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国高等音乐学府的练歌房里,一群享誉海内外的音乐教授正在教一只濒临灭绝的稀有鹦鹉唱歌。但见这鸟儿抖擞精神,拍打拍打色彩艳丽的羽毛,一遍一遍地吊嗓子。鹦鹉震颤翅膀,是一种进行放松的方式,和人伸懒腰打哈欠一样,因为课时排得太满,使得它有点疲于应付。 这是一期十分独特的“高级研修班”,唯一的学员便是这只折嘴鹦鹉。这鸟儿之所以得了这么个诨号,主要是缘于它那张角质化的鸟喙向内弯回来形成一个夸张的折钩,民间把这种鸟儿称作折嘴鹦鹉。折嘴鹦鹉的全身披挂着一袭闪闪发光的绿色羽毛,双胁如残阳般殷红殷红的;它的嘴巴长成弯钩,不仅可以轻松撕扯生肉吞食,还能说会道,尤擅长飙歌。 此刻,鹦鹉正骄傲地站立在“高研班”的讲桌上,从吊嗓子已经慢慢过渡到声情并茂地演唱了。教授们紧紧围着折嘴鹦鹉,静静地倾听它一天天进步的歌声。 这只鹦鹉是音乐学院院长王大江的掌上明珠,因此受到了教授们的集体重视,但同时又不得不严格执行院长交付的教学任务。折嘴鹦鹉抑扬顿挫地唱着刚刚学会的一首荡气回肠的曲子,叫《梅花十弄》,这曲子比《梅花三弄》还多了七弄,但听得这鸟儿唱道:“燕痴情来,梅痴情,风雨泥泞碾红尘。人鬼神,莫相问,众生缄默,鸟儿在打鸣!”它那质朴的音色和跌宕的节奏将梅花的清新、婉约、活泼、刚柔相济,以及苍茫空灵等特点释放了出来。 折嘴鹦鹉现在可是本院院长王大江选中的重点培养对象,也是当前全院的中心工作,院长就是要大家集全院之力把这只鸟儿打造成全国最好的花腔女高音。 院里的那些教授们听完刚才折嘴鹦鹉的《梅花十弄》之后,小心谨慎地指出它应当如何舌顶上颚,以丹田运气并发音,这样就更完美了。 鹦鹉不耐烦地听着,一边搔首弄姿,一边自顾自地唱着,对大家一副视而不见的态度,它确实有些劳累,嗓子烧烘烘的。 记得那天,院长王大江用金丝楠木的鸟笼提着折嘴鹦鹉来到学院里,他苦口婆心地动员大家要为这只鸟儿举办一期高研班。大家听了都集体沉默了。教授们面面相觑,觉得院长是不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院长却诡秘地一笑,说:“请大家放心,我很正常。我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因为这是一只跟人类一样聪明的鸟儿。”大家还是很费解,主要是担心这只鹦鹉的发音会跟人类有很大的差别,毕竟一只鸟儿要跟人一样准确发音,是值得商榷的,这也是大家要让院长谨慎从事的原因。院长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大家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你们听听就知道了。” 全院的人还是替鹦鹉暗暗捏了一把汗。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折嘴鹦鹉一张嘴,竟跟年轻曼妙的少女发出来的声音一模一样,且表现出一副女高音歌唱家所具有的全部天分和好嗓子。 这下,大家那颗久久悬空的心才算落了地。一位年过半百的女教授嘀咕说:“这鸟儿的声音和它喙上泛的颜色是吻合的。” 院长的女助手,立刻赞叹不已:“它的声音充满了纯正的高难度气质。” 教授们大部分都对折嘴鹦鹉非常满意,一个个向院长称喜道贺,并保证一定要把这只羽毛光鲜靓丽,嘴巴和声音都很能说明问题的鸟儿,培养成跟当红歌星一比高下的歌唱艺术家。 不必说,院长王大江早就成竹在胸,对折嘴鹦鹉信心满满,他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这鸟儿获奖后的情景:折嘴鹦鹉站立在他的肩膀上,正接受娱记们的专访,有人害怕这鸟儿倘要使起性子,突然尾巴一抖,屙出一股子腌臜污秽的东西到院长的头上如何是好?院长一点都不以为然,他和鹦鹉被鲜花以及掌声紧紧包围着,镁光灯和各式相机的镜头晃得他和折嘴鹦鹉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但每次他回过头来,都能看见肩头鹦鹉的羽毛在灯光中显得那么辉煌和灿烂,仿佛镀了一道莹莹绿光似的。大家议论纷纷,有人突然喃喃细语说:“没想到,真没想到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王大江不知道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究竟是在夸奖评价鸟儿呢,还是在对他所做的巨大贡献进行盖棺论定。 想象使大江先生有些按捺不住地激动和狂喜,心跳怦怦怦地加速了,那跳荡着的心,使大江先生不敢深想,他怕自己的心脏因为承受不了成功的喜悦,会一下子飞出胸腔来,再也回不去了。他想,等折嘴鹦鹉在音乐领域一项一项打破纪录,获得大奖,创下奇迹,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自然就是他这个主人的人生第二次高峰了。记得在大江先生当上院长后,仅仅在短短的一两年时间,他就在音乐界取得了各种桂冠,谁都没有他获得的奖项多。他的荣誉多如牛毛,如果写在纸上,有一大长串,长得让人读着读着就失去阅读的耐性了。达到这样效果的人,放眼整个大有国也寥若星辰,加上他的职位和得天独厚的资源,在音乐界好似如鱼得水。 现在,大江先生即将要攀登一座新的艺术高峰了,无疑,这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因为一想就觉得荒唐得自己都能把自己给逗乐了。在常人,这纯粹是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似在胡扯,有如天大的笑话。然而在王大江却能梦幻成真,他一直有一个逆向思维的好习惯,认为自己总能把常人眼里的笑话,还有看着极其不真实、不切实际、异想天开的事情,一件一件都变成现实。王大江一想到他那弄假成真的本领,就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感动,高兴得用他那习惯性的招牌动作,即拿最长的一根中指捅进另一个拳头的拳眼,猛地来回运动几下,说:“等这只鸟儿学成以后,届时将代表咱大有国的歌唱家出国访问和交流演出。” 教授们一个个都神情严肃,认真听着院长讲话,纷纷颔首,在适当地方,掌声不知不觉便响起来,赞叹道:“总能够一次次创造奇迹哇!”大家都觉得对王大江这样的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因为他把有悖常理的事情变为现实是经常性的,就拿院里谁上谁下来说,也都是由着他的性子小孩子玩过家家似的提在手上耍。 所以,为一只折嘴鹦鹉办一期研修班就一点都不足为奇了。 尽管学院内的教授们从法律的层面上了解过动物们的表演好像在全世界都是不受任何著作权法保护的,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如火如荼的教学实验,教授们轮番给鹦鹉上课,课程给这只灵性的鸟儿安排得满满的,不让它有一丁点松懈和休息的时间。 一位老教授对这只累得羽毛一天天变得乱蓬蓬和邋遢起来的鹦鹉心生了一丝怜悯,提议道:“我们对动物不能虐待,要劳逸结合。大家最好给这只可怜的鸟儿以短暂的休息和放松的时间,这样才能使它在学习和休息之余保持良好的平衡状态,最好课间休息时能找一只公鸟来,让它们隔三岔五踩一次蛋,好减轻它身体和心理上的压力,以增强它学习的注意力和专注力,从而提高鸟儿歌唱的效率和水平。” 但是,判定这只折嘴鹦鹉是一只母鸟无疑的王大江院长立刻否决了这一建议,他说:“在学术专业这一块,我是最有经验的。”大江先生每次听见跟他相反意见的话,就会莫名生气和不舒服,他感到这个人的话有点多,乃至幼稚可笑,他坚持己见,认为必须按照他提出的:除了鸟儿吃食饮水之外,要一刻也不停地进行满堂灌的教学模式。“这才是最有把握最有效的。”他说。当然,课堂气氛还是可圈可点的:既严肃活泼,又妙趣横生。 把一只鸟儿培养成国家顶级歌唱艺术家,这件事本身的意义完全超乎了人们的想象,大家不再去计较相互之间的恩怨,而是摒弃前嫌,撇下门户之争,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教授们达成共识,认为实验一旦成功,全世界都将为之刮目和震动,到时候,这只地球上具有最高歌唱水准的鸟儿,就要去往人类的任何城市进行巡回演出,王大江提前预判:“到时,大约会经停一百多个国家的主要城市和港口。” 大江先生非常亢奋和扬扬自得地说:“演出会火得一塌糊涂的。我亲爱的同仁们、我的好搭档们,大家一定要秉持一个原则,那就是不论国家大小,凡是鸟儿要去演出的国度都要一视同仁,不得因该国的国土面积大小,抑或贫富悬殊差距和国际地位高低而厚此薄彼。也不能因为业务上,或者有相同的文化背景,或一起有过频繁的拉拉扯扯和吃吃喝喝而认真对待演出;反之,对于那些平时来往较少,彼此关系不够密切的国度则抱着敷衍了事,漠然视之的态度,这都是狭隘的表现。”他感到自己是那么高尚和无私,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家别忘了,毕竟,艺术是属于全人类的。也只有艺术,才可以跨越民族和国家的界限啊。”他说的时候语重心长,一副慈悲为怀的大格局大造化,表现出令人高山仰止般的高尚情操。他的这种大爱,必然是当院长的材料才具备的从灵魂深处自然涌溢出的修养和情怀。他停顿了片刻,继续口若悬河地演说:“在音乐这一高尚和净化人灵魂的领域,我们要让每一个国家都能够平等享受这一待遇,感受天才的鸟儿空前绝后的表演。”院长王大江的声音刚劲有力,铮铮悦耳,毕竟这一切都离不开他的功劳。王院长发自肺腑地说:“要让那些倾听了歌声的国度,遏制不住地来赞美世界歌坛上又诞生了一位不可或缺的歌后。要知道,这可是我们学院通过大胆创新,培养出来的天才的鸟儿呀。大家要有集体荣誉感,千万别一天只顾自己的创作,而忘了你们的本职工作是培养人才和教学育人!” 一位正直和有点率真的老教授在下面嘀咕说:“格局和胸怀不能再大一些吗?对于已经成熟的本院音乐家只需稍稍鼓励支持一下便可出成绩,为大有国争光,干吗偏偏要舍近求远,让这些辛苦了一辈子的音乐人牺牲掉自己,去搞一件没影儿的事情呢?”他还比喻说:“就像种树一样,一年一年种,但没有一棵浇灌成材的,全成了小草,风一吹,都趴下了,只有院长看上去还像棵树苗。”意思是院长把自己打造成音乐界唯一的一棵小树苗,把别人全弄成小草,这样他就永远能够凌驾于大家之上,始终保持一种自我陶醉的优越感了。 王院长没听见,如果听见了,按照他一触即炸的性格和为人,非指着老先生的鼻子教训他一通不可。他瞥了一眼那个站在后面已经快熬干的老人。他认为,在他这里,谁也不要给他摆什么老资格,大家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这次高研班,他的功劳最大,这个光环任谁抢也是抢不走的。院长腆着酒囊般的大肚子,懒洋洋地闭上鳄鱼眼睛,沉入深深的自我迷恋,在心里说:“全世界一定不敢相信,我们大有国音乐学院能够把一只鸟儿培养成歌唱大师。” 音乐学院的教授们领会了院长的精神,尤其是对院长提出的几点要求十分重视,至于对不对是另外一回事,关键先落实好再说。大家对大江先生的指示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这次不同于往常,主要需要落实的有这么些个:首先每个教授必须要不遗余力、呕心沥血,个个都需全力来培训这只鸟儿,要不厌其烦地教这只能说人话神乎其神的鸟儿唱各种各样的歌,尤其是独特的歌,别人没有听过的那种。但不是民族唱法,大江院长看不上民族唱法,多次批判“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句话,认为不符合哲学原理,他着力强调要让折嘴鹦鹉唱得比人还要高明,要让它成为最伟大的花腔女高音歌唱艺术家。“这是一项硬杠杠的事!”他说。大江先生越来越厌倦人跟人之间的钩心斗角了。“这些小人,动不动就造谣毁谤,无事生非,无中生有,动不动就告状。什么玩意儿,还正义的使者。狗屁,地地道道的垃圾人。”院长实际上很喜欢别人在他跟前毁谤和说另外一个人的坏话,听着造谣他人的坏话就特别快乐,会不自持地发出“吱吱吱”老鼠一般的笑声,同时做出各种各样快乐的小动作,比如拿中指快速地来回捅拳眼。当某个投其所好的人把另一个无辜的老实人描述成一个丑陋而诙谐滑稽的什么小动物的时候,他们就一起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但大江自己却极其反感有人在背后说他本人的坏话,他会咬牙切齿地说:“这种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鸟儿!”当别人倒霉了的时候,大江一准儿会高兴得偷偷从办公室柜子里拿出茅台酒品一杯,表面上还要装作惋惜的样子,说:“可要当心哇,人心不太平哦!”当同行取得了成绩时,大江就难受得一整天都不愿跟人说话,一副冷冰冰没好气的脸色,总认为这个人取得的成绩就是因为不务正业。他所谓的正业就是所有的人都必须围绕他的政绩服务,就仿佛这世界容忍不了任何一个健康正常的人。真的,生活中的大江院长跟在大庭广众之下,包括演出的台子上、会场上,完全判若两人,看来那些在公众场合的一本正经、大师风度以及道貌岸然全都是装扮出来的。只有在私下里,摘下画皮后,才会露出他真实的狐狸的大尾巴。许多社会上的人对王大江创办的大有国音乐大奖赛嗤之以鼻,认为只是游戏而已,但人家自己却玩得兴高采烈,用现在碎娃娃们的一句口头禅来讲,叫玩得很嗨皮! 骂归骂,但王大江却满不在乎,跟他关系要好的那位女助手阴阳怪气地说:“蝲蝲蛄叫归叫,庄稼还是要种的。高雅的艺术,哪能都让他们这帮蝲蝲蛄听懂了,蝲蝲蛄们都能听懂的,那还叫艺术吗?勾栏瓦舍市井里的下三烂东西,永远登不了大雅之堂。” 然而,那些每次都积极参与却屡遭惨败的歌手们也一改往日的迁就,变得非常排斥,他们渴望被一种陌生化的新鲜的歌声所代替。当然,这些来自民间的批评也终于传到了王大江院长的耳朵里去了。王大江毕竟是音乐界的大拿、掌舵者,基本的胸襟还是要有的。于是他就开始苦思冥想,认真琢磨,想着要尽快创造个奇迹出来,让大家再次见证他艺术之树长青的不朽神话。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切入口,因为上天给他派来了一只神鸟儿,就是这只即将被培养成超越全人类歌唱能力的折嘴鹦鹉。这下好了,一旦这只鸟儿被培养成天才歌后的话,那么当前那些棘手的矛盾就会烟消云散,被巧妙化解了。当然世界各国的音乐圣殿的大门也都将向他的这只可爱的鸟儿敞开,并热烈欢迎这只鸟儿带着大有国音乐代表团访问和交流演出。同时,这也必然会给国际乐坛吹去一股清风,提供学习借鉴和有益的音乐养分。这毕竟是一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折嘴鹦鹉。这一科学的探索,这一震撼人心的交流,说到底,彰显的还是人类伟大文明的创举和不凡精神。鹦鹉的成就,说白了也就是王大江院长的成就,是他的政绩,这是相辅相成的。王大江激动得心不由得又一次剧烈地抖动起来,心脏都快有些受不了了。最近他整夜整夜地失眠,连觉都睡不好了,要靠安眠药才能睡一小会儿,这使得比他年轻二三十岁,人又美丽得不可方物,曾经是他的学生,如今也是大有国音乐学院的教授,同时也是他的夫人的米希尔教授有些担心他会心梗。 王大江摆摆手,让妻子米希尔不必担忧,说他的心脏跳得跟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有力,因为他的心思全都投入他的鸟儿那里了,对妻子胜券在握地说道:“到时候,大家一定会承认这只折嘴鹦鹉将是绝无仅有的歌后。” 米希尔也受到感染,说:“也许写音乐史的人会郑重其事地写下,这是音乐史上的一次新的里程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夫唱妇随,他的心都快酥成稀巴烂了。 事情还得从今年那个炎热的六七月的夏季的周末说起,这座国际大都市里,已经被盛夏的燠热煎熬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盼望着能够快快下一场大雨,好给这个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城市降一降温。 当时,音乐学院的院长王大江和夫人米希尔正在午后的家里闲聊,他们热得无法午休,便讨论起音乐方面的一些深奥的问题。 院长两口子尽管家里都装着空调,温度调到了他们感到最适宜的度数了,但是整个城市的大气候就是一个热,这种热浪把每一个城市的角落都灌满了,火炉炙烤的感觉笼罩着整个城市,热浪好像是通过各个缝隙,透过钢筋混凝土的墙壁进入楼房里面的,因为院长这位大教授的家里还养了一条名贵的白色的小狗,在呼扇呼扇地吐着小巧玲珑的舌头。这是他年轻有为的夫人米希尔教授喜欢的那种类型的洋狗狗。他们两口子都一致认为音乐和艺术的根在西方。“音乐的源头在人家那里。”夫人说。他们认为,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那种野生的未被开垦的音乐处女地早被人挖掘了无数遍了,现在还哪有陌生化的音乐,不可能。所有的音乐资源都已经成为了公共的资源,那些新鲜稀有的资源都通通被公共化了。所以,他们两口子认为从创新的角度而言,好东西还是在国外,认为一切还是洋的好,女人用手指梳着洗得香喷喷的狗毛,说:“要洋就洋得透透的,大型交响乐、歌剧,咦咦咦、啊啊啊,那种美声唱法,多高雅啊!得向人家好好学,可大家就是不好好学,尤其是那些从古老的教会里唱出来的,多有灵魂有信仰啊!看看现在这些浮躁的人,学一辈子都学不到人家的高雅。”男人说:“您还别说,绝了,那感觉就是有贵族气。”女人说:“你瞧瞧,只要是洋过的就感觉舒服,比如一件衣服,经过咱们大有国的工人制造,廉价售给洋人,等在国外转一圈洋过以后再转手高价买回来,那就成了上档次的东西了,穿在身上明显感觉就不一样了,为什么?”她自问自答,“关键是经人家一贴标签就变成名牌子的了。品牌很重要呀,现在穿衣服就要穿牌子的,耍的就是个牌子,就像不论任何人还是畜生,只要给一顶官帽子戴上,就会立马受人尊敬,档次一下子就跟普通人拉开了。”因此,大江和米希尔两口子认为头衔和牌子不可或缺,家里装潢也好,用的每一样东西也罢,全是牌子的。这样一来,他们感觉能够找到一种说不清楚的优越感和高人一等的满足感。就拿院长来说,他的脸又黑又粗糙,长了一双暴凸的鳄鱼眼睛,原本是从南部山区的乡下秃尾巴梁来的,但他拒绝承认自己是乡下人,想尽办法把自己包装成国际大都市肤美白市区里长大的孩子,他那张又黑又红定型了的倭瓜脸,尽管应用了各种先进技术也并没有改良过来,他跟前妻总是说不到一起,没有共同语言,前妻责怪他:“你怎么这么虚伪?虚荣心太强了不好!”他说:“你懂什么呀,这是工作的需要。”后来,当他遇到小自己二十八岁的学生白灵鸟时,看着她腴润的身姿,听着她清脆婉转的女高音,还有她前卫的思想理念,就决心离开前妻,接纳新人。那时候,他的这个优秀的学生还不叫米希尔,她姓白,叫白灵鸟,后来改成了米希尔。当他们终于排除万难,走到一起后,他就断然跟前妻分手了。他的夫人米希尔不仅漂亮,而且富态,人人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垂涎三尺,说这必然是一位旺夫的女人,有这样的妻子,男人登上高峰是一定的。果然,没有几年,王大江从大有国音乐学院系主任变成了副院长,很快又成了院长,这不能不说跟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关系。有同行比喻这种有关他发旺晋升的状态时说:“院长就像是一艘巨轮,而院长的妻子米希尔教授这位全国女高音歌唱家就是一片大海,她能够稳稳地载着自己的男人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扬帆远航和乘风破浪。”所以,大家一致公认女人的功劳是最大的,就像大有国的音乐之于王大江院长一样,但正是因为这个女人,院长也饱受全国人民的舆论和各种毁谤,被人赞美着羡慕着嫉妒着,同时也仇恨着,尤其对他们在音乐领域取得的巨大成就更是耿耿于怀,干脆把教授说成是个十恶不赦道德败坏的家伙。这让王大江有些苦恼,也让米希尔担忧丈夫会气坏了身体,忍不住吐槽大有国怎么能助长见不得别人好的变态狂,说着说着,他们开始向往那些特别开放自由的国度。“人家那里至少对个人的私生活不加关注。其实喜欢拿道德说事的人,往往最没有道德。”米希尔教授说,“一群没素质的东西。” “是,要让人像圣贤一样完美,没人性。”大江先生说,“好像一旦僭越了他们制定的那个道德的软套子,就会怒火中烧,就要遭到讨伐诛灭。” 米希尔说:“老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给老娘打棍子、扣帽子。”米希尔看不惯,所以索性就把白灵鸟的名字弃置了,取了现在这个洋气的艺名,她渴望跟世界接轨,后来又养了一条进口的白色宠物狗,取名约翰,看来是一条公狗狗。 大江先生跟夫人米希尔虽然久负盛名,但从艺的巅峰期过后,他们逐渐变得平淡无奇和沉寂了,再没有创作出什么新的感人歌曲,也没有从已有的音乐窠臼里挣脱出来,也就是说现在基本上是躺平了在吃老本。他们如果再不弄出点声响,不创造点奇迹和神话故事,在这个位置上就会难受死的。大江先生认为他们就应该一直生活在掌声和鲜花的包围中,他们的人生就应该由无数惊叹号组成,所以他在退休前无论如何也要再弄出点响动来。女人说:“现在的人都是势利眼,你在位置上,恨不得把你捧成神,天天约你喝酒吃饭,你有天要是下来了,他们看都不肯看你一眼,又急着去巴结下届院长了,所以咱们趁着在位要再上新台阶,创一个世界纪录出来,一劳永逸,让他们只能望洋兴叹。” 院长说:“人就像水中波浪,如海中大潮,潮起潮落是自然规律,咱们不可能一直成为弄潮儿的。他们现在把咱们吹成乐坛的神,总有一天咱们会从神坛上掉落下来的。当然,如果咱们真能抓个绝的,那就真要流芳百世了。” 女人沉默了,因为沉寂和平淡的生活对于一个经常被人仰望的人而言,无疑是糟糕透顶的,所以他们心有不甘,灵魂在苦苦挣扎。 不知道何时,外面下起了大雨,这是这座国际大都市即将入秋的第一场大雨。窗户很快被秋雨迷蒙了。 突然,不知是谁在喊叫:“喂,好人家,外面雨太大了,让我避避雨吧!”这个声音在不停地叫喊。 院长感到很意外,也有些诧异,对女人说:“你听见有人说话没有啊?”女人说:“让我再听听。”她屏住呼吸,凝神倾听,声音又一次传来了:“太太,好太太,快开开窗户,让我在您家避避雨吧,我飞越了森林、高山,历经风雨和千辛万苦,才终于到达肤美白市区的,你们瞧瞧吧,我都已经被大雨淋透了!”这一次,夫妇二人都听得真切,说是有人在阳台窗口说话,开始他们以为是小偷或者冒着生命危险和谁家哪位小姐或贵妇人幽会的某个情种爬到阳台的窗台上来了,就双双跑过去看,结果一个人影也没发现。 可是声音又出现了:“是我,是我,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往窗台上看,我在这儿呢!”明明是一个小姐的声音。倒是米希尔眼尖,看见了,惊讶地白了丈夫一眼说:“喏,一只鸟儿!”丈夫这才看见是一只传说中的折嘴鹦鹉,激烈的雨点倾斜着砸在它那绸缎似的鸟毛上。二人依旧有些疑惑,这说话的声音怎么也不该是这样一只鸟儿发出来的吧,但他们经过仔细勘察,才确认就是这只鸟儿在说人话无疑。 “它成精了!”女人惊诧地说。 院长两口子仿佛亲眼看见了这只鸟儿越过高山、河流、湖泊、岛屿和森林,从遥远的国度,历经磨难才飞到大有国的肤美白市里的。“就像是在梦里见到的一样。”院长有些迷离恍惚和亦真亦幻的欢快,“有如走进了一个神话世界里。”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别猜疑了,就是我,就是我,折嘴鹦鹉、折嘴鹦鹉!” 两个人惊得目瞪口呆,他们是见过鹦鹉学舌,那也只能是学说一句半句的人话,或者唱出一句半句歌词,也都是半半拉拉的,没一句完整的,且吐字也不清楚,就像大舌头,顶不住劲儿,发音总是东倒西歪,不会如此无懈可击的,有些甚至还得靠人意会和借助想象推导和猜测出意思来。可是这只鹦鹉简直和人说的话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如果一个人隔着帐子和幕布跟它聊上一天,绝不会怀疑它竟是一只鸟儿,这一点是肯定的。 院长又激动又喜悦,根据鸟儿说话的声音,还有他对一切飞禽走兽的公母性别常识性的认知和经验,他初步判断这是一只母鸟。他自言自语道:“这只母鸟天生就是唱歌的材料!”“对,我就是一只母鹦鹉、一只母鹦鹉,院长大人真聪明!”院长高兴得呵呵笑着,他担心和害怕他们会把这只“天外来客”给吓跑了。当然,院长尽管还没想明白,且不能确定这究竟是福是祸,还是一场空欢喜,但把它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是院长一贯的作风。“这将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现在他强烈地预感到自己将要再一次变得耀眼夺目和就要刷新全人类的认知了。目前首要的问题是得先让这只鸟儿进到屋子里来再说,不能让它飞走了,这种稀有资源不能让它落入别人的手心里,他认为他生命的第二次高峰和飞黄腾达就要靠这只母鹦鹉了,因为凭着他敏锐的天赋和观察,已经完全感知到这只母鸟儿的用途和重要性了。 两口子赶紧打开窗户,把折嘴鹦鹉抱进屋里,给它擦干了落汤鸡似的羽毛,很快就看见它变得灿烂起来了。大江试探性地逗鸟儿:“来,姑娘,唱一句,《卡门》会唱吗?‘卡门,我们两个人的过去,那都是已经结束了的,请忘记吧!’”这是《卡门》中的经典唱段。 但听得折嘴鹦鹉开口唱了:“卡门,我们两个人的过去,那都是已经结束了的,请忘记吧!”简直就跟原版似的。 大江激动得握紧拳头,用手指捅着拳眼,他和妻子互望着,沉浸在一起拔萝卜似的喜悦中。他们双双亲吻了折嘴鹦鹉坚硬的嘴巴。于是,大江开始有了创办折嘴鹦鹉“高研班”的灵感。 “你的天分特别好,我想把你培养成世界级歌唱大师,你愿意吗?”大江先生问折嘴鹦鹉。 折嘴鹦鹉有些犹豫。“我不喜欢被束缚,我喜欢在全世界飞来飞去。” “没问题,等你成名了,可以带领大有国音乐界的演员们去国际上巡回演出,那时你可以想飞哪儿就飞哪儿。我还可以留你到这个最高音乐学府工作,再给你安排到领导职位上去。获奖和各种荣誉会让你应接不暇的。” 折嘴鹦鹉在名利的诱惑面前,终于低下头颅妥协了。 院长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只鸟儿的身上,这也是他退休前做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了。说干就干,于是就有了集全院之力创办的这个特殊的千古奇班:大有国音乐学院折嘴鹦鹉高研班!王大江向折嘴鹦鹉允诺,只要它听他的话,他赶在退休前一定把它留到这个最高音乐学府,还要给它提拔个职位,这样去外面参加活动接待规格就会高。“去参加活动,一般人家就是看你的职位和头衔,不看学术水平的,职位高就在台上坐,否则就在台下,和下面的人在一起就容易被湮灭,谁也看不见你。” 折嘴鹦鹉点点头,表示认可。 其中有一个中年教授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情究竟能有多大的价值和意义,但是他是个十分清醒的人,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能给人带来说不清楚的快活。因为他在学院里仿佛是个局外人,好事坏事都轮不到他,从来名利地位都没有他的份儿,他对这件事情不反对也不积极,就是随大流,感觉跟着大家就像玩耍的一样,但却能发现许多让人笑破肚皮的事情。“让他们尽情地去表演吧。”他心里说。 谁也没有想到,高研班出人意料地顺利,经过音乐学院的导师们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这只野鸟竟然真跟国内最好的歌唱家的歌唱水平不相上下,甚至超越了。就在培训快要大功告成,即将进入毕业环节时,却出事了:这只绚丽花巧的折嘴鹦鹉不小心竟从培训中心的教学楼窗户里飞出去了,先是蹲在教学楼对面一栋楼顶的窗台上,说道:“日***妈的!这么辛苦,老娘不干了!”说完就扑棱棱飞走了。 这一下培训中心的教授们可都慌了手脚,纷纷叫嚷:“这可怎么办呀?”他们不知道如何向鳄鱼眼睛的院长交代啊,一个个如丧考妣,哭哭啼啼地说:“我的个姑奶奶,这可不得了了,怎么办啊?这丢的可不是一只鸟,这可是国宝,是音乐学院培养出来的花腔女高音,是院长王大江的命根子哪!”是的,折嘴鹦鹉的确出类拔萃,唱的《茶花女》等名曲可以说好听极了,尤其是唱《美得不可方物》时,那可真是唱得出神入化。 不行,得把它找回来。教授们发动学院所有的专家教授,以及全院职工出动,四处找鸟,功夫不负有心人,幸好鸟儿没有飞得太远,就在音乐学院的树林子中找到了。这不,有些消息灵通的记者们听说以后,都拿着长枪短炮的照相机,匆匆赶到了音乐学院的树林子里,想照下这会歌唱的花腔鸟那振聋发聩歌唱时的动人一幕。 有人已经报告给了院长,院长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精脚片子就失魂落魄狼狈地跑出来找鸟了,说:“这可是我最后的希望和命啊,你们务必要给我找回来!”他变得声嘶力竭,两绺变白的稀疏的头发在额前耷拉着。 “也怪可怜的!”那个经常被排挤在外的局外人教授同情地说。 正在这时候,折嘴鹦鹉唱起了《梅花十弄》,它像是要把压抑和郁积好久好久的东西全部倾吐出来,要真正打开苦闷和被压迫的情感:“燕痴情来,梅痴情,风雨泥泞碾红尘。人鬼神,莫相问,众生缄默,鸟儿在打鸣!” 有人说:“这只鹦鹉已经完全成精了!” 折嘴鹦鹉唱完,就张开绿莹莹的翅膀,“簌”地一下子飞上了天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城市的楼丛里不见了。 了一容,一级作家,九十年代始发作品。作品集曾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三届春天文学奖、骏马奖,小说被多个选刊选载,收入多种选本,并译介到国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