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一九五二年二月生于河南邓州,一九七〇年从军,一九七九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发表长篇小说《走出盆地》等十部十二卷,中篇小说《向上的台阶》等三十三部,短篇小说《汉家女》等七十余篇,另有散文、剧本等作品。先后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奖、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中国政府出版奖、解放军新作品一等奖、南丁文学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阿拉伯文、希腊文、日文、瑞典文、土耳其文、韩文、越南文等语言。现居北京,从事文学创作。
一个人能听到声音,相比那些先天和后天的失聪者,应该算是一种幸运。 能听到声音的人,从出生后能听到声音开始,到衰老到不能使用助听器,彻底丧失听力结束,一生能听到多少种和多少数量的声音? 估计没人做过这种统计。 我想了想,活到今天,若问我两耳听到的声音之总数量,确实无法回答;若论听到的声音之种类,倒还是可以数一数的。 幼年时,我最留意听的是自然之音。雷声,是我非常恐惧的一种声音,我曾仔细地去区分过闷雷、轰雷和炸雷的种类,每次一听见就慌慌地问母亲:这是哪儿的声音?母亲几乎每次都抱住我安慰:这是老天爷生气发怒了,要用雷声劈死天下的坏人,但你不会有事的。我在母亲的话声里朝天上看去,心中暗猜老天爷为了什么人在发怒。雨声,是我幼年留意到的另一种声音,我尤其爱听细雨发出的响声,淅淅沥沥、不紧不慢、不大不小,持续地响在人的耳边,让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我常常在细雨声中睡熟在母亲的怀里。雨一变为中雨、大雨,那声音就容易让人紧张,暴雨发出的声音会让我心里害怕。水的流动声也是我常听到的一种声音,可我只爱听小溪、小河的流动声,那种潺潺的声响让我着迷;我讨厌去听暴涨的河水呼啸滚动的声音,那声音让我常常想爬到树顶上去。对于风声,我倾向认为大风的声音最好听,微风几乎没有声音,不好玩;但风一旦变狂,那种呼呼号叫的声音也让我心惊,每逢狂风来时,全家人都要用木棍和钉耙去压住草房的房顶以防被狂风掀走,看着家人们在房顶爬上爬下,我对狂风会生出怨恨,用两手捂住耳朵,拒绝去听它的声音。有一天晚上,我在院子里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但当时院子里却没有一个人,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愣了一下,说:别对外人说这事了,小孩子有时能听到大人们听不到的声音,那大概是上天发出的,说出去会有不幸发生……幼年时,同村里识字的一个叔叔告诉我,大海的海浪能发出哐哐的声音,火山喷发能发出呼呼的声音,地震也能发出沉闷的地声,陨石坠落还能发出啸叫的声音,可惜我都没缘听过。 少年时,我最留意听的是动物们发出的声音。每天早上,都是讨厌的鸡叫把我惊醒,它们一遍一遍地叫着,不把你搞醒决不罢休,为此,我曾建议母亲不要养鸡,母亲反问我:不养鸡你咋能吃到鸡蛋?狗的叫声让人心安,每次摸黑由学校回家,只要一听到狗的叫声,我就知道离村子不远了。平日在家,只要一听到狗的叫声,就晓得有伙伴或客人来了。我一直觉得猪的叫声不好听,哼哼唧唧的,很不雅,曾问瞎爷爷猪为啥不能换个叫法,瞎爷爷说:猪爹猪妈猪爷猪奶们都这样叫,猪儿猪孙儿们就没法换了。牛的叫声很好听,哞——很长,对谁都没威胁。马的叫声咴儿咴儿的,没有驴的叫声好玩,每次一听到驴夯哧夯哧的长叫,我就想笑,有时笑得停不住,需要母亲拍我一巴掌才行。我最想听的是鸟鸣。啄木鸟啄树的声音最早引起了我的好奇。叫天子在田野里鸣叫着飞上高空,令我惊异。猫头鹰在夜晚的叫声,容易让人身上的汗毛竖起来。夏天的晚上,我随大人们睡到院外的空地上,早上大人们早早下地割麦,因为离院内鸡笼的距离很远,鸡们的叫声已惊不醒我,这时能惊醒我的只有鸟鸣,先是炸梨鸟在叫,后是黄鹂在叫,再是麻雀在叫,我有时醒了但继续装睡,麻雀们会飞到我的头旁边,对着我的耳朵唧啾,个别时候,竟然还敢啄一下我的耳朵,弄得我只好伸个懒腰坐起身子,对着它们嘿嘿一笑:好,好,算你们有本领,终于把我喊醒了……春天,我爱听蛙鸣,蛙鸣四十五天之后,母亲就可以用新豌豆为我做喷香喷香的豌豆糕了。夏天时,我爱听蚯蚓和昆虫们的叫声,那声音很低,听着听着你就睡着了。到了秋天,我喜欢听蝈蝈的叫声,我知道只要它们一叫,就可以摘绿豆喝绿豆汤了。一个堂哥告诉我,蛇也会叫,这让我毛骨悚然,所幸我没听过。瞎爷爷说:豹叫、熊叫、虎叫特别难听,所幸我们那里是平原,没有这些动物。 长成小伙子以后,我随父亲去田里干活,已能听到植物发出的声音。有一次在玉米地里锄草歇息时,我忽然听到轻微的咔咔声,那时四周并无外人,也没有动物,我惊问父亲这是啥东西在响,父亲说,这是玉米秧拔节长高的声音,它们和麦子一样,都会拔节生长。我很惊奇:原来庄稼也能发出声音?绿豆将熟时,我在绿豆地里屏息细听,能听到豆荚开裂的声音。后来在西瓜地里,我听到了熟了的西瓜自动崩开肚皮的声音。在瞎爷爷的指导下,我屏息站在荷塘边,能听到荷花花瓣打开的声音;站在竹丛旁边,能听到竹笋拱出土的声音。此外,我还听到过皂角树上皂角开裂的声音;听到过玉兰树上花开的声音;听到过榆树树干裂开口子的声音。植物们真的会发出声音。 我这一生听到的最多的声音,是人发出的。 从小时候听父母的呼唤、听弟弟的哭声、听小伙伴们的嬉闹声、听村人的招呼声、听邻居们的吵架声,到上学后听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说话声、操场上的脚步声;由从军后经常听的口令声、军号声、枪声、炮声,到旅行时不得不听的汽车引擎声、火车行进声、飞机轰鸣声…… 对人类发出的声音,我听到的真是无可计数。但直到中年和老年,我才意识到应该把听到的人类发出的声音做个区分。我自己觉着,人类发出的声音大致可分成两类:一类是人在独居和群居生活中凭本能凭需要发出的声音;另一类是人有意识制造出的声音。 在凭本能发出的声音中,包括人们相互之间的呼唤声、对话声、劝解声、斥责声、亲吻声,包括单个人的笑声、哭声、叫声、吼声、呻吟声、欢呼声、嬉闹声、吃喝声、饱嗝声、自语声、梦语声、放屁声等等。我每次听到父母和其他亲友的呼唤声时,心里很快乐很踏实;每次和朋友及他人聊天对话时,心里便漾溢着平静祥和之感;听到他人的笑声时,会忍不住也抿嘴一笑;听到他人发出呻吟和哭声时,心里会感到难受;听到别人的尖叫声和吼声时,会禁不住打个冷颤;听到欢呼声时,会不由得停下脚步去倾听声音的来处;听到男女的亲吻声时,会莞尔一笑马上闪躲开来;听到别人的饱嗝声和放屁声时,我会赶紧走开以免对方不好意思。在人类凭本能凭需要发出的声音中,我最想听的是笑声、嬉闹声和亲吻声。我不愿听的是哭声、呻吟声和斥责声。我最烦听的是吼声、恐吓声和献媚声。 在人有意制造的声音中,我特别爱听悠扬的器乐声、婉转的歌唱声和人们舞蹈时发出的声响。每次听到二胡和箫的声音,我的心就会颤动;听到降央卓玛的中音歌声和豫剧演员的唱腔,我会陶醉其中;在悉尼歌剧院听到踢踏舞的声音,我心中快乐无比。我觉得人类能制造出这些声音真是高明,在漫长而充满烦恼和苦痛的人生过程中,有这些声音相伴会让人感觉轻松许多。 在人有意制造的声音中,我不想听又粗又糙的搅拌机声,讨厌听铁器在水泥地板上的拖曳声;很烦大型挖掘机和拖拉机的轰鸣声;特别愤恨房屋装修时发出的声音,有时在家里听到隔壁装修电钻的持续响声,会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在人有意制造的声音中,我更不愿去听恐怖的焚火声、械斗声、子弹飞动声、炸药爆炸声和炮弹呼啸声。当年在南部边境战争中,我对敌人所打出的冷炮弹头的飞动声深恶痛绝,我的一些战友就死在这种冷炮声中,我曾恨自己为何不能拥有一种神功:用手去阻止那些弹头的飞动,掐灭它们的啸叫,将其装进自己的衣袋里? 在人有意制造的声音中,有一些中性的声音,比如拉动桌椅声、拍巴掌声、敲打家具声、划水声、跳动声、跳水声、拍篮球声、锯木声、擦洗声、冲水声、刷锅声、秋千晃动声等,我能够耐下心来听。 声音,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是地球上的一种重要存在。 地球上正是有了如此众多的声音,才使其充满了活力和对我们的诱惑力。听说有人做过试验:把一个人放进一个发不出一丝声音的空间,他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就会显出烦躁和不安,并随着时间的持续会最终走向精神崩溃。静寂到极致和音噪到极致,对人的伤害其实是一样的。声音是外部世界显示正常的一个标志,也是我们活着的一个证明。倘若有一个万能的神灵挥一下手,让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死寂会使我们怀疑活下去的意义。 不管我们对有些声音的出现是多么反感,我们都要感谢这世界上还有声音! 趁着我们还有听觉,赶紧去把尽可能多的声音装进耳朵!这样,当我们因衰老彻底丧失听觉时,我们可以回忆的内容会更加丰富,我们随时可以去记忆的仓库里,把那些曾经感动过自己的声音拿出来回味。 我们听到过的声音其实也是我们的一笔财富! 人对于声音,在当下,除了极小一部分是主动去听的以外,比如买票去听音乐会、去听戏曲、去看歌剧、去参加舞会,其实绝大部分都是被动听到的,都是在你耳朵接受到以后才知道声源在哪里,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分贝的声音发出来。人对于声音的这种被动状态,曾被认为是无法改变的。但其实,这种现象应该得到纠正也能够纠正。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人类文明程度的提高,随着人对声音控制能力的增强,人类能够创造出一个美好的声音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都会尽最大努力,首先是不发出难听的声音,其次是不制造人不愿听的声音,再就是想办法屏蔽一些令人厌烦的声音。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治理声音污染会像今天治理空气污染一样认真严厉。到那时,我们的耳朵就会感到更多的舒适。 我期待着那个声音世界的早日到来。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