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琳,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长于中原大地。新闻老兵,偶涉文学,努力记录时代、讲好中国故事。近年在工作之余,在《人民日报》发表散文《槐花飘香》、报告文学《格林村的“甜蜜事业”》等。 北牧南归(节选) 申 琳 双湖在哪里? 它孤悬在青藏高原海拔5000米的羌塘草原深处、茫茫数万平方公里无人区的边缘。 “天边的双湖”,是我国海拔最高的县。 最高意味着什么? 缺氧,空气含氧量相当于海平面的40%。 高寒,年平均气温在零下13度,8月的夜间仍时有霜冻。 大风,每年8级以上大风达200余天。 干旱,年降水量低于150毫米,而蒸发量却高达2250毫米,是降水量的15倍…… 极高、极苦、极寒,西藏那曲市双湖县11.6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称为“人类生理极限的试验场”。然而,却有1.48万人长期生活在这里,其中1.38万是牧民。 46年前,这里还是茫茫无人区。1976年前后,一批批牧民从草原南部迁徙至此;2019年前后,一批批牧民又开始从这里南迁至远方的河谷。发生在这海拔5000米高原上的两次生命迁徙,背后究竟有着怎样难以忘却的故事?去年以来,我两赴双湖,每次辗转近两千公里,一路追寻两次大迁徙的茫茫踪迹…… 一 80岁的白玛老人,自1974年开始,做了28年的乡级党委书记——从那曲市申扎县的嘎措公社到双湖的嘎措乡,一直到2002年退休。如今,坐在山南市贡嘎县森布日安居点宽敞明亮的新家里,老人惬意地喝着甜茶,思绪却飘得越来越远,“我这辈子搬迁了两次,有三个家……” 从拉萨向北,翻越念青唐古拉山白雪覆盖的垭口,绕过碧玉般清澈的纳木错湖北岸,我们一路向西600多公里,来到那曲曾经最大的牧业县——申扎。20世纪70年代初,申扎县面积有30多万平方公里,白玛老人的家乡嘎措公社,就在申扎县水草丰美的南部区域。 次日,从申扎县城出发,沿着绵延数十公里的格仁错湖一路向西,沿途是望不到边的碧绿草原,偶尔有白色的羊群“飘荡”其间,格仁错澄碧的湖水映着蓝天白云,犹如“天空之镜”。行至格仁错湖的西岸,放眼望去,青青的牧场、洁白的羊群、安静的牧民……这里,就是白玛老人魂牵梦萦的故乡。 “草畜矛盾大啊!全县30多万平方公里,北部20多万平方公里没有人,差不多都集中在南部这十几万草原上放牧。”讲起当年,白玛无奈地摇着头。仅嘎措公社当年的牲畜已达3万多只,有限的草场已无法让这些牛羊吃饱,“所以要争草场,要打架,头破血流,矛盾越来越激烈……” 当时的申扎县县长洛桑丹珍,对日益突出的草畜矛盾忧心忡忡,他把目光转向了北部20余万平方公里的茫茫无人区。从1972年起,洛桑丹珍带人几次北上无人区,探访这片神秘之地的生命密码。大片的高原草场,星罗棋布的湖泊,成群的野牦牛、藏野驴和藏羚羊……这里原来是野生动物的天堂!当然,这里更有稀薄的空气、高寒的气候、经年不化的雪山冰川,洛桑丹珍所骑的一头骡子,就冻毙在无人区的风雪途中。这里,也是人类生存能力的严峻“考场”! 1973年初,申扎县委正式决定开发无人区;1976年初,西藏自治区政府正式批准成立那曲市双湖办事处。一场从4600米海拔向5000米海拔的生命迁徙就此拉开帷幕。 “那里是无人区,又缺氧又寒冷,哪里比得上我们家乡!”向双湖搬迁的消息传出,嘎措公社的不少牧民不愿意搬离,作为党委书记的白玛只能一家家做工作,“这里的草场已经快要养不活我们的牛羊了,为了活下去,我们必须得寻找新的草场啊!” 1976年3月,白玛一家和公社260多人,赶着3万多只牛羊,踏上了北上无人区的漫漫长路。茫茫的草原、肆虐的风雪,没有路,只知道目标在北方。白玛和乡亲们带着对故乡的不舍,也带着建设新家园的豪情一路向北,牛驮着仅有的粮食和帐篷,人背着易碎的水瓶和用具,向北,向北,向北…… 这时候,申扎县15岁少年达瓦一家,也同邻居家一起,赶着400多只牛羊,跋涉在北上无人区的路上。“搬家前,我正在上学,听说要去的地方连学校都没有,我真的不愿意走,我要上学!”达瓦带着对学校的依依不舍,跟着父母踏上迁徙之路。 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白玛一家在双湖的嘎措乡落下了脚。新家的帐篷,面对着虽没有格仁错湖水面大,但同样蔚蓝的恰岗错湖。牛羊已经在湖边欢快地吃草了。 达瓦在比嘎措乡更远的措折羌玛乡有了新家,村子名字叫查仓村。“查”,在藏语里是一种隼,“查仓”就是隼聚集的地方。达瓦没有了学校,他在查仓村成了一名牧羊少年,每天不能再看书,而是仰望高原雄鹰振翅在辽阔的天宇。 那一年,申扎县一共有2053名牧民,赶着16万只牛羊进入这片无人区,开始了在这块陌生土地上战天斗地的岁月。 第二年,白玛的女儿白卓在新家的帐篷里出生,新的生命,孕育着新的生活和希望。 再后来,白玛家、达瓦家陆续用石头圈出了小院,用土坯盖起了新房,新房有了暖棚、暖炉,不再是用三块石头围起牛粪来烧火取暖……在辽阔的草场上,牛羊则吃得膘肥体壮。 在这片海拔5000米的土地上,生活渐渐回归到海拔4600米故乡的状态。 “生存,比什么都重要!”白玛老人谈到46年前这场迁徙的必要性,语气依然坚定和自信。 二 汽车在茫茫的羌塘草原上疾驰。我们从申扎一路向北,辗转600余公里,去追寻1976年那场北上无人区的生命迁徙的踪迹。当年只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大草原,现在已有平坦的公路纵贯其间。 车窗两侧,不时看见辽阔草原上奔跑着成群的野驴、黄羊、藏羚羊。在驶出申扎、进入双湖的路上,一头野牦牛突然横在了路中间,凶猛的眼神、俯首欲冲的气势逼着我们的汽车赶紧后退。看得出,在这个面积11.67万平方公里、人口仅1.48万的海拔最高县,野生动物仍然是辽阔大地上的主宰。 双湖人说:“双湖,是动物的天堂,是人类的忧伤……” 莽莽苍苍的羌塘大草原,大小湖泊星星般洒落其间,明净的蓝天白云下面,野生动物在纵情奔跑,牛羊则尽情地从一个草场吃到另一个草场。 但是,对牧民来说,极高海拔意味着两大生理考验,一是缺氧,二是极寒。 在双湖,多数人的嘴唇都呈黑紫色,那是长期缺氧的直接体现。而缺氧对人身体的伤害,则是高血脂、高血压、心脏肥大等心脑疾病的高发,还是呼吸困难、长期失眠…… 双湖的干部说,这里没有四季,只有两季:雪季和雨季。从九月到次年四、五月份是雪季,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雪,积雪覆盖的日子长达四五个月。雨季只有短暂的两三个月,但白天温度也只有十几度。我们第一次到时正是八月,牧民们家里还生着暖炉。 双湖人笑言,无论雪季、雨季,双湖总是“大约在冬季”!极寒,造成许多人患有关节疾病,不少人甚至发展到骨节变形。又因为常年寒冷、不出汗,很多人患有痛风病。 双湖牧民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状态?我们从县城驱车200余公里,一路颠簸向西北行进,前往最北端的两个乡,也是海拔最高的两个乡——嘎措乡、措折羌玛乡看个究竟。 很巧,一位刚刚高中毕业的19岁女孩强曲巴姆要搭车回家,她的家就在查仓村,父亲正是46年前那个15岁的少年达瓦。我们决定先到巴姆家,探访高原上一个牧民家庭近半个世纪的岁月。 汽车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驰,放眼望去,眼前是青青的牧场,远处是隆起的青色山岗,再远就是与草原、山岗连在一起的蓝天、白云……双湖,有着高寒草原独特的美,但双湖人有另一种刻骨的感受:这里,是“眼睛的天堂,身体的地狱”。 61岁的达瓦迎在院外,虽然已是8月,达瓦还穿着厚厚的藏袍。他说因为长期缺氧和寒冷,自己身患多种疾病,高血脂、高血压、关节炎、胃病。“冬天最难熬,浑身不舒服,胸口难受、关节疼痛……”达瓦说。虽然多年来政府给牧民们提供了尽可能好的医疗条件和医保政策,但是,“这么高的海拔,这样的病根本避免不了。” 达瓦家的院子,是用一圈铁丝网围成的,问原因,达瓦带我们来到杂物间的门前,木门残破,一团铁丝网拉在窗前。“门是被狗熊拍破的,铁丝网是为了防狗熊翻到屋子里去。”在这野生动物的天堂,人类的危险却要多上几分。 坐在达瓦家简陋的牧屋里,听他娓娓讲起在这里度过的难忘岁月…… 这处简陋的土坯房,是1998年建成的,当时家里的草场分在这里。20多年来,一家人就在这里放牧、生活,巴姆和另外两个女儿就在这里出生、长大,岁月平淡得每天几乎都是一样的。但不一样的是天气。雨季放牧自然是轻松的事,到了大雪覆盖的漫长寒冬,只有等大风把山坡上的雪吹开,家里人赶紧赶着羊群上山,一直到夜色降临才把牛羊赶回村子。漫长冬天里彻骨的冷,是达瓦夫妇和女儿们唯一印象深刻的事情。 在政府给牧民装上太阳能发电设备前,这里没有电,黑夜就尤其漫长,一家人在北风吹雪的呼啸中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最困难的,是冬天没有水,家门前如今淙淙流淌的溪流,是一家人主要的水源。一进入九、十月份,溪流就要结冰,家里用水就要敲开冰层取水。等到冰雪覆盖的严冬,就只能将冻结的冰一块块砸下来,拉回家中慢慢融化取水。 在这里,时间是缓慢的,外面的世界是遥远的。1979年,达瓦第一次去双湖县城,骑着马一路奔波,路上走了四天;30多年后,巴姆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到双湖县城上学,是坐着东风大卡车,也要从早晨天刚亮一路颠簸到天黑…… 正说着,巴姆端上来酥油茶,达瓦慈爱地看着女儿说:“国家对我们西藏实行15年公费教育,政策这么好,孩子们只要愿意,我就支持她们一直读书,将来能到更远的地方去……”达瓦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不知道他是否在回忆自己少年时那美好的读书岁月。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生活了几十年,为什么没想过走出去? “走,去哪里?咱们牧民,牛羊就是咱们的命,离开草场咱们怎么生活?村里成立合作社时,我们家有1500多只羊,到哪里能找到这么大的草场?”达瓦说,去年查仓村牧民合作社分红,自己家现金收入有8万多元,还分到了80只羊。 挥别达瓦一家,汽车重又在草原上奔驰,我们的心情却无法轻松。据卫生健康部门统计,在这个全国海拔最高县,人均寿命只有58.5岁,这比西藏自治区人均寿命的71.1岁少了12.6岁。 三 双湖的岁月悠悠。随着牧业不断发展,双湖有一半草场因过度放牧开始退化,草量减少、草质下降、草原矮化、草场沙化……在申扎,养活一只羊平均要28亩草场,而在双湖,养活一只羊平均要超过50亩草场,有的乡更是高达98亩草场。 双湖地广人稀,平均约8平方公里才有一个人,但政府多年来在交通、电力、卫生、教育等基础设施和民生领域投入了大量财力物力。特别是在脱贫攻坚中,双湖通了高标准公路、接上了大电网,但从遥远的几百公里外架进来的电线常常因为恶劣天气而停电。我们在双湖县城的两天就遭遇了停电,据说是雷电击坏了线路,这两个晚上就只能摸黑度过,用宾馆水桶里存的水洗漱,在全县城唯一靠发电机发电营业的餐馆吃饭时排了近两个小时的队…… 西藏自治区政府曾有负责同志对双湖的牧民们坦言:过去没有路,党和政府来修;没有电,党和政府来建;没有好医生、好教师,党和政府来派……但是,我们改变不了恶劣的自然条件,改变不了海拔啊! 这里的生产生活条件本就恶劣,生态环境又渐趋恶化,面对双湖日益突出的发展困境,2019年前后,西藏自治区坚持“以人为本”,决定对以双湖为代表的极高海拔地区实施搬迁,将这里的农牧民分期分批搬迁至拉萨、山南等地海拔较低、人居环境良好的河谷地带。 2019年底,在双湖肆虐的风雪中,达瓦带着全家人坐上温暖的汽车,向着第三个家——千里之外的山南市贡嘎县森布日安居点出发了。这次搬迁,一共有嘎措乡、措折羌玛乡和雅曲乡三个极高海拔乡的2900多名牧民。 一排排整齐的二层藏式民居,高大、明亮,阳光暖暖地从暖棚照射进来,一打开水龙头,清亮亮的自来水哗哗地流出来……“太好了,这就是梦想里的家啊!”达瓦激动不已,在新家里来来回回走个不停,“森布日的冬天,就像查仓村的夏天一样!” 达瓦在森布日的新家住了一个冬天,关节炎的疼痛几乎消失了,治疗高血压、高血脂的药也没有再吃。“在森布日,这辈子头一次一觉睡到天亮。”达瓦说,过去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夜间被缺氧憋醒好几次的情况,在森布日再也没有出现。 海拔下降1400多米,加上森布日灿烂的太阳,许多搬迁来的双湖人像达瓦一样,重拾健康人的生命快乐。查仓村72岁的老人罗达瓦,患有严重的大骨节病,关节又粗又肿几近扭曲,在漫长的冬天几乎无法行走。他曾经远赴四川等地看病,医生也只能无奈摇头:环境造成的病,很难治啊!在森布日的这两个冬天,因为气候温暖,加上有了家庭签约医生的经常问诊,罗达瓦老人几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到处走动了。 55岁的巴查日,在双湖住在达瓦的邻村挪贵措果村,岁数不算大,却也患有关节炎、支气管炎等高原常见病。“在双湖,年年冬天呼吸困难,喘不过气。”巴查日说,到了森布日,呼吸也正常了,关节也不疼了,“海拔的变化不服不行啊,我这些病,一过了中途4500米的班戈县马上就有反应了。” 身体在恢复健康,生活在变好。搬进森布日的新家快两年了,罗达瓦每次接完自来水,总是小心翼翼地把水龙头关好。“自来水够用的生活可得好好爱惜!”罗达瓦说。在查仓村的家,40多年来总放有几个大桶和小推车,家里的饮用水夏天是去乡政府后面的水井里打,一到冬天就要靠融冰、融雪来维持了。 按照西藏自治区前期出台的搬迁方案,双湖的多数人口将主要入住森布日安居点,部分青壮年将轮流留在牧区,在过渡期内继续原来的牧业生产,各村的牛羊以合作社的形式进行集中放牧。 从牧场迁徙到河谷,从牧民变为居民,陌生的生活环境,让这些世代只会放牧的人们如何才能住得安心,活出低海拔地区的精彩? 区政府在规划森布日搬迁定居区的同时,即开始着手配套相关产业。 查仓村40岁的层桑,2019年底搬迁到森布日后,很快成为森布日经济林果基地的一名固定工。在双湖,他只会放牧和做点儿小生意,林果树见都不曾见过。到了森布日,在林果基地经过为期一个月的上岗培训、师傅帮带,这个过去只会拿着长鞭的牧民已经可以熟练地在他负责的一大片苹果林里进行日常管理了,浇水、防虫、采摘…… 层桑的妻子美朵措姆,则在森布日蔬果市场里承包了一个摊位,每天批发新鲜的蔬菜、水果来售卖。加上层桑在林果基地每月4500元的工资,夫妻两个一年差不多有10万余元的收入。“比在双湖收入多了不少!”层桑乐呵呵地在苹果林里忙碌着。 嘎措乡九○后小伙丹巴顿珠很有生意头脑,在嘎措乡时就开有一个小商店。一到森布日,他很快开起一个以服装为主的商店,第一个月利润就有1000多元。“嘎措乡一共就500多人,东西再好有几个人买?森布日只第一期就住进来4000多人,以后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搬迁过来,生意肯定是越来越好做。”丹巴顿珠对自家的生意很有信心。 在森布日生活了两年多,这些习惯了放牧为生的牧民内心还是有些纠结:森布日的新家很舒适,可是自家的牛羊还在双湖,每当剪羊毛、挤奶的季节,内心还是掩不住回双湖的躁动……新的生活,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适应、慢慢过渡。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