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瑛,一九四二年生于山东诸城。一九六一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见于《山东文学》《上海文学》《中国作家》《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数十种文学期刊。著有长篇小说《野色》《雾锁青石巷》,中短篇小说集《王良瑛小说选》等。多篇作品获奖。
错 行(节选) 王良瑛 这个人的名字叫起来有点搞笑:欧阳一且。其实是正正当当的,复姓欧阳,名一且。只是用“且”作名,现今很少见。上中学时,语文老师是个老学究,点名到他那里,顿了一下,想到古人用“且”作名多读“jū”音,西楚霸王项羽手下有一员名将叫龙且的,那个“且”字就读作“jū”。于是问他:你是叫欧阳一“驹”,还是叫欧阳一“切”?他起立,背书一样地回答:且,而且的且,欧阳一且。全班哄笑。四个字读起来麻烦,同学们就把姓氏省去了,只叫他一且,一且同学。欧阳一且如今的工作是在刻字社刻印章,大家不仅去掉了姓,连“一”也省略了,称他“且师傅”。刻印章是个手艺活儿,凡从事手艺活儿的都称师傅。诸如照相、裁缝、理发、厨子、木工、匠人,等等,就连乡间画财神爷做不倒翁、泥老虎的,也都称师傅。欧阳一且所在的刻字社从属于县服务公司。服务公司属下还有饭店、理发店、澡堂、照相馆,单位很多。刻字社在服务公司下属单位中是最小的,只有两个刻字员。另一个是赵师傅。赵师傅可能刻字年岁太长的缘故,视力下降,再做不了细密活,只能趴柜台收收款开开单子,所以实际刻字的就只欧阳一且一个人。不管人多少,总归是个公家单位,按时上下班,每周歇礼拜,月月发工资,正式工作人员的规程。 欧阳一且由于眼睛近视,看报纸的大标题、书籍封面上的名字,都得紧凑在眼上。就这视力,怎么能够刻印章?他居然就能够,而且不戴眼镜,刻了十多年!大的不用说,就是印章小到比小拇指还要小的,他都能刻。一手拿章,一手拿刻刀,感觉锋利的刀刃就要触到眼珠子了,却不要紧,咔嚓咔嚓,一气呵成。盖到纸上,精细、雅致,行儿里头无不叫好。有人说欧阳一且是先天近视,从小到大习惯了。可能在理,反正眼镜是从来不戴的。欧阳一且虽不戴眼镜,眼却“毒”,凡出自他手的作品,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国家对公章管得严,全县所有的公章必得到这个唯一的“公”姓刻字社刻制,还必须持上级领导机关或主管部门的证明信。欧阳一且接过证明信,正文只是拿眼大致一掠,主要看后面盖的印。凡公家印都是出自他手,如果一看不是,说明那证明信必有问题,不接这活儿。磨好的印材摆在门头的玻璃柜里,木头的、石头的都有,要哪种,自己挑选。选好了章,再选字体,楷、隶、行、篆,自定。欧阳一且坐在案前的椅子上,除了吃喝拉撒,一整天不大挪窝。但他并不是一整天都在拿着刻刀刻,他是身体不动脑子动。决定要刻哪方印,先拿着端详,端详完了,眯上眼,琢磨。刻字社所在的是一座旧式小楼,上下两层,二层照相馆,一层刻字社。照相馆一位年长的师傅,带着好几个年轻学徒,男女都有,他们上楼下楼都要经过刻字社,每每看到欧阳一且眯着眼的状态,就说,且师傅又上神了!他们哪里知道,那不是上神,是运气,气运得足了,才能拿起刻刀刻。一方印完成了,再与别人说话,或是做别的事情。 就是这样认真细致,十几年里且师父也曾有过两次失手,而且都是由于声音所致。 一次是一个夏天,大雨。欧阳一且正专心篆刻,猛然一个竖闪,扯天到地,几乎与此同时,响起一个天摇地动的霹雳,震得小楼摇晃,窗玻璃瑟瑟颤响。欧阳一且手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此时手里的印章恰巧刻完最后一刀,只是持刻刀的手还未来得及挪开,他自己感觉刻刀又把印章戳了一戳。是不是真的戳了,戳到字上了?说不清。这是县师范学校一位美术老师的闲章,盖到纸上看,尽透书卷气,连赵师傅都说好,并未伤及。但欧阳一且摇头,口里说:“错行,错行。”“错行”是欧阳一且的专用词,所表达的并非“读错行”、“看错行”的原意,而是错误、偏差、不恰当等的总称。这枚章到底“错行”在何处,确实没人能看得出,且师傅却一言咬定不回口。而后另换了一枚相同印材的重刻——工本费由欧阳一且个人认付。 另一次便是这天上午了。欧阳一且正在刻一位前辈老先生的姓名章。老先生童颜鹤发,来的时候拄一根檀木拐杖,气宇不俗。他指明要隶书,字体要求敦厚端正,张迁碑的那一种。他自选了一枚上等黄杨木,说石材虽然印字清晰,然木质的绵韧,贴近人脉。欧阳一且眯起眼,回想着老先生的仪表和气质,体味着老先生的心理需求,到气运得足了,便一手握印一手执刀,将意境落实到横竖之间。哪会想到,就在活儿做到一半,四个字刻完两个的时候,外边响起了救护车尖厉的喇叭声。声音长鸣不停,以警示行人和其他车辆让路。救护车登门,必是为危重病人,病人又往往死活难料。不过话说回来,小城毕竟住着三四万人,救护车出动也并非多么罕见的事情。可是这次却不同,不同就不同在救护车不是去往别处,是进了艺苑巷。艺苑巷在刻字社的对面,隔一条马路,它在欧阳一且心目中是一条非同寻常的巷子。因为巷子里头有一个非同寻常的单位:县京剧团;或者正是有一个非同寻常的单位县京剧团,艺苑巷才成了一条非同寻常的巷子。救护车这一进艺苑巷,欧阳一且就不得安生了。会是京剧团的哪一位呢?欧阳一且的心里划了一下,胸膛里击着鼓等待。不一会儿,救护车鸣叫着出来,驶去。就听街上有人说,是筱菊媚,京剧团的筱菊媚。筱菊媚?会是她吗?昨天晚上还唱得满场彩的呀!欧阳一且心里又划了一下,出血了。 欧阳一且心里出血不是无缘无故。欧阳一且是个戏迷,迷得不能自拔。生、旦、净、末、丑,所有京剧行当中,又尤其迷青衣;青衣的梅、尚、程、荀,又尤其迷程派,而筱菊媚唱的恰恰就是程派青衣。欧阳一且老家是苏北,自己在鲁东南这座小城刻字,离得远,通常一年只过年回家一次,过了小年走,元宵节后回。那个年代不少这种情况,叫作夫妻分居。欧阳一且白天工作,晚上做甚?从周日到周五,晚上都是在戏院里度过。戏院的戏不是一晚一换的,是一出戏反反复复地演,今晚是这,明晚还是这,至少连续演一周。戏反反复复地演,欧阳一且是反反复复地听,小城的人叫翻地瓜秧子,不厌其烦。欧阳一且那可是名副其实地“听”戏——眼睛半眯,手轻轻在腿上击着节拍,一板一眼,演员台上嘴唱,他在台下心唱。他个子矮,座位稍靠后就看不见台上的光景,但无妨,欧阳一且只是听,看见看不见不太重要。不过若是筱菊媚的戏就另当别论了,除了听,还是要看一看的。他会早早地到售票口买一张一级票,靠前坐,看、听都有了。程派唱腔绵润悠长,扣人心弦,做戏动作大,水袖甩起来如车轮旋转,演员舞起来满台飞动,令人目不暇接。这位筱菊媚虽是县剧团的演员,但非县级的角儿,是全省知名的。传省京剧团多次调她,台柱子哪能放,县长亲自接见谈话,县剧团给她高于省京剧团名演的工资,才把她留住。筱菊媚唱、做的功夫不用说,她还有一副铁嗓子,一开口,全剧场不管前后左右哪个位置,听起来声音一样大小,一样动人。即使这样,欧阳一且还是要买个好座位,因为,前面说过,筱菊媚的戏,不光听,他还要看上一看的。筱菊媚还有一项让人崇慕的爱好,唱戏之外还能绘画,据说也是教她戏的师父教她的。但她不画别的,专画菊和梅。画了裱起来,客厅、卧室各挂一幅,客厅菊,卧室梅。挂一年,再换新作,旧的收藏在一个红木箱子里。筱菊媚曾经来到刻字社刻过一枚闲章:梅香菊韵。要小篆,笔画如丝。欧阳一且是在一个晚上,戏院里听完了筱菊媚主演的《春闺梦》,回到刻字社,椅子上眯了眼,把筱菊媚的表演从头至尾回味了一遍,借着胸中荡漾的激情一夜完成。印在纸上,反复端详,引以为幸。筱菊媚来取时,欧阳一且心里来来回回鼓胀着一句话:只交印章的成本费,手艺算我奉送。但却始终没胆量说出口。倒是筱菊媚临离开时从手袋里拿出了一张当晚的戏票,大大方方送给他。最好的座位,留给重要人物,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欧阳一且只嘴唇哆嗦却张不开嘴。还是筱菊媚说,感谢您天天晚上捧场!原来台上的筱菊媚还顾及到了台下的观众啊,并特别关注到他欧阳一且呀!欧阳一且嘴唇更哆嗦得厉害,嘴也就更张不开。 如果说仅仅凭街上议论,对救护车接走的是否是筱菊媚还存在小小疑问的话,那么随后剧团瞬即贴出更改海报,等于做了肯定的证实了。对于街上张贴的演出海报,欧阳一且从来只是拿眼瞟一瞟,不用细看的。字大,瞟一瞟,不光知道了演什么戏,连哪个演员扮演哪个角色也了然于胸的了。唯独这一次,欧阳一且认真又认真,他从刻字社出来,横过马路,站在新贴的海报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完了,心空了。原来的程派戏《荒山泪》,改为三国戏《群英会》了,附小字说明:演出剧目因故更改,敬请见谅。“故”,不就是筱菊媚了吗? 要是晚上去戏院看戏,不用说欧阳一且一定会很难受。幸亏是星期六,星期六晚上欧阳一且向来不看戏。 欧阳一且星期六晚上不看戏,是另有活动:下棋。县工会文化宫有乒乓球室、康乐球室、棋牌室、阅览室等,星期六晚上全部对外开放,爱好者云集,各取所需,好不热闹。欧阳一且是象棋室的常客,固定客,届时必到。象棋室很大,摆九张棋桌,欧阳一且在最里首中间一张。不是他自己占据的,也不是工作人员安排的,是大家“留”给他的。不管欧阳一且到得早晚,只要他不到,这张桌永远空着。春节期间欧阳一且回了老家,这张桌也空着,没人用。大家给欧阳一且“留”桌,不单因为他棋下得好,还因为他人安详,尊敬他。到底欧阳一且的棋下得有多好?技艺这东西包含智慧,难以具体描述,只说一宗:每次县里象棋比赛,欧阳一且都是冠军。欧阳一且的下棋很有玩味之处。一开始往棋盘上摆棋子,必须手捉棋子送到眼跟儿,认清上面的字,否则要摆错位置,但一走起来却是不再细看的了。有说欧阳一且走起棋来是全凭脑子记忆;又有猜测,一开始拿到眼跟儿是不是故意而为?欧阳一且不曾说,别人也不曾问。再是欧阳一且常常不把一盘棋下到结局,往往到大势已定,他便停止了走,很礼貌地征求对方:再另摆?对方对着棋盘思考良久,参透了路数,明白已经落败,就朝欧阳一且拱手赞同。也有时对方看不明白,向欧阳一且请教,欧阳一且便往下演示,最终明了。观棋的盼望这种局面,长见识。不用说,欧阳一且的棋桌周围看客最多。“河边无青草,不要多嘴驴”,文雅的说法叫“观棋不语真君子”,看完一盘,唏嘘不已。欧阳一且每次县里比赛都是冠军不假,但有好多次是并列,没有亚军的。原因是决赛的三盘全是和棋。另一位冠军总要说:我是亚军,我是亚军,冠军是且师傅赏给的脸面。 岂料,欧阳一且今晚竟下出了昏着,而且是大昏着,稍微懂点棋路者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棋到终盘,欧阳一且一车一卒,对方只剩一车,士相全无,败局已定。若往常,如此局面,欧阳一且会轻轻说一声“另摆”,不再继续下下去了。可今日奇怪,他偏要拿下这场到手的胜利,且求胜心切,却不知是不是视力所碍,还是大脑突然短路,竟将车误作卒,一步走错,被对方意外吃掉,幸亏士相齐全,才勉强成和。对方连说且师傅给脸,且师傅给脸。欧阳一且一言未发,脸寡着,立起身,抬腿离去。举动如此反常,观者目瞪口呆。 大家更不会想到的是,欧阳一且并没回住处,也没到刻字社,而是去了县医院。 县医院在城郊,住院部和门诊部分开在两栋楼上。欧阳一且径直来到住院部楼前,来回徘徊,却没有勇气进去。他也曾试探着进过的,楼前的台阶一共七级,他往上走,一只脚踩在第三级,另一只脚迈到第四级上,又退回了。他不知道如果进到里面,前台的值班人员问他找谁,做什么,他该如何作答?当然也可能不问,那么他必须问,筱菊媚,县京剧团那个唱程派青衣的名演筱菊媚,住哪个病房?人家即使告诉了,能进去看望吗?因此欧阳一且还是只能在楼前徘徊了。 但是,这样的徘徊终究不能持久,倒不是累,而是尴尬,尤其是大厅内的灯光由通明转换成暗淡之后,仍然这样地走来走去实在不够光彩,甚至引人怀疑,是不是犯神经,或者另有企图。可欧阳一且又实在不忍离去。转身拿眼打量,也便想起来,大门外马路对过儿,不远处是一座土岭,土岭下面有一块荒草地。这个点儿荒草地是不会有人的,欧阳一且于是去了那里。他先绕荒草地转了一圈,然后在一个树桩子上坐了下来。这样可以听到住院楼那边的动静,倘若有关于筱菊媚的消息,会随时知晓的。坐了好大一个时辰,仍旧只有楼眉上面的“住院部”三个字亮得耀眼,其他并不见什么异常。欧阳一且心略略稳下来,心一稳,也便有情绪拿眼打量草地。草地是寂静的,地上的草也静着,静静地生长,沐浴着清淡的月光。哦,月光!便抬起头,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半圆,没有一丝云遮掩。可是,欧阳一且心头陡然一紧:月亮的旁边,怎么有一颗星星呢?还离得忒近呢!儿时在村里的时候,经常听说,月亮旁边跟着星星,是要死人的。这时再转脸看“住院部”三个字,倏忽间竟感觉亮得也忐忑了。 星星跟在月亮旁边的情状,就这样昼夜纠结在欧阳一且心里不去。 终得释疑,是五天以后。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