宥予,一九九〇年生,河南省夏邑县人。专事写作,出版有长篇小说《撞空》。现居广州。 我们吻作一团时,她刻意避开起疱的那侧。我嘴唇无意间碰到那里,她嗓子沉闷地吭一声,仿佛我吻到了一小块疼。我们吻了很久,好像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欢迎光临”安静好一会儿了。我俩交换口气和唾液,活进了一个密封玻璃柜的生态里,将要演绎一小段进化。但我们缓慢分开了,因为想更近一步。 四目相对,我担心她会嫌弃我肚脐下那些没来得及刮的腹毛,大腿有些僵硬。重新吻在一起时我们开始拉扯衣服,我嘴里是她的舌头,顾不上腹毛的事了。我的手顺着她的腰,滑进了裙子里,她突然后撤,痛苦地说:“什么声音?” 除了牙齿和舌头,我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她坐进沙发,被胸罩捆着,用指关节揉太阳穴。“就是一种声音,太吵了,一直在重复。”她双手按住脑袋,陷进沙发里,像个怪物。 我仔细听了听,没听到“欢迎光临”。我问她听到的是什么,她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别问我。” 我就不问了,看着她坐在沙发上演一个演员。 过了一会儿她放松下来,困惑地盯着我的脑袋。然而她说的是:“我还爱着我男朋友。” 我知道这一点,我见过那个男人,还知道他的新加坡教育背景,如今在邻近的城市,每月有四五天,两个人可以待在一起。我说:“你爱着你的男朋友,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你现在站在我的卧室里,”她扯过地上的短衬衫,在大腿上折来折去,“我们亲了嘴,甚至还要做爱,然后我还爱着我的男朋友,难道你觉得这一切真没有问题吗?” 这时它又回来了,“欢迎光临”,训练过的声调。天花板上的消防喷头破裂,喷出来白色泡沫,但我知道没有东西真落下来。我努力不受影响。我说:“挺好的,你还爱着你男朋友,这件事挺好的,我希望你们好。” 她发狠地点着脑袋说:“好,你就这么对待我,是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白色泡沫在地面流淌,我知道是假的。 “天哪,我要死了。”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有股火在我心头烧起来。她窝在沙发上摇脑袋,要把什么东西甩出去。我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欢迎光临,欢迎光临,电子音。 “你就这样对待我吗?”她把话说得很轻很缓,眼睛像潮湿的洞。 我也看着她,但不回答。我还要说什么呢,难道吵一架,然后打开一道壁垒,互相心软并且道歉,接着更加亲密,情不自禁地睡一觉? “看看你这个样子!”她声音大起来,“可怜巴巴的,给谁看呢?” 我开始往外走,一句话都不准备说。 “你就是懦夫,还不太愿意接受即使努力争取来的生活,实际上仍然会陷入一团糟的事实。你只想靠并不存在的优越感和熟视无睹维持自己的日子。滚蛋吧。” 经过客厅时,另一个房间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位穿紫色睡衣的女人,警惕地看着我,大声问她:“潇潇,怎么回事?你还好吗?潇潇?” 我和潇潇都没有理她。我在换鞋,潇潇追到了房间门口,扒着一边的门框说:“你的温情里都是悲哀!你一点儿都不懂,一点儿都不懂。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你那副毫无所求的样子,都只是因为你软弱。” 她室友走到她房间门口,抓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盯着我。“软弱!”她冲我喊。我开门出去了。“虚荣!”关门时听到这个词。 电梯间听不到动静了,有一股植物根茎的腐烂味。软弱又虚荣,我承认这一点。“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小声回了一嘴。 但电梯一直等不来,我有点儿后悔了。现在该去哪里呢?“欢迎光临”,电子音和经过训练的声调夹杂在一起,在我脑袋周围像电子云。 我带着“欢迎光临”活好些天了。它的出现或许跟云露秋无关。云露秋在一家书店打工,是我会爱上的女孩,不过认识她还不到一个月,她说话时有些词带着陕西口音,我还来不及爱上她。 云露秋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个词。 “不过,确实没办法告诉你,因为它是世界上不存在的词。”说完,她发出几个音节,我努力回想,可只记得她开过口,读音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我请求她再说一遍。她又说了一遍,我又徒劳地回忆。她说:“不要勉强啦,在你捉住它之前,你不会知道它是什么的。” “捉住它?” “对,你要捉住它,捕捉。” “可我怎么捉住它呢?” “我可没有办法告诉你。”她又哈哈笑,上排牙齿像一群喝醉的雪山。 从书店出来,我走进街角便利店,头顶响起一字一顿的电子音,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我捕捉到了那个词,然后它就跟着我了。 一部电梯从我眼前上去了。另一部的数字在慢慢变小。我的手机响了。是潇潇。 “你去哪儿了?”她的声音里有赌气和委屈。 “等电梯呢。”我说。 “等我一下,我也出去。” 她没有挂断电话,我也没有。声音走两条路过来,挪动声和碰撞声,开门声和关门声,脚步声,有人问她去哪里,她说出去一趟。她应该是在换鞋,可能是没站稳,一只脚重重落在地上,然后是开门声,关门声,脚步声。 我把电话放下,她换了件印着英文的白色短袖,半身裙没变,挎着书本大的包。她走到我跟前,不看我,也不说话。我挂断电话,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我们走进去,小孩向妈妈贴了贴。我看到潇潇嘴角贴了痘痘贴,头发挽在头顶,像个小拳头。 电梯里有股淡淡的臭味,没有人开口说话,我又想吻她了。 小孩喊了一声妈妈,像两只鸭子叫。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听的声音。但我又嫉妒他,嫉妒他的妈妈。 潇潇走出电梯,我跟过去,没有回头看一眼。 站在潮湿的空气中,高山榕树冠上的水,小心地落在我们身上。一群灌木围着一团光亮,仿佛在开篝火晚会。几排冬青丛里面,几棵高大的假槟榔树只剩下上面的部分,下面是小孩子的吵闹声。孩子们在游泳。 “我们往哪儿走?”潇潇问。 是啊,我们往哪里走。地上还有一些干的地方,另一些地方泛光,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往这边走吧。”我指着月亮的方向。月亮被多宝路上的薄云遮得惨淡,但我知道那边有个好玩儿的地方。 “是去哪里?”她已经跟上我的脚。 “你想要一个目的地吗?还是这样走?” “就这样走吧。” 然后是很长一段路,我们没有说话。天空奇异地清澈,一点儿不像晚上,也不像下过雨。有些建筑翻新过,有些没有。路边都很热,男人们光着上身,待在一间间门店里,像挂在橱窗里的烧鹅。坐在饭桌边的人看起来都热蒙了。 潇潇走得很快,我稍稍落后。她微微往前弓的脖子和肩膀,布贴在肉上,看上去很落寞。我下意识昂首挺胸,肩膀小幅调整,把布从肉上揭下来。 我想起上次离开书店时,云露秋停在门外,笑着对我说:“我们是握个手还是拥抱?” 于是我抱了她。那个笑很精致,不是假的意思,就是精致。 潇潇只是走路,仿佛忘了有我这个人。我受到一种伤害。我的自尊?我的占有欲?我的失败?我思考了一圈,无法确定这种伤害源于哪个。我想报复潇潇,于是更多地想云露秋,并且准备约她。 没有确认,但我们同时从多宝路转上恩宁路。路边新出现了红色水马,中空的,立了很笨的一排。水马,很浪漫的名字。我们走在它和骑廊的昏暗中。有鼻涕在鼻根酝酿几百米了,隐隐作痛,我很想吸一下吐出来,可没有下嘴的地方。 水马在拱桥那儿消失了。潇潇的速度慢下来,在最高处,我们驻足看了看底下的水,嫌弃了它的土腥味。两边的广式骑楼翻新过,窗户亮着几扇。 “潇潇,你觉得我蠢吗?”我问。 “不觉得。” “我觉得我很蠢。” “是吗,哪里蠢?” “说不出哪里蠢,我要是知道,可能就不蠢了。” 她哈哈大笑。神态和上次我在她沙发上抽烟时一样。那次我们喝了点儿酒,我突然问她要了根烟。 “你怎么想起来抽烟了?” “我可以躺在这儿抽吗?” “别把烟灰弄在我沙发上!” 于是我就躺在那儿抽,身边有小熊、海豚和小象。这些玩偶的做工不算好,但不影响什么。我把烟吸入嘴里,又从嘴里吐出来,以前有段时间,我就是这样糊弄烟的。后来不糊弄了,因为我的鼻子一闻到烟味,就犯鼻炎。我的左臂贴在沙发靠背上,手心朝上,烟灰弹在里面。鼻子没有不适,还闻到一股甜味。 那时她就这样哈哈大笑,然后脸离我很近,说:“你拿烟漱口呢。” 她有两道唇纹交叉在一起了,上唇,中间偏右的地方。人中稍稍偏左有个凹坑,仔细看,还有一些透明的胡子。我照旧用烟漱口,我们两张脸,在烟里泡了一阵子。 这会儿,哈哈大笑消散后,她脸上的细节看不清,只有一些不高兴时才拿出来的微笑。 走下缓坡,远处一栋大屋的侧墙上贴着巨型宣传画,是关于本省艺术品的,广绣,佛山木雕、牙雕,长沙窑的出口瓷、珐琅,等等。我们迎着这幅海报慢慢往前走,由远及近,起起伏伏,肩膀时不时撞在一起。 她问:“那两个字是念珐琅吗?” “是的。” “珐琅是什么东西?” 也许她只是随便问问,但我还是认真回答了:“是金属瓷,用金属做胎,外面涂上釉料烧制……” “那挺好的。”她说。 “以前常有的搪瓷缸子,和那有点儿类似。” “哦,我知道了。”她扭头对我笑。 也许我话太多了,我想。我们知道的东西总是很少,少得可怜,所以忍不住想要卖弄。其实知道更少的东西对我们来说也够用了,但我们总以为自己需要知道更多东西。她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我问。 “看,影子!”她说。 路灯把她的影子投到旁边小学的围墙上,美丽的轮廓,一小块漏网的夜色。她右手腕搭在左手腕上,两根拇指扣在一起,扇动手掌,于是墙面上多出一只飞翔的老鹰。 欢迎光临。它小小地响了一下,声调很陌生。 前方一对男女蹲在恩宁雪糕店门前,分食圆形纸盒里的冰淇淋。经过两人时,汗继续湿我的背,衣服更紧密地贴在那儿,像浓重的膏药味。我从兜里取出皱了的口罩,抚了抚,戴上。我没有提醒潇潇戴口罩的事,只是停在巷子口说:“咱们进去吧。” 我在另一对男女后面扫了码。穿白色保安服的年轻人提醒潇潇戴上口罩,潇潇不太情愿地从包里取出来,撕开塑料包装,戴上。 这一片是永庆坊最早改造的地方,多数店铺已经打烊,几拨年轻人隐隐排着队,陆续在几个地方拍照。时不时,保洁员们推着带轮子的绿色大垃圾箱走过去。 我去卫生间吐了痰,出来后潇潇还在看手机。她跟着我拐进巷子,没有灯,光从楼的缝隙里溜进来。所有建筑都被重新抹了墙面,白色或灰色,我像任何一个游客一样,挺喜欢这份整洁。也有其他巷子通往主路,没有人守着,我想以后可以换个地方进来。 零星的光渗透到窗户外面,让人隐约嗅到过去。雨篷底下晾着松松垮垮的衣服,五颜六色,看起来很乱,像田里拔出的草根丢在路边一场雨后又长出来的东西。 有一户人家敞着银色防盗门,入眼就是客厅。六联黑色木屏风,玻璃上雕着梅兰竹菊,但它们不是在挡眼睛,只是站在后面,当一个背景。能听到电视里念药品广告的声音,但看不到电视,只有一台塑料风扇转来转去。屏风前的中式长椅上,半卧着一尊中老年女性的身子,暖黄色的光照在她宽阔的膀子上,像一小截夕阳下的河面。她如同埋在了那儿,表情像佛,入了障,蓬松中透着痛苦,始终没向外看一眼。 潇潇睁大眼睛,斜着脑袋也在看。我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口罩,我发现自己还戴着,于是摘下来,塞进兜里。 在她一开始问我时,我就有目的地了,只是始终没有告诉她。现在目的地到了,这个地方和上次不同,多了家明亮的奶茶店。一个老头儿贴在椅子上打电话,黄淮地区的口音,听起来像吵架。路的上空挂满半米长的纸灯笼,上面有醒狮图。 在光的边缘,我们开始爬楼梯,台阶保持混凝土色,三楼通往四楼处,有一些砖块堆在台阶上。我担心潇潇对此有所疑虑,然而她笑着踩过去了。最后,到达一小片没有人迹的天台,两台巨大的空调外机在工作。 “晚上的楼顶不如黄昏好看。” 刚一上来我就这么说,用来掩饰尴尬。因为镶进地面向上照的白灯只顾着给外星人发信号了,看起来又刺眼又黑乎乎的,入眼的房子像沉陷下去的睡着的兽,实在不太值得看。但空间还算开阔,坡屋顶向远处蔓延,线条和轮廓已经模糊,如同流动的沙丘,直到远处的大楼拦住。 “你总是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她忙着看看四周,笑容像被一束光照着,我常常搞不清她这种表情背后,是轻微的调侃还是不好意思引起的些许兴奋。 “是的,”我说,脑子里闪过几个类似的地方,“奇奇怪怪的地方。” 潇潇做了个展开双臂的动作,仿佛是在轮船甲板上吹风。她说:“这里挺好的。” “黄昏的时候,夕阳会从那两栋楼之间落下去。”我试图证明自己的诚意,指指远处的两座高楼,“半边天浮着晚霞,晚霞的色彩时刻在变化,拥抱半座城市,放眼望去,老房子墙上各种饱和度的颜色,连续的坡屋顶,让人想在上面奔跑。” 她眼球微微晃动,很有神,“哇”了一声。 “这里挺好的,像是个有生活的地方。我们在高楼大厦里上班,在高楼大厦租来的小空间里睡觉,不觉得是在生活。” “在高楼大厦里生活是种天赋。”我说。 “在哪里生活都需要一点儿天赋。要是一个人在高楼大厦里出生,长大,生活就在高楼大厦里理所当然。这是我们的问题,我们不得不去适应它,另一种生活方式。” “没有方式,只有生活。”我没搞懂自己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潇潇也没有在意这个。 她往前走了几米,停在一片黑色屋顶前,目光跃过屋脊望向远处。我到她旁边站着,突然想起老家谷楼村,父亲用一株桃树苗嫁接出李子树。我等了三年,等来三颗李子,每天放学都会看上一会儿。掉了两颗,不等第三颗果子完全变红,我就摘下来吃,很酸涩。 潇潇手扶栏杆,向上提了提身子。我向后抻了抻肩膀,觉得我们像两棵移栽、嫁接的植物。她转过头来对着我笑的时候,显得分外慈悲。我再次被她打动了,心中充满怜惜。 “你有没有觉得,咱们正在旷野里站着。”她说。 在口字形天井旁边,我们不约而同地趴在栏杆上向下望,那些灯笼仍旧明亮,但不像之前的样子。 潇潇终于让我帮她拍照,她选了几个地方,栏杆边,屋顶边缘,颇为兴奋。拍出来后,我不好意思让她看,一个劲儿说:“这个光线实在要命。” 她把脑袋凑过来,看我的手机屏幕。她露出半颗虎牙,我的手指向右滑动,她一直说:“天哪,太吓人了太吓人了,真是阴间光线,太吓人了。” 我为自己的摄影技术向她道歉,她威胁全部删掉,一张都不剩。她本人确实比照片上好看太多,可能是这个原因,她很少发照片。我尤其喜欢她的鼻子,上面有几颗雀斑,看上去像鸟飞过一座山。 她为照片惊魂甫定,脸上挂着羞耻的微笑,很明亮,像夜晚的水面上,一只啄水草的白鹭。我想吻她,所以向后退了一步,去看远处一扇突然亮起来的窗户。窗帘蒙蔽了里面的一切,只留下光。 起风了,空气不再那么闷,我们丢掉照片的事。音乐缓缓升起来,《致爱丽丝》,她的手机铃声。她走到另一头接电话,声音传过来后失了真,听得到一个个句子,但辨别不出意思。 肯定是她的男朋友,我想,我好奇她会怎样撒谎。 她挂断电话,又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走过来时,我指着远处一个大楼上方说:“你看西边那朵云,像不像中指?” “你怎么知道那是西边的,在这里我完全辨别不出方向。” “因为我看到太阳从那里落下去过。” 她哈哈笑了一阵,手指还在手机上。然后她说:“你来猜猜这里的纬度吧。” 我担心自己会猜不到。她说:“猜猜,给你三次机会。” 我知道这里在北回归线以南,可搞不清往南多少,也不记得北回归线的准确纬度。我说:“你每次要提醒我高了还是低了。” 她说:“提示一下,在10度到30度之间。” “这个范围我知道。”我说。说完感到自己可笑,像嘴硬似的。 她说:“嘿,那我说多余了。” 第三次我猜23.2,最后答案是23.1。 然后猜经度,我模糊认为在一百出头,因为一区15,东八区。 “提示一下,在100到120之间。”她说。 “这个范围我也知道。”说完,我觉得悚然,原来维护自己多了不起的意识如此顽固。 “噢,我又多余提示了。”她说。 第三次我猜114.4。答案是113.2。 尽管都没有猜对,我们还是挺开心的。我收到一条通知,是台风提醒。台风正在来的路上。 我说:“又到台风季了。” “是的,”她说,“我记得去年台风都没登陆广州。我那个小区有个露天游泳池,你也见过,平时枯着,每年夏天都有人承包,教小朋友们游泳。昨天,池子里重新蓄了水,今天里面就装满了小孩。还有附近的十字路口,换季时会有一群工作人员开车过来,更换四个角的植物。前几天换上了长春花,开满紫花,不过过几天花败了,就该只长叶子了。现在台风也要来,对我来说,夏天正式开始了。” “你来广州几年了?” “五年了。” “我常常忽略了季节。” “这些东西,算是我跟这片土地建立了一个连接。”她说,“不过,太浅了,一层浮根,可能是水生的。” 潇潇举起手机,对着远处拍照。那里有栋楼,只亮着那一扇窗户,像虚空里的门。 下楼,我走在前面,潇潇两只胳膊压在我肩膀上。我的骨头疼,不过可以忍受。我在转角平台上停下,转身,她像巨大的鸽子扑到我身上。我准确找到她的嘴,开始吻她。她的嘴唇很烫,有一点儿酒精的味道。她的身体也很烫,我猜我也是,因为夏天的缘故。 楼梯下面两个人的对话声,让他们结束了这个吻。两个女声,听上去年纪不轻,说的是粤语,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昏暗中,我们看了一会儿对方的眼睛。腰贴得很紧,温度像着火。我的脖子很疼。我的胳膊还在她的背上,汗津津的,她的胳膊也在我背上,火辣辣的。 “太热了。”她说。 然后我们就分开了。我知道自己的什么地方死去了一点儿。下到二楼时,我看到卫生间门口站着两位保洁,一个手中拿着扫把和垃圾桶,一个拿着抹布。我怀疑刚刚的吻就在那个垃圾桶里。我们在天台上的痕迹已经变淡了,可能很快就会被抹布抹去,我决心要牢牢记住。 “你走吧,我来锁门。”落地后,我听到墙角另一方有人这么说。很想看看说话的人,可惜我们要去另一个方向。北方口音的老头儿不见了,椅子还在那里。我一边想他和这里的关系,一边在灯笼注视下,走进黑暗中,然后重见光明。 一年多前,河的这边还围在高高的白色围挡里,现在预期般变成了精品酒店、高档餐厅、酒吧和夜店。游客、散步居民和等着喝醉的年轻男女,仿佛被夜色包裹的三根电线。 我们走着,聊了几句喜欢的电影。她问我最近读到什么有意思的书,我说读了两本特德·姜的,还有一本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 “我都没听说过。”她说。 能听出她不在意自己没听说过。但她的眼神还是在说给我讲讲书里说了什么。我不愿意讲,就无视了。 走路时我们像两个钟摆,时不时肩膀碰肩膀,随即弹开,很快又碰上。旁边的酒吧里有个台球桌子,一个梳背头的男人正在戳,另一个男人拄着球杆喝酒。往前几步,独身女人坐在临窗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仿佛红色吊带裙里忧伤的雕塑。仿佛有个幽灵,隐隐中要预谋点儿什么。可我一点儿也不想牵潇潇的手。 一整排木头小摊子,都在夜色中漂浮着。我们在一个把人画成漫画的摊子前站了一会儿。客人是卷发男孩,像大学生。摊主是个短发姑娘,牛仔短裤,黑色短袖,灰色条纹渔夫帽,她的手臂很瘦,手在画纸上很快,背微佝偻,像累了一天的渔夫。 卖首饰的摊子最多,我想是不是从义乌进的货。潇潇唯一拿起过商品的,是一家卖香水和珍珠的。摊主说话的声音很符合她清秀的气质,一边是瓶子和液体,一边是晶莹饱满的珍珠。潇潇在摊主建议下,闻了几种气味,她也让我闻了。我闻到不少小时候闻到的草茎味道。 这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过对气味有这样深的记忆。我不知道身体里还会沉淀着什么,很吓人。 潇潇雀跃地表达对几款气味的喜欢,我生出一种义务。我说:“你选几样,我送给你。” “不,”她斩在我的话尾上,“不要。” 摊主仍然保持她之前的神色,任由顺滑的吊带长裙垂落,整理刚刚弄乱的瓶子。 “我只是喜欢而已。”潇潇说。 然后我们走了,开始落雨,过了一会儿我们才发现这一点。 “下过几场雨了?”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潇潇摊开手掌,细细感受一会儿,仰着脑袋问:“下雨了,怎么办?” 很自然地,我们戴上口罩,走到咖啡店。 心惊肉跳地推开嵌着彩色鱼鳞纹玻璃的大木门,担心突然响起那个词。好在没响,黑衣服的男店员只是让我们扫描二维码。 但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柜台后面,穿着黑色工作服的女店员喊:“欢迎光临。” 是一种经过训练的毫不掩饰敷衍的声调,前三个字紧紧抱在一起,几乎缩成一个字,微微拉长并极小的停顿后,第四个字加重音后陡转向下,随即戛然而止。“欢迎光——临”。远处一个男店员托着收来的杯子和垃圾走来,跟着喊了一声。 整个一层只站着这三个人,尽头是另一个入口,外面黑漆漆的,里面的灯泡映在上面,仿佛白色污渍。世界上的人仿佛都逃难去了。三个店员像三个点连成的线段,点轻微移动,导致线段变换长度和形状。 我有点儿忽略潇潇了,所以刻意对她说:“看看你喜欢什么。” 她望着上面的商品图案,小声说:“我不知道喜欢什么。” 这句话让我心烦,我又不是在讨论什么严肃的人生话题,只是选一杯咖啡而已。 一位店员礼貌地引导我们拿起一张单子,告诉我们也可以直接选一张桌子坐下扫码下单。 男店员拧开水龙头,水流很大,从杯子里冲出来,溅到胸口上。他赶紧拧上水龙头,一句脏话刚从他嘴里飞出第一个音节,注意到我在看他,咽下去了,只用手揪住湿掉的位置呼扇几下。没有别的人看他,检视健康码的店员在看手机,女店员面带笑意等待。 我们决定上楼找桌子,然后扫码下单。楼梯上铺的花砖好看,潇潇赞美了一下。原来人躲在这里,有两个年轻女人在拍照,我俩侧着身,感觉在冒险。 二楼靠窗的位置都有人了,通往长阳台的门锁着,外面一长排椅子有水。因为下雨,窗户都关着。很快我推翻这个原因,认为是开空调的缘故。 “坐这里吗?”潇潇指着一个有空咖啡杯的长桌子问。 我不死心,跑去三楼看了看,那里很蒸,而且没好位子。于是又下来,桌子上的空杯已经堆到一边去了。周围的座位上坐着成对的男女,看起来像本地的,不知道这些人都怎么相爱。人们也会将我俩当成情侣,我想。我有点儿得意,但更多是别扭。 “晚上喝咖啡,不知道会不会睡不着。”潇潇把手机放在桌子上。 “我睡不着,一般和咖啡没什么关系。” “你睡眠质量不好?” “老醒。” 我们下了单。楼底下有小孩在吵。一对男女走了,留下没有回归原位的椅子。那些作为隔墙的锤纹玻璃,声音被潮湿的空气感染,闷闷的。几米外的玻璃,雾蒙蒙,被光变成了镜子。不对,有几个地方,水成珠了,砸出了洞,勉强能看到路对面新涂了白漆的房墙,那里有灯。到处都很新,每一次来,这里的新就传染一大片。 说一会儿话,潇潇提醒我咖啡好了。下楼的时候,两个年轻姑娘还在楼梯口摆姿势,我不确定要不要从两人前面经过。犹豫了几秒,我意识到她们在用前置摄像头,于是快速走过去了。那些照片将出现在各种平台上,惹人羡慕,但在此时还不一样,我看到她们的努力,心中有一点儿恻隐。 取咖啡时,女店员说了一个什么理由,递给我两张塑料贴纸,上面有小人、汽车和包之类的小画,拿上去后,潇潇很喜欢。 我们聊了几句贴纸。我开始吸咖啡。是之前没喝过的口味,海盐芝士美式。以前我只随口点以前点过的,仿佛选一选会费力。今天,我本来还是那样,潇潇提了一嘴另一种很好喝,我没听清,但手指向下挪挪,选了个字多的。 挑上面的奶沫子吸,吸了一半后舌头才有咸味。奶落下去不少,从侧面看,好像被污染了。 气氛有些无聊。我走到窗玻璃前,透过室内的干扰,盯着一小片明亮的雨丝。一棵树的树冠里面有果子,不少,但这里看不清,我和云露秋聊过那种果子,觉得是杧果。周围的树叶巴掌一样攒着它们,很紧,但不太确定。但有一天它们会松手,我想。雨反正在下。 我一直感谢雨,因为被它淋湿过。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是刚刚店员们的声调。 我想起那个问题,下过几场雨了?这是乔乔问我的问题。当时永庆坊还没有扩建到这种程度,这家店还不存在,我们窝在附近民宿的房间里,还在回想在那片小天台看到的黄昏。那是一场突然的大雨,雨声让人以为城市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房间。窗帘留了一条缝隙,从沙发位置只能看到对面房子模糊的屋脊,让人想起沉默的小时候。乔乔趴在我怀里,耳朵枕着我的胸口,迷迷糊糊地问了这一句,问完后仿佛睡着了。我没有回答。当时我们很幸福,但不算快乐。我们逐渐习惯问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她既不是在问我,发问的时间也不是当下。虽然雨声铺天盖地,我还是能识别出雨水管里的声音。雨水管里的声音是明目张胆的暗流,没办法忽视它。我们从北方来,两年后我们不得不分开,因为活着越来越费力。 我坐回去,盯着潇潇的侧脸,她鼻尖翘起的弧度很突兀,似乎让空气受了点儿伤,移动后,要过一会儿空气才敢填满那个轮廓。 我的目光跃过潇潇的头顶,挪到身后玻璃里的背影,背影看上去很无害。她突然抬起头,玻璃里的人吓了一跳。她被搞糊涂了,笑着问我:“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我是不是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我说。 “不会啊。”她嘴唇咬在吸管上,所以眼睛睁得很大。 “那就好,我担心这个会影响你心情。” “你有心事?” “没有,”我摇头,而且摇得很大力,我的鼻根有点儿疼,摇头的时候,我觉得疼被摇淡了,飘了一些到脑子里去,“就是,我的脑子接收太多信息,会扰乱我的感受。你会这样吧,吃甜点时,就享受甜点的好滋味,觉得开心。” “对,我会。” “我不行,甜点的味道只占很小一部分,周围环境里的所有事物都在向我发送信息,我得花很多精力处理它们。” “这我倒不是很明白。”她笑着说。 “有一段时间,我不喜欢喝牛奶,于是一口都不愿意喝,别人越让我喝,我就越抗拒,仿佛喝一口会死。喝一口会怎样呢?不过就是我树立了不爱喝牛奶的形象,所以死心塌地地维护它。” “现在愿意喝了吗?” “愿意喝了,而且每天都要喝。” “为什么?” “再也没人劝我喝了,所以我愿意喝了。”欢迎光临,电子音。我一边讲,一边为自己真正要表达的东西感到羞愧。我讨厌我说出的每一句话,但我就是没办法停下来,同时我意识到,我正在为自己说的话得意。“不过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总愿意放大自己的某一项缺点。比如眼睛太小,不然就不失败了。能这样安慰自己挺好,所以我总小心地收集那些无关紧要的缺点,给它们委以重任。这样,我就没那么恨自己了。” “很抱歉,我在房间里对你讲了那些话。”她的手伸过桌子的中线,她桃红色的指尖泛着光,“我都是瞎说的,希望你忘记它们。” “不是,不是,不是的。”我说,她的手指让我分心,我想被这样的手指触碰,“那些东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知道它们怎样摆布我,可我还是愿意,是因为我需要它们,它们让我感到安全。” “可能吧。”她说,“有时候我发誓不在同一个伤口里受伤了,可回头看看,还是同一个伤口。伤口渴望流血,伤口会塑造一个人的思维方式。伤口底下有一个巨大的空洞,主动寻求匕首、恶意与痛苦,仿佛这样就可以填满……” 她像在念话剧台词,声音不知不觉变大,引来一些目光。注意到这一点,她闭了嘴,下巴靠近桌面,挤着眼睛对我笑。 欢迎光临。 随后她揭下嘴角的痘痘贴,用手机镜头边看边说丑死了。然后凑近让我看,鼻子耸起,有点儿憨,笑着说:“丑不丑?丑不丑?”疱破开的皮显现粉白色,像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不怎么显眼。”我说。 “是吗?”她又对着手机镜头看了看,跟我道歉,“对不起啊,拿这个恶心你,你该喝不下东西了。” “没有的事。”我真没觉得恶心,“没影响的,就是普通的疱,不怎么显眼。” “哈哈,当然是普通的包,不然还要怎样,爱马仕吗?” 我们又聊了别的,阳台上的植物和家乡的美食一类。虽然她在策划跳槽的事,但我们都不聊工作了。该聊的早就聊过,只剩下承受。我曾问她:“你考虑过回去吗?” 她哈哈大笑,她喜欢表演哈哈大笑。“没有一个地方等着我回去。”她说,“不过我有可能去深圳。” 好像所有在广州的外地人都要去深圳。“因为你男朋友?” “那倒不是。”她说,“在广州还是在深圳,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她吸了一大口咖啡,然后重重靠向椅背,左右甩了甩长发。“去给我点第一个赞,”她拿起手机,“我要发照片。” 朋友圈里最新动态是一个集赞送儿童网球班课程的,我记忆有点儿模糊,这个人是什么时候的同学? “你的照片呢,我没看到。” “稍等,马上就发。” “快点儿吧,”我说,“我已经迫不及待等点赞了,还专门拿一个集赞的练了练手。” “发了发了。”她又哈哈大笑,哈哈大笑是一种动作,不是声音。 笑声中,我们重新在恩宁路着陆。我拿不准自己为什么会站在潇潇身边,就像我拿不准为什么迫切地想要见一见云露秋。但这些东西,能让我从某种似乎可以抵达的未来借一些自信,以面对当下。欢迎光临,电子音。这声音不激烈,我有时候很恼它,有时候又觉得已经离不开它。 我打开手机。一张照片里只有她的咖啡和贴纸,另一张照片是她站在窗户前的侧脸,我没有留意她是何时拍的。它们既证明了什么,又含糊不清,很难相信明天仍然起作用。我换到另一个应用程序,看到地震消息,心中只有麻木。 和往常的某个时刻一样,我察觉到一种消散。消散不是物质的转换方式,不是水的蒸发,不是雪的融化,不是人的死亡,它是空间的某个部分破碎成彻底的粒子,然后这些粒子凭空消失了。我没办法解释这种消失,我甚至没办法理解这些消失。 现在,只需要往珠江走七八分钟,就有地铁,可以送我回到租的房间。我也可以牵着潇潇的手,走一段原路,回到她的房间。我知道现在我们能做到了,我会吻她,从鼻尖到下巴,经过不存在的喉结。我会称赞她的乳房,然后手指在她肚脐周围画圈。也许她会喜欢我的腹毛呢。 她把手机塞进兜里,放松似的,两只手从胯部滑到大腿,轻轻拍两下,不看我,只看夜色,然后问:“我们往哪儿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