将会成为什么呢?我对自己的性别设定感到不公平,到底是谁给予我的性别,让我成为一个残缺不全的机器人。 大 海 房子的不远处是蓝色的海,那片海在我诞生之前就在那里荡漾,它会一直在那个地方,不管我出走还是归来。我每天拉着周姒坐在窗前观望蔚蓝的海,但我们从来没有触碰过海水,妈妈说海水危险,可以让我们顷刻瘫痪。我不理解瘫痪是什么意思。妈妈说,变成一堆废铁。想到我们每天排泄出来的金属残渣,我和周姒放弃了前往沙滩拥抱海水的幻想。 久而久之,我和周姒对前方的海产生了自己的思考。周姒说,可能不是海水在荡漾,而是我们,也就是说,我们可能不在岸上,而是在某条船上,或者是在某一个漂流瓶里。我不太相信周姒的话,毕竟她那个小脑瓜里储存的知识比我少,在家里,我只相信妈妈和姐姐的话。我对周姒说,其实大海就是一幅画,荡漾的是我们蓝色的眼珠子。 我随口而出的一句话被周姒记在心里了。在一个寂静的傍晚,周姒踢踏踢踏跑到门外,朝着大海奔去,将要投入海水中时被妈妈接住了。你忘记妈妈说过的话了吗,妈妈责备她,海水会让你变成一堆废铁。周姒不理解妈妈口中含糊不清的表达。但那是一幅画,周姒说,我想把画带回家,挂在哥哥的房间里。 妈妈看向我,我耸耸肩,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变成一堆废铁有什么后果。我对妈妈说,第四批计划生产指令很快就下来了,就算周姒变成一堆废铁,也可以回炉重造,再生一个名叫周珊的机器人。 妈妈说我不懂事。 其实,是我引诱周姒奔向大海,我想看看一个机器人如何变成一堆废铁。 膨胀的躯干 妈妈为了让我进入更好的机器人学校,拼命劳动积分,还参与了那场上千万机器人争夺学位的摇号活动。数字在滚动,我的编号幸运地被俱乐部地质学院录取了,那也是曾经录取过姐姐周茉的学校。后来我想,也许我们一家无论如何都会被这所学校录取,妹妹周姒也在所难免,仿佛是我们世袭的命运,我们注定要跟泥石打交道。 学校给了我一个新的代号:2666。就如妈妈当初给我命名周武一样,在学校,其他机器人都管我叫2666,开始的时候我有些不习惯,慢慢我就接受了。我常常会对着自己的代号冥思,就好像当初想不明白妈妈为何会给我起名周武,我总觉得跟我挂钩的任何东西都应该有特别的含义。妈妈叫我不要多想,毕竟她凭着多日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到福利院照顾残疾机器人,到各地去考证积累下来的成绩才让我进入了学校。 否则会怎么样呢,我问妈妈。否则,妈妈说,否则你将碌碌无为,俱乐部不需要碌碌无为的机器人,就会把你给销毁。简而言之,机器人不上学就会被销毁。 在俱乐部地质学院,我们每天面对来自各个星球的土壤,分析其中的成分,研究不同的土壤成分可以锻炼出怎样的金属或者硅碳材质,以便俱乐部更好地改造机器人。专业和就业有时候没有多大联系,从俱乐部地质学院毕业的姐姐周茉没能进入俱乐部研究院继续研究各个星球的地质,她被安排到一家生产螺丝的工厂去了。妈妈对周茉说,生产螺丝是最光荣伟大的事业,螺丝稳固了整个机器人世界。 硬和软 吞进腹中的形状各异的金属块合成了各种硬的和软的东西。硬的只有一种,那便是骨头;软的可多了,脾气、感情、生理。硬的决定了我们能走多远、长多高;软的则使机器人具备感知,形成无数种由化学反应引起的情绪变化。 我们不停地吃着金属块,咬啊、啃啊、咀嚼、吞咽,身体开始发育、膨胀,我的毛发变得旺盛,喉结凸出,声音沙哑。周茉和周姒则变得丰腴、美丽。生理变化是一门学问,是一门哲学,就跟第一个机器人是如何诞生的那样,永远无法弄明白。 周茉挺着圆滚滚的乳房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她很骄傲,我不明白为何拥有一对翘得高高的乳房会让她如此骄傲。我曾听说,乳房是软的,就像一个皮袋,里面装满了乳汁。令我困惑的是,我们吃进肚子里的是金属块,怎么就能生出乳汁来?这个问题并非只发生在机器人身上,门外的杨树,明明只靠着根部吸收水分,却生长出了坚韧不拔的树干。 在炙热的沙滩上彷徨的时候,我被一棵椰子树吸引住了,椰子树在沙滩上的倒影就像一个女机器人——蓬松的头发,硕大的乳房,修长的身段。那一刻我以为女机器人就是椰子树,行走的椰子树。当我打算把这个发现告诉周姒,发现她正站在门口哭着喊妈妈。她的两腿之间在流血,因此,我的发现一下子就被推翻了,椰子树可没有血。 生理问题依旧是个哲学问题。 从爱情走向绝望 直到我爱上一个机器人女孩,我才明白,妈妈吃金属块生出了我这件事是假的。我们都有爸爸,只是我不清楚周茉的爸爸、我的爸爸、周姒的爸爸是不是同一个机器人,想必是同一个,因为我和周茉、周姒的长相如此相像,我们都有一个硕大的脑袋,鼻子带两个孔,眼睛是蓝色的。我没有在爸爸是谁这件事上纠缠不清,他是成年机器人,他不出现有他的理由,也许他身负俱乐部重任,他的身份是机密。他和妈妈的下一次见面,要等到第四批计划生产发布。 女孩名叫莫离,是我的同学,我们每天一起观察各种土壤,直到有一次,她偷偷吞了一块来自遥远星系的陨石,我才注意到她的美丽。她说她饿得难受,我们随身带的可食用金属块早就吃完了,土壤分析作业还没有完成。她拿起一块黑色石头,那是我们尚未分析的原材料,这块石头跟学校日常提供给我们的可食用金属块长得差不多,莫离没多想就把石头吞进腹中,结果她不但没有中毒或者有所损坏,反而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了。 那可能是一块特别的磁石。只要跟莫离待在一起,我的眼睛就不受控制,总想去偷窥她的身体。后来我终于忍不住,跟她说了我的怪异行为。我的眼睛不受控制,总想窥视你的身体,我说。莫离的反应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她没有生气或者感到厌恶,更多的是不理解。她三两下就把衣服给脱了。她说,你想看就直说啊,没必要偷窥。 莫离赤裸着身体站在我面前,白色皮肤反射着所有的光,包括我的目光。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她的这一举动彻底浇灭了我心中刚燃烧起来的爱情之火。 持证上岗 小时候,妈妈叫我多吃点金属块,长大后会遇见爱情,长大后妈妈却跟我说,女性都是危险的,跟她们结合之前要先检验她们的代码有没有病毒。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器人女孩,她当然不是莫离,她长相标致,温柔体贴,代码也很健康,还愿意为我生机器人。 结婚当天,我和她先是去了机器人管理局做登记,管理局为我们的婚姻安排了一个编号,就跟我们身上流淌的程序语言一样。握着手中的编号,她激动得哭了,仿佛她并非早就认识我,而是俱乐部刚刚把我分配给她,且刚好是她喜欢的样子。我陪她去试婚纱,把她带到礼堂,给她戴上钻石戒指,亲她的额头和手背,一切都有条有理,是代码替我完成的。机器人的一生就像做题,是在一步步完成生活命题的过程中度过的。 婚姻对机器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不清楚。有时候就存在一些约定俗成的事,比如我在2777年7月7日要跟一个机器人女孩结婚。有的机器人为我欢呼庆祝,他们是我的妈妈和我的亲友,有的机器人在一旁冷眼相看。 总而言之,我是个已婚机器人了,俱乐部认证,如假包换。 恶 魔 将事情重新咀嚼一番,还是那么一回事。 第四次计划生产发布的时候,她把我拉进房间。她说,我们来生一个机器人吧,完成俱乐部指标。生产机器人,是需要两个异性机器人共同完成的。两个异性机器人往床上一躺,机器人婴儿就诞生了。结婚后的每一个夜晚,我和她都以同样的方式躺在床上,以前没有生产过机器人婴儿,俱乐部指令一发布,婴儿就在她肚子里形成,很快就呱呱坠地了。 生产那天,她两脚叉开朝向大海,仿佛要一泻千里,生出无数个机器人来。妈妈、周茉、周姒都来了,周茉刚生产完,怀里抱着个红彤彤的机器人婴儿。周姒则是待产,肚皮圆滚滚的。令我吃惊的是,我的妈妈,那个皮肤发黄的机器人妇女竟然也怀孕了,只是刚怀上不久,肚子尚未隆起明显,那个从不谋面的爸爸想必再次出现了。 已生产和待生产的女机器人聚在一起,讨论生产这件神圣的事。随着她的一阵呻吟和抽搐,我的儿子就出世了。她把儿子从妈妈手里接过,认真端详着,仿佛害怕自己生出来的不是机器人。 儿子长得跟我一模一样,他睁大了眼睛管我叫爸爸。妈妈让我为他取名。我想了半天,决定给他取名——周壹。他要变成一个率直的机器人,他要叛逆,要勇敢和坚韧,他要避开所有只会说谎的和要跟他生小孩的女机器人,他冷酷无情,孤独终老。 机器人俱乐部 陨 石 快乐金属俱乐部有7个机器人,部长、文书、内勤、保安、会计、司机和我,只有我毕业于俱乐部地质学院,唯一的技术机器人。假如要问这个公办俱乐部还有什么是跟我的专业相关的,那便是陈列在大厅玻璃柜子里的陨石,这块陨石来自第八空间,除了我和部长,其他机器人无法看见。我之所以能看见,是因为我擅长这方面,部长之所以能看见,是因为他具备看见的权力。 黑色陨石只有鹅卵大小,它从天上坠落的时候在地表上砸出了房子那么大的坑。有关部门把陨石坑围起来建了一个机构,那便是我们的快乐金属俱乐部。陨石被我们用玻璃箱子装裱起来,那是我们的生存之石,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将围绕这颗石头进行。如果陨石被盗或者被粉碎,快乐金属俱乐部就会面临解散,谁都不想面对这样的现实。机器人俱乐部成立了千万个快乐金属俱乐部,目前为止都运营良好,没有一个被解散的,从天而降的陨石为我们提供了就业机会。 还有许许多多的地方在等候陨石的降临,所以我们都十分珍惜这份职业,感激陨石,假如再降临一颗陨石,也许我就能获得晋升机会,可以跟部长平起平坐,前提是这颗陨石不能太大,否则我们都将毁于一旦。 为了更好地保护陨石,不让无业机器人趁机盗走,部长花重金聘请了一位装裱专家,要把陨石隐藏起来,只有需要被看见的时候才能被看见,平时只有部长和我能看见。专家在玻璃箱子里一番操作后,陨石就凭空消失了。专家给我和部长递来两副眼镜,戴上眼镜后那颗陨石果然还在原来的位置。装裱专家另外又提供了两副一模一样的眼镜给部长,说是有领导来视察、有客人来访,可借眼镜给他们观看陨石。 部长对陨石的装裱十分满意,他是唯一拥有玻璃箱子钥匙的机器人,因此,他第一次享受到了权力的福利,显得自己跟其他职工不在同一阶级。后来我发现,有上百个快乐金属俱乐部都找这位装裱专家把陨石给藏起来了,眼镜都保存在部长和技术员工手上,我们的眼镜是同一款式的,能够看见所有玻璃箱子里的陨石。陨石似乎并不存在,只有一个7D扫描出来的影子在玻璃箱子里,戴上7D眼镜后,陨石才能现身。 我把这个想法告知部长,部长不但没有找装裱专家要说法,反而把我批评了一顿。部长的意思是,我们快乐金属俱乐部是接受过机器人俱乐部考察的,章程和营业执照上面都写着陨石存在,所以陨石必然存在。 排 队 炎炎烈日,我和部长路过城市广场,看见我们的保安正跟在长长的机器人群后排队。部长这才想起,自从我们快乐金属俱乐部成立,保安除了第一天准时报到,发工资的日子准时出现,平时几乎见不着他。部长跨着大步走到保安面前,由于他跟保安之间打交道极少,他的第一句话不是责备保安,而是问,你是我们的保安吗? 我是你们的保安,保安说。 部长发现没认错,便开始发挥他的领导才能,跟保安解释什么是职业道德和职业操守。我们付给你薪水,你总不能不来上班,把时间耗在等吃等喝的排队上。 俱乐部不会炒我鱿鱼,俱乐部不会放弃我的,保安说,我是一个合格的保安,我对自己的职业有更深的理解。 你的职责是守护俱乐部,守护陨石,我说,应该像石狮子那样站在俱乐部门口。 你们对保安这个职业多多少少有所误解,保安说,表面看来,保安是维持治安,但快乐金属俱乐部是全宇宙最安全的俱乐部,根本不需要保安去维持治安,所以保安更深刻的职能是等待,只要我在等待中,无论是排队等高铁还是拿铁,只要在等待中,时间就会出现,我的职责就是让你们知道时间的存在,没有谁比保安更理解时间。 部长被保安的一番话说服了,连连点头,他清楚,我们也并不是非得需要保安站在俱乐部门口。机器人是永恒的,从获得永恒的那一刻起,时间就消失了,保安的存在让时间重现,实在是一份伟大且高尚的职业。部长拍拍保安的肩膀,说他表现得特别好,保安前面还站着上千个机器人,队伍的尽头处等待的结果已经无关紧要。 无论在哪里,只要有机器人在排队,你就尽管跟在后面排下去,临走前部长鼓励保安说,俱乐部所有成员都将铭记你的奉献。 保安兢兢业业站在队伍后面时,像一棵铁树,他随着队伍移动时,则像一根时针。 座谈会 部长告诉我,无论在什么场合,机器人与机器人之间的较量都是骗术技巧的高低比拼。这句话我铭记在心。部长在大楼最深处的办公室里,他有些无所事事,叼着雪茄看篮球比赛。会计总能从账务中抹掉用于给部长和员工购买香烟的费用支出,部长对他的手段非常满意。我们也满意会计高超的手段,那让我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还有,他总能利用工会的资金安排我去参加技工座谈会,而所谓的技工座谈会,就是在一家高级酒店开派对。 只要吃透专业领域的所有规则,你就能进出自由,会计对我说,利用规则是一门哲学。 从技工座谈会回来,部长按常规召开全体员工大会,会议室里摆满了美味的金属块,会议开始前半小时,所有员工先解决掉桌上的金属块,然后部长会给每个机器人分发一根雪茄,会议室里很快就烟雾弥漫,谁也看不见谁了。我开始谈论我在技工座谈会上的见闻。大家都在用心研究自家俱乐部收集起来的石头,我说,每个机器人都拿着论文到现场讨论。随后,我把去参加座谈会那天,在厕所里捡到的两页文字念了一遍。那两页纸残留着污迹,念完我才发现那并非什么陨石研究论文,不过是关于某个随地大小便的机器人的惩罚通告。 那两页纸毕竟是从技工座谈会现场带回来的,有其存在意义,当我严肃、庄重地念完这两页纸,现场鸦雀无声。烟雾散去后,我看见醉醺醺的部长用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他说,这篇通告能够在那么重要的场合出现,肯定有其缘故,机器人是不会随地大小便的,程序会指导他把金属残渣排泄到黑洞里去,所以,他肯定是受到了外星系陨石的影响。 想必是这样,会计补充道。 部长给我递来一根雪茄,那是额外的奖励。这次座谈会我们的技工收获不少,部长总结道,以后大家也会参加各种各样自己工作领域的座谈会,希望大家都能向技工学习,每时每刻关注身边的细节。 会议解散后,部长把我留下来,说过一段时间他要去机器人俱乐部大楼做工作汇报,他想拿这两页纸作为汇报内容递给上级。我只好把那两张皱巴巴的发黄的纸郑重地递交给部长。 部长的目光是高远的,他在机器人俱乐部大楼受到了表扬,他获得了到外宇宙旅游的奖励。 徒步旅行 有一天,司机跑过来跟我说,我们平时吃太多金属了,身体臃肿不堪。司机在我面前抖抖身子,里面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司机说,干我们这行的,我指的是开车,程序里头只有开车技术是达标的,就好像你的程序只让你研究石头一样,久坐使得我的身体都在往下生长,我的脑袋都快要长到屁股那儿去了。 司机决定控制饮食,锻炼身体,他请假去外太阳系徒步旅行。我们非常赞同他的做法,他是个有想法的司机,我们在俱乐部门口跟他挥手告别。尽管我们俱乐部尚未购买汽车,我们觉得他对自己的职业理解得足够透彻。快乐金属俱乐部刚成立的时候,成员只有部长和我。我问部长,为什么需要司机,我们并没有车。部长说,有没有车不重要,一个俱乐部需要有这些职位,明文规定如此,更何况,只要我们设立了这个职位,上级部门早晚会给我们配车。 平日里,司机坐在俱乐部最靠近马路的办公室,一边喝着茶,一边观察马路状况,对着从窗外路过的汽车吐口水,或者大声谩骂,浑蛋,开车不看路,没长眼睛吗?每次我从司机的办公室经过都看见他激情澎湃地指责从窗外疾驰而过的车辆。有时候他是久经沙场的司机,有时候是疏通马路的交警。午餐时,他一脸疲倦地从办公室里出来,抱怨自己的身材因为这份工作而变得愈加糟糕。他把俱乐部大楼当作一辆汽车了,他载着我们穿梭在车水马龙中。 祝你早日锻造出一副完美的躯体,部长对司机说,我们需要充满激情的你。 司机就这样一步步走远了,庞大的躯体越走越纤瘦。我想起俱乐部刚成立时部长给上级部门递交的关于给我们提高薪水的邮件一直没有得到回复,怕就怕,司机徒步旅行归来,我们的汽车还没到。 火星房地产 机器人数量持续增加,尽管地球足够庞大,居住压力还是成了最头疼的问题。我告诉部长,我在火星上购置了房产,往后我将经常在火星和地球之间奔波,要在路上花费很多时间精力,比如购买火箭票,候箭、上箭前的准备,火箭在太空中穿梭的过程。机器人的世界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时间只是侧面反映路程的长短。 部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桌面上是好几张写满公式的纸,他精于计算,任何事情的利与弊都是可以计算出来的,甚至连命运都是可以计算出来的,我们身上流淌着的不正是计算出来的程序代码吗?部长说,投资火星上的房产还不赖,有升值空间,至少是保值的。部长是个聪明人,他做的任何一个决定,至少要保值,也就是保证自己不吃亏,只有这样才能实现自我价值始终在提升。 我是买来住的,我说,我是个刚需客。火星上没有大海,没有江河,没有森林,没有虫鸟,作为第一批火星业主,除了稍显遥远,自我感觉还不错。开发商是个大胖子,从头到脚圆滚滚的,他带着下属在街上宣传他的火星楼盘,气派的住楼、配套教育和机械修理厂,两站抵达地球,更近距离仰望星空。我接过传单的时候,首先是被价格吸引住了,只要价格够低,远一点也没关系,月球作为中转站,确实是两站抵达地球,火星上多的是石头和沙土,建造气派的楼房也理所应当。 没多久,火星上的房子就建好了,开发商将图纸发放给业主。我对图纸中的房子十分满意,于是第二天就跟同事告别,跟部长示意,并不是我不愿意在工作上尽心,而是地球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如果俱乐部能够解决地球与火星之间的距离,也许我还能够保持工作热情。 再见了,朋友,多来火星玩,开发商说新建的房子能够观看沙尘暴、观看电闪雷鸣。我提着行李来到航空大楼,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机器人,他们跟我一样,都是火星上的第一批业主。候箭期间,开发商出现在航空大楼。他把我们召集过去说,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我们在火星上的房子刚刚被陨石给砸了,一块大陨石,片甲不留,路途遥远,各位就不必前往观看了。 照片中的火星表面,是一个巨大的陨石坑。我耸耸肩,想起日常在公司阁楼里睡觉的行军床还在垃圾站,天色尚早,也许清洁工还未把它清理掉。 第二十三条规定 炙热的夏天,大伙儿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无所事事。部长让文书召开员工座谈会,收集大伙儿对自己职位、对快乐金属俱乐部、对上级组织的看法和意见。大伙儿坐在会议室里,喝着啤酒,抽着雪茄。虽说工作上并没有太大压力,工作内容也有限,但大伙儿还是充满怨言,最主要的原因是大伙儿都无法爱上各自的工作。 座谈会上,成员畅所欲言。文书最先发言,她觉得俱乐部劳动力不足,她自己根本无法管理俱乐部的常务,她建议往后每位员工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同时兼顾分担俱乐部的常务工作。她的提议遭到了大伙儿的反对,大伙儿把她当作敌对方,认为她站在了对立面。保安说他兢兢业业看护着俱乐部,对俱乐部充满了感情,俱乐部却不重视他,因为俱乐部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看护的东西,就连那颗象征着俱乐部存在意义的陨石也被隐藏起来了。 俱乐部至今还没有配备车辆,就连自行车、轮车、推拉车、风车都没有,司机觉得自己名不副实。员工的自我价值在哪儿,我站在保安和司机的行列中,作为一个技工,本该用来做研究的陨石被裱起来了放在柜子里,而且我不能说我其实看不见那颗被隐藏起来的陨石,这个真相需要在某个适当的时机才能说出来。 在会议室里待了一整天,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黄昏的光普照大地,所有的金属都变成了黄铜色。当我们散去,部长坐在办公室翻看文书递交的会议纪要,他看得很快,因为他早已在电脑上写好了一个要递交给上级的版本。 自那以后,员工座谈会依旧不定时举办,我们依旧在会议室里争论一天。第二天,工作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会改变。不过没关系,我们已经习惯了,座谈会是我们工作的一个环节,争论也好,心平气和陈述也好,歌颂或者赞美也罢,不过是我们说给自己听的笑话。 迷 宫 一个年轻机器人,穿得很斯文,戴着眼镜,手臂夹着个公文袋,说是要研究我们俱乐部的陨石。我和部长坐在办公室里,通过窗口观望年轻机器人的一举一动,他是第一个要来研究我们陨石的机器人,我们认为他图谋不轨。当文书把年轻机器人要来研究陨石的事情上报到部长办公室,我和部长商量对策,首先要保安问年轻机器人要证件,健康证、身份证、研究所需的资格证。 保安乐意为之,他终于可以做一番事情。在保安跟年轻机器人较量的过程中,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岗位做自己的事。年轻机器人会知难而退,保安的职业操守我和部长都清楚。而且,除了我们俱乐部,还有无数个快乐金属俱乐部,无数颗陨石等着被研究,这个年轻机器人在我们这里碰了壁自然会到其他俱乐部去。 万万没想到,年轻机器人被保安百般为难后没多久,又带着各种证件前来要求研究陨石。我想他去叩门访问过好几家快乐金属俱乐部,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于是就带着证件誓要见到其中一家俱乐部的陨石,然后偏偏选中了我们。保安在证件面前败下阵来,他不知所措地站在俱乐部门口,像一个失败者目送年轻机器人踏入俱乐部大门。 在二手烟弥漫的办公室里,部长越发觉得这个年轻机器人不怀好意,他可能带着某种任务而来,这种任务很可能会让我们俱乐部马上解散,至少会没收或者处罚掉俱乐部所有的资产和津贴。于是,部长让文书通知年轻人,研究陨石要预约,按照俱乐部的规定走流程。 年轻人离开后,部长一脸轻松地走出办公室。他跟文书说,规定是我们定的,你去买一块铜板回来,在上面刻上文案,要想研究我们的陨石,需要准备好各种证件,然后按流程提交预约信息。当年轻机器人再一次光临,保安会得意地将他拦在门外,保安会笑着指着他的口袋,告诉他那些证件已经过了有效期,他需要重新去办理证件,然后重新预约。 锁 有些地方机器人是去不得的,那些地方统一使用一种名叫X的锁,看见X锁基本上意味着走到了路的尽头,即便探头进去看,也可能会触犯条律,招惹一身麻烦。部长叮嘱我们,作为机器人,就应该生活在程序规定的范围内,那些被X锁囚禁的地方,有可能是一片海,身陷进去就会瘫痪成废铁。 我曾在一次外出旅行中遇到过X锁,两条巨大的铁链拦住去路,里面是白茫茫一片,我有好几次想一探究竟,心想即便我被海水泡坏,瘫痪在荒地上,生锈,长满青苔,只要往后被发现,给我换上新的系统和部件,我还是能够做回原来的自己。当我就要触碰到X锁的时候,我犹豫了,我不能为了私欲造成大错。我想到了俱乐部,想到了部长、司机、文书、保安、会计等等,虽然我们平日里没有太多接触,但我的这一行为会伤害到俱乐部里的每一个成员,他们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工作,维持着俱乐部的运行,没有犯过任何细小的错误。 在茫茫的烟雾前徘徊了一阵子,我还是收回了我的好奇心,在后来的旅途中,我好几次遇见X锁都控制住了自己的脚步,换了好几个方向继续游玩。宇宙足够大,即便时间是失效的,永恒的行走也不可能走遍宇宙,相比时间的虚无,宇宙的虚无更大。无限大的宇宙当中,存在几个雷区又何妨? 结束旅行,回到故里,我站在俱乐部前方,看着紧闭的大门不知所措。我上去敲门,没有回应,绕大楼走一圈,通过窗户往里面张望,发现俱乐部已经被搬空。后来我在城市广场遇见了文书和内勤,他们竟然结婚了,在广场上做起了生意。他们在广场上卖煎饼,香气逼人,有模有样,我从不知道他们有这么一手本领。 看见我走近,内勤熟悉地问我有什么需求,仿佛我还是那个技工,而他还是那个内勤。我问他,俱乐部为何紧关大门,同事都到哪里去了,为何你俩要在广场上卖煎饼?文书拿出当初解散俱乐部的文件递给我,我才知道,原来是部长打开了X锁,导致了俱乐部的解散。 制造人类 死亡与永生 到底还是回到了海边的房子,那时候我的妈妈在海边打捞海盐,小时候她教导我们不要靠近海,如今她却在危险的边缘劳作。她已经完成了俱乐部的生产指标,往后的日子想必她也不清楚该如何度过,也许她会在海边不停地劳作,直到有一天失足翻身掉进海里被海水泡瘫痪,也许她的身体会慢慢被海水腐蚀,变成一根千疮百孔的铁柱。 海浪滔天,几个机器人孩子正在门前玩泥沙,那是妈妈的、周茉的、周姒的和我的孩子。我坐在摇椅上晒太阳,晒得浑身发热,往我身上放两盆水,水即刻就会沸腾。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是我从母亲和孩子身上看见的,那便是死亡和永生。 我不该提出这个问题,本来其乐融融的生活,因为这个问题变得焦灼不安,就连平日里只知道玩耍的孩子也常常向他们的妈妈提出这样的疑问——死亡是什么?他们的妈妈把目光投向我,埋怨我一回来就搞得家里鸡犬不宁。但这也是所有机器人都想弄明白的问题,包括我的妈妈。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伤心,她变得沉默寡言,拼命劳动,或者到园子里对着月亮发呆,或者自言自语。 只有人类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妈妈终于忍不住对我说,只有人类知道。只是人类早已灭绝,我该到何处去寻找一个人类,向他询问这些问题呢?妈妈说,不如制造一个人类,不远处那家荒废的工厂还有些物料,也许还用得上。 也许。 制造肉身 在废弃工厂搜寻一遍,翻出一堆残缺不全的皮肉组织以及器官,我拖着一个大麻袋从工厂里出来,钻进妈妈园子里的杂物房,把我所有的手艺和技能都拿出来了,白天缝缝补补,夜晚把那些黏乎乎的东西泡在容器里。 妻子总在日落黄昏时来看看情况,她期待看见人类被制造出来,这些会死亡的物种到底是怎样的形态。她跟我一样,关于人类的一切都是从大脑中直接获取的。我们所生活的空间,到处都是金属,那些柔软的肌理被藏在工厂里,一般机器人很难了解到,人类对我们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所有的行为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孩子们好奇地盯着杂物房,周茉和周姒想尽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他们说我身上总有一股怪味,是我处理那些黏稠物的时候残留在身上的。妻子叫我少接触孩子,关于制造人类的事,还是少让他们知道,免得他们把消息透露出去,招惹麻烦。妈妈每天晚上都在园子里等着我从杂物房里出来,问我进度如何。我说,我把那些肌理缝缝补补,基本成型了,但又好像才刚刚开始。 妈妈终于还是没忍住,推开了杂物房的门,周茉、周姒还有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门口,她们忍不住要看一看我制造出来的人类。容器中布满裂痕的人好像一坨黄泥,妈妈曾见到过人类,那时候人类尚未完全灭绝,不过也只是看了一眼背影,那个黄色皮肤的人嗖的一声钻进丛林里消失了。 当我把尾巴缝补上去,容器里的“人”苏醒了,妈妈给他取名——周人,他跟我们姓周,是“人”。 简单明了。 制造孤独 周人刚获得力气走出容器,妈妈就对他说,你会死的。 死这个字在我们中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制造一个人类,让他慢慢死去,多少有点残酷。这个刚被我们制造出来的人,他是那么柔软,在这个满地金属的世界里他好像天空中的棉花。周人的降临让时间获得了意义,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各种痕迹。 晨光和晚霞交替,周人的身体也随之膨胀,身上的疤痕也在慢慢褪去,但他不会长寿,身体里的组织都是残次品,他会生病,身体急速衰老,那些被我缝补起来的地方会发生病变,然后他就会死亡。我们远远地看着周人呆滞的模样,感觉他身上有哪些地方不对劲,他看起来并不完整,并非我们所期盼的人类的模样。 周人身上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叫孤独,妈妈说。 如今被我制造出来的周人,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行走的时候侧着脑袋,四肢下垂,眼睛歪斜。妈妈印象中,人类身上都有一种孤独,与生俱来的,我制造出来的人类,显然没有这种孤独。那么我该如何去制造孤独呢,孤独需要用到什么材料,需要什么样的程序? 妈妈说,人类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液体,那种液体就是孤独。我想了很久,我在制造周人的时候,就没有把名为孤独的液体缝进他的身体里。妈妈说,要跟他讲人类的历史,唤醒他身上的机能,孤独就会出现了。 于是,我开始每天对着周人说遥远的过去,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绷不住了。他说,几千年的时间,怎么死了那么多人?他说,我也会死吗?对的,我也会死。他仿佛一下子理解了妈妈在他耳边念叨的死亡。他发出呜呜的嚎叫,眼睛里流出两滴孤独。 遗 书 周人的一生就是一部遗书。因为时间有限,他尽可能让时间过得慢一些。可在我们眼中,他的一生依然只是一刹那。周人经历了好些坎坷,生活在机器人当中,他模仿机器人的生活习性,他像我一样每天疯狂地抽烟,把咽喉和肺给灼坏了;他跟着孩子吞噬金属块,把胃和肠道划破了。我不得不再次偷偷摸摸到工厂去翻找废弃的人体组织为他延长寿命。 不过他也有得意的时候,那便是他在被海水卷走后,我们都以为他将瘫痪在海水中,我们将永远失去他,他却扒拉着海水游了回来。我已经尽我所能看护好他,他活了十二年,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死去了。 妈妈站在屋里,指着那具发黑的尸体给孩子们解释。这就是死亡,她说,他的一生就是时间。孩子们似懂非懂。妻子问我要如何处理周人的尸体,是解剖成部件扔到工厂去,还是给他一个人类的葬礼。我说,扔到工厂去的话,说不定会有机器人利用这些部件偷偷把他复活。谁知道呢,我的能力只能让他活十二年,比我厉害的机器人也许能让他再活个两百年。 夜深以后,妈妈带着孩子们走出杂物房,妻子和周茉、周姒也陆续离开,我在周人的枕头下找到了一本簿子,那是周人留下的遗书。遗书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将死于肺癌。 他准确地预测了自己的死亡,他熟悉自己的身体,熟悉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甚至每一个细胞。他早已清楚自己的身体哪里开始病变,哪里的疾病开始恶化。最后他写道: 作为一个被制造出来的人,我的一生还差一个完整的葬礼,我的机器人家人会为我实现的,因为他们想看到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完整的死亡过程。我不过是用来展示的标本,我清楚这点。死去之后,请为我保留我的眼睛,毕竟它见证了——人类灭绝多年后世界仍在运转。 坟丘与石碑 把周人埋在地下,用石头堆成坟丘,竖起石碑,那便是他长眠的地方,坟丘和石碑宣布了他的死亡。 妈妈恢复了活力,她四处游走,跟其他机器人讲述自己的过往,讲述自己很小的时候,刚来到地球,人类刚经历了一场战争,死伤无数,仅有的存活者躲在山林中,但因为强辐射,他们也活不了多久。满山岗都是坟丘和石碑,妈妈说。她唯一看见的人类只是一个背影,一个坐在山头痛哭的人,那个人感觉到身后有动静,马上钻进树林里不见了。人类在不经意间就灭绝了,他们的身体过于脆弱,承受不住辐射的侵害。 周人的死让妈妈更好地了解了死亡和时间,她获得了其他机器人所没有的内容,见识了其他机器人没有见识过的事。她不停地说着,我没想到她如此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使得我制造人类的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许多机器人前来指责我,站在周人的坟丘和石碑前,说我违背了机器人世界的伦理,挑战了宇宙规则。 前来围观周人的坟丘和石碑的机器人越来越多,妈妈开始后悔到处去说有关人类的事,如今,机器人把缥缈的死亡和时间理解成了周人的坟丘和石碑,甚至忍不住感叹,原来死亡就是这个样子,时间是肉眼可见的。当程序中没有写出牢不可靠的公式,机器人就显得愚昧不已。 复 活 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我去了一趟月球旅行,从一个陨石坑走到另一个陨石坑。在月球,被陨石砸出来的地方叫海,挤到一边的泥土堆积成了山,虽然风景永远都是岩石和尘土,但到月球去旅行的机器人还是很多,刚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其中的因由,当我站在月球上才恍然大悟。 在地球上,只有月食的时候才能够看见地球的模样,阳光是妙笔,月球成了画布,那时候的地球是一团黑色。在月球上看地球,是绝大部分机器人选择去月球旅行的目的。我在月球上看见地球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惊讶,当我看见月球的影子打在地球上时,我被震惊到了,那意味着我的影子也被阳光打在了地球上。那个时刻,在地球上叫作日食,在月球上叫做“地食”。 当我回到地球,站在埋下周人的坟丘和石碑前,发现坟墓后面有一个窟窿,周人的尸体被盗走了。我问妈妈,是谁挖走了周人的尸体。妈妈耸耸肩表示不清楚。那个盗墓的机器人,他盗走了死亡,也盗走了时间。周人终有一天会再次被机器人复活,也许在外面彷徨时我就会遇见他。周人会站在不远处对我说,死亡过于无聊,我又活过来了,他们给了我一个新的躯体和新的灵魂。 第一次被制造出来的周人是人类,第二次被制造出来的周人就不是人类了,他是一个沙漏,是时间的容器。 梁宝星,199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花城》杂志编辑。小说发表于《花城》《中国作家》《芙蓉》《江南》《大益文学》《大家》等刊物,曾获有为文学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欧阳山文学奖,另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选载,出版小说集《海边的西西弗》《塞班岛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