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稻田工作者、作家、出版人。“雅活书系”“我们的日常之美”等丛书策划主编。著有《江南三书》《素履以往》《陪花再坐一会儿》《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饭一世界》等。
廊桥上的人生(节选) 周华诚 廊桥,是连接此岸与彼岸的道路,也是连接人与人的道路,更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道路。 ——题记 旅 人 不同的人,面对同一座桥时的感受有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世间的悲欢原本无法相通——人太渺小了,而世界又太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来处,每座桥也有每座桥的来处;即便有时同处一条河流之中,有些地方水流平缓,而有些地方却暗流涌动——怎能相通,如何相通? 产生这些想法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这个春夜,老段有些心绪不宁。他从杭州驱车六个多小时来到浙南泰顺,原本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过是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在这个飘着细雨的深夜,导航把他带到了国道上,然后途经泗溪镇。这是一个宁静极了的小镇,尤其是在一点多钟的凌晨,整座小镇陷入酣然大睡中,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老段瞟了一眼车上的导航软件,上面提示这附近有一个廊桥公园,还有一座北涧桥——他知道泰顺有很多古老的廊桥,遂决定下车走一走。应该没有人在半夜拜访一座廊桥吧?他这样想着,停好了车,在黑漆漆的深夜里朝着一座廊桥走去。 远远地,他听到了溪水的声音。大约是因为下了几天雨,泗溪春水猛涨,这样的水声在静夜之中愈加喧哗。这声音甚至让老段略微有些激动。一座陌生的小镇,一个从未有过的春夜,就这样接纳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旅人。 愈是接近北涧桥,溪水愈是轰然作响。在一盏路灯的映照下,老段看见两棵巨大的古树如巨伞撑开在岸边。古树之下,溪水奔流向前,在碇步上击打起雪白的水花。在大树的护佑下,一座廊桥黑黝黝地横卧溪上,像是腾龙跨越两岸。这一切对于老段来说都是新奇的,也是陌生的——三百五十岁的北涧桥、一千岁的乌桕树、一千两百岁的香樟树,以及比大树还要古老的一万年的溪流,此时正显示出它们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既是宁静的,又是震撼的。 老段不再往前走了。这里的一切如此安详,作为一个不约而至的旅人,他生怕惊扰这廊桥的梦境。脚下石阶湿滑,反射着幽暗的光。廊桥边寂无一人,似乎天地之间从来苍凉如此。返回到车上,他感觉内心忽然间获得了一种宁静的力量。 事实上,这两年因为疫情的影响,老段的公司和事业都面临着巨大的考验与压力。这种压力,更多时候无法与外人道也,只有独自默默承受,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咬牙扛下来。正如这河上的廊桥。廊桥数百年矗立于水上,谁知道它有没有承受过什么压力呢?有没有挣扎过呢?当台风来临,巨大的山洪奔袭而下,一座桥有可能在风雨之中轰然倒塌。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河依然是河,桥依然是桥。终有一天,桥会毁于洪水,这几乎是桥无法逃脱的最终宿命——但在毁坏之后,桥依然会在河上出现。可以说,正因有河,桥才有了存在的价值。如果世上从未有深涧与洪流,又何必有桥?如果世上从未有困难与艰辛,那么人存在于世上,是不是也会缺少一些意义? 当车的灯光劈开黑暗的道路,老段重新驱车前行,此时的内心已然坚定许多。 少 年 一座廊桥,对于“老董司”董直机来说,刚好是一辈子的长度。 第一次对廊桥产生兴趣,是在他十三岁时。那年春节,少年在闽北寿宁的亲戚家中做客,一个叫杨梅洲的地方正在修造一座廊桥。少年跟着亲戚一起前往现场观看,木匠师傅们正用木滑轮和架子把一根根重达千斤的横梁吊到半空中。这一幕令少年大为震撼——原来廊桥是这样建造而成的。一连几天,他都跑到工地上去看。一根根笨重的木料,在师傅们的指挥下分门别类各安其位,一座廊桥很快就现出雄姿。 少年董直机对造桥一事充满了好奇。他凑到老师傅跟前,为老师傅递工具打下手。这师傅也喜欢他的聪明伶俐,向他传授了一些造桥的原理。 木匠是山里人常见的一种谋生职业。一个木匠安稳的日常,是晨昏之间挑着家什担子,行走在漫长的村庄古道上,从一户人家到另一户人家。每一个东家都有不同的造屋木工活要做,做完那些活儿可能要十天半个月。木匠把上家的活儿做完,再到下一家,开始同样的历程。 董直机十七岁时便开始跟随师傅学做木匠,借以谋生。苦干三年后,他依然没有机会修建廊桥。山野之间,修桥铺路从来都是一件大事,不唯花费巨大,牵涉也广,若干年月里也难得有一回。再者,即便有这样的修建廊桥的机会,村民又怎会轻易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呢? 一个造桥的愿望被深深埋在心底。 年轻的木匠在浙南闽北的乡间道上行走,光阴在晨昏之间老去。董直机早已能够独立担当木构大屋民宅的建造,并承揽此类村民需要的木工活,成为两省边际村民口口相传的好工匠。修建廊桥的机会,终于在他二十四岁那年降临——在离村尾村不远的上洋,有一座廊桥要建,但找遍了附近的木匠,没有一个人能够胜任这个工作。于是有人找到了董直机。 接到建造木廊桥的邀请之后,董直机激动得几夜都没睡好。 一座廊桥跨于山水之间,木匠手中简单的一根墨斗线,弹起来却很难。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建造廊桥的失败例子在历史上不乏其事其人。一次建桥的失败,会使一个木匠一生都抬不起头来,他的技艺不再能得到乡人的信任,一辈子的职业生涯毁于一旦。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事呢?因此,很多木匠不会轻易去挑战那些高难度的动作。但是对于年轻的董直机来说,这些困扰都不存在,他等待这一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一座石拱廊桥,终于如他所愿地出现在了上洋村的水口。这座桥造型典雅,身姿优美。在一九四八年的泰顺山野之间,一座新建的廊桥迎来了人们赞颂的目光。这座桥被命名为“泰福桥”。 在泰福桥的建造过程中有非常丰富的民俗活动,选栋梁、择吉、祭木工神、祭梁神、抛梁等,每一个程序都充满了人们对吉祥和福祉的期望,也寄托了乡民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董直机全程参与,他也因此懂得了一座廊桥对于一个木匠、一个村庄的重要意义。 此后的数十年间,董直机再也没有机会展示他的造桥技艺。像雪藏了绝世武功的大侠,董直机就这样在平凡的日常里蛰伏下来。无数普普通通的日子,细密的生活掩盖在他的身上,将他从一个蓬勃的青年装扮成一个寻常的老头。 人生里那些高光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被重新打开,绽放光芒? 泰福桥的建造,一直在董直机的心中留下一些缺憾。原来的计划是,廊桥有两层廊檐,桥屋有十一间。可是村民在筹资修桥的过程中并未筹齐原定所需的钱款,工程只好打了折扣,以此缩减一定的开支。桥的廊檐改为一层,十一间桥屋改成九间,廊桥的气势大减。同样,泰福桥的廊屋是修在石跨梁上,并非是纯粹悬空而架的木架梁。从这两点来看,泰福桥离董直机心中理想的廊桥,还有很大的距离。 荒 野 幸运的话,一个木匠一辈子可能有一次机会修建廊桥。 遗憾的是,很多木匠再没有机会修建第二座廊桥。 泰顺处于浙南的山区,东北接文成,西北接景宁,南面跟福建省毗邻,这里山高路遥,层峦叠翠。在这里,千米以上的山峰有一百七十九座,平均海拔四百九十余米。高山出深峡,在被人称为“浙南屋脊”的崇山峻岭之下,是幽远僻静的旷谷深沟,飞云江、交溪、沙埕港、鳌江四条水脉如同深山里的静脉,沿山谷一路蜿蜒而下,渐聚渐多,最后分别从东北、西南、东南等方向殊途同归,奔流到海不复回。 山与水的力量,造就了泰顺溪山的雄奇秀美,也使泰顺这个地方成为与世隔绝的仙境。廊桥,便是先辈们留下的珍贵文化遗产,是大地上的册页,每一页都写满故园风雨。在泰顺,山水之间有古老的廊桥三十三座,其中十五座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一座廊桥,不只是一座简简单单的桥。世世代代的村民,把廊桥叫作“柴桥”,也叫作“风水桥”,人们把廊桥看作关乎人的祸福、家族的盛衰、村落的兴败的物质载体,廊桥也成为当地人生命中具有神奇力量和无限想象的事物。 古老的廊桥穿越时间的存在,但懂得廊桥营造技艺的老师傅已不多了。在找到“老董司”董直机之前,许多人以为这一门技艺已经失传。 泰顺有石拱廊桥、木平梁廊桥、伸臂叠梁式廊桥、八字撑木平梁廊桥、木拱廊桥等样式,在这些廊桥当中,木拱廊桥的营造技艺最为复杂,是世界桥梁史上的绝品,也是我国古桥梁研究的活化石。其中,编梁木拱廊桥的拱架结构是一项神奇的创造,除了两端拱木脚架在桥台卡口外,其他木料构件纵横相贯,穿顶别压,相互承托,逐节伸展,达到整个结构的完整与稳定。构件之间不用钉铆,纯粹只受重力的负荷,负荷越大,桥就越稳定。为了增加桥上的重量,古代的工匠又在桥上增设廊屋,这不但没有成为廊桥的负担,反而增加了桥的稳定性、美观性与实用性。 木拱廊桥营造技艺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该种营造技艺在以往的资料记载中并不多见,尤其是对于营造技艺的“老司”(泰顺当地方言,即老师傅的尊称),资料更少。 而今,木拱廊桥的技艺还有人传承吗? 历史上的那些民间造桥大师,难道只能隐藏于广袤的山村,悄无声息地存在,又悄无声息地湮没于时间的荒野吗? 谁都说不清。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许多文物工作者数度寻找,结果都令人失望。物比人长久。虽然廊桥还在,但是,恐怕这世上已没有人能再以传统技法造出一座新的廊桥来了。 二〇〇三年,几位文物工作者到上洋村考察,发现泰福廊桥的梁上留有“绳墨董直机”字样。 建廊桥的人,以前叫“绳墨”或是“主墨”。绳墨或主墨的名字,都会写在桥的重要位置。这座泰福桥建于一九四八年,如果当时建这座桥的师傅正当年轻,说不定尚在人世。于是,文保工作者们立即改变行程,在岭北一带四处打听,想要寻找这位叫董直机的廊桥建造者。 这一条岭北古道,一头可经岭北到达浙江的泰顺,另一头延伸至福建境内,古道两旁古树名木甚多,山林郁郁葱葱,路边流水潺潺。岭北溪绕了个半圆穿过上洋、板场、村尾等村落,溪回路转,民居沿水分布,错落有致,宁静恬然。 在这个叫村尾的村落,当七十九岁的老人家终于被工作人员找到时,“老董司”内心微弱的火焰还是被点燃了。 彼时,老人已是唯一健在的、尚能建造木拱廊桥的民间匠人。 “老人家,您还会建造柴桥吗?” “会啊,当然会!” 老人家口气坚定,不容置疑。 他把人领到一个水口——那里正是千年古道岭北方向的道口,苍松掩映,风景极佳。他从小就听人说,这里以前有座明代的同乐桥,清末时毁于洪水。原先还有一块记载建桥之事的石碑,现已无迹可寻。桥毁后,村尾村也一直无力集资重建廊桥。 “老董司”想在人生有限的时光里,重新建造一座廊桥。这样的机会,他魂牵梦绕了一辈子。要是能在这里重新建造一座同乐桥,那就此生无憾了。 斧 头 廊桥在天地之间静默,等待能真正读懂它的人到来。 当地山民叫作柴桥的那些桥,在不懂得它的人眼里,无非是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老而旧,也不喧哗,也不繁盛,只是静立在深山小村,无人注目,无人欣赏,任他风霜雨雪,水流云在。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家乡的廊桥发生兴趣的,曾家快已经记不清了。小时候,他天天赤脚跑过那座北涧桥,有时捧着饭碗在桥上吃饭,夏天则躺在桥上纳凉,听老人讲故事。廊桥不过是日常生活里普普通通的事物。 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游客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城,他们都是奔着廊桥来的,其中不乏外国人。他们对着廊桥拍照、绘图、指指点点,这让曾家快极为好奇——这座北涧廊桥,为什么会成为“世界最美廊桥”呢?这桥又是怎么架到河上去的呢? 十八岁时,家快成了一名木匠。不仅他是木匠,他家三代都是木匠,这是一个木匠世家。只是跟一般做家具、农具的小木匠不同,家快是大木匠,是上梁装架、造房子的人。 二十九岁时,他开始琢磨廊桥。有人问他,你是一个大木匠,会造廊桥吗?家快没造过廊桥,他没好意思回答会还是不会。他偷偷搬个板凳坐在桥下,开始琢磨把北涧桥的每一个部件都画下来。 之后,他弄了一堆小棍子,居然照葫芦画瓢地搭出了一座北涧桥的模型来。虽然只是模型,但这桥的每一个构件、每一处穿插,都是依照北涧桥的样子来的。 家快是个爱琢磨事又倔强的人,既然干上了木匠这一行,哪能说有什么是自己不会干的呢?那太丢人了。廊桥没造过,但可以研究一年半载,不行就研究两年三年,哪能不会呢?他不信这个邪。 北涧桥的模型造出来,还真让人感到惊奇,原来一座桥还能用这种方式来观察!曾家快忙起来了。有人来找他定制廊桥的模型,却没有人来找他造真正的廊桥。 是啊,这年头交通便利了,公路变得四通八达,人们不再需要建造廊桥来解决行路问题。廊桥更多是传统技艺的展示与“风水”的寄寓了。 说巧也是巧,后来有家单位找到曾家快,说愿意出资九千元,让他去建一座真正的木拱廊桥。九千元在那时也不是小数目,家快没有辜负人家的信任,果真用这笔钱建了一座小廊桥出来。廊桥建在不远的南溪上,溪不宽,桥也不长,十米多些,七米高,三米多宽,充其量是一座袖珍的廊桥吧。但那也是家快负责建造的第一座廊桥——他终于建起一座真正的廊桥了。 建廊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曾家快要很多年后,才会认识廊桥建造大师董直机。或者说,要很多年后,董直机才会被人们从乡野之间挖掘出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央电视台《状元360》节目找到了曾家快。他拎着一把十斤重的铁斧上了电视。 作为一个木匠,他出场的方式略微有些特别。在镜头前,他拎着这把斧头开始剥鸡蛋。唰唰唰、唰唰唰,手起斧落,他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地剥出一颗鸡蛋,而鸡蛋丝毫未损。 这次在电视上的亮相,为曾家快赢得了一个“斧头王”的称号。不过,曾家快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他并不想只是用斧头剥鸡蛋,他真正的梦想,还是造廊桥。 二〇〇四年,曾家快正式拜董直机为师。那时,董直机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同乐桥,终于要动工了。老人家年事已高,虽然造一座桥所需的每一根木料的样子都明白于胸,但爬高爬低的事,只能让年轻人来做。他需要年轻的匠人搭把手了。 造一座真正的廊桥是老人家的夙愿,同时也是曾家快的梦想。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无数素昧平生的人,终有一天会带着梦想,在桥上相见。 道 路 二〇〇四年八月,在村尾村村主任潘长松的带领下,村委会成员负责筹资,董直机师傅负责廊桥建造技术支持,众人准备木材,正式动工重建同乐桥。 建桥资金不菲,需要筹措几十万元钱,对于一个经济落后、没有什么集体收入的小山村来说,困难重重。也因此,这座廊桥的修建比预想的要困难得多。在资金短缺的情况下,用了两年多时间,同乐桥才终于竣工。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六日晚,村尾村人杀猪宰羊,备下丰盛菜肴,圆桌从村头摆到村尾。次日,“老董司”董直机在徒弟曾家快等人的搀扶下,参加圆桥仪式。圆桥之时,老人家把桥面上最后一块空缺的木板装上,其时鼓乐同奏,鞭炮齐鸣,同乐桥圆满落成。 这座同乐桥,为一九四九年之后第一座以传统技艺建造的编梁木拱桥。 二〇〇九年六月,董直机入选第三批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名单。 三个月后,由浙江省和福建省联合申报的“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相关会议上被正式批准列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营造这些桥梁的传统设计与实践,融合了木材的应用、传统建筑工具、技艺、核心编梁技术和榫卯接合,以及一个有经验的工匠对不同环境和必要的结构力学的了解……这种传统的衰落缘于最近几年的快速城市化和现有建筑空间的不足,这些原因结合起来,威胁到了这项技艺的传承与生存。” 通过建造廊桥的实践,“老董司”将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传授给了六个徒弟,带出了四个专业从事木拱桥修建的团队,其中省级传承人两人,市级传承人三人,县级传承人七人。 这里头就包括“斧头王”曾家快。 曾家快是很执着的人,认定要做一件事就坚持不懈做好——最开始钻研木拱廊桥的建造技巧,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泰顺的每一座古廊桥走一遍,测量桥的各项数据,包括桥长、桥高、主梁,甚至每一块主要木构件的厚度。他还把这些数据一一整理,绘制成图纸,有的做成模型。 十几年前,交通还不是很便利,曾家快几乎是靠着两条腿遍访了山中的古廊桥。 很多人都以为建造廊桥全程一定要在现场,其实不然。大多数的构件都可以在别的地方完成,然后搬运过去搭建。 从一个初中文凭的普通木匠,到修造廊桥的绳墨“老司”,曾家快可谓是当下的一个“绳墨传奇”。 一座廊桥,又一座廊桥,后来曾家快一共负责建造了十几座廊桥。最远的一座,是在台湾的南投。 据二〇一九年《浙江日报》报道—— 2月23日,台湾南投县集集镇清水溪上,来自浙江的“泰顺廊桥”举行“圆桥”暨项目交接仪式。这是浙江首次于温州以外兴建的木拱廊桥,也是台湾首座木拱廊桥,意味着两岸文化交流合作再添新成果。 该桥由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协会、温州市半屏山两岸旅游经贸文化发展促进会、泰顺县廊桥文化协会共同捐建,总长43.5米、桥跨28米、桥宽5.5米,采用三重檐结构,两端桥头设亭,完全采用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施工建设,历时数月建成。 “建桥材料全部由温州运到南投再搭建组装。整座廊桥以木拱结构为主,桥身以榫卯结构搭建,没有使用一根铁钉。”泰顺县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省级传承人曾家快说。 “‘泰顺廊桥’架起了两岸文化交流合作的连心桥。”温州市非遗中心副主任季海波说,以廊桥为媒,两地文化交流将进一步深化。 对曾家快来说,这座桥的意义非同一般。 从筹备到完工,从纸上到落成,曾家快共六次踏上宝岛台湾。 跟他一起建桥的八位工匠,也都是泰顺人。虽然在台湾时间不长,但大家都对这片土地有着别样的情谊,这期间的点点滴滴,曾家快难以忘怀。 那时候的曾家快,已经对廊桥的营建技艺熟稔于心。也许是二十多岁时多看了廊桥几眼,曾家快的人生就这样被廊桥改变。每一座最终在大地上呈现的廊桥,都首先在他的心中构建起来。每一根构件如何架设、如何穿插,哪一根构件是多少长度,合龙之后是多少宽度,每一个数字都在他的心里。 位于台湾南投的这座廊桥,创造了一项纪录——世界木结构单孔跨度最大的木拱廊桥。现场围观的许多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桥还可以这样造,也没有见过桥还可以造得这么美。 现在,曾家快也成为泰顺廊桥营造技艺的传承人了。一座廊桥建成的时候,他也会把自己的名字用黑墨写在桥梁的高处——绳墨:曾家快。 笔墨力透木材,渗入纤维内部。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人已经离去,但一座廊桥可能会在世间留存数百年甚至更长时间,绳墨的名字也将随之留在世间,跨越漫长的光阴。 每造完一座桥,曾家快都有一种奇特的感受,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改变。他隐隐相信,只要大地上的桥足够多,那么,世上所有的道路都可以被连通。 守 护 一群年轻的背包客在廊桥冷冷清清的时候,脚步坚定地向它们迈去了。 面对一座廊桥,你会怎么看它? 它的老,它的旧,它的不喧哗,它的不繁盛,怎么就有一种别样的美呢?即便是风霜雨雪、水流云在,它静立于此,怎么就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呢? 年轻人坐在溪流中间的石头上,听流水潺潺,看云卷云舒。大家默默地看着廊桥,一直坐了很久。 衰落、凋敝、破旧、干枯、不完满的事物,会引起人们对生命、对变迁的叹惋、感慨、惆怅与留恋。比起满月,残月更美。比起盛开的樱花,凋落的樱花更美。 有一种美,是需要以同等的能量才能看见的。 在这群年轻人里,素秋是年轻的导游。很多时候她在向远方的客人介绍廊桥,其实也是自己在一次又一次地体悟廊桥之美。 第一次给客人讲解廊桥的知识,素秋手指甲抠着掌心,后来发现已抠红一片。太紧张了,她生怕自己讲不好。 泰顺是廊桥之乡,境内有几十座古老的廊桥,但是素秋并不能确切地知道廊桥到底有多么美。稀奇吗?在泰顺,素秋时不时扭头就能见到一座廊桥,她只觉得平常极了。 那年素秋刚毕业,她多想留在外面工作。她的很多同学都愿意选择城市的生活,毕竟城市里工作机会多一些,人也比较自由。找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上着朝九晚五的班,休息日呼朋唤友逛街看电影,很多年轻人都是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潇洒。素秋一开始也不打算回老家,但是家里人不放心,左催催右问问,尤其是爷爷,爷爷年纪大了。爷爷说,老家好啊。素秋听爷爷的话,就回来了。 九月,山里凉起来,县里刚好要招廊桥讲解员,素秋就去考了。一考就考上了。那时候,泰顺的廊桥文化园正缺人手。到岗上班的第一天,素秋就被派去了廊桥。 深秋乌桕叶红,她对着廊桥背解说词,一边背,一边钻到桥底下去看桥拱的奥秘。时间一长,她觉得廊桥越来越有味道了。 “木拱廊桥的特别之处,在于桥面之下的编梁木拱结构……这种编梁木拱结构形式的桥梁,在全世界范围内,也只有在闽浙交界的山区才存在。这种桥的营造技术,已经列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 刚讲解时紧张的情景,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但是一晃,已经这么多年了。关于廊桥的那些解说词,她到底讲过多少遍呢?素秋也不记得了。 有几句话她是越来越清晰——“一个人一生当中,真正重要的抉择机会并不会太多。正是那看似偶然的几次选择,决定了人生道路的方向。”她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是把自己对廊桥的体会分享给每位陌生的客人。同样,在廊桥边上生活了一辈子的村民,也会向素秋敞开自己的内心。 在泗溪的北涧桥,好些村民向素秋说起这座桥在他们心中的重要性。“有菩萨保佑的……”村头茶馆里喝茶的老人,呷一口浓茶,悠然地说道。在他看来,这座廊桥保佑了附近所有的人家。 素秋知道,廊桥从来不单单为交通的便利而存在。在数百年间,北涧桥上中间位置的神龛里,都供奉着几尊神灵,长年香火不断。“泰顺廊桥大多兼有宫庙的功能,为民间祭祀提供了独特的场所。” 廊桥在村民心里,当然不是迷信那么简单,而是寄托了大家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廊桥在那里,神明在上,人们的内心便觉得安宁。从前的人们造一座廊桥是极不容易的事,必须到处集资“写缘”,大家出钱出木,集全村之力、耗数年光阴才能建成。廊桥架于水上,山中洪水来急,桥被水冲走是常有的事,当地许多廊桥都屡毁屡建。人们认为,万物有灵,树有树神,桥有桥神,桥神会保护廊桥自身的安宁。人们在桥上多祭拜桥神,桥就不会被湍急的山溪冲走。 桥神之外,保佑出行平安的路神,还有各种可以保佑一方平安的神灵,也一并被请上廊桥。那些神灵的塑像,许多人往往分不清,但并不影响人们对这些神灵的祭拜。在这些廊桥的神龛里,神灵们默默无言,长久地驻守,自有一份威严在此,过路旅人行经此地,都会驻足停留,双手小心翼翼地合十祈祷,保佑平安。 廊桥之下,川流不息。廊桥之上,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祈求,有自己想要达成的愿望。就在这廊桥上,在看起来甚至有些简陋的神龛面前,人们与高处的某些神明达成了精神上的沟通。这是一个人神交流、心灵交换的空间。 乡民所求,不过是稻麦长得好一些,家人出入平安,种瓜能得瓜,种豆能得豆,如此而已。乡民在廊桥上的神灵面前,从未有非分之求。 在这里,人们把内心的祈求交出,把负累交出,把无力交出,把卑微交出。从这廊桥上走出去,走向外面喧喧嚣嚣的俗世,人们抖擞起精神,去奋斗,去打拼,去为向神明祈祷过的每一个幸福与安宁,一点一滴地交付自己的努力。 廊桥保护专家季海波,半辈子都在研究廊桥。他说:“它不是一座普通的桥,它甚至反映了泰顺人的精神脊梁,它便是民众心灵的那座桥,可以延伸到内心最柔软处的。” 礼失而求诸野。礼在哪里?在乡间。乡间蕴藏着深厚的文化瑰宝,而廊桥是承载这些内容的文化瑰宝。一座廊桥的建造,从开工到圆桥,把无数细细密密的传统习俗重新带回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在若干年的造桥时光中,整个族群的人得以温习千百年前的精神礼仪,彼时彼刻,他们与自己早已离去的先辈们心意相通了。 一座崭新的廊桥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也留在了村庄的历史当中。从此之后,这个村庄的人们心中都有了一座廊桥,他们因此变得不一样了。在经历过造桥后,他们仿佛忽然间懂得了先辈们从未说出过的秘密。 一座廊桥接通了新的道路,无数的人将会来到这座廊桥上。人们会在某些特殊又神圣的时候,在神龛前跪下来,虔诚地祈求神明的护佑;也会在平淡的日子里,到廊桥坐下来歇个脚,随意地聊聊天;甚至还会有很多人带着他们刚收获的土特产或山货来到廊桥,于是这里便成了一个小型的商贸集市。算命的来了,拔牙的游医也来了,贩卖义乌小商品的人带来了最新款的衣帽鞋袜。这个村庄由此日渐热闹起来。 空闲下来的时候,素秋还是喜欢跑到廊桥上去坐一坐,吹吹溪上的风。时间一点一点,像流水一样淌走。素秋在这里已经待了七年。后来有了孩子,她就把孩子也带到廊桥来玩。守护廊桥的时光,是素秋的一整个青春岁月。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