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城市扩建后,我很少去新城区,因为那边不熟悉。我与女孩约会的地方,总是在老城,甚至在旧巷,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咖啡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虽说这些年也不断拆迁,但我们从小在老城里长大,熟悉老城的每个地方,依然更愿意在老城活动。弗兰克也一样,他是个澳大利亚人,来这里当外教,我认识他有半年了,他也喜欢老城,喜欢在老城到处转转,看老榕树、老教堂,还有老年人玩麻将。 说起来很奇怪,弗兰克和我都教书,他教英语,主要是口语,我教英国文学,主要是英美作家。他说的口语,与伦敦口音和美式英语略有差别,我未必都能听懂,而我说的英美作家,他未必都熟悉。比如一次我说起维切尔·林赛,他问谁?我说写诗的,他说没听说过,哪个国家的?我说是美国人。他说哦,怪不得没听说,美国的东西,我们不熟悉,虽然两个国家都是A开头,但他们是美国,我们是澳大利亚。 这个喜欢剃光头的澳洲人,有点古怪的脾气,似乎不太喜欢美国人,学校里的美国同事,他通常都不搭理。不过他不知道林赛,这也不怪他,林赛的名气不算大,况且死得早,早被人遗忘了,连美国人都没几个记得他,更何况其他国家的人。在遥远的东方,也只有我注意到那个早夭的人,林肯的老乡,两个姓林的都是伊利诺伊人。假如有哪个洋人问我们,知道朱湘吗?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人也是写诗的,死得早。 弗兰克的朋友很多,比我的朋友还多,因为这儿的人喜欢学英语,连那些喜欢学英语的外省人,都跑到这儿来,找机会跟洋人搭讪,练口语,但弗兰克喜欢找我玩,因为我不怎么搭理他,他什么事都问我,似乎只有听到我的回答,他才会放心。洋人就是这样,你不爱搭理他,他反而像苍蝇一样黏住你,老在你耳边嘤嘤说话,带着明显的墨尔本口音。 那天礼拜六上午,我还没起床。他就来电话了,说是一起去看明城墙。这里的城墙还是有点名气的,虽然被炮火毁过好几次,但每次都会修复,始终保持着比较完整的形状,成为本城的历史象征,也是外省人和外国人游玩的必选项目。以前只是绕城走走,如今可以爬上城墙,像西安城墙那样登高望远,弗兰克早就想上去看看了。 我说,今天没空,我要陪女朋友。他有些悻悻然,说,好吧,放下了电话。 我说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我确实要见一个女孩,但她不是我的女朋友,至少现在还不是。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网名,叫“海阔天空”,把人的名字叫四个字,我觉得不方便,就直接叫她小海,其实她也不姓海。这年头真名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身份证上有,实在要查就查身份证,大家都用网名做面具。网名的来路总是曲里拐弯的,谁也不记得最初在哪里见到过。反正这网名给我的印象还好,我不喜欢那些飘浮虚无的名字,尤其是怪符号。我们第一次相约,是去看电影。 这座城市经常下雨,有雨城之称,那天也下雨了,我在公交车站对面等她,她撑了一把碎花伞,穿过湿淋淋的斑马线,朝我急匆匆走过来,身影在地面上影影绰绰的。我承认我对女人的美丽,有一种奇怪的喜爱,尤其是步态轻盈的女子,我的注意力会集中在她的脚踝上。她穿了一双高跟凉鞋,呈现出优雅的足弓,与同样优雅的腰背,形成完美的搭配,在细雨中移动,真有点楚楚动人的样子。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一张好看的脸。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当所有人的教育背景、生活经历都相近时,人际交往是很乏味的,相貌成为唯一可辨识的标志,只有长得好看,才会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存入众人的记忆中。记得刚入职时,曾有社区老太太前来说媒,问到对方的颜值时,老太太忽然大怒,说,你怎么这么没觉悟,居然在乎女孩子的长相?后来就没有媒人了,不再有人在乎我的婚姻。原来只要我在乎长相,别人便不在乎我。 我们从一些零乱的门店前走过,由于疫情和互联网的发达,熙熙攘攘的购货时代已经过去了,人们习惯于在网上购物,每家门店前,都有甩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凡买138元,可获得免费赠送的T恤一件!买200元,可获得T恤两件! 这里是老城的黄金地段,由于是旅游城市,店铺针对的客人多半是游客,比如卖一些民族服饰。门口挂了不少花花绿绿的服装,说是少数民族服装,看不出是哪个民族,更没见有谁穿过,像一团杂乱的颜色在风中摇摆。 我笑着问小海,要不要买件民族服装? 她说,买什么买,我身上这件就是汉族的。 她穿的是一件米黄色的圆领休闲装,颜色淡淡的,配她倒是很合适。 她说,刚工作那会儿,买过打折货,穿两个月就破了。 我说,我也是,还以为占到了天大的便宜。 那时候穷,买东西只图便宜。她说。 我说,我花五块钱买了个望远镜,以为可以看到水星,结果看到的是水。 为什么?她问。 南方太潮湿,镜片上全是水。我说。 我们穿过此起彼伏的呼叫声,走进了电影院,好像遇到的不是吆喝,是喝彩。那天看的译制片是鬼故事,小海先是兴奋,后是紧张,到后来吓得靠向我的肩膀,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还不是我的女友,连忙又缩回去。从电影院出来后,她说,你的英语真好,什么都看得懂。我也学过,但学不好,一句也不会说。 我说,下面不是有字幕吗? 她说,字幕太小了,所以我有时候要问你。 我说,我的英语一般,我们学校里英语好的人多的是,光洋人就有几十个。 她听了扑哧一笑,露出钦羡的眼神。 我知道这是表示爱慕,这种眼神我见过许多,都是我的女学生,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学校是严禁师生恋的,我是个很自律的人,总是装作没看见,或者点点头。但是小海已经快三十了,那就不一样了,何况她秀色迷人,看见那样的眼神,我当然很开心。 她问,学英语是不是一定要找老外才行呀? 我说,找老外当然要好些,尤其是口语。 她说,我不好意思开口。 那是因为你不需要开口,就有饭吃。我说。 你这样说就不尊重人了,我从来不依靠男人。她说。 我说好吧,我收回。 她的眼神变得缓和了。她确实在一家公司做文员,自己投档考进去的,还经过了几轮面试,并没有熟人做推荐。 我说,还是说回口语吧,通过聊天学口语是很管用的,学到的不仅是发音,还有书本上没有的学问,比如我们都知道,紧挨着德国北部的那片地方叫荷兰,可是通过聊天,我们知道其他国家的人未必都那么叫,他们有时叫达曲,有点像西藏,有时叫尼德兰,甚至叫佩斯巴斯,这些知识只有聊天才知道。 小海说,你的学问好古怪,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学英语不是为了这个。 我说,那好吧,还是说说刚才的电影。那部片子是用爱伦·坡的小说改编而成的。你听说过爱伦·坡吗? 她摇头说,没听说,只听说过苏东坡。 我一点也不意外。爱伦·坡的名气很大,虽说是美国作家,但连弗兰克都听说过,他嘴上说美国的东西他不知道,并不是真不知道,而是假装不知道,该知道时还是会知道的,洋人就***的会装。记得一次我与弗兰克聊到女孩,他说,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姑娘那么渴望结婚。我说,是渴望跟你结婚,而不是我。他问为什么呢?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只是装作不知道。他耸了耸肩。我承认我也挺会装的,装出博学的样子,想吸引自己喜欢的女孩。其实男女都会装,女人装无知,男人装博学。 接下来的日子,忽然变得非常滋润,我下课后在校园里溜达,围墙上的藤蔓,还是原来的藤蔓,紫荆花也还是原来的紫荆花,但一旦心情不一样,世界便变得很灿烂。 我有时还会遇到我们班的女生,她们三五成群走在树荫下,跟我打招呼,以前我总是点点头,很严肃的样子,把她们弄得紧张兮兮的,总以为自己成绩不好,所以老师不开心。如今我认识了“海阔天空”,自然心情大好,偶尔也会停下脚步,跟她们搭讪几句,甚至说个逗乐的段子,把她们逗得哈哈大笑。她们当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还以为是她们的学习成绩好到直冲云霄。 我正准备出门去接小孩,哦,不对,是小海。她因为年纪小个头也小,我更愿意叫她小孩,这总比叫“海阔天空”要亲切些。孩与海的读音是不一样的,洋人分不清,我们是很清楚的,那完全是不同的意思。我如果对洋人这样做介绍,洋人很可能会以为她是我的孩子,所以我建议她取个洋名。 她说,好呀。 我问她,取个什么名字好。 她说她无所谓,随便取一个就可以。 就叫简吧,简·爱的简,简单的简。我说。 行。她倒是很爽快。 我正准备出门去接小海,或者简,这时候弗兰克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他说,我已经登上城墙了,真不错哎,风景真不错。 我说,好呀,你慢慢玩。 他说,对了,我要问问你,你们的乾隆时期相当于英国的哪个朝代? 我想了想说乔治三世吧。 哦,那么早。他说。 我说,是呀,那时候你们澳大利亚还没独立,还是英国的殖民地。 他说,现在也是英联邦成员,所以我问你相当于英国的哪个朝代。 我说,那时候你曾祖父可能因为抢劫罪,正在运往澳洲的轮船上,准备接受终生流放。 他哈哈大笑,说,他要不流放,就没有我了。好的,谢谢,我再玩玩。 放下电话后,我找了件崭新的T恤穿上,是新买的,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显得干净潇洒,给小海个好印象。说实话我平日根本不在乎衣装,只图宽松舒服,脏乱是经常的事,现在想穿得体面些,说明我对小海有好感。 我还是像上次那样,在公交车站对面等她,那个站台离我家比较近,当然往南而去的某个站台,离她家也比较近,所以这路公交车对我们来说比较重要,如同生命的血脉。我还没去过她家呢,还没到那一步,我想那一步是一定会到来的,我肯定会踏上往南的公交车,古人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我需要等待,而且要很耐心。此刻我只盼望公交车往北而来。 她也还是像上次那样,撑了一把伞,下车后穿过斑马线,朝我走过来,这次撑的是粉色遮阳伞,她的身影在阳光下影影绰绰的,自有一种妩媚与曼妙。我们相视一笑,我接过她的伞,把她笼在伞影下,两人穿过老城的古旧巷子,准备去喝咖啡聊天。这是我先前许诺的,她说她此前只喝过速溶咖啡,从未喝过地道的咖啡。 这些深巷小店,除了提供咖啡和茶,也提供各式菜肴,菜单上有几百种菜,只要不嫌贵,都可以提供。接到食客下单后,小店会立刻转给附近的大菜馆,然后让店小二去取,同样的道理,大菜馆如果有客人点咖啡,店小二也会马上送过去。我总是按传统的叫法,把服务员叫作店小二,而不是侍者,弗兰克觉得很新奇,因为他的汉语教材里,没有店小二这叫法。他问如果店小二是女的呢?我说叫美女。他呵呵一笑,知道我在蒙他。 我们找了家门口挂灯笼的咖啡店,又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这儿可以晒太阳,小海是不愿意晒的,但我很愿意,平日上课时晒不到,下课后太阳转到西边了,也晒不着,所以只要有机会,我总是会向阳光靠拢。我叫来店小二,点了两杯美式咖啡,给小海的那杯要放糖。 她说,我不要糖。 我说,加点糖好,要不然你会觉得苦。 不,不,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我不要糖。她说。 我说,好吧,两杯都不要糖。 店小二退下了。 她说,我当然喜欢甜食,但我也想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苦的。 我笑笑,转了个话题。你租房子住吗? 她说,是呀,我又买不起,也没想过要买。 一个人住不害怕? 我舅舅告诉我,要在阳台上晾几条男人的内裤,让色鬼看见,就不敢骚扰我了。 说完她喝了口咖啡,笑着说,我还放了几双大号的男拖鞋。 我说,你舅舅比你爸还关心你。 我父母离婚了,我小时候跟我妈住。唉,这几年我舅舅老了好多。 我说几年疫情下来,我们都老了,只是身边的人经常见面,不觉得罢了。 她点点头说,是呀,所以要珍惜眼下的时光。 如果色鬼是近视眼,你放什么都没用。我说。 你也真是的,色鬼是近视眼,能看见我长什么样? 你太天真了,简,色鬼哪怕是瞎子,也知道你好看。 那又是为什么?她抬起头问。 瞎子看不见世界,但会看见美。我说。 我知道她是假装无知,故意抬头问的,这样更显示出她的娇媚。她对展现女性的技巧,掌握得炉火纯青。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拿起手机看,又是弗兰克。正犹豫接不接,就听小海说,是别的女孩吧?我猜一定是。我不信你只认识我。 我说不可能,是个洋人,男的。 为了证明我没撒谎,我摁下了免提键。 两人啰唆了几句,小海忍不住了,问我,你们在说什么呀? 我对她说,他想找个地方喝啤酒,问我附近哪里有? 她说,你的英语真好,什么都听得懂。 我说,我的英语一般,我们学校里英语好的人,多的是,光洋人…… 她说,要是我的英语这么好,就好了。 我问,好在哪里? 她说,可以跟老外对话呀。 我叫来店小二,问他附近哪里有啤酒? 店小二说,我们店就有呀,你要燕京还是青岛? 小海说,是呀,你叫他过来呗,我们可以一起聊天。 我对弗兰克说,你过来,下了城墙走东边的巷子,门口挂灯笼那家。 灯笼,知道吧?我又问了一句。 知道。什么颜色的? 红的,灯笼总是红的,不管在城门上还是妓院里,都是红的。 哦,哦,知道了。 “大红灯笼”那电影,你不是看过吗? 哦,哦,知道了。 放下电话后,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弗兰克看着老相,实际上比我小三五岁,我问他为何要剃光头,他说出门在外容易打理,反正以后真的老了,还会长出来的。我说每个男人都有游历世界的梦想,我也想去各国走走,就像他这样。他说,可以呀,你可以去澳洲教中文。我说,全世界华人多的是,不需要我教。他说,我们那里就有孔子学院。我说,我又不姓孔。他呵呵一笑,知道我在蒙他。 就是这样一个小伙子,我约小海见面聊天,想加深一点感情,关他什么事呀,为啥要把他带上?既然今天是周末,我索性多叫几个人,大家聚一下岂不是更好,这样才不会尴尬。我把这想法告诉小海。 她说,好呀,好呀,我就是喜欢热闹些。 我首先想到的是光板头老罗,老罗不但喜欢喝酒,还喜欢买单,对,就请他。我打电话给老罗,说过来喝点酒,还有个洋人,你不是喜欢跟洋人聊天吗,太合适了。 老罗立马就答应了,说,我马上就过来。 这样我心里就舒服了,等于与朋友聚会,顺便让小海亮个相。 我先把店小二叫过来,让他去菜场买条新鲜的漓江活鱼,用啤酒炖起来,这里叫啤酒鱼,也算是一道好菜。弗兰克最好这一口,尤其喜欢漓江鱼。 我说,其他的菜,等客人来了再点。 店小二说,好的,我这就去买鱼,赶紧送菜馆去做。 交代完买鱼的事,我转过身问小海,等一下我的朋友来了,我怎么介绍你呢? 她没回答我,但脸色有点红。这下我就放心了,如果我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她是不会反对的。当然我也不会随便说,但心里有数了,说话也就有了底气。 弗兰克很快就到了,我介绍说这是简,这是弗兰克。大家笑笑便在午后的阳光中坐下来,我和小海没戴口罩。他也没戴,或者说我们都戴了,进店后都摘了。 我和弗兰克聊了几句疫情,我说估计天气暖和了,疫情会慢慢消退。他说也未必,澳大利亚很暖和,也照样有疫情。我说估计很快会研制出更好的药物,还有疫苗。他说,也未必。我问为什么?他说,这世界太黑。说完后换了个话题,显然不想再探讨。我和他开始聊乌克兰战事。他说俄罗斯赢不了,我表示赞同,但我认为乌克兰也赢不了,谁都赢不了。他有些惊奇,问我为什么?我说,道理是一样的,这世界太黑。 过了一会儿,店小二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条草鱼。他低下头小声告诉我,漓江鱼没有了,去菜场也买不到,弄草鱼算了,水塘里养殖的,反正鬼佬也分不清。我说好。 老罗并不老,为什么叫他光板头呢,因为他小时候就头发少,长大了秃顶。老罗跟我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到中学,他上课时喜欢打瞌睡,下课铃一响,马上变得生龙活虎,做作业时会拿我的簿子去抄。我喜欢英语,他喜欢钓鱼,后来我做了老师,他做了老板,再后来他发财了,在郊外买了别墅,我依旧住在学校的宿舍里。 这说明读书与财富没关系,甚至有相反的关系,书读多了,财富自然就少了,甚至坠入清贫,因为同样是纸张印刷,书不如钞票值钱。 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了一个光头,是老罗。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女孩。 老罗还是那么豪爽,马上跟大家打招呼。口袋里揣满钱的人,脸上总挂着笑容。 听说有洋人,我就带了个说洋文的姑娘,她叫丽丽,我的秘书,英文蛮好的呢。 丽丽笑了,说,罗总过奖了,我的英文没那么好。 算好的了,我在国外考察,总是靠她问路。老罗说。 女孩虽然叫丽丽,但算不上美丽,很年轻的样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多。 我说,哦,丽丽的英文在哪儿学的? 在学校学了一点,毕业后又上了英文补习班。 哦,厉害!我朝眼镜女孩竖起大拇指。 这种女孩子,虽然没学过英语专业,但十分好学,英语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口语,与我那些读研的女学生不一样。我的学生可能看书太多了,眼神要么沉郁,要么迷茫,都不怎么笑,我努力说些好笑的事,她们也不笑,反而会更忧伤,似乎对未来看得更迷茫了,总是注视着远方。丽丽不一样,她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神情比小海还明朗。 为什么同样是学英文,有人快乐有人不快乐呢?原因很简单,丽丽学的英文是简洁的句子:今天是礼拜六,我们出去吃晚餐。我教的女生,学的是文学:卖火柴的小女孩,或者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悲惨的世界,寒凉的诗歌。这些作品是经典,说明文学的最高境界是不快乐,非但不快乐,反而很忧伤,甚至通向无望。我正胡思乱想,就听老罗说,哦,这里还有个姑娘,也会说英文吧?他问小海。 小海忙摇手说,不,不,我不会。 小海虽然很漂亮,但在会说英文的丽丽面前,还是有点拘谨。 我急忙出来打圆场说,罗总是本市的商业大佬,做大买卖的。 弗兰克问,我也是光头,请问光头先生做什么买卖呢? 你告诉他。老罗对丽丽说。 Auto parts(汽车零部件),丽丽说了一大串专业名称,我也听不懂。 弗兰克朝丽丽竖起大拇指。 她的英文很专业。我对小海说。小海满脸的羡慕。 来,来,来,我来点菜!老罗说。 他把店小二叫过来,你们这儿我还是第一次来,都有些什么招牌菜呀? 店小二说,菜单上都有,麻烦您看看。 老罗拿起菜单说,不错嘛,我还以为小小咖啡馆,只能供情人聚餐呢,哈哈哈。 他朝我和小海直笑,我明白他的意思,是给我面子。 来,给我上这几样:黄焖鸡、水煮牛肉、半只烧鹅…… 说着他转身问弗兰克,这位洋人朋友喜欢吃什么? 我说他喜欢吃鱼,我已经帮他点了。 好,好,再来几瓶啤酒,要那种德国啤酒,叫什么来着?他扭头问丽丽。 科隆巴赫。眼镜女孩说。 能喝吧?他又扭头冲着弗兰克问。 弗兰克说啤酒可以,白酒就不喝了。 两个年轻女子也表示赞同,不喝白酒。 我说,喝啤酒是弗兰克的最爱,你可以把他的肚子灌大。 我把这句译给弗兰克听,他忙说不,不,我只是喝一点点。 老罗说,我们这儿一点点是一瓶,两点点是两瓶。 弗兰克忙说,我要一点点就够了,半点点也可以。 老罗说,哪有半点点的,除非是一杯一丁点。 食材很新鲜,隔壁菜馆厨师的厨艺也不错,就是比较辣。 这里的人喜欢辣,而我一直受不了,所以饭局也不多。老罗喜欢辣,这很正常,没想到弗兰克也喜欢辣,两个光头边吃菜边喝啤酒,辣得满头大汗。 据说喜欢辣的男人,都喜欢辣妹子,这里靠近湖南,辣妹子是很多的。不过辣妹子一旦考研,读书读多了,会渐渐失去辣味,变成江南妹子,可以说有书卷气,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也可以理解为多愁善感,或者我说的沉郁,不怎么爱笑。其实我忘了,爱笑只是少女的特征,人长大了心事重重,哪里还会把笑挂脸上。 这时候店小二把啤酒鱼端上来了,放在圆桌的正中间,也放了辣椒。这里的店家,都会做啤酒鱼,喜欢打出女老板的招牌,比如李大妈啤酒鱼、刘大姐啤酒鱼,其实真正做得好的还是男厨师,火候掌握得好,肉质很鲜嫩。 老罗问弗兰克,听说你喜欢废墟? 丽丽没来得及翻译给弗兰克,小海忽然插话说,废墟是ruins吧? 我和丽丽都有些茫然,不知该说什么? 弗兰克说,哦,你是说遗址吧,是的,我是比较喜欢遗址,刚刚还去看了这里的明代城墙,保存得很完好,跟圆明园不一样,圆明园才是废墟。 老罗说,你胡扯什么呀,我也懂几个单词的,废墟就是鱼,傻瓜!他做了个鱼的手势。 众人哄堂大笑,弗兰克先是一愣,后来也笑了。 小海是最后笑的,她过了好一阵,才明白“废墟”是鱼的谐音。 老罗对弗兰克说,来,来,来,我们两个光板头碰碰杯……你们澳大利亚,我也去过,跟丽丽一起去的,那啤酒,叫什么来着,口味确实不错…… 丽丽悄悄打断他道,科隆巴赫,那是奥地利。 差不多吧,我也记不得了。那个叫什么宫? 丽丽说,美泉宫。 对,真漂亮。那个音乐家叫什么? 丽丽说,瓦格纳。 对,确实很好听。来,来,干了!一点点,一点点! 弗兰克说,不,不,一丁点就可以了。 有老罗在,酒桌上是从来不会寂寞的,他似乎生来就是陪酒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每次酒后回忆,也不知道他说过什么。我就不行了,说实话我非常讨厌拼酒,一群酒囊饭袋,喝了点酒什么都说,好像很放胆,其实都是屁话,也不用负任何责,这阵势源于时代已成废墟,只能借酒浇愁,如古人披发佯狂,胡诌一通浇了心中块垒,回家倒头便睡。问题是谁有块垒谁自浇就是了,为什么要拉上我作陪? 可是很多时候我还不得不作陪,好在我有老罗,这时候老罗就显得很重要了,有他在,酒桌的气氛不会寂寞,他可以海阔天空一通乱吹,哦,不对,“海阔天空”是我的女友,他可以眉飞色舞一通胡扯,而我可以专心只跟小海说话。可是我转头一看,不对,弗兰克和小海靠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他在教她用英语数手指头。 我站起来,装作抽烟的样子,走到柜台前,找店小二结账。这账当然还是我来结好,要不然太亏待老罗了。店小二边打单边说,下次带鬼佬来,早点告诉我,我好去找鱼。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沉闷。我经常在学校周围溜达,一次在快餐店门前,遇到一个乞讨的老头,我想有一天我也会变老,没准也会去乞讨,便进去买了个盒饭给他,老头要谢我,被我制止了。我依旧会在校园里遇到女生,她们三五成群走在树荫下,年复一年都是三五成群,都会跟我打招呼,我总是点点头,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她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当然我也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人与人就是这样,看似距离很近,其实相隔很遥远。 走出校园外,我还会避让来往的车辆,穿过斑马线,路过公交站台。我有时还会注视那些南去的公交车,车子是比较密集的,三五分钟就有一辆,但我一次也没上去过。 一天上课时,一个女生问道,《简·爱》和《飘》都描写了大火后的废墟,形容这种描述是用荒芜好,还是荒凉好。我用喑哑的嗓门说,前者可以用眼睛看见,后者是内心感受,连瞎子都看得见。我以为她们会哄笑,但课堂上鸦雀无声。半年后,弗兰克回澳了,同行的还有小海,不对,“海阔天空”,不对,简。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4期) 沈东子,中国作协会员,漓江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有作品《少不更事》《西窗剪影》等,译著《乌鸦》《大盗巴拉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