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志红,笔名楚歌。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黄河》等文学期刊,并入选多种散文年选及精选,出版有散文集《芒果雨》《人在非洲》。
邦尼布古河(节选) 贾志红 一 涨水了,现在它看起来终于像一条河了。旷野湿漉漉,邦尼布古原野的雨来势汹汹,天上的水正源源不断助长着地上的水,天地苍茫,它们合谋在大地上创造河流或者复活河流。河水湍急,狠狠地拍打着乱石滩,大口大口吞噬着沿途的灌木和杂草。它曾经在这里被蒸干、败走,现在,复仇者终于等到机会卷土重来,要狠狠地撒一口气,或许因为等得太久,它显得急不可耐,莽撞又狂妄。河水浊黄,掀起的浪却是白花花的,像复仇者狂妄叫嚣时喷出的唾沫。 老张站在河岸上望着这条似乎是从天而降的河。真的是从天而降呢,一周前这里还是一片乱石岗,看不到河水的一点儿踪迹,而现在,河面已经很有些宽度了,如果此时有一条船漂来荡去,那么它看上去就更像一条真正的河了。 老张有几分得意,当初发现这条如河道一样的低地时,他还不能确认它到底是不是一条河道,那时候雨还没有降临邦尼布古原野,大地一片干涸。不仅仅是邦尼布古,整个西非大地都是焦渴的,从撒哈拉吹来的干风一阵阵掠过原野,伸手当空一抓,仿佛就能攥住一把沙子。那天,老张就那么一抓,不过不是当空一抓,而是在干得透透的河道上一抓,将一把沙土握在掌心,攥了攥,又送到鼻子下闻了闻,他判断,这是一条河道,他的鼻子如非洲大象的鼻子般能嗅到水的遥远讯息。现在,水拍打河岸的声音印证了他的判断,一层一层的浪,被水送上水的尖端,又被水一把拽下来,一起一伏,煞是壮观。老张看着眼前的河,满脸欣慰,仿佛他是这条河流的缔造者。 那会儿我也站在河边,我知道这是一条季节河,水因暴雨而来,泥沙俱下,不过对于一条荒野上的河流而言,水是它的全部意义,管它是清还是浊。老张想起当初找到它时,河道底朝天的模样,干涸的河床上裂缝纵横,风卷起沙子扑打在他的脸上,让他一度怀疑自己的判断,沟地到底是不是一条季节性河流的河道?几分钟后他果断地相信了自己的预判,这一刻,他的心脏急速跳了几下,紧张、激动、盼望、兴奋,诸多情绪交替着或者说混合着袭击他的心,好在他心脏健康,经得起敲打。他的心口住着一只神奇的小兽,当小兽发出有力而节奏渐快的敲击声时,老张便知道这是个好兆头。老张的心从来不会无缘由地快跳,每次快跳后都会有好事情发生,比如一年前拿到这项由中国政府援建的西非高等级公路的一百公里施工标段任务时,他的心就是这样怦怦怦地快跳了一阵。又比如,他快速组建了一支五十人的施工队伍,从北京起飞,经亚的斯亚贝巴到巴马科,在走下飞机舷梯之后,他的心也是这么怦怦怦了几下。那天,北纬十二度的阳光灼热得让他汗流浃背,围着他讨要小费的机场搬运工聒噪、纠缠不休,体味和汗味呛得他头发蒙。他定了定神,他的心在被汗水湿透的衬衫下嘭嘭嘭地敲了几下鼓,这熟悉的感觉使他顿时神清气爽,从口袋里掏小费的那只手便多捏了一张零钞,惹得同行的另一家中国公司的同胞直嚷嚷:“张总,你不能用欧元支付小费,你破坏了机场的付费规矩。”兴奋中的老张哪里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再说了,他口袋里没有西郎的小钞,欧元就欧元吧,只要有个好兆头。搬运工极少收到欧元小费,他攥住钞票,用肥厚的嘴唇亲吻钞票,开心得一个劲儿地祝福老张:“谢服,你会交好运的,你会交好运的。”非洲口音的法语,与国内培训时老师教的法语听起来有很大不同,老张听得很吃力,但他明白“谢服”是长官、老板的意思,也听懂了“好运”这个词。有这个词就值了,这是他到达非洲后收到的第一句祝福,几乎可以说是用欧元买来的,初来乍到异国他乡,他变得敏感又迷信,此时的祝福使他安心、愉悦。后来,果然就有了好的开端,驻地基建出奇地顺利,就连水泥和铁皮瓦也出乎意料地在几家铺子里被凑齐。要知道,在邦尼布古,几乎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稀缺物资,在国内按吨卖的水泥,在邦尼布古像面粉似的被零卖,老张甚至做好了在海运材料到达前住茅草土坯房的准备。随后,招聘本地技术工人的事项也有了着落,有几个会操作工程车的工人竟然是从邻国布基纳法索赶过来的,开挖掘机的小伙子则从另一个邻国科特迪瓦赶来。其实也不太远,西非经济联盟成员国之间的国境线在本地人眼里不过就是地图上的一条线而已,不翻山、不越岭、不涉河,像去邻居家串个门,抬脚就走。这条线对他们几乎没有约束和限制,他们来往自由便捷,只要货币和语言是通用的,国境线不就是一条线吗?更让老张兴奋的是,海运设备的清关手续一再被简化,就像有一只手,不,不仅仅是一只手,就像有很多只手在暗中帮着他、帮着我们。从此,老张奇怪的心跳,在工地成为传奇,有好事者展开联想:看见美丽又性感的非洲姑娘,老张的心是不是得经常这么敲非洲鼓似的快速跳动了? 河流的复活或者说被发现,对老张而言,除了与风景风情有关,还有更大的意义。此时,大地上壮观的河流在他脑子里,被快速换算成赤裸裸的数字,那是工程施工用水的成本预算。现在老张终于把悬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他琢磨着得把河岸筑高一些,再在下游修一道拦水石坝。这样,如果降水充足,河流继续生长的话,拦水大坝就能控制下游的水量,不让季节河成为一条任性泛滥的河;而如果降水量不足,那么,一个简易的蓄水水库也能在旱季的时候解决工程用水问题。旱季找水,那可是太艰难了,而旱季恰恰又是施工的旺季,土方路段需要大量的工程用水。他计划着在雨季再找几个这样的低地,再建几个这样的蓄水库,那么整个旱季的施工用水就能妥妥地有了着落。 他在雨中兴奋地搓着双手,全然不顾自己已经是一只落汤鸡,翻译小李也成了落汤鸡,我们三个人都成了落汤鸡,雨衣雨帽在这样的大雨中不堪一击。老张的眼镜片被水汽蒙上了一层雾,他索性摘了眼镜,仰着头,让雨痛痛快快地淋湿脸。就在这时候,河中心有个影子晃了一下。那是什么?他问了一声,边问边急急地戴上眼镜,可是眼镜片依然是模糊的。他转身走回吉普车,打开驾驶室的门,把头伸进去,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摸到一块干布,迅速地擦了擦眼镜片。这时,翻译小李大喊了一声,张总!快来看,河里好像有个人。我顺着小李的手指望过去,河中心的确有个移动的黑影,时而倒下去,时而又立起来,像是树干或树枝,也像其他的什么物件,还像是一个正在挣扎的人。天地一片混沌、灰蒙,没有边际,在天和地没有差别的时候,黑影便是我能够想象出来的任何物件。 老张哆嗦了一下,会是人吗?在这偏僻之地,又是暴雨之下,怎么会有人?我们今天开车找到这里的时候,沿途没有看见一个人。一周前也是如此,空旷的原野几乎没有任何参照物供我们记路,老张是凭着一个地质队员的脑子和鼻子记住这个地方的——都说地质队员的脑袋里安装着罗盘,鼻子里自带探测仪。提起脑子里的罗盘,老张有一箩筐的故事要往外倾倒。在秦岭的大山里,在工作装备掉下悬崖后,他硬是凭着脑子里无形的罗盘而没有迷失方向;还有在武夷山,他与队友失联,也是他的罗盘救了他。这些他当年找矿的故事,在邦尼布古原野的一个个黄昏,收工了、吃罢了晚饭、无事可做、网络故障、离睡觉还早的寂寥时刻,被他一件件讲起。他的狗大乔是最忠实的听众,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老张的故事会现场,大乔从头听到尾,听得都快会讲了,如果大乔会说话的话。至于地质队员的鼻子,老张的故事更是被说成了传奇,以至于他儿子小时候在小朋友圈里吹牛说,秦岭的大金矿就是他老爸凭着鼻子闻出来的,急得老张一巴掌扇在儿子的小屁股上,终止了小家伙的童话编织。小家伙没有哭,他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老张的那枚金质奖章,上面刻有“功勋地质队员”几个字。小家伙把奖章举起来,眼神咄咄逼人。老张的妻子笑得岔了气,她边揉肚子边说,儿子,你爸不是狗,他的鼻子没有那么厉害。 老张带着他的传奇故事来到西非修公路,在野外勘查路线时,我们领教过他非凡的方向感和敏锐的嗅觉。他翕动鼻翼,说,这阵风是从撒哈拉沙漠刮来的,那阵风是从几内亚海湾吹来的,还夸张地做出撩动风的手势,那会儿,如果他穿着基地大门保安穆萨的蓝布长袍,又像穆萨一样干瘦的话,就真的像个巫师了。我说,老张,我已经快相信你儿子讲的故事了,秦岭的大金矿说不定真是你的鼻子闻出来的。我是全队唯一敢和老张开玩笑的人,谁让我是全队唯一的女同胞呢!不过,眼下,不能提脑子,也不能提罗盘,自从发生了测量偏离事件后,老张就不再讲故事了,更是闭口不提罗盘这个词,仿佛这个与他交往了半生的物件突然变得面目可疑。他再也不想提起它,提起来老张就觉得羞愧,邦尼布古原野的红土和沙丘、猴面包树和乳油树、烈日和干风,以及杧果树下被沙土埋了半截的土坯房,好像都在嘲笑他。他依然习惯随手抓一把沙土送到鼻子前闻,他细细地闻那把沙土,恨不得变成一只蚂蚁,钻进去,让沙土把自己埋起来。不,不,他没有资格做一只蚂蚁,蚂蚁是不会迷失自己的,不管走多远的路,蚂蚁也不会把自己走丢了。可是,我们的测量小分队,不知怎么的就把自己弄丢了,把我们的路引偏了。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蹊跷,怎么就偏了方向呢?见过大风大浪的老张怎么就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呢?那阵子,老张把会议室的桌子都拍散架了,他愤怒的唾沫星子像子弹,射向一帮测量工程师:你们,你们,是白吃饭的吗?坐标错误,测量放错线,复核竟然也错误,一偏就是几十公里,你们怎么不直接偏回国去、偏到你家炕头上去啊!老张的大手啪啪啪地拍着摇摇欲坠的桌子,惊得苍蝇无处落脚,惊得他的狗大乔卧在墙角大气儿不敢出。就连隔壁厨房里正在切菜的黑厨娘阿娃也被吓得不敢哼歌,不敢随着切菜的动作扭动晃悠,只低着头闷闷切菜和慢慢剁肉,间或吐吐惊诧的舌头。往常她做饭是不会安静的,她的手和嘴以及腰肢和臀部从来就是活泼的、联动的,她举着菜刀剁肉就像拿着鼓槌敲鼓,有花哨的架势和变化的节奏,咚咚咚、嘭嘭嘭,她的凹腰和翘臀更是不会闲着,像安装了弹簧,腰扭动、臀摇摆,高压锅咝咝咝地喷着蒸汽配合她,厨房里总是像小音乐会般热闹。 阿娃听不懂汉语,她不知道老张发怒的原因。谢服为什么发火?她问翻译小李。小李懒得回答她,盯着她满头花里胡哨的小辫子,心想,工程上的事情能说给你听吗?再说了,这个事情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小李不仅不回答,还瞪了她一眼。小李不知道,就是这一瞪眼,让阿娃一夜未眠。她在院角的小屋里忐忑不安,心想,一定是她偷偷拿回家的羊肉被谢服发现了。她浑身抖了一下,抽抽泣泣地哭,这可怎么办呢?她不想丢了工作,她想多挣钱,挣很多很多钱,然后去巴马科,去锡加索也行,或者去布古尼,反正她不想回到村子里嫁给那个好吃懒做的穷家伙。阿娃哭得动容,泪水顺着鼻翼翻过她饱满的嘴唇,又爬过她漂亮的下巴,而后滴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她伤心的样子就好像她已深陷不堪的日子,重复走在她的祖母、母亲走过的路上。她多爱这份工作啊,每月四万西郎的工资是她父母向村人炫耀的资本,况且食宿也不用花自己的钱,天天有羊肉吃、天天有鸡肉吃、天天有牛奶喝、天天有可乐喝,这简直就是天堂里的日子啊。姑娘的腰和臀在我们基地丰富的肉类与白花花的米饭的滋养下,迅速圆润成邦尼布古女人们羡慕的样子,只有有钱人家的女人、不愁吃喝的女人才能丰满成这个样子。她不仅是家人的骄傲,简直就是全村人的骄傲。 老张的愤怒持续了一个月,他几乎天天拍桌子,这件事太窝囊了,将成为他职业生涯的笑话。怎么就发生了偏离事故呢?他怎么就摔在“路”上了呢?老张是多么在意他的“路”啊,自从他由地质工程师改行成为道路建造师,他便总是写一些与“路”有关的好词好句什么的来装饰自己的微博或QQ空间,就像他以前热衷于赞美山峦与岩石一样。现在,他的整个身心都与“路”有关。比如他写下“每一条道路都有终点”这样废话式的句子,这句话至今依然是他的QQ签名。每每登录QQ,与国内总公司工程部的同事传完文件或报表,他都会盯着这个签名看,如今读来,真是巨大的嘲讽。我们的路没有办法抵达预定的终点,除非绕道重修,那将是巨大的人力物力的浪费。他心里的那股子气化作巴掌,啪啪啪地拍在桌子上,拍来了总公司的处分通报,名誉与金钱的双重损失一度令他怀疑自己的人生和选择,他觉得自己不该放弃找矿的老本行而大老远跑到西非来修公路。他的心情跌落到谷底,不仅仅是谷底,还把谷底砸穿了,他的人生高度瞬间成了负数,而不是归于零。 老张啪啪啪的大巴掌也拍来了天上的云朵。云朵越来越稠密,颜色也越来越深重,就像我们越来越阴郁的心情。一朵一朵的云连成一片一片,一片一片的云又滚成一堆一堆,等到云完全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在天空横冲直撞时,邦尼布古原野的雨季如期到来。站在河道上的老张,他的心又急剧地快跳了几下,这次跳得格外激烈,若不是嗓子眼儿过于狭窄,那颗心怕是要从喉咙里直接蹦出来吧。老张却觉得格外畅快,这种畅快感似乎是久违了,五脏六腑被荡涤了的感觉,它能带来老张的好运气、带来我们工地的好运气吗?或许,会的,凡事低到足够低的时候,就会有转机出现。这不,已经有了一些端倪,在邦尼布古原野的第一场雨降落之前,总公司下发了一个文件,老张忐忑地点开文档,细细读完,陷入沉思。他的右手握着鼠标,左手在大乔的脊背上缓缓地抚摸,大乔扬起脸,讨好地望着主人,它很久没有享受主人这么安静的爱抚了。 我们于次日知晓总公司的文件内容,其实,我们已经从老张安静的表情中猜测到消息不会太坏。偏离了方向的路被要求继续修下去,路将通向一个叫作邦尼布古的村庄,那里有一个热带农业科学院玉米研究所的玉米种植示范中心,是国际组织教授当地人种植技术的援助机构。进出村子的路况太差,邦尼布古村通往外界唯一的红土路因为年久失修已经不能承受车辆和农用机械的碾压,有些路段只能供驴车行驶。我们接受的不仅仅是把新路继续修下去的命令,还有维修旧路以及在雨季过水路面修筑漫水桥的任务。看来总公司经过多方联络,终于为这条路找到了它的归宿,既避免了损失,也使我们的错误有了一块遮羞布。老张念文件的时候,声音低缓,目光始终低垂,一直不抬眼看任何人,仿佛面对的是一份悼词。在他心里,这或许就是一份体面的悼词吧,在遮蔽中葬送不堪的往事是悼词的功能之一。我们内心五味杂陈,羞耻感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我们不过是领取了一件漂亮的新衣裳,用以遮挡不雅的伤口。我们都不说话,风把破了一个洞的门吹开又关上。散会的时候老张说,他要把大家被扣掉的绩效工资和奖金再争取回来。会议室更安静了,隔壁厨房炉子上老式的高压锅发出咝咝咝的喷气声,让人替它捏着一把汗,仿佛它会随时爆炸似的。老张最后用一句口号结束了会议,他握着拳头,说,好好加油干。 那些天,院子里总有暗香浮动,气味类似于国内的梅花。我循着气味找了很久,才在一丛灌木中看见一棵正在开花的小树,白色的小花朵藏在叶子底下,像羞于见人的小姑娘,如果不是花香泄露了秘密,谁也不知道小树正悄悄谋划着繁殖大业。几只非洲白凤蝶在树枝间萦萦绕绕,白色的翅膀边缘饰有黑色斑纹,它们寂寞开放也寂寞舞蹈,互相依存也互为需要。即将到达的雨送来万物离不开的水,花的暗香以及蝴蝶翅膀无声的颤动,是生命对季节的呼应,这些都是好事情即将到来的预兆吧。 大门保安穆萨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下预言,今年邦尼布古的原野将迎来丰沛的雨。他干瘦的脸上皱纹舒展,他说,已经连续两个雨季,上天没有赐予邦尼布古足够的雨水,今年,神睁开了眼睛,神不忍邦尼布古遭遇荒凉和饥馑。穆萨的蓝布长袍在风中一抖一抖,像一面招展的旗。 在暴雨如注的河边,那个一闪一闪的黑影被老张判断为一个人。他说,宁可相信那是一个人。万一真是一个人呢。老张脑子里有一根兴奋的神经被挑起,他心想,天啊,终于要在这异国他乡一展自己的游泳技能去见义勇为了吗?这一身的好本事还从来没有救过人呢。老张当机立断,迅速脱雨衣、脱T恤衫、脱外裤,又把眼镜摘下来交给我,然后向浑浊的河水走去,向那个模模糊糊的黑影走去。河水由浅渐深,不过最深处也才刚刚到他的肩部,完全无法让他一展身手,这个深度也符合老张对这条刚刚复苏的河流的判断,它终究是一条因暴雨而生的季节河,也只能是这个深度了。那个闪动的黑影在浊浪中一起一伏,老张快要接近黑影时,他的近视眼判断出那确实是一个人。他的大手迅速抓住了那人的胳膊,落水者遇到了救命的稻草,拼命抓住老张的手,继而整个身体贴了过来,紧紧地坠在老张的那条胳膊上。老张喊,站起来,水不深,站起来呀!情急之下他喊的是中文,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等到他觉察到这是在异国他乡,正打算用法语再喊一遍时,那人却已经站了起来,并大声叫着,同胞、同胞。两个人在齐肩的水中互相望着对方,果然是同胞,不仅有相同的肤色,就连身高也差不多。惊愕过后,老张大笑,那人也大笑。热带农业科学院玉米研究所的中国专家陈博士以这种方式和老张见了面。陈博士是怎么掉到季节河里的?他说他在寻找水,为邦尼布古村的玉米地寻找水。 二 我于一个雨后复晴的下午在邦尼布古的原野勘测并记录数据。这场雨并不猛烈,只是稀稀落落地洒了一层水,若有若无。雨季初始的暴雨场面再也没有重现,尽管天空依然做足了前戏,云、风、雷攒足了劲联袂上场,但是最重要的主角——雨,它像耍大牌的明星嫌弃欢迎的场面不够隆重,就是不肯露出真容。云、风、雷只好把刚刚表演过的节目又卖力地演了一遍,雨才蜻蜓点水似的飘飘洒洒,那么漫不经心。可就是这星星点点的雨,依然在每一滴水珠上折射出太阳的光彩,而更大的一抹光彩正悬在我的眼前,那是雨后必然出现的彩虹,近得触手可及,像用蜡笔画上去般不真实。彩虹这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它怎么就不在乎雨的怠慢呢?那么傲慢的雨,敷衍似的,彩虹却依然如此慷慨、如此真诚。也难怪,彩虹是阳光和雨相恋后诞下的孩子,只是这孩子的生命注定短暂,如同它父母之间一闪而逝的恋情。我望着这条宽大的彩虹手舞足蹈、大声呼喊,好像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彩虹的真实存在。农妇普拉卡看着我,她发出嘎嘎嘎的笑声,那声音极其洪亮,与她宽阔高大的身材十分相称。她的头简直石头般坚硬,顶着一大桶玉米种子,腰板坚挺、肩膀平衡、脖子笔直,头上那只蓝色塑料桶底部的直径大于她头部的直径,像一顶阔檐帽子,厚而重地压在她的头顶。在如此的负重下,她并非僵硬得目不斜视,她的眼睛还能灵巧地观六路,耳朵也捕捉着八方的动静。她能毫不费力地转身,当然连同她头上纹丝不动的大桶,她的负重不单单是头上的大桶,她的腰里还系着个娃娃呢。一块长方形的头巾牢牢地兜着娃娃,娃娃像藏在她的腰部似的,但终究藏得不严实,露出了圆溜溜的小脑袋,又在她的腰两侧各探出一只长着小蒜瓣般脚指头的小脚丫。普拉卡喊我一声Madam贾,便扭着她健壮的腰身走到我的全站仪前,她的小儿子在她的腰里,乖巧,不哭不闹,稳稳当当像是长在那里。普拉卡嘴里嘟囔着“复杜达、复杜达”,让我给她拍照片,她把我的全站仪当成了照相机。不仅仅是她,放羊放牛的孩子,遇见我的全站仪架在原野,也会叽叽喳喳地在全站仪的测距镜前扭捏一番。我往往假戏真做,边喊“复杜达、复杜达”,边用手指做出按快门的动作,而后看着他们哄笑着跑开。 坐在杧果树的大树枝上挑一个最中意的杧果吃,是我经常做的事情。我吃得很浪费,有时候几乎是吃一半扔一半。守着成堆的杧果,我像不认识“珍惜”这两个字似的,只挑果肉中最可口的部分下嘴,根本不会在果皮或果核附近精耕细作。非洲杧果个大、汁多、香味浓郁,一颗大杧果填饱肚子绰绰有余,难怪农妇普拉卡在附近的农田里干活的时候,既不带午饭,也不带水,有了杧果就什么都有了。她坐在树下吃杧果,几乎不需要使用牙齿,吮吸和吞咽这两个动作便足以对付一颗成熟的杧果。小儿子在她的怀里噙着她的乳头,母子俩各顾各的嘴,腮帮子做着相同的运动。我盯着普拉卡几乎垂到腰际的乳房,心想,她的乳汁也一定是杧果香型的。她的另一个大一些的儿子在附近放羊,放羊娃常常赤脚飞奔过来,一屁股坐在母亲膝前,噙住母亲的另一只乳头,猛吸几口。弟弟便用小脚丫去蹬哥哥的头,蹬一下,小哥哥不走,蹬两下,小哥哥还不走,蹬三下,小哥哥终于放开了乳头,却照着弟弟的小屁股响亮地拍一巴掌。 我经常做的另一件事情是不得不吃掉一颗因为熟透了而落下来砸中我肩膀的杧果,我总能敏捷地在杧果滑落地面前稳稳地截住它,像完成一个游戏的规定动作。我犹豫着是扔掉它还是吃掉它,普拉卡常常能看出我的犹豫,她说,Madam贾,你不能扔掉它,那是上天送给你的。她连说带比画,指指天又拍拍嘴。 普拉卡在她家的地里播种玉米。她握着锄头,抬脚时锄头高高举起,落脚时锄头锄在地上,走一步留下一个坑。然后她弯下腰肢,臀向天、脸朝地,身体仿佛折叠起来似的,让我惊叹健壮的腰也能如此柔软。她往每个坑里撒一把种子,再用土壤把坑覆盖住。撒种子前她先把握着种子的那只手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她是在和种子说话吧,嘱咐它们要好好发芽,又或许这是播种的仪式。普拉卡锄地和播种的样子像舞蹈,这使我更加相信舞蹈源于劳动。我一直在旁边看她劳动般的舞蹈或者说舞蹈般的劳动,她的土地是她的舞台。 普拉卡牢记着中国专家陈博士的话,坑与坑的间距要小一些,种植的密度要大一些。她知道,听陈博士的话,才能有更多的收获,她和她的两个孩子才不会饿肚子。而村子里愿意听陈博士话的人并不是很多。比如说陈博士让村人们播种前先平整土地并且铲除杂草,就没有多少人照做,他们散漫惯了,什么间距、犁地、锄草、培土,他们才听不进去呢。他们种地完全是听天由命,把种子往地里一撒、一埋,就找一棵树荫浓密的杧果树,在树下燃起小炭炉,煮茶或是煮咖啡,然后铺开席子跪拜祷告,祈祷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玉米的整个成长期,有些人甚至都不会去地里看一眼,他们不知道种玉米其实事情多着呢,并非种子一撒,单靠祈祷就能收获大玉米棒子,除草、补苗、除虫、施肥,每一个环节偷的懒、省的劲,都是在喂养日后噬咬肠胃的饥饿之虫。普拉卡和村人们不一样,她近乎虔诚地相信陈博士,她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博士的嘴唇,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陈博士熟稔的班巴拉语使他们的交流毫无障碍,她愿意按照陈博士的要求在她那片不算太大的土地上使用她这辈子没有见过的种地的新方法。其实种地这件事,在我这个外行看来,所有的新方法都抵不过“勤劳”这两个字,普拉卡做到了,她勤劳,总能见到她在她的土地上劳作早出晚归,腰里揣着娃娃。她说若是她的丈夫还活着,他们就能开垦更多的土地,就能在玉米地旁边再种一些花生。说这话时她有些伤心,用一只手抚着胸口,叹着气。 那天傍晚我结束工作回到基地,看见厨娘阿娃端着一大盘子什么东西往餐厅走。这姑娘端盘子的姿势像一位礼仪小姐端着奖牌,仪态万方,令人想到盘中食物的不同凡响。也的确不同凡响,这是一盘饺子,非洲厨娘包的中国饺子。我经常能从阿娃走路的姿态上判断当天的饭菜是否令人满意,若是她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地上菜,这顿饭的菜品便是成功的,反之,若是她蔫头蔫脑、脚步拖拉,那菜可能就既不好看又不好吃。今天的这盘饺子与往日的饺子大不一样,它们不再是残次品,而是一个个有模有样、身姿端正、边角整齐,已经完全能被称为饺子。此前阿娃包的饺子,是一团团包裹着馅料的歪歪扭扭的可疑面团。阿娃终于学会了中餐中最能俘获人心的饺子的做法,看来以后纵使她偷拿了老张柜子里的法国红酒,老张大概也不会解雇她。 餐桌旁站着一位外人,不用介绍,我知道他是陈博士。陈博士这个称谓早就被我们熟知,他以及他供职的玉米种植示范中心是我们的救星,若不是有玉米种植示范中心的存在,我们的路或许就真的沦为一条半途而废的路,我们的奖金和绩效工资就会像天边的滚雷似的,轰隆隆地炸响着远去。我在季节河边见过陈博士一面,那次他落水,被老张拉上岸后,我远远地望过他一眼。那时他狼狈不堪,我是一只落汤鸡,天地一片水蒙蒙,我们便省略了自我介绍环节,只互相看了一眼,就匆匆告别,我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他呢,估计连我是男是女都没有看清楚吧。 那天的晚餐桌上有两瓶法国红酒,还有高脚酒杯,它们和饺子摆在一起,是为了实现“饺子就酒,越喝越有”的愿望。只是遗憾没有中国白酒,不过有酒就行,法国红酒配中国饺子,也算是中西合璧吧。我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老张教我的、每次喝红酒必然要说的几句法语祝福。老张是个讲究仪式的人,不过也或许他是在借机号召大家学习法语,每次喝红酒他都会考我们法语,尽管他的法语发音像老乡们学说汉语似的,舌头有些僵直,但是他自认为他的发音很准确。我们便乐得奉承他,碰着高脚酒杯,在轻微的叮叮当当声中说着干杯、祝你健康之类的法语。法语和法国红酒是法国留在这片曾经的殖民地的印记。我们文雅地小口啜酒,却在吃饺子时暴露了我们的粗放,这饺子啊,一口一个,让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才是正确吃法,才能馅不外露、香不外溢。 陈博士品红酒时是个地道的绅士,吃起饺子来也属于豪放派。他的肤色和我们近似,一看就是户外工作者,热带的阳光把他的脸烤得发黑发暗,却又不是黑种人的那种均匀细腻的黑,而是像因为火力太猛、太不均匀而呈现的黄中泛黑的粗粮面包色,被帽檐遮挡得较严实的额头,则像面包的边缘似的露出火力不够时的黄种人的本色。陈博士看着我,像看见饺子一样惊喜,他终于看清楚了我是一位女士。他的眼光立刻就柔软了,也荡漾了,想必他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女性同胞了。这么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竟然有一些潮湿,便掩饰似的和我握手,对站在旁边的老张说,老张,你倒是早说呀,早说你们基地有女同志呀,我不就早来了嘛。他呵呵地笑着,牙齿白晃晃。他的手粗糙、有力,握着我的手,好久不愿放开。翻译小李起哄似的也过来和我握手,我闪开身,打趣说,咱俩又不是第一次见,也不是很久不见,握什么手啊。我们哈哈哈笑着,都像看见久违的亲人似的,老张的脸上是得意扬扬的神色,就连他的狗大乔的尾巴也翘得更高了。当然,老张配有这样的神色,大乔也配翘尾巴,你看,我们的路在顺利延伸,几乎化为泡影的绩效工资和奖金将如期兑现,餐桌上日后会隔三岔五出现地地道道的饺子,美厨娘阿娃每天挖空心思学做中国菜。哎,这些事情,件件令人愉悦,像邦尼布古原野的风,不论是从撒哈拉沙漠吹来还是从几内亚海湾吹来,都吹得我们的心舒舒坦坦。只是,这个雨季的雨,除了开初的时候在原野耍了几场威风后,就慢慢气势见弱,直至后来只见乌云不见雨,眼见我们想多找几条季节河的愿望化为泡影。邦尼布古原野的雨,它们在等待什么或是在酝酿什么吗? 吃罢那顿饺子后,陈博士成为我们基地的常客。他每次来都说,这真是太好了,终于见到自己的同胞了,还有女同胞。然后他呵呵呵地笑,像一个农人看见了一地的好庄稼。今年是陈博士在邦尼布古村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也是最后一年,过了玉米收获季节,他将卸任回国。玉米种植示范中心只有陈博士一位中国人,他的两位助手都是本地人。老张问陈博士怎么解决吃饭问题,这一问才知道,陈博士正为吃饭问题而烦恼着呢。一个人,不做饭没有吃的,做了饭又准会剩下;一个人,雇个厨娘太浪费,不雇厨娘吧,又要天天操心做饭。陈博士还没有说完,老张抢过他的话头,他拍拍陈博士的肩膀,说,一个人的确是没法吃饭,老陈,来我们这里搭伙吧,大锅饭吃着才香,你看我们厨娘包的饺子,比我老婆包得还正宗呢。就这样,他们一拍即合,我们的餐桌上便有了陈博士的碗筷,不过,陈博士坚持要交伙食费,说是不收伙食费他就不搭伙。不就是添一双筷子的事情嘛,老张坚决不收,陈博士坚持要交,他们声音渐高、拉拉扯扯,急得大乔左看看、右望望,它一时无法判断它的主人是遭遇了敌人还是与朋友亲昵过度。 普拉卡家的玉米小苗在一周以后钻出地面,阳光迅速捉住了探头探脑的小家伙们,并在两天之后就给它们换上了浅绿色的衣裳,而后是更深一些的绿色外衣。陈博士常常在普拉卡家的玉米地里,他打量一株玉米苗的眼光就像老张端详一条路。不同的是,筑路者老张在盯着一段路看的时候,并不抬头看天,一条路对阳光雨露的依赖不像庄稼那么强烈。陈博士却需要时时抬头望天,天空中住着一位君王,它把控着阳光雨露的分配大权,大地上所有的农人都仰望它、敬畏它,所谓的新技术、新方法在它的首肯下才能发挥作用。看地与望天,这也是普拉卡常有的姿势,是她劳动舞蹈的必做动作,是自古以来耕种者必有的姿势,不论在中国还是在外国,也不论是博士还是目不识丁者。 普拉卡家的玉米地是陈博士在邦尼布古村推广新技术的第一块土地,那时普拉卡的丈夫还活着。普拉卡的丈夫是邦尼布古村见过世面的人,他在外面闯荡过,据说他交代过普拉卡,要听中国专家的话才不会饿肚子。当然了,不想饿肚子,还需要勤劳。勤劳是陈博士教给普拉卡的。 陈博士和他的两位助手在邦尼布古村,调查土壤,选种,调整株距、行距,几乎手把手教农户们除草、补苗、灌溉。邦尼布古村土壤自然肥力的供给算是充足的,但是近两年降水不足,尤其是玉米的拔节期、抽穗期和灌浆期的降水不足,影响了使用新技术农户的产量,这些农户摇摆不定,若是今年的产量再不提高,他们将回归至昔日广种薄收、听天由命的状态。普拉卡家的玉米地是陈博士手里的一面旗帜,村人们都盯着它呢。 “普拉卡、普拉卡,我一定让你的玉米结出最壮硕的穗,穗上有最密集、最结实的粒。”玉米种植专家陈博士在我们的餐桌上发出了他的誓言。他一口一个饺子,鼓动腮帮子,大口咀嚼,深深吞咽,像是把自己的誓言嚼碎、吞下并牢牢记住。他说,普拉卡是邦尼布古村最勤劳的农人,如果普拉卡没有好的收获,那么邦尼布古村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相信勤劳。说这话时,他的牙齿依旧闪着白光,像一颗颗饱满的白玉米粒。 有一段时间,筑路工程队餐桌上的谈话主题一直被玉米占领着。我们都相信陈博士一定能实现他的誓言,他是玉米种植专家,普拉卡是勤劳的农人,不就是种一块玉米地嘛,能比修路更复杂吗?播种、施肥、除草能比测量、土建、摊铺更难对付吗?我心里对种地是有一些轻视的,老张或许和我有相同的看法,看他那张挂着满不在乎表情的脸就知道。在他心里,筑路才是最艰难也最神圣的,当然此前他心目中最了不起的职业是找矿,作为他的同事和下属,我理解他并与他观念一致。不过,陈博士的誓言听起来那么美,像读一首诗歌,在餐桌上谈论玉米比谈论红土更令人愉快,我乐得鼓励陈博士并把他的誓言像读诗一样念叨出来。我说,你一定行,陈博士,邦尼布古村最勤劳的农人普拉卡家的玉米一定能结出最壮硕的穗,穗上有最密集、最结实的粒。 陈博士呵呵呵地笑着离开餐桌,站到院子里,看着夜色中的天空,脸色开始变得忧虑。几盏路灯发出昏昏黄黄的光,像他此时黯然的心境。他说,今年的雨季怎么雷声大雨点儿小呢?怎么就在开头的时候来了几场暴雨然后就没有后劲了呢?眼看玉米就到拔节期了,需要水呀。老张也说,是啊是啊,头几场雨,天河决堤似的,后来就星星点点,浇花一样,穆萨的预言怎么就不灵了呢。他们正说着话,恰巧夜班保安穆萨蓝袍一闪,从大门口飘过来。老张喊住他,穆萨、穆萨,说好的今年的丰沛雨水呢?那质问的口气,倒像是穆萨偷偷藏起了什么,而穆萨则神色歉疚,好像他真的把雨藏进了蓝布大袍,又莫名其妙地弄丢了它。 这番关于雨的谈话,使得老张迅速想起了那条季节河。他早已派人加固了河堤,也在下游筑了一道大坝,这样,季节河就成了一个水库。若是今年的雨季依然没有充沛的降水,那么季节河里储存的水该是多么珍贵。老张琢磨着该给季节河取个名字了,不能总叫它小河,它得有属于自己的名字。老张乐于给一切事物命名,比如不知名的村庄、不知名的大树、不知名的红土路,当然都是不知名的,知道名字就不必再费心命名了,它们本该有的名字一定总是最贴切的,只是那名字如走失的孩子,一时没有被找到。老张想,河流属于邦尼布古原野,邦尼布古村又给我们的路带来了转机,那么这条河就叫邦尼布古河吧。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