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从未告诉我她的真名。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我就叫她“叶子”好了。我想,也许她姓叶,也许她的名里有“叶”这个字。此后,我知道了很多关于她的事,但她再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名字。她有她的小狡猾,而我有我的信条:一个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就不要去打听。 我现在想,我可能再也不会接触到叶子那样的人了。不是说她这个人多么特别,而是她生活的那个世界和我的世界不太可能再有交集。和叶子的相识是在二十多年前,是在我生活中的某个特殊时期:已经大学毕业,但还没有工作,单身,大部分时间在游逛中度过,期待着有天能写出一篇好小说…… 我大学毕业那年,世界迈进新世纪,人们称之为“千禧年”。毕业后,我的同学几乎都选择留在新加坡先把工作找好,再“衣锦还乡”。而我想的是趁这个难得的空当,先回国游玩两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从广州乘坐飞机要返回新加坡,换登机牌时才发现护照丢了。重新办理护照,重新申请入境签证……我索性又在国内待了将近半年。等我终于回到新加坡时,我的同学们全都已经入职了。有两个女同学刚好要搬到武吉巴督一带,我和她俩合租了一栋三卧室的组屋。我身上有一点儿钱,是父母让我带回来找工作这段时间用的。那是2000年,对他们来说,这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按照五比一的外汇比率,只能换几千新币。我想,我最好在三个月内找到一份工作,不然,生活就吃紧了。但我的性格是做什么都懒散而缓慢的,所以,除了每天读读小说、隔很久才投出去一份简历,我并没有为找工作而操心。每天早上,当我自然醒来时,房子里已经空空荡荡,两个室友都去上班了。我喜欢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面,看一会儿下面那条被近午的太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小街。这时候的街道很安静,行人寥寥,只有一辆辆车驶过,偶尔有个老人、小孩儿或家庭主妇模样的人从某栋楼下面闪出来,跨过街道,又隐没在街边大树浓绿的阴影里。我感觉生活就是这样寂寞,又空茫茫不知所向,而唯一清楚的是,我并不想当个上班族……再看会儿书,就到中午了。我会走进厨房煮一碗面,或者趿拉着拖鞋走去附近组屋底下的咖啡店吃点儿什么:炒河粉、海南鸡饭,或是潮州粥加三样小菜…… 就是在这段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有天中午,我在六楼等电梯下楼时,一个年轻女人从七楼的楼梯下来。新加坡的老式组屋并非每层都有电梯,我们这栋就只有3、6、9层有电梯。年轻女人留着男孩儿式的利落短发,但身材很丰满,衬衫式上衣绷紧的扣子使胸部更显得突出。我注意到她下楼时还哼着歌,步履很轻快。她看到我,哼着的歌停了,冲我笑笑,笑得很灿烂。我也对她笑了下。我们一起坐电梯时都没说话,仿佛不好意思打破这个密闭空间里的安静。但下楼出了电梯,她问我是不是中国来的。我说是。她开心地拍了下手,说:“我也是中国来的啊。”我想,她肯定是刚来不久的,才会有这种“认亲”的兴奋。至于我们这种在这里已经生活好几年的人,已经不在乎多一个乡亲了。 她说想去买点儿大米面包、油盐酱醋什么的,问我附近哪里可以买到。我说我刚好也要往那边去,可以带她走过去。我带她去了咖啡店旁边的那个杂货店。那个店很小、很拥挤,货架高得直抵天花板,货品堆放毫无章法,东西却应有尽有。我把她领到店门口,要走的时候,她又叫住我,问可不可以交换一下电话号码,说她刚搬来这边,什么都不了解,今天遇到我真是谢天谢地。她先告诉我她的号码。我存的时候,她说:“就叫我叶子吧。” 接下来几天,我不时收到她的短信,询问去哪里吃饭、去最近的地铁站怎么走这一类的问题。反正我很闲,就一一回复。我后来知道,在我们遇见的前一天,叶子才搬进这栋楼里。她来到新加坡也不过几周。她在我们这栋楼的七楼租了个两室一厅的小单元。叶子是福清人。叶子说她二十六岁,但可能因为她体态丰满,看起来更成熟些。她很爱笑,一开口说话,人就是笑的,那双很灵动的大眼睛有点儿调皮、有点儿挑衅地斜睨着你。叶子不算特别漂亮,但她的神情、姿态里有种风情,这风情并不妖娆,顶多算是可爱的卖弄风情吧。尽管我是个女孩儿,也觉得这很让人喜欢。可直觉告诉我,叶子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她不是来读书的,也没有工作,却一个人租下整个单元;她不会英语,接到小姐妹的电话时说的是福建话;从她的谈吐言行,她并不是受过很多教育、钱多得花不完的富家女…… 熟了以后,叶子不时在我面前提起一位白先生。我渐渐明白,这位白先生算是她的“资助人”。有一天,我乘电梯到一楼。电梯门打开,等在外面的是叶子和一个男人。叶子正亲热地挽着那个男人,而他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岁了。在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的眼里,五十岁的男人几乎就是老人了。叶子看到我,脸一下子红了。但她的尴尬迅速掠过,开始热情地给我俩介绍彼此。白先生虽然年长,长得还算端正,是那种温和有礼的新加坡男人。他说经常听叶子提起我,感谢我一直照顾叶子,帮了她很多忙。我说也没有帮上什么忙啊……突然撞见他们,窘的反倒是我。我说我要去买东西,就匆忙逃走了。这次“偶遇”让我之前的猜疑都有了答案。明白了叶子的真实“身份”,我并没有特别惊讶,因为在我的预感里,这样的“信号”其实已经隐隐约约地出现过。 晚上,叶子给我打电话,说白先生狠狠夸了我一通。我有点儿莫名其妙,说他夸我什么呢?叶子说,白先生看人很准的,一看我就说我是很正派的女孩儿。我对这种人的夸赞不知做何回答。叶子完全没察觉到我尴尬的沉默,又说白先生嘱咐她以后要多和我在一起玩儿,不要去和那些同乡小姐妹混……她的同乡小姐妹我一个也没见过,只知道她们经常用福建话聊电话。这么说,白先生也认识她的姐妹们。 过了段时间,叶子说她朋友在东海岸租了个度假屋,邀我一起去玩儿。除了我和叶子,去度假屋的还有两男三女。两个男人是新加坡本地人,三个女的则都是叶子的同乡。其中一对男女是夫妻。叶子私下告诉我,男的家里开了好几家连锁鞋店,很有钱。这对夫妇年龄倒不悬殊,但男的粗音大嗓,举止像个小贩儿。另一个男人是男店主的朋友,他穿着夏威夷衫和短裤,举止不算鲁莽,却带着明显的傲慢和轻浮。 两个男人在院子里做烧烤,两个女孩儿嘻嘻哈哈地在一旁当帮手。她俩妆化得很浓,粉底尤其白而厚。两人都穿黑色连衣裙,显得脸越发白,嘴唇越发红艳。 后来,我和叶子也到院子里去,想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男店主问叶子:“你朋友也是中国来的?” 我回答“是啊”,但心想这人真没有礼貌,他可以直接问我啊。 “来做工?”他又问。 我还在犹豫是否回答他的问题,叶子却替我回答了:“我朋友是大学生,读的是你们的名牌大学呢。” 我心里生气她说这些炫耀的傻话。 “读的哪一所大学?”这时,穿夏威夷衫的男人抬起头问。他的腔调、脸上的表情都表露出他的怀疑,仿佛他要验证一下我的“真伪”。 “国大。”我冷冷地说。 “国大哪个学院?”他追问,用的是英语。 他的口气让我不想理睬他,可我知道如果我不回答,他会认为自己成功地辨出了冒牌货。 “商业管理学院。”我也用英语回答他。 他听了一笑,说:“噢,真的大学生嘛。” 其他人都跟着笑,好像这是件极其可笑的事。 我后悔跟叶子来这里了。我觉得这个夜晚肯定没什么乐趣,只会有难堪。 度假屋的围墙很矮。越过那道矮墙,大海就在眼前,海边棕榈树阔大的扇叶在海风里翻飞,像巨人的乱发。但院子里很嘈杂,男店主忙着烤肉,咋咋呼呼地要这要那,最后热得把上衣也脱了,赤膊上阵。他朋友一边慢条斯理地配合他干活儿,一边不时对身边的两个女人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惹得两个人不时笑弯了腰。我和叶子又回到屋里,店主太太正在准备配烧烤吃的拌菜和水果,叶子过去帮忙。我也想去帮着做点儿什么,但她们叫我到沙发上歇着。“你不会干活儿,也用不着那么多人。”叶子对我说。我成了个多余的人,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本地娱乐节目。她俩一边干活儿,一边交谈,店主太太不时压低声音,其实我根本听不懂她俩说的家乡话。 吃晚饭时,店主太太对我还算客气。我想,她毕竟年长一点儿,懂得人情世故。其他几个人则显然把我当成一个“外人”。那两个双胞胎似的女子更是从头到尾没有和我说话,只是偶尔用那种窥探、打量人的眼光赤裸裸地斜视过来。只有叶子,不停地劝我吃,还往我盘子里放烤鸡翅、烤牛肉、烤蘑菇……一个女孩儿说:“好久都没见到叶子了,约她出来玩儿也约不到。”另一个女孩儿酸酸地说:“叶子已经攀上高枝儿了,不稀罕咱老朋友了。”店主太太笑着说:“人家白先生是个正经人,哪还会放叶子晚上出来到外面喝酒瞎混。”女孩儿“哼”了一声,说:“正经人?我看也是假正经吧,谁还不知道谁什么样儿。”其他人都大笑,叶子也讪讪地跟着笑。 桌上的空啤酒瓶子越来越多,场面也越来越混乱。两个男人荤话不断,惹得两个女孩儿不时动手打他们,叶子也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一个女孩儿干脆坐到店主朋友的腿上去了。叶子和男店主频频碰杯,她那双大眼睛更灵动流转,惯常的斜睨多了层妩媚和暧昧。有一回,店主突然指着叶子的胸口大叫:“哇,你这么胖啊,扣子都被你撑爆了!”我看了一眼,叶子胸口的一粒纽扣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叶子一边扣着扣子,一边笑着拿起一沓餐巾纸团成一团,狠狠朝他砸过去。男店主接住纸团,用它瞄准叶子的胸口,又朝她扔过来……店主太太带着司空见惯的神情,只是发笑、摇头。我想,如果我不在这儿,他们想必会玩得更疯。 喝过酒,麻将摆上桌。两个男人、叶子和一个女孩儿上了牌桌,店主太太、另一个女孩儿各坐在两个男人身后观战。我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对叶子说我想去外面走走。叶子说和我一起去,我说我想一个人走走,叫她留下来继续玩儿。看得出来,她并不想离开牌桌。 出了院子就是滨海便道,将近午夜,便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了。我在附近的海边找个地方坐下。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漫上沙岸,拍打着岸边几块孤零零的礁石。潮水涌来时猛烈,退去时却很轻柔,似乎还拖着一丝叹息般的尾音。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混乱和喧嚣以后,这份安静甚至有些不真实。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想到,不同的人群也是一个个孤岛,就像我的同学、叶子的朋友,大家都在各自的岛上,彼此隔绝、不相往来。即使有人像我这样偶尔越界,可迥异的生活经历所造成的心理隔膜却是越不过去的。 回去的路上,我碰到出来找我的叶子。她喊道:“你去哪儿了?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两三个来回了,急死啦,担心你被人拐走了。” 我说我就在海边某个地方坐着。 她挽住我的胳膊,说:“你被他们吵死了吧?唉,他们就是这样啦,别在意。” 我说没在意,就是和他们没多少话可说,想出来走走。我问她那两个小姐妹是做什么的。 叶子迟疑了一下,说她俩刚来不久,还在卡拉OK厅工作。 这倒符合我对她俩职业的不怎么友好的猜测。 快走进院子时,叶子神秘兮兮地向我透露说,店主朋友家是做海鲜批发生意的,她笑着低声问我:“看没看出来?她俩今后肯定会抢起来。” 我说:“抢什么?” “抢那个男的啊,他还没结婚呢,钻石王老五一个。” 不知为什么,这些话突然激起我强烈的反感,我没好气地说:“就那么一个人,有什么好抢的?好吧,你们一说起来,都是男人、男人……” 叶子愣了下,随后说:“那怎么办呢?她们也要留下来啊,靠自己在这里不可能留下来的。” “为什么非要留下来?”我反问。 “留下来挣钱啊,还能为什么?”叶子的声调突然高起来,好像惊诧我连这个都不知道,“谁来这儿不是为了多挣点儿钱?你靠念书,我们靠什么?靠男人呗。女人反正总要找个男人的,找个没用还只想占你便宜的,不如找个能帮到自己的。” 她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我竟无言以对了。 夜里,我俩睡一个房间,两张单人床。熄了灯,躺在黑暗中,两人都没有多少睡意。叶子给我讲她未来的人生打算,说她最想开家服装厂,她喜欢做服装,她觉得如果她有一家店或是一个厂,她能经营好,她现在只是没有本钱。她又讲起她的经历,对我说,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想着靠男人吃饭,她干过很多活儿,在玩具厂、电子配件厂当过女工,在餐馆当服务员…… “你以为你想老老实实干活儿就可以老老实实干活儿?”她问。 我没说话,因为我真的不懂那种生活。我知道她会继续说下去。 她讲到在一家餐馆打工时,老板总是时不时过来摸她一把。她不情愿,老板就刁难她,给她派宰鱼、剁肉这种最累最脏的活儿。大冬天,她好几个小时待在厨房后院,一盆盆地用冷水刷海带……她说她的手冻裂出好多口子,泡进水里就像受刑,那个滋味她现在想起来还心寒。 “他还想着法子扣我的工钱,你想不到有多黑。”她说。 “那就赶紧换工作。”我说。 “唉,说得那么容易,你不懂啦,哪里都差不多。” 最后,她总结似的大声说:“怪谁呢?吃了不少苦,也被人骗过……都怪自己以前不爱学习,后悔也来不及。我就想,何苦呢?我不熬了,我也要过好日子,我长得又不差!” “不是不差,是很漂亮。”我觉得话题沉重了,想逗她笑。 她果然笑了。 接触过叶子的小姐妹后,我理解了为什么白先生不喜欢她和小姐妹们来往,也理解了为什么叶子有时会口无遮拦。譬如,她看到一个好看的男人,甚至会说出“真想睡一下他”这种话。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我能感觉到她努力显得和那些人不一样,包括她的发型、装扮、行为举止……但语言上的改变恐怕远比形象上的改变更难。 记得有一次,我俩坐地铁去市中心。一个大约三四十岁的女人中途上了车,她穿了一条料子特别薄的贴身的吊带裙,慵懒地倚靠在车门旁边的扶栏上。叶子不时盯着人家打量。突然,她趴在我耳朵上说:“这个女的肯定刚和人上过床。”看到我一脸惊愕,她以为我不相信她,把声音压得更低补充说:“你注意她的眼圈,青紫,一看就是纵欲过度,还有她站的姿势,腿发软……哎呀,反正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说完,她捂住嘴,忍不住“嘻嘻”笑起来。 还有一次,我们正在咖啡馆吃饭,她说她想到一个考验白先生的方法。我问她是什么方法。她看着我,坏笑起来。笑完,她说她想到的办法就是先让我和白先生混熟,譬如三个人一起吃吃饭、一起出去玩儿,然后让我去勾白先生,看他是否会上钩,说这个验证方法绝对准。 “简直有病,想出这种馊主意!”我气恼地说。 她嘟哝道:“就当是演戏嘛,又不用来真的,这么生气干什么?” “让你的小姐妹们去演吧!”我说。 谁知她睁大眼睛,认真地给我解释起来:“她们肯定不行。白先生还会不知道她们干哪一行的?老手们都不喜欢这样的,他们喜欢清纯女类型……” “闭嘴,闭嘴啦!” “好啦好啦,我闭嘴。”叶子见我动气了,就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搂住我。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就连度假屋的经历也算不上多么糟糕的经历。只有一次,我几乎动了和她断交的念头。那次,她让我陪她去芽笼取护照。芽笼是新加坡的红灯区,一个鱼龙混杂的法外之地。我问她为什么要去芽笼取护照,护照不应该去大使馆取吗?她告诉我说,她要取的是多米尼加护照,是她从黑市上高价买来的。我不禁想到,她也许是偷渡来的。我说我不想去。但叶子一直恳求,让我这次一定要帮她,说她身上带着很多现金,一个人实在不敢去。我和她一起上了出租车,叶子告诉司机地址以后,司机就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们。这种异样的眼光我懂得是什么意思:我们要去芽笼,我们是两个说普通话的年轻中国女人…… 二十多分钟后,我们在一条僻静小巷里下了车,眼前是一家没有名字、只有数字号码的旅馆。在新加坡,只有唐人街的某个路段(老红灯区)和芽笼才有这种旅馆。叶子说那个人就住在这条街上,他叫我们在这里下车等。我想,好吧,看看我到了什么境地,马上要和帮派分子打交道了……叶子在旅馆门外给联络人打电话时,巷子里经过的几个男人肆无忌惮地打量我们,有的男人甚至站住盯着看,贪婪的目光、猥琐的笑让人浑身发毛,让人的每个毛孔都顿时充满耻辱感。我突然明白,这种赤裸裸、脏兮兮、油腻腻的目光,就是嫖客的目光。除了摆出冰冷厌恶的表情、仰起头不看他们,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女人。 叶子终于打完电话,她似乎也注意到那种猥亵的气氛。她说:“走吧,我们到里面等,那人马上就来。”我们走到旅馆里去,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大堂,只有一个漆成白色的柜台,柜台对面放着两张单人沙发。柜台后面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穿紧身白背心,一条手臂上有文身。他手里来回摆弄着一沓房卡,像在玩扑克牌,看到我们直接问:“哪个房间?”叶子说:“我们等人的。”男人狐疑地看看我们,又低下头玩他的卡。过一会儿,一对男女从电梯里出来。男的看起来五十多岁,大腹便便。女的化着烟熏眼妆,嘴唇鲜红,穿着半透明的黑纱裙,虽然打扮成熟,但从她的脸上仍然能看出她很年轻,也许还不到二十岁。女的亲热地挽着男人,问他去哪儿吃。她一开口说话,我们就听出是中国口音。 等了七八分钟,叶子要见的人终于来了。那人瘦得像个瘾君子,他和前台的男人热络地打过招呼,就过来和叶子说话。我们转移到沙发后面靠里的一个角落。叶子接暗号般地低声、急促地说着,男人的应答冰冷而简单。他俩说的是福建话。叶子看起来很紧张,脸都涨红了。我也很紧张,因为我担心男人会突然做出什么侵犯叶子的事,我还担心会不会有警察冲进来,把我们所有人当场抓住……那男人给叶子一个信封。她急切地从里面拿出一本护照,迅速翻开瞅了一眼,又立即放回去。她把信封塞进她的包里时,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这双颤抖的手又从提包的一个夹袋里拿出一沓用皮筋扎好的钞票,递给那个男人。男人当着我们的面数了两遍,收好钱马上离开了。我们来到外面等出租车的时候,又经历了路过的男人们饱含着性意味的“打量”。叶子说:“你可千万别回看他们,你要一看他们,他们就过来问价钱了。” 回去的路上,我冷着脸一言不发。我想,如果不是被叶子“连累”,我一辈子也不会遭受这种屈辱性的“误解”。回到自己的住处,看见两个同学在厨房里做晚饭的那一刹那,我仿佛走出一条漫长、黑暗、污秽的隧道,又重见了光明。我从未感到我们这个简单的居所如此干净明朗,生活是如此平静单纯。好几天里,我都避免和叶子见面。 有时候,我也会想是否不该和叶子这样的女孩儿走得太近,可另一种生活的秘密又吸引着我,使我想接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生活过于平静无聊,以至于滋长了某种低级趣味?我转而又安慰自己说,作为未来的小说家,我应该对任何一种生活,任何一种人都保持好奇心,去观察并试着了解它。但或许这些都不重要,她并不仅仅是我的观察对象,或许使我没有疏远叶子的真正原因是她热情的性格,她那种仿佛来自一个异类世界的活力,有时过于赤裸、粗野,令人不适,但也猛烈、新鲜、刺激。她冲口而出的那些放肆大胆的话,她给我讲的那些经历、人和事,是我永远不会从我的正经朋友那里听到的。当然,还有她对我的宽宏大度的亲密。她永远为我考虑,从不生气,甚至当我气急败坏地用英语对她喊“闭嘴,闭嘴”时,她也嬉皮笑脸地应对。后来,她还学着我用英语说“闭嘴,闭嘴”。于是,“闭嘴”从一个粗暴的指令变成了一句嬉闹的玩笑话…… 叶子也好客,常邀请我去她那里吃晚饭(因为白先生会在午餐时间来)。我发现她用从宜家买来的简单家具和饰品,把小窝儿布置得很舒适温馨。如果不去想这是她接待白先生的地方,我也许会更喜欢待在她的小窝里。 她什么活儿也不让我干,一个人在厨房里做菜,哼着歌,灵活而快乐。我想,她本来是个爱生活也会生活的女人呢。 叶子爱数落我整天T恤短裤,打扮得没有女人味儿。 我鄙夷地说我才不稀罕女人味儿呢。 她说,你跟女人有仇啊?你本来就是个女人。 她经常拿出新买的衣服、鞋子,逼迫我试穿。 我被她缠磨得心烦,只好穿上。然后,她就会走到一段距离之外围着我转,以行家似的目光从不同角度打量,最后一边点头一边笃定地告诉我:“你真的就适合穿这种衣服。” 我说我偏就不喜欢这种衣服。 叶子摇头叹息:“你还不了解你自己,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自信笃定。 但她试图改变我的着装风格的努力也酿成了一个事故。当时,我在厨房里倚着料理台站着,一边看她烧菜,一边和她聊天。她仿佛一时兴起,脱下手腕上的一个玉镯子,非要我戴上。“我最不喜欢这些叮叮咣咣的累赘东西。”我说。她说:“你就先戴上看看嘛,这是上好的缅甸玉。”我说:“我对玉一点儿不懂也不喜欢。”但她拽过我的手硬给我套到腕子上。随后,她让我端详这玉的成色多纯净剔透,感觉它的质地多么温润柔滑,满意地说:“女孩子还是戴些首饰好看。你看看你,马上变淑女了。”我表示不屑。她完全不理会我的态度,继续评价:“你如果穿条长裙,就更搭配了。” 我继续一边看她做饭一边和她闲聊,聊着聊着,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戴了个脆弱的东西。不记得是在说什么话题的时候,我兴奋地一挥手,随即听到一声脆响。我俩都惊呆了。我猛然意识到我手腕上戴着叶子的玉镯,而那响声是玉镯碰到大理石台面发出的声音。叶子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拉起我的手赶紧去检查她的镯子——我俩同时看到一条裂纹。我把手镯脱下来,又查看了一番:它没有裂开,但有了一条明显的裂痕。 叶子看起来有些沮丧,她一定是心疼得不得了,又不好责怪我。 而我也生气,主要气自己毛手毛脚,我说:“说了不要让我戴,你非给我戴上。碰坏了吧?” 叶子噘起嘴,有点儿幽怨地看着我说:“我不怪你,你还抱怨我?” “你多少钱买的?”过了一会儿,我问她。 “你还想赔我?”叶子笑了,“我才不要你赔呢,你穷学生也赔不起。” “你先告诉我多少钱,说不定我赔得起。”我说。 “一分钱也没花,别人送的。” “白先生送的?” “嗯。” 我也不知说什么好。 “好啦好啦,”叶子亲热地推我一把,“怎么可能要你赔?!又没有断,还可以戴呀。”她说着,仿佛为了安慰我,又把镯子戴回到手腕上,继续做她的菜。 但叶子毕竟是叶子,吃饭时,她还是忍不住告诉我这镯子的价钱,说要折合人民币一万多。她极力强调说她告诉我绝不是让我内疚,只是让我知道这东西不是便宜货。 “白先生不会送我便宜货。”她强调。 此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也再没有看到过她戴这个有裂痕的镯子。 我一直以为叶子的目标是留下来,但结果出乎意料。 我记得那天接近傍晚的时候,我正打算到厨房里做点儿吃的,突然接到叶子的电话,要我去附近购物中心里的一家中餐馆。我问她怎么不早说,我都要做饭了,懒得出去。叶子坚持说就今晚,让我一定要去,她请客。 “发什么神经?”我问。 “你快来,来了就知道。”她兴冲冲地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俩刚在餐馆里坐定,她就双目炯炯地看着我说:“我现在有很多钱。” “你不是一直都有钱?”我习惯性地调侃她。 “现在是很多,很多!”她强调说。一双大眼睛盯着我,逼迫我严肃对待她刚才的话。我这时候才发觉,她整个人看起来很不一样,不仅是她的眼睛,仿佛那张脸都在发光。 服务生来了,叶子开始点菜。她点了我们平常不会吃的一些菜,接着又叫侍者拿酒单过来,点了一瓶红酒。 吃饭时,她告诉我她从白先生那里拿到了二十万。 “新币还是人民币?”我问。 她嗔怪地狠狠白了我一眼,说:“当然是新币。拿二十万人民币,我回去干什么?” 虽然猜到了,我还是很惊讶。当时,和我同住的学计算机的女同学,一个月的薪水大约是两千多新币,也就是说,叶子的这笔钱,是她们工作五六年的纯收入。如果兑换成人民币,就是一百万,在2000年,这算是一大笔钱。 接着,她向我透露她的下一步计划:在福清的高档住宅小区买一个单元,剩下的钱投资开个小服装厂,她最理想的工作就是服装行业……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了她的计划并不是在新加坡定居,而是挣一笔钱回国。 我迟疑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和白先生呢?就……结束了?”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说难道我就把她当成一个女骗子?钱到手了就把人甩了? 我说:“以为你要卷款潜逃呢。”其实我心里有更严重的怀疑,就是她是否通过某些手段拿到了这笔钱。在我脑海里闪过一些混乱的电影镜头:偷拍到的奸情罪证、录像带、照片、敲诈信,或者电话里某个人说,如果不在几小时内把款打进某账户,照片就会送到他老婆手里…… 叶子的解释远没有这么戏剧性,她说,他俩的关系已经确定了,所以白先生才会心甘情愿给她这笔钱。 我问她“关系已经确定”是什么意思,很明显,她指的不可能是结婚。 叶子叫道:“你就是死脑筋书呆子啦,这种事儿一点儿都不懂。确定‘包养关系’,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我赶紧示意她声音小点儿。 她捂着嘴笑,说:“我就喜欢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 叶子对我讲起白先生和她的“长远计划”,说白先生已经和家人说过了,他打算去福建投资做些项目。这样,他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过去长住。 “如果你一回去就把他甩了呢?”我笑着问。 “你以为白先生是好骗的?他可是老狐狸,他见过的人比你看过的书都多。”叶子总是能找到奇特的对比。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叶子把她带不走的一些东西都给我搬过来:一张躺椅、两个藤编收纳筐、一个木雕花瓶、几把仿真绢花,还有一套两人用的餐具、几个红酒杯…… “我才不要留给房东。”她对我说,“那个女人很势利,想着法子扣我点儿押金。” “最后呢?扣了吗?” “扣了两百多,给她扣呗,懒得和她纠缠。” 我让她到我房间里坐一会儿。她进去,一副惊喜的样子,说:“我还是第一次到你的房间呢。” 我心里涌起一阵愧疚。我真的从没有邀请叶子来过我住的地方,也从来没有把这个“秘密”的朋友介绍给我的室友们。 叶子告诉我她明天下午的飞机飞广州。 我觉得有必要问一句:“需要去送你吗?” “白先生要去的。”她说。 “就知道。”我说。 坐了一会儿,叶子建议我们再去楼下走走。 我说好啊。 我们就走到我俩常常一起去吃饭、喝啤酒的那个组屋咖啡店。到了那儿,一人要了一杯炭烧咖啡,再走回来。路上,叶子对我说,这四个多月里,她最大的两个成就是认识了白先生,还认识了我这个朋友。 “还会经常回来吗?”我问她。 “应该没什么机会回来了。”她坦白地说。 叶子走之前给了我一个国内的电话号码,但我从未打过那个号码。当然,她回国以后,也没有再打过我的新加坡手机。我们几个月的友情,存在时很充沛,断得也很干脆。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和叶子的接触是我生活里的一段秘密。她的来历、她在这里做过什么、我和她一起又经历过什么……这些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我知道,我的其他朋友不可能去理解她。除非你和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交往过,看见过她的一颦一笑,听到过她说的那些话和说话时的腔调,你才可能了解一点点,但也只是那么一点点。我猜不到叶子的现况。或许,她开了她的服装厂,早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生活富裕满足……但有时候我并没有那么乐观。我想,很有可能,她仍像我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样:身处异地,只身闯荡,赌徒般孤注一掷,想从生活那里扳回一局。 张惠雯,70年代末生,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波士顿。作品刊发于《收获》等国内文学期刊。曾获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中国作家》新人奖、《上海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奖、《当代》年度短篇小说奖、花地文学榜年度短篇小说金奖等多个国内奖项。作品数次上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短篇小说排行榜及收获文学排行榜,并被广泛收录于历年短篇小说年选。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在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