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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11期|贾若萱:如果我们想去远方

时间:2023-12-2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贾若萱 点击:

她紧握方向盘,载着我一人,行驶在大路上。今天是难得的晴天,云层肆意飘荡,金灿灿的色泽笼罩大地。风也是金色的,摇摇摆摆落在树梢。两侧是绵延无尽的田地,像被刀割之后,又被一双手抚平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旅游,目的地很近,就在我工作的石城。本来要去更远的地方,她觉得贵,这辆缓慢行驶的二手车用光了家里的积蓄,令她压力倍增。我知道这是借口,如果不买车,她也不会出远门。因为在她的观念里,花钱的事分为两种,一种必要,一种不必要,放在以前,买车也是不必要的。爸爸十几年前想考驾照,被她形容为痴人说梦。而现在,她的五个兄弟姐妹,包括在农村生活的二姨和小姨,也都买了车,每次回姥姥家过年,都要恳求他们接送,期间有不少微乎其微的摩擦,让她有些难堪。所以她打定主意买车,先报名驾校的训练考试,困难虽不少,仍凭一股韧劲考完了,成为姐妹中唯一有驾照的人。

“看那里。”我对她说,指着车窗外一只飞快跑过去的山羊。

她的眼睛依然紧盯着稍有崎岖的路面。“我怕开到沟里去。”她说,肩膀绷得紧紧的,与脖子形成一个僵硬的夹角。

我笑了,安慰她没事,不行就我来开,但她依然心事重重的样子。

“等过节的时候,我们去更远的地方,没有高速费。”我说,“你先练练开车技术,多开开就好了。”

这次行动是她提出来的,她说,好不容易买了车,怎么也得出来转转,本来爸爸也要一起来的,临时有事,就剩下我们俩出行。她几乎没有出过远门,每次听别人讲旅游的见闻,眼睛便闪出光泽。一次,她把老照片拿给我看,有几张是在北戴河拍的,穿红色泳衣的她抱着黄色泳圈里的我,嘴巴咧得很大。“这是我唯一一次出远门。”她解释道。因为有位远房姑姑在那里,邀请她带着我去玩一趟,只需拿一点路费即可。“那时我多大?”我问。“三岁多点,”她抚摸着照片说,“原来大海是那个样子,可惜时间太短,没有学会游泳,你在回去的火车上又哭又闹,我忍不住打了你。”

她对打我的事从不否认,不像有的孩子一长大,父母就忘了施加暴力的事,所以我欣赏她的这份坦诚。不过,这并不能磨灭那些糟糕的记忆,比如她像拎兔子一样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摆到餐桌前,要求我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干净,我撑得想吐,上课无法集中精力,却一次都没有吐出来。她告诉我,我必须长到一米七,而挑食的孩子是长不到一米七的。遗憾的是,我只长到了一米五,比她矮将近一头。又比如,她穿着高跟鞋无意间踩伤了我的猫,没几天猫就死在我怀里,眼睛里塞满黄色脓液,我对她喊叫,她认为我无理取闹,踢了我几脚。

“哪里好玩?”她问,“最好也不要太远,一周能回来的。”

“一周不够的。草原啊,雪山啊,大海啊,都可以,玩十天半个月,吃吃美食,看看美景,虽然有些累,但还是很享受。”我忍不住说,“有人认为旅游可以净化心灵,我也这样觉得,所以人应该多出去看看。等我好好计划计划,到时候和爸爸一起,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好好放松放松,享受几天快乐日子。”

她睁大眼,开心地说好。过一会儿又尖声说:“你呀,只会说得好听,就是不做。”

气氛冷了下来,她的话让我的小腹有些痛,我知道不管怎样,都无法讨得她的欢心,因为我从未达到她的期待。可如果注定水火不容,为什么把我生下来?这一刻,我想立刻跳下车,用身体摩擦地面,染红那些潮湿的泥土,这样她会不会因为刚才的话而悔恨?我克制着这种冲动,我已不是小孩,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有必要和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生气吗?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俩的年龄加起来快超过一个世纪了,这让我啼笑皆非。

“怎么,我说对啦?”她注意到我的表情变化。

我没有说话,转头望着窗外,一排排杨树箭头般划了过去,浓密的树叶宛如密不透风的墙,把路包裹起来。

“我不该那样说话。”她叹了口气,小声嘟囔。

“没事。”我很快说,并冲她笑了笑。

我想我应该学会包容。三年前她患了癌症,切除了部分膀胱,虽然医生说情况较为乐观,但死亡的阴影始终没有散去。做手术之前我一遍遍流泪,她才六十岁,为什么偏偏是她,这个无法质疑的打击摧毁了我对她的怨怼。她不知道自己患癌的事,我们都说是良性的,起初她不信,在一遍遍说服中,加上医生不建议化疗,她终于相信了。从那时候起,我不再和她争吵,选择了一种更平和的方式,于是我们拥有了从未有过的和谐,放在以前,单独相处是想都不用想的。是啊,我的确学会了包容。

一个半小时后到达了石城。我们打算住一晚,第二天下午回云县,石城不是旅游城市,可玩的地方不多,所以时间很富余。我做了一个简单的计划,今天下午逛商场,晚上逛公园,明天上午爬山,下午返回。她对我的计划不置可否,她没来过石城,自然没什么可建议的,只说想去看看我上班的地方。

“没什么可看的,又特别远。”我回绝了她。

“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说,“你那么忙,都忙些什么呀?”

“就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我解释,“看看稿子,打打电话。”

我骗了她,我已不在石城最著名的杂志社上班了,谁也不知道,包括爸爸。那是一份稳定又体面的工作,她这样形容,不会有下岗的风险。她在九几年的时候下了岗,对这件事一直很恐惧,叮嘱我一定要老老实实干到死,不然会像皮球一样被人随意踢来踢去,而到了那时候,后悔也就晚了。

“你太悲观了。”我曾经反驳她,也仅仅只是反驳她,“时代早已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时代从来都没有变过。”她的表情十分严肃。

后来我又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工作,大概几十份吧,长一点的干了一年,短的不到一周,都无法坚持下去。中途我离开过石城一次,去南方呆了半年,把皮肤晒得黑黑的,然后又回到了石城,再没离开过。反正在石城很难碰到云县人,所以我的假装没有被识破,只有一次差点出了纰漏,是我在一个新媒体公司上班时,碰到一位邻居家的姐姐,一下子把我认了出来,她问我,“哎,小晗,你怎么在这儿?”我赶紧说杂志社效益不好,出来做点兼职。她才将信将疑地走掉了。这位姐姐一定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云县那么小,什么事都藏不住,所以回家后她问我,是不是最近开销比较大,我说是啊,物价上涨得太厉害了,她叮嘱我再节俭一些,剩菜剩饭不要扔掉,热一热能吃两顿。

我让她把车开到郊区,在附近的餐厅吃饭。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停车简单,毕竟她的技术还不熟练,二是离商场比较近,吃完直接走路过去。我打算给她买身好衣服,她向来不是时髦的女人。刚上班那几年,我送过她不少流行款式,都塞在柜子里,一次都没穿,问她为什么不穿,她说不好看,见我脸色不对,她又说,你穿的衣服也不好看,松松垮垮,像什么样子。

我从不觉得她是美人,她太高了,骨架又宽,总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个褪色的发箍盘起来,露出宽大的额头,冷峻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她走路很快,显得气势汹汹,嗓音也沙哑,像个粗糙的男人。每次她提出送我上学,我都选择爸爸,所以我的同学们没有见过她,偶尔有人问她是个怎样的人,我便以舅妈为原型,虚构了另一个形象,美丽、温柔、时尚、爱玩爱笑,可以说是她的反面。为了维系这谎言,我从未邀请她们来家里做客。直到高二那年,我恋爱了,在男友家里约会到很晚,她突然敲门,把我揪出来打了一耳光,谎言才被揭开。我想不通她如何找到男友家的。直到现在,我依然有种恐惧感,觉得她什么都知道。

餐厅建在山脚下,是一个农家院,由假山和人工湖包着,时不时有白色蒸汽从轰鸣的机器里飘出,模仿传说中的仙境。一个拿着吉他的男孩在高台上坐着,脸涂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十分疲惫。我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环境不错吧?”我得意地说。

“还行吧。”她看着菜单,“怎么这么贵,炒个生菜都四十多?”

“别管价格了,想吃什么就点,我又不是没钱。”

她哼了一声,点了两个菜,一份汤。我又加了她爱吃的大炖菜。

“吃不了。”

“没必要都吃完。”我无奈地说。

她不再言语,盯着服务员送茶壶过来,犹豫着倒进杯里。

“免费的。”我解释,感到口干舌燥。

她喝了一大口,撇了撇嘴,用略微不安的眼神望着不远处的盆栽。那是一株发财树,茂密的叶子又大又厚,叶尖微微弯曲,像在叩头。

“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她问,“晚上住在你那里?”

“嗯,我那儿不远,不堵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我们沉默着把饭吃完了,有几次我想开口讲话,但看到她发箍的尾端,在昏黄的灯光下透出陈旧的色泽,又失去了交流的欲望。吃完之后,她想把剩菜带回去,我说晚上还有一个好吃的餐厅等着我们呢,她还是把剩菜装起来放进车里。如果爸爸在,情况会不一样,他会站在我这边。我喜欢和他亲近,他更像一个母亲,而她则像一个父亲,大概因为他比她矮的缘故。我曾开玩笑地对她说,我之所以长不高,是因为爸爸也不高。她就转过脸不再理我。

到商场后,我带她逛了几家女装店,选了几身不同风格的衣服,她都不喜欢,也不愿意试穿。售货员劝她:“阿姨,试试吧,你身上的衣服太老气了,穿几件洋气的衣服吧。”她连连摆手,看看吊牌,在店里走来走去。售货员的语气逐渐有了变化:“本来不老,非穿得这么老,跟老太太似的。”她没有生气,笑着解释说:“本来就是老太太,六十多啦。”我打量着年轻的售货员,为她话语中的刻薄不悦,便拉着她走了出去。

“我不喜欢衣服。”她说,“穿什么衣服不重要。”

“那你喜欢什么?”

“没什么喜欢的。”她想了一会儿说,“这种地方根本买不到东西。”

她紧紧拉住我的胳膊,在涌进泄出的人流中穿梭,我抬头看她,坚硬的线条之下糊着一层低落的情绪,竟显得十分动人,我连忙给她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伤感接踵而来,也许以后,我再也没机会和她单独出行,拍出这样的照片了。她说得对,我总是把话说得好听,如同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谎言,是啊,从另一面看,说出来的事不去做,不就真成谎言了吗?一个被谎言包裹的女人,我这样想着,把手机收起来放进口袋。

我们随意地在店铺里穿梭,头顶明亮的灯光照耀着精致的物品,她偶尔拿起来看一看,很快又放回原处。我希望她选个贵点的东西,又不希望她选太贵的,不然我的信用卡又要透支了。我已经两年没有工作,靠着以前的积蓄和信用卡生活,实际上,这些年我一直都没赚到钱,就算赚到了也不知怎么就没了。我总是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支配,让我扔掉所有的劲头,无力地躺在房间里,任由时光飞逝。

“我们回家吧。”她停下说。

“现在就回住的地方吗?还有点早。”

“回云县。”她说,“今天就回去吧,不在这里住了。也没什么可逛的。”

“为什么?”我错愕,“不是说好了住一晚吗?而且你还什么都没买,也哪里都没去,要是现在回去的话,还得开半路的夜车。”

“反正还是回去吧。”她在垃圾桶旁坐下,把身子弯下去。来来去去的人朝我们看过来,夹杂着好奇的目光。

“别这样。”我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不是因为垃圾桶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而是因为我发现她在流泪。她的泪水把鞋子上的灰尘打湿了,还把灰外套的袖口打湿了。我一直觉得这外套像件旧雨衣。

我从未见过她哭。姥爷去世时,她也只是呆呆坐在棺材前,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亲戚们总说,七八岁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可自己的亲爸上了吊,应该知道哭。长大后的她面对玩笑般的询问,只能以沉默和讪笑应对。她有那段记忆吗?我不知道,甚至没有开口问过,我只知道姥爷曾背着牌子游街示众。

她没有站起来,像块顽固的石头,继续低着头一言不发。我也坐到垃圾桶旁,耐心抚摸她的胳膊,难抑的不安透过她的身体拍打着我的身体,我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等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脸上的泪痕干了,眼睛却肿了起来。“还是住在这里吧。”她说,“来都来了。”她的眼神避开我,指着远处一家店铺门口摆的一人高的仿真麦子说:“真好看,金黄金黄的,丰收的颜色。”

我们又在商场逛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想喝杯冰啤酒,由我把车开回去。我带她寻找酒吧,不到营业时间,冷冷清清,但可以坐在露台上喝。幸好夜生活还未开始,我想,她一定没来过这种地方,不然怎么受得了乱哄哄的噪音呢?我们望着橙红色的天空,先要了两杯鸡尾酒,这次她没有抱怨价格,拿起吧台上的烟灰缸看了看——是个裸体女人的形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又把它丢到一边。她喝了一口玛格丽特,皱起眉又喝了一口,一杯下肚,左腿交叠在右腿上,背靠着柔软的皮沙发,双目莹莹地看着前方。我又把另一杯递给她,叮嘱她喝慢点。

“要是有根烟就好了。”她笑着,脸上一片红晕。

我从包里掏出一盒,递给她说:“抽烟又喝酒,活到九十九。”她没有惊讶,抽出一根放进嘴里,呛得咳嗽起来。

她一定是醉了,像一张揉皱之后又舒展的纸。哪里有过这样的时刻呢,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无法把这个如此轻松的女人和她对应,此刻她连皱纹都变得美丽起来。印象中她总是紧绷绷的,同时做好几份工作,白天在罐头厂做罐头,晚上去超市推购物车,偶尔还去邻居家打扫卫生,哪怕不工作的时候,也要把家里的地板拖上几遍。我曾经问她,你攒了不少钱,为何不学会享受,不然赚钱有什么意义。她只说我到了那个年纪就会明白。

我突然胃里一阵恶心,跑到卫生间后,又吐不出来了。掏出手机,没有人给我发信息。她问我是不是胃不舒服,我说应该是中午吃得油腻了,她又要了三瓶啤酒,全启开,对着瓶口小口地喝。太阳落山了,晚风吹走了最后一片云彩,浓烈的黑暗正逐渐显现。一部色彩艳丽的爱情片投影到对面墙壁上,但是没有声音,沉寂地像在湖水中,女主人公和她一样,有着宽厚的肩膀。这时我听到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走吧。”我看向她,“已经喝得不少了。”

她点头,站起来,抓着我的胳膊。“你醉了吧?”上车后我问她。

“没有,这点酒算什么。”她撇嘴。

我们家没有喝酒的习惯,爸爸不喝酒也不抽烟,最大的爱好是唱京剧。她就更不用说了,连茶都不喝,只喝白开水。初中时,我和几个小姐妹翻墙出去喝扎啤,被她打了一顿。“坏孩子才喝酒,”她恶狠狠地说,“你就不能长点出息?”后来我学会了抽烟,也没有告诉她,爸爸替我保守了秘密,只说,会让牙齿变黄的。

她睡着了。

我把车开到停车场,熄了火,在路灯和霓虹灯交叉的光芒里看着她,她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像很久没有这样睡过了。车里有股皮子的味道,我又感到一阵恶心,连忙把冲动压了下去。这滋味并不好受,我是怎么学会了忍耐呢?我望着窗外新开的店铺,仿佛一个魔咒,虽然一家比一家装修得更精致,超不过半年又会轰然塌陷,冷冷清清的,谁都无能为力。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石城,像离开云县一样干脆。

我想到那些积聚成高塔的耳鬓厮磨,我投入进去了吗?一定是没有,当我看着他们时,心底泛起的是冰冷的寒意,甚至萌发出一股报复的冲动。她一定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我看着她刀锋般的侧脸,这锋利没有遗传给我。你为什么不结婚?她曾反复问我,吼着问,哭着问,骂着问,用尽了所有方法。因为我想要自由,我回答,然而我从来不解释,这自由意味着什么。

她醒来了。我指着路对面的小区说:“就在那里,三楼。”我们穿过马路,听到一阵悠扬的歌声,她在马路中间立住了,歪着头,似乎想辨别歌声的来源。我赶紧把她拉到对面。我住的小区只有一栋楼,是曾经的阀门厂宿舍,九十年代建的。没有气派的电闸门,只有一个老黑铁门,维持着原始的面貌。进门是个小门房,有两位小区的老人承担了守门的工作,轮流在门房值守,其实也就负责晚上锁门和早上开门,或者一些收快递的工作。

“你住这里?”她站在门口有些犹豫。

“这里是市中心,去哪里都很方便。”我说的是实话,“虽然是老房子,但是两万多一平呢。”我企图用夸张的房价挽回奇怪的自尊心。

她没有露出惊异的表情,仿佛在说,高房价又怎样呢。我领她进门,守门的奶奶坐在小门房里刷手机,抬头看了我一眼,打了个招呼。

“怎么回事?”她低头嘟囔,我才发现小区里的路面翻起来了,露出松软的泥土,因为昨夜下过雨,冲得乱七八糟,几块垫脚用的砖头浮在上面。

“这是怎么了?”我问守门奶奶。

“市里出的政策,老旧小区改造。”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这两天,本来要弄好了,下了雨,又动不了了。”守门奶奶叹了口气,“这下更不方便了,成河了。”

我转头,焦灼地看着她,唯恐她说出什么抱怨的话,可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们贴着墙面行走,泥土沾满了鞋底,沉甸甸的。我不小心踩进了水坑里。到了家,一打开门,潮气夹着老式家具的味道朝我们涌来,我担心她受不了这股味道,连忙把所有的窗户打开。换上拖鞋,她把我们的鞋子拿到卫生间,用刷子刷干净表面,晾在窗台上。

“一个人住,更应该把家弄干净一点。”她说着,忍不住把桌子擦了一遍。

我点头,走进卧室,换了一套新床单。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萦绕着我,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隔了这么多年,她终于重新走进我生活的空间,除了我之外,空间里的一切都朝她打开。

“要不要一起看个恐怖片?”我拉上窗帘,打开卧室的投影。

“不要了。”她突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我看过一个世界末日的电影,泥石流在身后追着人跑,太可怕了,怎么拍出来的,都是真的吗?”

我也笑了,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男士短袖,当作她的睡衣。她无所顾忌地脱掉衣服,肩膀处的肌肉线条隐匿在松弛的皮肤之下,两条苍白修长的腿钻进睡裤里,依然是男士的。

“世界末日。”她又接着说,表情严肃起来,“真可怕,如果那就是世界末日。”

“那都是假的,用道具拍出来的。”我说。

“但末日本来就很可怕。”

“那当然,末日一来,整个地球都毁灭了。”

我们决定不再出门,把剩菜热了吃一吃,她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她走进厨房,扫视了一遍说:“还是应该经常做饭,外面吃不卫生。”她很快动起来,手脚麻利地把锅碗瓢盆都刷了一遍,还擦了灶台。

“如果你结了婚,有人照顾你,就能吃口热乎饭了。”她小声说,过了一会儿又加了句,“你肯定觉得我特别老土吧,总说这个。”

我撇撇嘴,一笑了之,对这个话题早已免疫。

吃完之后,本来想出去散步,但楼下的积水令我们打消了念头。我们洗了澡,躺在床上,看一个无脑喜剧片。她时不时笑一声,声音压得很低,像冷笑,身子也一动不动。我问她好看吗,她不吭声,直直地盯着屏幕。我的身子放松下来,柔软的枕头像水面轻托着我,于是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电影已经放完了,蓝色光影顺滑地落在墙壁上,看表,凌晨一点,她不在床上,我喊了声,没有回应。

我开灯,下床去客厅寻她,没有,另一个卧室也没有,厨房,卫生间都没有,我拨她的电话,发现手机在家。突然之间,我的头发立了起来。验孕棒就放在床头柜,难道她看到了,还是她知道了我早已离开杂志社?

大难临头,我急忙穿上衣服,心脏的剧烈跳动使我的身子越缩越小,仿佛掉进了真空里。我一边想着怎么对她解释,一边颤颤巍巍打开门下楼,腿竟然软了。路面愈加泥泞,一只拖鞋陷进去,拔不出来。巨大的委屈吞没了我,我骂了一声,小腹轻轻抽搐。抬头看,夜空黑得令人发怵,没有一颗星星。我光着脚,把拖鞋抓在手里,快步往前走。

“你去哪儿啊?”刚要出小区的铁门,就听到她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侧头,看到一个黑影坐在小门房里,燃烧的烟头像烫红的句号。

“你在这里干嘛?”我叫了出来。

“睡不着,电影看完了,出来抽烟。”她没有动,依然坐在那把守门人专用的椅子上,因为空间逼仄,我猜她不得不佝偻着背,蜷成一个宽大的轮廓。

我被她的话语本身和说话的腔调惊到了。“抽烟?”我降低说话的分贝,“你什么时候抽烟了?”

“你不也没告诉我你抽烟吗?”她反问。

“抽完怎么不回家?我还以为你怎么了。”我惊魂未定。

“我忘了拿钥匙,进不去,不想吵醒你啊。”

我一摸口袋,才发现刚才走得急,钥匙留在家里了。慌乱之中,我没有想到开锁公司,而是想到睡在妻子身边的男人,我如何给他打电话,在凌晨一点送钥匙?我仿佛听到他疲倦的声音,还有那渐渐散去的激情,何况他要是来了,又该如何对她解释。房东?房东可不会这么殷勤。真让人为难啊,我无奈地想,再次下定决心离开这所充满回忆的房子。

“怎么了?”在路灯之下,她能看到我的表情。

“我没拿钥匙。”我低下头。

她没有责备我粗心大意,反而大声笑了起来,我的心重新落回肚子。

“没事,我们再呆一会儿,反正也不困。”她叹了口气,“晚上叫开锁公司很贵吧,坐到天亮好了。”

“抽了几根了?”我问。

她扬扬手里的烟盒,我猜测她把我的那包抽完了。我挤不进小门房,只能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与她相对。我望着把烟头扔到地上的她,她的腔调、语气、行为都像变了一个人,不过我并不紧张,反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亲切感,一种奇妙的连接。

“我还在想世界末日。”

“一直在想?”我问。

“是啊。”她说,“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的话。”

“你会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这样就可以了。”

“不回云县和爸爸一起?”我笑。

一阵沉默。我想到她在商场莫名其妙的哭泣,因为我无法开口询问,这件事会变成古老的化石,深埋在心里,永不会拿出来。不过我应该问一问,在这样一个不真实的夜晚,她或许会对我打开心扉,事实上,我又想到,她从来没有关闭过,是我一直以来毫不在意。我逃出了她的家,逃出了云县,她的疾病又把我拉了回来。

“你今天为什么哭?”我终于问,天知道我的心有多忐忑。

“没为什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被拒绝了,我想,她不会对我敞开心扉,我也不会。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壑,没有机会跨越了。爸爸肯定会为这一刻遗憾。那只被踩伤致死的猫,她还记得吗?无数个难以理解的瞬间,汇聚成一条细细的河流,在我心中流淌着。

“也给我根烟吧。”为了缓解被拒绝的尴尬,我说。

“你最好不要再抽烟了。”她平静地说,“你得为你的肚子想一想。”

我大惊,一股热血冲到头上,肩膀的关节也灼热起来。我不知怎么回答,何况她的语气也不是质问,她怎么能如此平静地说出我的秘密?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她说,“在云县,这个故事讲不出来,但是在这儿可以。我没跟你爸爸讲过,他也不喜欢听故事。”

我的心又跳起来,猜不到她的意图。

“其实也没什么,八九年的时候,我认识的一个女孩独自坐火车去北京,她的年纪,嗯,比你现在还大几岁,她长得,怎么说呢,要是按着当时的标准,她并不好看,但是是个大学生,高考一恢复她就考上了大学,但因为她父亲的原因,毕业后她没找到好工作,回了家乡的纺织厂上班。你想想,一个读过书的女孩子,又在那样一个小地方,多少有些心高气傲,谁也瞧不上,所以她到了那个年纪还没结婚,这没什么错,只是不合时宜,如果她生在现在,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但在那个时候,不行,周围的人,包括她的兄弟姐妹,也都瞧不上她,觉得她太怪了。她抽烟、喝酒,还喜欢唱歌,还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歌,比你们现在的歌不知好听多少倍。她走路的时候也总是把头扬得高高的,跟单位的同事啊领导啊都不怎么来往,可是她并不在意,因为她觉得,她总有一天会离开那儿,就算不离开,也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然后这个女孩就坐火车去北京了,那一年,火车啊出租车啊都是免费的,她没什么钱,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首都。到了火车上,她发现乘客大部分都是学生,脸上也都挂着奇异的表情,看上去充满希望。女孩的情绪也被感染了,虽然她在家乡待了太久,已忘掉了上学时候的日子,也听不懂他们的谈话,但是被那样一种热切的氛围吸引着,仿佛看到了多年以来一直渴望的、自由的、远离家乡的生活。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生活,但和她当下的枯燥生活肯定不同。她觉得她一定得抓住这种生活。

“然后一个高大的男孩朝她走来,很明显,他比她小很多,但他还是朝她走来了。这个女孩在家乡有过几个对象,没谈多久就分开了,都说受不了她的神经质,后来她年纪大了,就没人再给她介绍对象了。这个男孩跟她聊天,谈他的理想,以及注定会实现的美好未来,她打着激灵,鬼使神差地和他在一起了,后来她回想那种感觉,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双手抚摸了灵魂,久久不能平静。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可笑吧?后来到了北京,他们下了车,男孩让她先去北京城转一转,几天之后在某个地方见面。接下来会怎样呢,也许你已经猜到了,男孩始终没有来。他死了,死在那热情洋溢的氛围中,女孩只能这么想,又坐上火车回了家乡。突然之间,她感到一种彻彻底底的厌倦,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她知道自己怀了孕,很快和一个男人结了婚,那男人和她一样,在其他人看来也是有问题的人,所以彼此不嫌弃,还能有个依靠。在漫长的时间里,她终于彻底忘记了过去,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平庸的或者逆来顺受的人,你肯定这样觉得吧,一直到死,她都没有离开家乡,就是这样一个女孩的故事。你是不是觉得这事比世界末日还可怕呢?”

她的语调平缓而温柔,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像一根蜡烛缓缓燃烧。不知为何,我静静立在那里,眼泪快要涌出来。空气中有股腥臭的味道,万籁俱静,路灯的光晕在头顶旋转,我依然看不到她的表情,门房里的暗影仿若一层脆弱的介质,将我与我的好奇心缓缓隔开。

“我困了。”她把烟头扔到地上,走出门房,走到光明中,“还是叫开锁的过来吧,睡一会儿,明天还得开车回云县,你爸爸肯定等得着急了。”

门打开之后,她很快就躺在床上睡着了,没有任何解释。我听着她的呼噜声,始终无法入眠。一种淡淡的哀愁笼罩着我,可也仅仅是哀愁而已。过了今夜,等太阳升起,一切又会恢复原状,对漫长的一生来说,这不过是小小的、小小的微波。我翻了个身,把右手放在肚子上,轻轻抚摸,这时,窗外一阵沙沙的声响,雨又下起来了。

【作者简介:贾若萱,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西湖》《作品》等刊发表小说,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转载,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获西部文学奖、《湘江文艺》双年奖;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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