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后半夜打进来的,那时候被窝刚热乎,乔麦以为是闹钟,按掉了继续睡。山寨手机有这毛病,功能不全,就是声音大。那头继续打,这边再按,总有两三个回合吧,瞌睡彻底闹没了,脾气就冲上来。乔麦捞过手机,充电插头都扯了下来。冬天天凉,机身冰手,她哈一口热气,屏幕上起一层雾,来电人模糊可辨,黑体的“大乔”两个字。这回真点了火药桶,乔麦一下就炸了,你们文化人都不用睡觉吗?她朝姐姐的名字吼叫。春城到江城,距离三千公里,生物钟慢了两个小时。往常这时候乔安差不多也要准备上床,但今天她已经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快二十分钟,那是一个远程摄像头,拍的是乔家在江城城郊的老房子,准确来说是老娘的卧室。乔安算好时间,每天忙完都要看两眼,因为不少老年病猝死事件大都发生在凌晨。她打开软件,调了调画面亮度,可以看到被子耷拉着,但床上没人,又转了转摄像头,这次找到了,人倒在窗台旁边,在地砖上躺着。画面无声,但情况很清楚,乔安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拨通了电话。 赶紧回去看看***,乔安说。 ***,乔麦反问,难道不是***?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本来应该守在老屋里伺候的,但她受不了老娘唠叨,这段时间只是白天过去做两顿饭,晚上回自己家住。难道真出问题了?吃晚饭的时候老娘还留她在家睡,说是床铺都拾掇好了,新晒的被子,软乎乎的像发面馍。乔麦一听就火了,说了多少次不准上楼顶?就像训斥不懂事的孩子,乔麦三两句就打压了老娘的热情。现在想想,何必呢,医生说得好,老年痴呆就是返老还童,小孩儿不懂事多正常,你还觉得他活泼可爱。当时锁楼梯间的时候乔麦就有点后悔,回家睡到半夜,冷风从被角灌进来,那么一激灵的工夫,鼻子突然就有点酸了。好在县城不大,来回骑电动车,十多分钟就能跑一趟。她呢?乔麦戴上头盔又想起大姐在电话里急切的声音,自慰之中有点儿讥诮,隔着小半个地球,除了使唤人她还能干什么? 挂断视频,乔安人已经在火车站了。后半夜没有航班,高铁也要天亮发车,乔安等不了,只能先买张绿皮车票,能坐多远是多远。来春城两年多,本来这次说好暑假回家,临了论文选题没过,一下拖到天也凉了。出来的时候姐妹俩就吵过。毕竟人到中年,钱也挣了不少,这时候还要去读书,用妹妹乔麦的话说,就是“作”。但乔安只觉得半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姐妹俩虽说都姓乔,但不是一个妈生的。生母去世的时候乔安还没有什么记忆,但自从亲爹跟别人跑掉,自己判给后妈,乔安一夜之间明白了生活是怎么回事儿。倒不是说她有一个恶毒的后妈,相反,哪怕后来生下妹妹,乔麦***一直都把乔安当作长女看待并且培养。这种家庭烙印甚至比遗传基因还要顽固,无论寄宿读书还是嫁作人妇,哪怕后来开公司独当一面,乔家长女的身份永远无法摆脱。外人眼中她是女强人,但只有乔安知道,多年来自己就像潜泳的鲸鱼,直到离了婚,孩子判给男人,脑袋才浮出水面,那一刻乔安终于知道空气的香甜。当时老娘还算硬朗,乔安决定为自己做点事情。打开地图,江城在右上角,乔安就往左下角看,哪个学校,什么专业都不重要,只要离家够远,越远越好,春城和生物就是这么选出来的。只是没想到自己前脚走,隔年开春,老人就发病了。乔安撂下论文回家尽孝,守在医院也想好好陪护,但真要上手伺候床铺,问题就来了。别说便溺,光是闻到老年人身上那种臭味,就忍不住地干呕。乔安一下子想起在学校看过的研究论文,文章说老年人身上的臭味,来自汗液中的烯醛分子,像是过期的啤酒,陈年的蛀纸,一切陈旧的东西都会产生这种物质。看来衰老是一种原罪,自然法则都给它打上了标签。想想真是讽刺,读研别的没学到,却为自己对母亲的生理厌恶找到了科学依据。完全没有嫌弃的意思,乔安解释说,呕吐反射,这是本能你知道吗?算了吧,乔麦耸耸肩,跟电影里的外国人一样。她本以为一个优秀的大姐可以帮衬小妹,可是现在明白了,用网上流行的话说,中产阶级永远无法体会劳苦大众的生活。相比之下,还是给钱来得实在。当然,这对乔安来说何尝不是解脱呢?乔麦替她姐姐想了个解决方案,多打点钱回来就是尽孝了。 冬夜,北上的绿皮车厢中降温了,乔安没睡多大一会儿就给冻醒了。乘务员打开车门,冷风裹挟了粪土的新鲜味道,直闯进来。应该是某个不知名的小站,几只不知名的大鸟已经占领了乔安身前的小桌板。它们很像电视上看到的食肉禽,居高临下,梳理着羽毛。乔安挪了挪屁股,它们便露出酱色喉咙,用粗哑的嗓音警告她不许动。小桌板底下,一只黑羊挤了进来,皮毛滑腻,油光可鉴。乔安收了收脚,一个老婆子便把羊抱走。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对面坐着两个干瘪的老家伙,那只肥胖的羊仔儿就窝在他们怀里。赶集,瞧病。老婆子牙齿漏风,又是方言,乔安勉强辨别出这两个词。她很佩服一个小老太太出门还能捎上这么大一堆畜牲,倒都是土特产,乔安心想给领导送礼不错,卖钱看病就算了吧。老婆子还想说什么,乔安的语音铃声打断了她。 乔麦打来的。接通视频,第一句话是,摄像头什么时候装的?语气咄咄逼人,听起来像是要吃人。但乔安不以为意,起码证明她已经到了老娘家。其实这事儿用不着问,乔安中间只回去过一次,就是老娘发病那回。乔麦记得很清楚,那次乔安在江城呆了半个多月,有充足的时间。当时姐妹俩分工,自己守医院,乔安就在家里做饭。为这事儿两人又吵。倒不是乔安做的饭菜不行,相反,简直好得过分,结果就是浪费调料。家里备了两个月的油盐酱醋,几天就被乔安糟蹋完了。她是米其林大厨吗?没这么过日子的。翻拣陈年旧事,乔麦越想越气,两个人的老娘凭什么我一人照顾,有钱就能当甩手掌柜?她想起自己刚毕业那会儿,什么工资、社保、银行卡,全都不屑一顾,用时下的流行语来说,眼里全是“诗与远方”。这种心劲儿是什么时候消磨殆尽的,乔麦说不上来。她还记得第一次带老娘上医院的情形。医生先开了一份长长的药单,然后说吃药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得有人照顾。这是一道选择题,乔安很轻巧就刷了银行卡,只留给乔麦一个选项。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乔麦才知道自己的大专文凭一文不值,才知道诗与远方解决不了跟前的问题。她开始想要赚钱。 路子很快找到了,“闺蜜”介绍的,在网上搞直销。产品是一种美体内衣,全套要卖大几千块,从上家拿货,然后分销给下家。这么贵的东西乔麦还真拿不准,她自然想到了乔安,她知道乔安的内衣差不多就是这价位。没想到当姐姐的一听就炸了,她说那跟传销没什么区别,小心给你弄进去。乔麦本来还有些犹豫,乔安这么一说,她立刻把从闺蜜那儿拿的第一套货给姐姐寄了过去,不信你先试试,她轻描淡写地说,又不要你钱。两天后乔安发来一段开箱视频,底下还有个红包,备注付款。乔麦纠结了很久终于没去点开红包,她只是截了一张图,然后在销售记录上记下一笔。她开始期待月入过万的那一天,她相信到时候只要甩出厚厚一摞钱,就可以让乔安闭嘴。 可是这只摄像头打碎了一切。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发现?现在一切都晚了,因为今天的事情证明,乔安的决定是对的。她甚至有点后怕,本来打算明天去“跑业务”的,要不是摄像头,老娘指不定还要在地上躺多久。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耍浑,一言不合就要赖在地上打滚。那会儿还没有瓷砖,水泥地粗糙,滚起来费衣服,衣服磨坏了要挨打,巴掌打下来乔麦就往桌子底下钻,钻进去哭,哭不出来就干嚎,直到筋疲力尽,蜷成一坨睡着了。到这儿,这顿打就算躲过去了。刚进门那会儿,看到地上的老娘,乔麦忽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一开始她根本不敢动,远远地看了好一会儿,确定肚腹还在起伏,才敢放声出气儿。她想跟母亲当年抱自己上床那样抱起她,但是没想到一个人可以这样轻,预估的力度过大,两个人差点仰面倒栽过去。这一刻她才发现,自从跟闺蜜搞直销之后,自己就从未碰过母亲的身体。两年来美体内衣没卖出去几件,母亲的身体却轻了不少,小了不少,蒸发了一般,不知道那些重量都去哪儿了。她踉跄了几步,还好在床沿儿靠住了。虚惊一场,乔麦第一反应是抬头看一眼摄像头,搞得自己像是个小偷。不确定电话那头乔安是不是还在盯着,但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乔麦想了想,再次拨通电话。 车厢连接处烟雾缭绕,像乔安这样偶尔抽两口的还真受不了。乔麦冲摄像头挥了挥手,然后才扭头对手机说,情况你都看见了我就不汇报了。这是在讽刺我吗?乔安哭笑不得,不过好歹人没事。她掐了烟回座位,发现桌子上的鸟不见了,老婆子往上指了指,原来缩在货架里睡觉,只两颗秃毛脑袋耷拉在外面。这是什么鸟?乔安问完就后悔了。尽管老太太十分热情,但她一句也听不懂。她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然后在网上搜索。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鱼鹰,学名鸬鹚,驯化后用来抓鱼,方法是在脖子上拴套,这样鸟抓到鱼就没法私吞。老太太用手比画着,应该是差不多的意思。乔安继续往下看,鸬鹚在古代还是美好婚姻的象征,甚至有论文考证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里的“雎鸠”就是鸬鹚……大概是因为难得有人听她讲话,老太太显得很高兴。她递过来一桶饼干,是最便宜的那种薄脆,包装也没有,装在茶叶罐子里,残缺不全。乔安瞥了一眼,然后伸手拣了两片,老太太立刻笑开了花。她已经掉光牙齿,吃饼干要先含一会儿,再用上下牙床仔细咂,这样就免不了掉渣,碎渣沾了黑羊一身,它有点不高兴,抖抖屁股跳下地,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还是送养老院吧,乔麦安顿好老娘就开始谈判。不知道这是乔麦第几次提起这件事了。乔安甚至怀疑所有这些摔倒、意外都是在为这事儿铺垫。不过乔安也早有准备,老人能习惯吗?她总是这么淡淡地否定妹妹。毕竟老宅子里住了大半辈子,乔安还记得小时候过年回外婆家,都要算好返程的日子。现在弄到养老院,人生地不熟的,乔安说得很夸张,你敢保证她不跑?人都糊涂了哪还分得清这些,乔麦打断了她,到哪儿都是几把椅子一张床,我们再把被褥铺盖带过去,反正一天到晚也是躺着……没想到乔麦这次是认真的,她甚至都找好了地方,直接把这家养老院的情况介绍发了过来,从环境到伙食,还有各种保险一应俱全。电话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乔安在看养老院介绍。得有那么三五分钟,结论出来了。子女又没死绝,乔安直言不讳,没人管才去养老院。果不其然,担心老娘是假,还是怕人家说闲话。这次乔麦先笑了,你正儿八经的高级知识分子,怎么比我还封建?人家护工二十四小时看护,不比你这摄像头强多了。你以为养老院很好进吗?床位都要抢的知不知道?你知道老娘为什么会摔吗? 电话里的攻击简直不可阻挡,乔麦的诘问不停在她脑子里回响。难道真是因为老娘想遮上摄像头?乔安当然知道这是乔麦的气话,但只要理论上存在万一的可能,就足以打败自己全部的辩解。不知在哪儿看到过一句话,如果一个男人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亲,那就说明他已经老了。乔安现在觉得这话放在自己和老娘身上同样适用。当年男人跑了之后,母亲拒绝了对方的抚养费,似乎只有全凭自己把两个姑娘拉扯大,才能证明当年离婚的选择没错。现在同样的命题轮到自己来做,她需要做好这个长女,才能证明老娘的眼光没错。是老娘自己把自己变成一尊吉祥物,只要端坐家中,就还能证明乔家两个女儿了不起。如果老娘现在还清醒,她会怎么选?乔安永远也不知道了,说不上遗憾吧,她很快宽慰了自己,当年她不也没问过我们想不想见爸爸?对,哪儿都不准去,乔安对乔麦说,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动用一个姐姐的权威,她挂断电话。 摘下耳机,车厢阒静。车轮与铁轨的碰撞一次次敲碎深夜,只有对面两个老家伙还在嚼饼干。乔安中断的思绪又接了起来,刚才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儿,现在老太太很快肯定了这一点,她向她点了点头。不知道老头子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呼吸,余下半块饼干还夹在手里,因为肌肉正在僵硬,饼干再难取出。几次努力之后,还剩下一点残渣顽固地留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空隙里。乔安要叫人,被老太太拦住,她连说带比画,好像意思是还有几站就到医院,别惊动人。老人声音细微,乔安却感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一切恐惧源于对死亡的焦虑,不知道乔安在哪儿看的这个说法,她还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过死亡。她死死盯着老太太的一举一动,后者正在拉下老伴儿的皮帽沿儿,好遮上死者疲惫的眼睛。车灯刺眼,老太太解释说。乔安忽然发现,有时候死亡和睡觉是一回事。做完这一切,老婆子艰难地顺了口气,短短几分钟时间,整个人像是缩小了一圈。她努力挺直腰板,让自己靠在椅背中央。乔安知道火车硬座简陋,那个姿势无可依靠,很难睡着。可现在就是睡觉的时间,老太太不知道睁着眼睛该怎么挨过去。乔安看了看表,三点四十六分,毫无疑问,不是高血压就是心梗。 乔安再次拨通了妹妹的手机:你确定老娘没事儿?血压心率测了没有,喉咙里有没有痰,有痰的话不能仰着睡,搞不好堵住气管……乔安几乎把她知道的医学死因全都问了一遍,把乔麦搞得都有点紧张了。有那么严重吗?她问乔安。你知不知道她在地上爬了多久?回忆起老娘在地上蠕动的情形,乔安想到一个词,“尺蠖式”。那还是她在瑜伽课上学的,一种爬行方式,屁股翘起来,身体一屈一伸,很多毛毛虫就是这么爬的。这姿势挺累,乔安坚持不了两分钟就趴下了。可是老娘足足在摄像头下挣扎了半个小时。打开电脑之前呢,江城五点半天就黑了,如果她是在那时候拉上窗帘……乔安无法再想象下去。她不知道老娘为什么执意拉上窗帘,倒地之后又为什么拼了命也要爬起来,虽然老娘要强一辈子,但这又远不是一个要强能够解释的。导师上课时讲过一个段子,他说大象临死之际会离群索居,独自去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等待生命结束,传说那是历代象群的墓地,直到现在人类也没有发现。可能这就是死亡的尊严,刻录在基因之中,所有物种都没有例外。想到这里,乔安浑身哆嗦了一下,天亮就去医院检查,她命令乔麦。 乔麦刚有点困意,听大姐这么一说,瞌睡全没了。其实送医院这事儿不用说乔麦也会去的,但现在乔安命令她,情况就不一样了。她还记得那天早上乔安走之后,老娘把自己认错了,一个劲儿管她叫“老大”。乔麦说我是老幺,你再仔细看看,母亲嗫嚅良久,始终没有叫对名字。当时乔麦不会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母亲,阿尔兹海默症的失语是不可逆的,丢掉的词就再也找不回来。她可能还记得云彩、狗熊、米饭,但从那以后,老娘再没叫过乔麦这个名字。你说血缘到底怎么回事儿?乔麦问。就是基因,乔安回答,爹妈先把自己的掰成两半,一人给你一块,合起来就是你的基因。那咱俩的一样吗?乔麦问道。咱爹那部分一样,乔安说,但咱妈的只给了你。那她也没征求我意见啊,乔麦说,说不定我不想要呢?那我就不知道了,乔安说,生物学不讲这个。 细微的响动来自对面老太太的啜泣。就在刚刚,乔安还需要区分老头和老太太,现在只剩下老人和尸体。即便竭力克制,黏着的痛苦依然从一双浑浊老眼之中缓慢泄露。老人昂着头,旁边温热的尸体已经倒在她肩膀上,帽檐下是一副死亡者特有的松弛神情。远处传来列车员的声音,老人面容僵硬,悲伤的脸上再难添加一份焦虑的表情。乔安回头看了看,告诉她不查身份证,只是安全检查,行李架上有些箱子容易掉下来,可能砸到人。乔安说完抬头看了一眼,两只鱼鹰听懂似的,乖巧地把脑袋缩了回去。黑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钻了回来,它安稳地窝在尸体怀里,可能那里还有些温度。老人的嘴巴蠕动起来,因为尸体还有一条手臂支在小桌板上,手臂肌肉只记得大脑的最后一条指令,始终保持弯曲姿势,难以回直。乔安取一只烟卷插到他中指和食指之间。在她动作的同时,列车员走到跟前。那是一位年轻姑娘,看见尸体手中的香烟,她立马蹙起眉头。乔安抢在她开口之前掐断烟头,熟练地摁在不锈钢托盘里碾碎。老家伙,耳朵背。乔安冲着列车员的背影提高嗓门儿。最后一点儿青烟很快散尽。 列车在阵阵骚动中停靠。人群鱼贯而出,乔安起身,瞥见老人失去焦点的双眼。她取出烟盒和火机:卷烟还剩六支,火机泄露出浓郁的煤油味道。老人对这种味道很抗拒,可能异味令她不适,或者是因为火带来的一些联想。无论如何,乔安把烟与火交给老人,然后取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把摄像头拆了吧,她说,回家我们谈谈养老院的事情。 乔麦的回信来得有点晚,那时候乔安已经开始登机。说来无语,她用一夜赶了五百公里,对飞机来说还不到一个小时。早知道等天亮直接坐飞机就完了,赶绿皮火车真是吃饱了撑的。她又想起火车上那个老太太和她身边的尸体,不知道他们到站没有,或是被乘务员识破……手机就是这时候响的,先是一张照片,老娘已经躺在病床上输液,然后乔麦汇报了检查结果和各项指标,都没什么大问题。在信息的最后,乔麦说老娘开口了,很短的几句话,说得很艰难。病床上的母亲,此刻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两手搓着被角,有意无意躲避着手机镜头。乔麦有点恍惚,仿佛一夜之间,那个刚强的母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早衰的孩子。她把母亲的身体揽过来,因为皮肉贫瘠,脊背摸起来硌手。一个人的背怎么能变成这样?乔麦不记得上次抚摸母亲的背是什么时候。她想了半天,只记得父母决裂的那个下午,母亲冲上街道,鼓盆而歌,控诉着男人的种种恶迹,几分钟后,男人提着半块砖头追出来,乔麦把脑袋紧紧贴在母亲的胸口,母亲抱着她穿越整条街道。那时候她能清晰地听到砖头砸在母亲的背上,传来沉闷的声响。乔麦就这样把母亲抱在怀里,她没当过母亲,不知道怎么哄孩子睡觉,就学着广告上的样子轻轻拍打背部。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轻手轻脚,好像人是纸糊的,稍一用力就会打破。经过一夜折腾,人早就疲了,不大会儿,耳边就响起细小的鼾声。乔麦地目光越过老人的肩头,开始编辑短信。她说老娘并不知道摄像头是什么东西,只觉得那玩意儿一天到晚亮着挺费电,总忍不住拔插头。一低头血往脑子里冲,人就这样晕了。 如蒙大赦。乔安想再说点什么,但终于还是把手机改成了飞行模式。 就是这样,腊月的一个冬夜,如同一个浪子,乔安在某个陌生的城市坐上了回家的航班。两千多公里,三个小时,最关键是手机没有信号,乔安只能睡觉。熬了一个通宵,闭上眼睛看到的还是老娘。不知道是醒是梦,她看见母亲遍体鳞伤,口中生满利齿。姐妹俩忌惮这个疯女人上街伤人或者自戕,决定趁早把她送到养老院。两个人用床单把母亲包裹起来,绑在乔麦背上。乔麦以极缓慢的步子走出家门口,没想到刚到街口太阳就出来了。阴谋在这一刻破败,母亲仰面朝上,直射的阳光让这个敏感的女人发出嘶嘶嚎叫。她的牙齿相互咬合,战栗不止。乔安想起有一种牙关紧闭的恶疾,她记得导师说这病源自非洲,那里一些部落的小孩儿老早就被拔掉四颗门牙。此后即便病发,也可从这缺了门牙的孔洞喂些流食续命。想到这里乔安拼命掰开母亲的嘴巴,后者的利齿轻易刺穿乔安的手掌,她越用力,牙齿咬得越紧。乔麦见状开始飞奔,路起先是直的,走过去便就弯曲、缠绕、打结。两人明明已经瞧见养老院的白屋顶、丁字楼道、绿叶疯长的酒葡萄。然而拐过一条熟悉的街道,穿越奇怪的三角形拱门,这路一下子就远了,绕了,目的地似乎永远不能达到。我们这样绕来绕去究竟要走到什么时候?乔麦问。就在这一刻,乔安赢得了同母亲的角力,血盆大口发出类似婴儿的叫声,那是一声响亮的——妈妈。 梦中的尖叫把乔安惊醒,花了好一会儿她才确认,自己仍在飞机上。从舷窗往外看,大地上的道路如叶脉,如掌纹,如阡陌交通的大脑神经节。乔安想起来这种图案在数学上叫做分形,又叫上帝的指纹,可以无限放大,蕴含无穷细节,飞机上看下去渺小的一个点,就是灯火通明的一个家。乔安收缩视野,在这片灯光地图上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个像素,她知道那里浓缩了自己三分之一的人生,她几乎可以看见窗玻璃,那里灯光暗淡,像是因为等待了很久而稍显疲惫。她看见自己快步走向其中分岔的一支,敲响一扇红色铁门—— 母亲将为她开门,正如千万个昨日一样。 …… 全文见《青年作家》2023年第6期 【作者简介:林檎,生于1993年;曾在《青年文学》《湖南文学》《作品》等刊发表短篇小说若干;现居重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