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 者 按 | 2013年,《草原》策划推出“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优选内蒙古九位青年作家,全年12期进行重点推介,以凝聚和呈现新一代写作者的新气象和新表达。时间的长河奔入2023年,我们欣然看到这九位作家创作质量和影响力稳步提升,并已日渐成为内蒙古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时隔十年,“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正式回归,一批文学新锐正如骑手般在文学的草原上策马扬鞭,让我们共同期待他们以作品传递新一代写作者的精神力量。 文学期刊是青年作家成长发展的重要阵地,积极为青年作家提供崭露头角的机会,是一个杂志的职责所在。这一年,请记住他们的名字:阿尼苏、邓文静、胡斐、景绍德、李亚强、刘惠春、苏热、晓角、谢春卉。 阿扎的江湖 / 阿尼苏 出租车开进巴镇东边废弃的乳品厂大院,刚停稳,站在工用帆布帐篷前等候的一个壮汉过来开车门。敖特尔领着弟弟下车,提醒弟弟赶紧给壮汉点烟。壮汉指着眼前大大小小的煤堆,说:“敖特尔阿扎,这里不能抽烟。”敖特尔从后备箱取出一条香烟递给壮汉,壮汉怎么也不收。敖特尔硬塞到壮汉手里,说:“我弟弟从牧区来,没在镇上干过活儿,以后多关照啊。”壮汉说:“放心吧,你弟弟就是我弟弟。”壮汉握着敖特尔弟弟的手,说:“挺有劲!明天上午八点过来吧,跟车装煤卸煤很累,也需要巧劲儿,不过干几天就习惯了。”敖特尔看着秋阳下闪着金光的煤块,扒拉几下弟弟的脑袋,说:“好好干。” 下午敖特尔没有拉乘客。他让弟弟坐在副驾驶,在各个街道上穿梭。他想让弟弟快点熟悉巴镇。弟弟今年二十三岁,比敖特尔小七岁,初中毕业后一直在老家放羊。敖特尔结婚后一心想到镇上生活,去年办理好相关手续,便卖掉羊群,拿上积蓄,偕妻带子来到巴镇,还在老旧小区买了一套两居室。敖特尔开出租车,妻子在家带孩子。弟弟割完秋草,便奔着阿扎来镇里,以为阿扎很快能给他找个好工作,没想到是这个样子。弟弟闷闷不乐,敖特尔说什么,他就敷衍着点点头。当敖特尔停好车,在路边跟弟弟抽烟时,路过的出租车司机总会按一下喇叭,或降下车窗跟他打招呼。敖特尔拽着弟弟的袖子,说:“这是我弟弟,以后多关照啊!”弟弟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不耐烦地问:“干个体力活还这么麻烦吗?”敖特尔嘿嘿一笑,没有辩解。 弟弟住在敖特尔家。吃晚饭时,他闷声不响地喝了好几杯白酒。敖特尔说:“弟弟,巴镇不比牧区,有各行各业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圈子,每个圈子都是个江湖。”弟弟说:“你不是有很多小弟吗,怎么混成这样?”这时敖特尔妻子抱着孩子坐过来,说:“弟弟,我们要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要羡慕那些混子,你阿扎现在稳当了,以后多向你阿扎学习。”弟弟还想继续喝酒,敖特尔抢过酒杯,说:“你先适应一段时间,慢慢来,别急!”弟弟没再说什么。弟弟睡着后,敖特尔对妻子小声说:“这小子一根筋,做事不过脑,脾气还大,得磨一磨。”妻子说:“如果弟弟决定留在巴镇,那阿爸、额吉咋办呢?阿爸快六十了,还能放几天羊啊。”敖特尔说:“那倒不怕,到时让阿爸、额吉卖掉老家的牛羊、房子,然后在镇上买套房子……我担心的是,弟弟能不能吃镇里的苦。”妻子说:“我们以前认为巴镇哪儿哪儿都比牧区好,现在才知道,牧区有牧区的苦,巴镇有巴镇的苦……好在,付出的辛苦有回报,日子确实越过越好了。” 第二天下午,敖特尔去接弟弟时,弟弟正站在大院门前的路边抽烟。弟弟一上车,敖特尔就问:“咋样,今天挣多少?”弟弟说:“一百五。”敖特尔说:“行啊,快赶上我了。”过好一会儿,弟弟说:“要不我开你的出租车吧?你白班,我夜班。”敖特尔说:“你连驾照都没有,还想开出租车,你在想啥呢?”弟弟说:“不就跟开拖拉机一样,有啥难的。”敖特尔说:“这跟难不难没关系,没驾照就是不能开车,你懂不懂啊?”出租车顶着阳光跑,路面泛着白光,两边的房屋看着有些变形。车里干燥、闷热,弟弟刚按下空调键,敖特尔立刻关掉,然后把前后车窗都打开,说:“省油。”弟弟望着窗外的街景,没再理会敖特尔。 三天后的上午,壮汉打电话告诉敖特尔,弟弟跟人发生矛盾,扔下铁锹跑了。弟弟手机关机,敖特尔匆忙赶过去,走进帐篷,看见壮汉跟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桌边。壮汉指着男人说:“敖特尔阿扎,你看看!”男人用纸巾摁着脑门。敖特尔走过去,把他的手拿开,看见他脑门上破了一块皮,正往外渗血。敖特尔问:“这是咋了?”男人没敢说话。壮汉说:“今天你弟弟跟他搭班,他嫌你弟弟速度慢,说了几句,你弟弟故意抢着铁锹装煤,结果一个煤块打在他脑门上。”敖特尔说:“这小子咋还学坏了呢?”男人始终低着头。敖特尔叹口气,掏出二百元放在桌上,对男人说:“我弟弟不懂事,请多担待。”壮汉跟着敖特尔走出来,把手里的一条香烟放进后备箱,说:“阿扎,对不住了。”敖特尔拍拍壮汉的胳膊,说:“其实我弟弟人很善良,就是脾气有点不好,给你添麻烦了,抱歉啊!” 敖特尔在乳品厂附近开车转了几圈,没看到弟弟,接着进镇里寻找。直到中午,他路过大桥时才看见弟弟。弟弟正坐在河堤上,往河里扔石子。他停好车,走到弟弟身边坐下,给弟弟递过去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秋风一过,河水微微荡漾,河面金光闪闪。他说:“我一个中专同学在面粉厂当经理呢,也许他那里需要人。”弟弟说:“去扛面粉啊?”他说:“我们过去看看。”弟弟不屑地把头转向一边。 敖特尔带弟弟来到镇北边的面粉厂,车停到路边,让弟弟在车里等着,自己拎着两条香烟走进厂院。不到十分钟,敖特尔就拎着香烟走了出来。他上车后重重地关上门,把香烟往后座一扔,挂挡加油疾驰。车子从镇郊往南行驶,路上车辆不多,路边树上的黄叶片片飘落,洒满柏油路,车轮碾过时“沙沙”作响。敖特尔降下车速,说:“现在老家牧区肯定很美。”弟弟说:“美啥呀,光秃秃的,你不是不想在牧区生活才出来的吗!”敖特尔不知怎么回复弟弟,长舒一口气,说:“工作的事,我们再找找。”弟弟说:“阿扎,你不是说过,卖煤的那个,还有今天这个,以前不都是你小弟吗,现在咋这样呢?”敖特尔说:“咋样了?人家有错吗?再说你也不愿意读技校,没有一技之长,你在镇里能干啥?”弟弟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接下来的几天,弟弟常去网吧或台球厅消磨时间,敖特尔给他介绍宾馆的保安工作,他没有去。敖特尔以为弟弟玩几天,感觉没意思就会回老家,但是弟弟连着两夜不归,清晨一身酒气地回来倒头就睡。敖特尔问原因,弟弟只说在通宵打游戏。第三天夜里,敖特尔偷偷跟踪弟弟,发现弟弟走进一家歌厅后许久不见出来。敖特尔一进去就看见弟弟坐在大厅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抽烟。敖特尔走过去问:“你在这里干啥呢?”弟弟尽力掩饰着慌张,站起身说:“我在工作啊,我自己找的。”这时走来一个瘦子,经过弟弟的介绍,瘦子赶紧伸手握住敖特尔的手,说:“阿扎,我是巴图的弟弟。”敖特尔很快反应过来,问:“啊……巴图在哪儿呢?”瘦子说:“我阿扎前年去外地一直没回来呢,这是我开的店,以前常听我阿扎提起您。”他们身旁时不时有穿着暴露的女生走过。敖特尔没再多聊。 第二天清晨,弟弟刚回来,敖特尔就问:“你在歌厅做啥工作呢?”弟弟说:“啥也不用干,坐着抽烟喝酒就行。”敖特尔说:“以后别去了,那里早晚出事。”弟弟说:“你以前不天天打架吗,有啥看不起人家的,人家现在混得比你好多了。”敖特尔“咣”一声给弟弟一记耳光,这是他第一次打弟弟。他大声说:“巴图根本没有去外地,前年他把人打成重伤,现在服刑呢,等哪天你被他们怂恿干傻事,后悔都来不及了。”弟弟也喊起来:“我以为你在巴镇多好使呢,我现在就回老家,以后再也不靠你。”从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声,敖特尔妻子走出来,先劝敖特尔别再说了,然后安慰弟弟。 当天下午弟弟真的回老家了,敖特尔接到妻子电话,也没有给弟弟送站。他觉得弟弟暂时真不适合在巴镇待着,倒不如回老家干活。弟弟放牧是一把好手,在牧区也经常帮助村里人,但弟弟动不动就发火,年龄越大脾气就越大,也不知道这火从哪里来。因为这样,弟弟还没交到女朋友。敖特尔把空车牌按下去,独自在巴镇街上开车到很晚才回家。 敖特尔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每天起早贪黑地开出租车。目前全家人的生活费靠他一个人,他想趁孩子没上学前尽量多赚点钱,然后跟妻子开一家奶食品店。那时再给弟弟弄辆面包车,让他从牧区往店里拉奶食品……这些美好的憧憬一直在激励着敖特尔前行。巴镇虽小,但对敖特尔来说,可以承载他所有的梦想。 元旦那天下午,弟弟背着一个大包来到敖特尔家。他把包里的肉干、炒米、奶食品取出来放到茶几上,说:“阿爸、额吉让我给你们带过来的。”说完他就要回去。妻子向敖特尔使眼色,敖特尔说:“我明天不出车,晚上一起喝点吧。”弟弟不说话。妻子赶紧说:“我这就给你们炖肉去。”他们吃饭前,敖特尔接到壮汉的电话,没说几句就开始穿衣服。挂断电话,他对妻子说:“我有点急事出去一趟。”走到门口,他停了一下,转身对弟弟说:“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东郊一家餐厅二楼大雅间里,围着圆桌坐着十几个男人。敖特尔刚走进去,壮汉和对面一个高个子立刻起身,随即其他人跟着起身。壮汉让敖特尔坐在旁边,跟弟弟尴尬地打了个招呼。高个子说:“既然敖特尔阿扎出面了,我不能不给面子,这样吧,再减两万,除了医药费,给八万,这事就算过去了。”壮汉说:“最多两万。”高个子旁边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指着壮汉喊:“你***的,给你脸了,是吧?”壮汉这边也有一个小伙子站起来对骂,接着又有几个加入进来。高个子和壮汉呵斥各自的小弟,小弟们才安静下来。高个子说:“敖特尔阿扎,情况你也了解了,你说咋办吧?”敖特尔按灭烟头,说:“人家弟弟在东线跑客运三年了,手续齐全,合理合法,你弟弟刚来就要抢人家生意。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要讲理讲得过人家吗?”高个子说:“要讲理,那我弟弟被打进医院这事怎么算?”敖特尔说:“一码归一码,他弟弟打你弟弟确实不对,但你弟弟也动手了,只是没打过人家。现在给你们出医药费,再给你们两万,还有啥不满足的吗?”高个子说:“两万?敖特尔,我尊称您一声阿扎,现在的江湖不是您那个时候的江湖,您这是在打发要饭的吗?”双方的小弟们又开始争吵,而且越吵越凶,眼看场面就要失控。敖特尔端起酒杯“当”的一声撞在桌面上,所有人即刻安静下来。敖特尔对高个子说:“医生说你弟弟三个月就能康复,那就再加一万,巴镇没几个人一月挣一万。”高个子刚想说什么,敖特尔继续说:“如果你们还不满足,那就一分钱没有。”敖特尔撸起袖子,露出长长的刀疤。在场所有人不敢吭声。 高个子一伙人拿钱走后,壮汉领着几个小弟给敖特尔和弟弟敬酒。敖特尔看到壮汉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上次的事别多想,我只是想锻炼锻炼弟弟。”弟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他被敖特尔的一波操作震惊了,既紧张又兴奋。但更多的是对阿扎的崇拜。第二天弟弟走时,敖特尔把准备好的白酒、香烟、水果、砖茶等装进弟弟的包里,送到车站,握着弟弟的手,说:“你回去好好想想,如果真想来巴镇,咱就好好干,好好生活。”弟弟没说行不行,但显得很高兴。弟弟走后,敖特尔望着客车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十几年前,他从这个方向来到巴镇读中专,结识了一帮同学,其中走得最近的是那几个最淘气的男生。而他因为脑子好使,力气大,胆子大,为人仗义,很快成为他们中的“老大”。现在,当年那些哥们儿大都比他混得好……这时有人过来问:“百货大楼,走不走?”敖特尔说:“上车。” 下午敖特尔刚进家门,就看见高个子和他那个最嚣张的小弟坐在沙发上。高个子端起茶几上的奶茶喝一口,说:“阿扎回来了?”敖特尔抱着孩子亲了几口,再让妻子领孩子进卧室关好门。他坐在高个子对面的小木凳上,说:“以后别瞎混,少扯这些,踏踏实实地过日子。”高个子说:“阿扎,您想哪里去了,我们就是过来看看嫂子、孩子。”旁边的小弟说:“嫂子真漂亮。”敖特尔没有理会小弟,问高个子:“直说吧,想干什么?”高个子说:“这事你以后别插手。”敖特尔说:“他是我朋友,朋友的事我肯定管。再说,事情不都解决了吗,你想倒打一耙吗?”高个子说:“你让我亏了五万。”敖特尔说:“见好就收吧,我这是在救你们,你们真要逼人家拿出八万,就不怕出人命吗?”高个子笑起来,说:“别人都说你厉害,我咋就不信呢!”旁边的小弟故意撩起衣服,露出腰间一把匕首。敖特尔一口喝掉一碗奶茶,说:“有点热。” 敖特尔当着高个子和男人的面脱掉了毛衣和线衣。敖特尔强壮的身体上有五处伤疤,后背上两条,胳膊上一条,肚子上一条,锁骨上一条。他指着锁骨,说:“这是最小的伤。五年前骑摩托车路过一个村子,突然窜出一头牛,没来得及躲闪撞上去了。那头牛当场撞死了,我锁骨骨折,我给村民留下电话,单手骑着摩托车去镇医院做的手术。”高个子和小弟坐在沙发上,不由得伸直了上身,一动也不动了。敖特尔摊开右手手掌,接着说:“对了,这里还有一道伤疤。七年前,我跟几个朋友在饭店吃饭时,一个喝醉的人发疯,跑进厨房举着菜刀出来乱砍,饭店里还有女人小孩,情急之下,我空手夺刀……好在手掌没有断,不然开不了车了。”敖特尔轻轻搓几下手,继续喝茶。房间没有一丝声音,这时里屋隐隐传来敖特尔妻子哄孩子睡觉的哼唱声。敖特尔说:“你们走吧。”高个子起身领着小弟往外走,他结结巴巴地说:“阿扎,那……那我们走了……” 敖特尔莫名地感到失落。他以前喜欢好勇斗狠,更喜欢享受小弟们的追捧,把他当老大的感觉。但五年前的冬天,他重新审视自己,彻底告别过去,开始新的生活。那天,他的一个朋友说被人欺负了,他骑摩托车过去替朋友出头。他让对方跪在自己跟前,把对方的脸颊扇得跟西瓜似的肿起来。对方吓得没敢报警。但后来他才知道,是朋友先骚扰对方的妻子,人家为了保护妻子把他朋友教训了一顿。敖特尔觉得这事实在荒唐,甚至错得离谱,他又回想往事,更觉汗颜。那些因为意气用事做出的傻事历历在目。他去找朋友质问,朋友却不以为然。对方怕他和朋友以后报复,不敢在巴镇住了,贱卖了房子,辞了工作,带着全家远走他乡,老婆孩子舍不得巴镇,临走时对着老房子大哭一场。听说这件事后,他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这样的“恶人”,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内疚。他几经周折找到那个人的新住址,跑了几百里路,拿着钱去给人家跪下,不停扇自己耳光,一直扇到鼻青脸肿。回村的路上,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路边的荒野像是在摇头摆尾,恍惚中突然一头牛从路边窜出来…… 过年前,敖特尔老家下过一场雪。敖特尔带着妻儿回老家时,辽阔而斑驳的原野上偶尔出现十几户、几十户人家的村庄。灰蒙蒙的天空下,原野和村庄显得异常萧条。虽然也能看到返乡的年轻人,但丝毫改变不了这里的寂静和寂寞。可这一切,从走进自家的院门开始不再一样。家里的热闹从外面看不出来。羊群在羊圈里缩成一团,挤挤挨挨的。敖特尔和妻子从后备箱卸下大大小小的包,里面装满了吃的喝的穿的。他们的儿子高兴地到处乱窜。额吉熬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奶茶,全家人围坐在炕桌边,一边喝热茶一边聊天。弟弟比之前胖了,看着更加结实。敖特尔一家人在老家待了三天,接着去妻子老家又待了三天,初六那天又急匆匆赶回巴镇。 这次弟弟也跟着来了,敖特尔已经事先联系好驾校,正月十五一过,弟弟就可以学车。过年前后,是巴镇出租车最忙的时候。敖特尔晚上也出车,有时累了就在车里眯一会儿。但他无论多累,回家看到妻子准备的饭菜,看到儿子胖嘟嘟的小脸蛋儿,感觉再苦再累都值。弟弟天天去网吧做题,学习交通法规,敖特尔看到弟弟的变化,既满足又欣慰。 初十那天,在面粉厂工作的同学给敖特尔打电话,说扎力根晚上邀请中专同学聚餐。敖特尔心里掠过一丝不爽,问:“他没有手吗?自己不会打电话?”同学说:“他好几年没回来了,没有大家的联系方式,委托我通知一下大家。”敖特尔说:“你让他给我打电话。”同学说:“你来不来自己看吧。”同学直接挂断了电话。敖特尔把手机摔在副驾驶上,又捡起来,嘴里骂一句:“***的,有出息了。” 敖特尔到家,刚准备吃晚饭时,门铃被按响。弟弟去开门,走进来一个身材匀称的小个子男人,他穿着一身名牌,显得神气活现。他身后跟进来的五个小伙子,穿着相同的长款黑色呢绒大衣,每人端着一箱水果。在他指挥下,水果被放到客厅中间。他笑眯眯地握住敖特尔的手,说:“阿扎,好久不见啊!”敖特尔说:“哟,这不是赫赫有名的扎力根经理吗,怎么有空亲自登门了?”扎力根坐到沙发上。五个小伙子统一背手分腿,三个站到沙发一侧,两个站到鞋柜旁边。客厅一下被他们挤满。扎力根捋捋头发,说:“阿扎见笑了,我太忙,回来一趟不容易,怠慢阿扎了。”敖特尔妻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扎力根起身走几步,环视四周,说:“我特意过来邀请阿扎一家人参加聚餐。”敖特尔摸摸下巴,说:“既然您都亲自来了,我不去就太不识趣了。那啥,我妻子要看孩子,我弟弟跟我去。”说完,敖特尔端起三箱水果,让弟弟拿上剩下两箱,无论扎力根说什么,他执意要把水果送下去。 敖特尔和弟弟下楼,从一辆普拉多上下来一个司机,给他们开车门。敖特尔以为弟弟会怯场,没想到他们刚把水果放进后备箱,弟弟就上了车。五个小伙子坐进旁边一辆轿车。到了饭店,五个小伙子和普拉多司机留在下面。扎力根把手放在敖特尔后背走进饭店。 这是巴镇最好的饭店,最好的雅间。十几个同学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圆桌上摆满菜肴,但最醒目的是摆在中间的几瓶茅台。敖特尔刚坐下。面粉厂那个同学凑到他耳边说:“同学聚会,你怎么带你弟弟来了?”敖特尔说:“上次你不是说,等以后有机会见见我弟弟吗?这不机会来了嘛。”他接着跟大家说:“我弟弟是小孩子,他在一边吃喝就行,大家不用管,我们聊我们的,不影响。”和敖特尔关系好的几个同学带动大家跟弟弟握手。 几轮茅台酒下去后,更多的同学一直在看扎力根和面粉厂经理的脸色。扎力根现在是市里一家知名企业的区域经理。同学们一一给扎力根敬酒。几瓶茅台很快见底。扎力根让司机从普拉多后备箱又端上来一箱。桌上的同学,除了几个在巴镇混得好一点的,其他人过得与敖特尔相差无几。大家都是第一次喝茅台。扎力根突然对着敖特尔举起酒杯,说:“阿扎,我敬你一杯。”敖特尔举起茶杯,说:“我还要开车,以茶代酒。”扎力根问:“开车?”面粉厂经理说:“他在开出租车。”扎力根拍着脑门说:“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他马上打电话让司机上来,说:“你给敖特尔阿扎出租车后备箱里装一箱茅台。”敖特尔阻止刚要下去的司机说:“阿扎,你我都是司机,您知道的,司机最好是永远不要喝酒。”场面一下陷入尴尬。面粉厂经理让司机先下去,然后提议大家共同敬扎力根。干完一杯酒,扎力根先说几句感谢,接着对敖特尔说:“阿扎,你可得加油啊,咱不能一直开出租车哟,以后有啥困难跟我说一声。”敖特尔说:“大人物说话就是有水平,现在我得管您叫一声———阿扎。”弟弟意识到不对劲,刚要起身,被敖特尔拽住。面粉厂经理说:“敖特尔,过分了啊!”敖特尔没理他,对扎力根说:“扎力根,如果还念以前的同学情就别装,你要来就提前通知我们,我们接待你,你这样突然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又是茅台又是普拉多,又是小弟又是司机的,你想证明什么呢?”说完,他拉拽着弟弟走出了饭店。 弟弟跟着敖特尔来到河堤上。天气寒冷,但没有风。路灯下的河堤昏暗、寂寥。黑暗中的河水早已结冰。弟弟问:“阿扎,你跟那个扎力根到底咋回事啊?”敖特尔没有说话。他们沿着河堤走到离中专学校不远的位置。敖特尔指着学校说:“毕业前的一天上午,扎力根突然跑进宿舍,直接给我跪下了。当时宿舍里就我们两个人。他从裤兜里掏出摩托车钥匙说,阿扎,我偷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车,上面盖上麻袋,放在学校自行车棚里,以为毕业就能骑回老家。但车主是个不好惹的硬茬儿,带人要弄死我,他们现在就往宿舍楼来呢。不一会儿,宿舍门被踹开,三个彪形大汉直接冲进来,啥都没说就想打人。扎力根吓得在我身后直打哆嗦。我挡在前面,打倒前面两个,然后把车钥匙扔给后面的,就是他们带头的手里,我说看到车子很漂亮又没拔钥匙,就骑了两圈,还没来得及还回去,你们就来了。”弟弟问:“阿扎,你就是因为这事被开除的吗?”敖特尔笑着说:“他们当时没有报警,估计那辆车原本来路不明。这事过去几天,有个陌生人,故意在校门口跟我找碴儿,对我各种辱骂、诋毁,我没忍住……结果他躺地上就是不起来。”弟弟说:“阿扎,你以前对扎力根那么好,他现在这样羞辱你,我这就过去收拾他。”敖特尔一把拉住弟弟的手,说:“人各有命。你以为大家都傻吗?今天谁不知道那茅台是假的。”弟弟嘴里骂了一句:“操!” 那天晚上,敖特尔正睡着被儿子吵醒。儿子上完厕所回床上大声重复几句:“叔叔不在家。”敖特尔迷迷糊糊地起身,去小卧室一看,弟弟果然不在。他突然想到晚上的饭局,赶紧穿衣下楼,发现车子也不见了。他给弟弟打电话,电话通着,弟弟怎么也不接。他从同学要来扎力根的电话,打过去,对方的电话通着,也不接。他又给壮汉打电话,让壮汉开车接他,往大通道方向开。从巴镇到大通道有几十里水泥路,很窄,路边没有路灯,也没有村子,午夜时分漆黑一片。 大概走了二十里路,在一个急弯处,敖特尔看见自己的出租车。出租车掉进沟里,撞在土堆上,弟弟的头贴着安全气囊,已经失去意识。敖特尔赶紧叫救护车。好在弟弟只是短暂休克,并无大碍,到医院不久便被抢救过来了。敖特尔让壮汉回去后,独自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他刚掏出烟盒,抬头看见禁烟标志,便把烟盒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他慢慢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打开窗子,他想大喊一声,忍住了,望着星空深吸一口气。这时,扎力根打来电话,说:“阿扎,昨晚喝多了,手机调静音后就在车里睡着了,不好意思啊。” 外面无论多么寒冷,星空是明亮的,灯光也是明亮的。 阿尼苏,本名赵文,80后,蒙古族。现居内蒙古通辽市。作品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福建文学》《莽原》《草原》《作品》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出版散文集《寻根草》,短篇小说集《西日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