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剑,云南省昆明市大板桥人。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原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八、九、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被中国文联评为“德艺双馨文艺家”。出版有“导弹系列”“西藏系列”文学作品三十余部,七百万字。代表作有《大国长剑》《东方哈达》《大国重器》《经幡》《天晓1921》。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国图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好书”、全军新作品一等奖等全国、全军文学奖项。
爱心妈妈(节选) 徐 剑 比日神山下的小米玛和仙女阿妈 小米玛已经十岁了,因患有唐氏综合征,一直长不大。那是上苍之手在编织生魂时,搭错了一根线,基因遗传出了问题。十岁的孩子,长得太袖珍了,看过去,与五岁孩子差不多,容颜畸形,且智力发育迟缓。小米玛抵抗力差,经常生病,在西藏特殊教育学校读书,不时被退回来,返回林芝儿童福利院养病。那边的老师说,治好了,再回来读书吧。 那天,小米玛下车,见到自己还在襁褓中时就带他的爱心妈妈拉姆白宗,扑上前来,喊道,阿妈拉! 拉姆白宗一惊,米玛,你还认得我呀? 嗯!小米玛的肢体不协调,仿佛他的认知,都凝固在了四五岁。 我的孩子。拉姆白宗将小米玛揽入怀中,问道,你在特校那边还好吗? 好!小米玛颤颤悠悠地说,就是有人问我,老家在哪里。 你咋回答的? 林芝儿童福利院。 对啊,你的家就在林芝儿童福利院。拉姆白宗答道。 可是有的小朋友说,儿童福利院里的都是孤儿。 胡说,你不是孤儿,你有一大群阿妈拉,有拉姆阿妈、次拉阿妈,还有院里好多好多阿妈拉。拉姆白宗将小米玛揽在怀里,将脸贴到他的小脸上。 同学们还问我老家在哪个村。 比日神山啊。拉姆白宗说,你生在比日神山,是一百只老鹰、神鸟衔来的。 我是神鸟衔来的。小米玛步履踉跄,去与别的小朋友一起玩。 望着小米玛的身影渐行渐远,与孩子们一起撒欢儿,拉姆白宗的眼睛被一泓泪水盈满了,这孩子真是神鹰衔来的哟。 那一年,应该是二〇一二年吧,拉姆白宗刚满二十二岁,可她已经在林芝福利院工作两年了。彼时,西藏双集中供养服务还未完全铺开。老人与孩子们并未分开,福利院里有老人,亦有孩子。白宗的职业,那时不叫爱心妈妈,而是护理员,老人们尤其喜欢她,见面便喊拉姆。拉姆,在西藏可是仙女的称谓,孩子们也叫她拉姆阿姨,而不像现在喊白宗阿妈拉。 初夏的一个上午,院长尼玛卓玛给她打电话,说拉姆白宗,你来院长办公室一趟。 卓玛院长三月份刚给她解决了公益性岗位,这意味着她可以在林芝福利院长期待下去了,不再是一个临时工,因此她对卓玛院长感激不尽。 林芝福利院原来的老址,没有现在儿童福利院规模大,现在是广东援建的,占地一大片,二〇一五年双集中时搬过来的。彼时,白宗疾步匆匆,从居家室走过来,楼下花坛里,张大人花(波斯菊),还有国色天香的秋牡丹,早早绽放了。她还是喜欢张大人花,婆娑曼妙,向天疯一般地长,不择土壤,花籽撒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长得像人那么高,就像自己的青春一般。 拉姆白宗老家在工布江达县巴河镇,距尼洋河不远,那是一个幽静的小村落,她从那里走出来读书,小学、初中都在工布江达县里读。中考时,她考上了林芝一中,等于一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可是拉姆白宗的身体不好,因为母亲生她时,分娩前还在青稞地干活,背了一大篓青稞回家,动了胎气。她早产了,像小猫一样嘤嘤哭泣。母亲怕养不活,请寺庙里的喇嘛来起名,赐名为拉姆白宗,意思是仙女一生幸福。 可是,体弱多病伴随着拉姆白宗的花季年华。读中学时,她一直被病魔折磨,到了高一,进入林芝一中。党和国家对西藏的教育政策有倾斜,跨进这所中学,基本上就等于一脚跨进了大学的门槛,可是她青春期反复发烧,学习成绩一直下滑。她恨自己不争气,可是又难挽颓势。高考时,看着同学们步履从容地走向考场,她蒙被大哭了一场,然后拭尽泪痕,怅然走向姑姑的家。 看到侄女毕业即失业,姑姑说,拉姆,我唯一可以帮你的,就是去藏医院做保洁。如果你表现好的话,还可以在那里跟师傅学着做藏药,一步步走进我们这个民族的腹心地带,不必回家去种青稞了。 拉姆白宗点头答道好,谢谢姑姑。 第二天,她便去了林芝藏医院。拉姆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林芝不种桑,但遍地千年桃花。雪山下,雅江、尼洋河两岸,三四月间古树新枝,花盛如雪。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去了藏医院,桃花纷纷,砸到了自己头顶上。不仅遇到一份爱情,而且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彼时,拉姆白宗到藏医院上班,每天都要经过福利院,见里边有许多孩子和老人在活动。她进去两趟,还给尼玛卓玛院长留下了自己的联系电话。有一天,恰好一个阿姨家里有事,辞职了。卓玛院长给她打电话,问拉姆,愿不愿来我们福利院工作,为那些老人和孤儿们做一点善事,这也是我们这个民族千年的传统。而且你高中毕业,也算个文化人,我们护理员的结构与素质有待更新与提升。好像没有一点犹豫,拉姆白宗就决定去林芝福利院了。 下班回来,她特意去了姑姑家,说我要换工作了。姑姑不解,藏医院不是挺好的吗?可以学一门技术。 我找到了奉献终生的事情。 什么工作,拉姆?姑姑问。 在林芝福利院当护理员,为孤寡老人与孤儿们服务。 拉姆,好事情啊。姑姑支持你,善心博爱,这是我们这个民族引以为傲的事情。 姑姑的话,令拉姆有点意外。其实在藏医院,虽然只是保洁,可因为她是高中毕业,院长觉得大材小用了,让她跟着老藏医去配药。一切都刚刚开始,就像比日神山的春雪融化一样,一滴滴冰水刚融入雅鲁藏布,仙女拉姆又选择离开了。 拉姆白宗说,她当时是林芝福利院仅有的一名高中毕业生,院长对她挺好,身边是一群孩子,还有躺在床上不能下地的老人。今生今世注定要与他们相处,她一点也不后悔,护理员这个职业,就是忙过孩子,再忙老人,尤其是看护瘫痪在床的老人。拉姆比照顾自己的爷爷奶奶还尽心,于是在孤寡老人之间传开了,这个工布巴河镇的拉姆是天上派下来的神女,拯救我们这群孤老的。 最令拉姆白宗难忘的一幕是,二〇一五年双集中分开了,拉姆留在儿童福利院,老人们按户口所在地回到县社会福利院。分别时看见拉姆白宗不与自己一起走,有的老人就跑过来抱着她一个劲儿地哭,上车时,还喊着,拉姆,拉姆…… 那一幕回想起来总让拉姆白宗泪奔,自己何德何能,只是尽了一个西藏女儿的善心慈怀,竟会得到这么高的礼遇。 而今天,尼玛卓玛院长召自己去办公室,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交代。 敲门而入,只听卓玛院长还在讲电话,她指了指椅子,让拉姆白宗坐下稍等,然后吩咐院里的司机,将车子开过来,在办公楼门前等待。 见卓玛院长撂下电话,拉姆白宗说,院长,您找我有事? 随我去市民政局。卓玛院长说,刚才我接到局里的电话,一个在比日神山上打扫卫生的阿姨,在垃圾箱里拾到一个婴儿,已经送到公安局去了,在做登记手续,通知民政局接孩子,局里要我们按规定接回来抚养。拉姆,你跟我去接婴儿。 拉姆点了点头,说,院长,比日神山的婴儿,不会是一百只神鹰衔来的吧? 哈哈!拉姆,你对色迦更钦寺拜鹰节的故事陷得太深了。不是老鹰叼来的,而是不负责的父母遗弃的。卓玛院长说,民政局打电话说,这孩子可能带有先天性的疾病。 拉姆白宗一惊。 跟着尼玛卓玛院长去民政局的路上,拉姆透过车窗,往林芝东南方向的比日神山眺望。此乃西藏最古老的苯教神山,山上有一座寺庙,色迦更钦寺,相传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比昌都的孜珠寺还要古老。 在八一镇读高中时,每年藏历四月三十日,是比日神山拜鹰节,拉姆和同学们都会跑到神山来春游。比日神山就在八一镇,离城里只有六公里,坐公交车就可抵达。登高处,西北望,可以鸟瞰林芝市全景。经幡群相映,一条雅江碧蓝如练,山间旗云缠绕,美得掳魂。 关于一百只神鹰的故事,是说许多代后,古老的色迦更钦寺衰败了,一个叫多增日巴珠的僧人路过,痛心不已,决定弘法,重光苯教辉煌。寺庙香火越来越旺时,多增日巴珠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弥留之际,将寺内众僧唤到病榻前交代道:我坐化后,寺里就不要再寻找转世灵童了,一年后,我将变成一百只鹰回来,看望众僧,守护寺庙,年年如斯。 众僧将信将疑。然而翌年藏历四月三十日那天,一百只老鹰果然从比日神山东方飞来,在色迦更钦寺顶上盘旋三圈,翅膀遮天蔽日,风起云涌,众僧皆惊。三圈过尽,朝着西南方向米林、加查宗飞去。年复一年,岁岁如此。从此,藏历四月三十日,成了拜鹰节,老鹰是天堂的使者,将一个个往生的灵魂衔入天阙。人们感念多增日巴珠,每逢这一天,居住在周围的村民们,不分男女老少,都穿上工布地区的盛装,从四面八方踏歌而来,跳起欢快的“切巴(工布)”舞,迎接百鹰盘旋,祈祷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拉姆白宗深信这个婴儿就是神鸟衔天使而来的。 然而,见到婴儿时,拉姆还是吓了一跳。一件破旧的藏袍包裹着,黝黑的羊毛卷里露出一个殷红小头,脸上、脖子上,还有小手臂上,还带着脐血。眼睛斜视着,不哭也不叫,奄奄一息。 是男婴还是女婴?拉姆问道。 男孩。 取名字了吗? 民政局为了便于登记,说今天是星期二,就取名米玛,既有周二之意,也有火星的含义。 好!小米玛,我的孩子,你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颗小火星。拉姆白宗接过婴儿,抱着他,登上卓玛院长的车子,往林芝福利院驶去。 拉姆,米玛这个婴儿,你与次拉一起带他,如果经过检查是个正常的孩子,过三四个月,会被没有孩子的富裕家庭领养的。 嗯!拉姆白宗点了点头。 拉姆说,当天上午将小米玛带回来时,就给他洗了个澡,将血污洗净。她的第一感觉,这个孩子有些异样,与她见过的其他婴儿不同,不同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 回到福利院时,卓玛院长就交代拉姆白宗,你要仔细观察,次拉与你同住一屋,晚上你们轮着看吧。 谢谢院长,拉姆白宗说,我一个人行。 别逞能。卓玛院长摇头道,拉姆,这孩子与众不同,一个人带不了,两个人轮着来吧,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 一切似乎都被卓玛院长言中。开始拉姆白宗与次拉轮流值班看护米玛,一周到林芝市人民医院检查一次,但米玛的抵抗力实在太差了,经常住院。拉姆和次拉一起陪床,而楼上楼下的孩子们只能交给打扫卫生的阿姨代看,一边是住院的小米玛,一边是放了羊的一群孩子,雅江与尼洋河两牵挂,令拉姆忧心如焚,只好两边跑。后来,米玛满月了,过了百日,到了一岁生日时,不会说话,发育滞缓,神情呆滞。医生提醒道,这孩子有先天障碍,弄不好是基因搭错了线。 是吗?拉姆白宗愕然,那会是什么病? 说不好,得带孩子到成都华西医科大学附院检查。看孩子的发育状况,像唐氏综合征。 唐氏综合征是什么毛病? 就是父亲的精子与母亲的卵子相遇时,第21号染色体出了毛病,出现三体、易位和嵌合。 您说得太专业,我听不懂。拉姆摇头道。 好吧!具体说,有些症状已在小米玛身上体现了,如眼距宽,鼻根低平,眼裂小,眼外侧上斜,有内眦赘皮,外耳小,舌胖、常伸出口外,流涎多。将来身材矮小,头围小于正常,头前、后径短,枕部平呈扁头。医生介绍道。 拉姆说,长大了,会怎么样呢? 米玛现在不是经常生病吗? 对!拉姆点头道。 那是因为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免疫功能低下,容易引发各种感染,极大可能患上白血病。纵使活到成人,三十岁后,就会出现老年性痴呆症状。 拉姆白宗惊恐万状,想不到这个叫火星的孩子,会如此命运多舛。 小米玛的高烧退下来了,出院回到福利院,拉姆白宗将医生的怀疑告诉卓玛院长,然后长叹了一声。 到了我们福利院,就要让他健康幸福地活着,卓玛院长沉默了片刻,说,带到华西医科大学检查确诊吧。 我带孩子去成都? 对!卓玛院长点头道,从米林机场飞过去,个把小时的航程。 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林芝八一镇。拉姆白宗笑道,从未出过远门啊。院长,您找错人了。 你能行,拉姆。尼玛卓玛肯定道,你是院里唯一的高中生啊。 好!我去成都,卓玛院长。 成都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检查诊断结果,与林芝人民医院大夫的怀疑如出一辙,米玛患的是唐氏综合征,在娘胎里基因编码出了错,无药可治。维持吧,对症治疗,他会长得很缓慢,但也会早殇。 拉姆白宗几乎是抹着眼泪回到林芝的,为自己,为米玛,为这个一百只鹰衔来的天使。 她发誓,今生要好好待他,就像待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 为了米玛,拉姆白宗拖了好多年才结婚。二〇一五年西藏实行双集中供养,新建的儿童福利院占地大,环境又好,拉姆带着米玛过来了,在居家室,和几个孩子一起居家过日子。 小米玛一天天长大,该上学了。由于他的智力发育滞后,只能进特殊学校就读。 米玛走了,拉姆白宗结婚了。丈夫叫多多,是她的小学同学,曾在工布江达县藏医院待过,后来在乡卫生所当护士,如今自己开了一个诊所。拉姆白宗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现在才七个月,但产假一满,她便将孩子交给妈妈和姐姐,依然回到了林芝儿童福利院。 米玛跟了拉姆白宗一段时间,病养好了,又要回特殊学校了。别离时,他朝拉姆笑了,说阿妈拉,回到学校,同学再问我老家是哪个村的,我说啥? 比日神山啊! 对对!拉姆白宗的一句话,激活了米玛停顿的记忆,他呆滞的神情遽然一亮。然后说,我是百鹰叼来的孩子。 米玛真聪明!
雅江之爱山高水长 拉姆白宗的故事讲完了,暮色将晚,夕阳落在比日神山上,一抹残云挂在天边,如大红鹰之翼,振羽而飞。四周的群山开始起雾了,清晨飘散的旗云又重绕山间,浮冉在神山上迎风飘荡。走出林芝儿童福利院时,我的脑际掠过宋人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并笨拙地改成了:君住雅江头,我住雅江尾。同为阿妈拉,共饮一江水。 住雅江尾的自然是拉姆白宗,而住雅江上游的则是尼玛布尺。一个是天上的神女,一个是太阳下江边的女儿。两个人皆三十四岁,而且结婚也都在两年前,都有一个刚会走路的男孩,由妈妈和姐姐带着。然而,她们并不相识,前者在林芝儿童福利院当爱心妈妈,后者在日喀则儿童福利院当爱心妈妈。两人都带过一个个小婴儿,雅江上下,一江春水向海去。妈妈的青春容颜在一天天流逝,却重复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这些爱心妈妈被一条西藏的母亲河裹挟,洪波涌起,巨浪般地涌来,将我淹没。 那天,尼玛布尺与三位爱心妈妈坐在我面前,她离我最近,轮到她自我介绍时,声音很小,压得低低的,还有几分羞涩。一点也不像坐在第一位的达珍,甫一张口,便是雪山上的百灵一样清脆。说起她带过的七个婴儿,尼玛布尺的泪水哗地下来了,像雅江的湍流,遇高山峡谷,飞瀑而下,令所有人都怔住了。 别哭,别哭,我安慰道,尼玛布尺,您还没有讲自己的故事呢,怎么未讲先哭呢? 她一听,止住了哽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双手拭去泪痕,重又镇静下来。开始溯雅鲁藏布而上,走向这条大江爱的源头,露出太阳女儿炽热的母爱和博大的情怀。 尼玛布尺平静下来,说起那个叫白玛旺堆的孩子。户口登记时,警察为了好记,给他取了一个汉族名字,杨白玛。 杨白玛从哪里送来的?我追问了一句。 尼玛布尺摇头,坐在她旁边的三位爱心妈妈也一脸茫然。 杨白玛是唇腭裂。 换好婴儿的衣服,尼玛布尺抱着他去人民医院体检。 检查进行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结果全出来了,杨白玛还算幸运,除了唇腭裂,身体并无别的残疾。但是唇腭裂的经历会伴随着他的婴儿期、童年、少年直至花季年华。 怎么会这样,不能一次缝好吗? 大夫摇头,说,要分几次缝合,先外边,再里边。第一次在三四岁之间,第二次在十四五岁间。 医生的话给了尼玛布尺最大的希望,她知道杨白玛最终会成为一个帅小伙。只是那时她已经是一个中年妈妈了。 抱着杨白玛回福利院,尼玛布尺脚下生风,那是雪山吹过来的东风,让她看到阿里高原冰川融化的江水,一路太阳照耀,冰河苏醒了,传过来春天的暖意。 从那天晚上起,她就搂着杨白玛睡觉,用母亲宽广温暖的胸怀,将这个婴儿浸润在爱的雅鲁藏布里。 尼玛布尺说,她总也忘不了第一次带着杨白玛坐着火车去上海治疗唇腭裂的事情。那是二〇一四年五月,杨白玛已经三岁了。上海市对口援建日喀则市,其组团式的援医、援教,在西藏影响很大,但是有些手术,在日喀则市不具备条件,必须到上海去做。有一个光明医疗项目,就是资助日喀则市鳏寡老人治疗白内障或髋关节整形,还有残疾儿童的矫正治疗,手术费用全部由上海市政府负责,杨白玛唇腭裂的治疗也安排在列。组团式求医是由萨迦县负责的,尼玛次成院长交代尼玛布尺带杨白玛坐着火车去上海,到上海儿童医院做第一次手术。 五月的日喀则,灰头雁的翅膀挥别了一个雪花漫天狂舞的冬季,春天来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天边澄蓝,众神山列列,雪峰初露,像一位位穿了白袍的雪山女神。 尼玛布尺说,那天背着杨白玛登上日喀则开往上海的列车,杨白玛黏她的劲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令她一路上特别开心。小家伙玩的玩具、喝的牛奶、看的小人书,她准备充分。杨白玛也是头一回坐火车,好奇极了,他对尼玛布尺说,阿妈拉,怎么房子移动起来了,雪山也动摇了?尼玛布尺笑得前仰后合,说我们这是骑铁龙而行。只见火车与雅鲁藏布平行而行,云散大江静,孩子第一次见大江,是为春夏之交,冰雪渐融,江水很蓝,像一面面魔镜,远处雪山倒影,还有飞掠江上的野鸟,映得两岸雪山像画一般。三岁的孩子看着车窗外大江和雪山,一幅又一幅地在眼前晃动,随后是田野、青稞地,还有牦牛,时而清晰如前,时而漫漶成画,兴奋无比,咿呀呀地乱叫,吐字还不清楚。孩子在卧铺车厢里跑来跑去,跑累了,顺势到尼玛妈妈面前,躺在她的怀里,脸贴在她的胸前,安静地入睡。 尼玛布尺也是第一次离开西藏,坐着火车去上海。虽然长江雅江,隔着遥远的唐古拉、念青唐古拉山系,入海时已经东西数千里,一入太平洋,一入印度洋,但是母爱激流胜于长江雅江。沿江而下,入拉萨城转道,穿越羊八井峡谷,向无垠羌塘草原驶去,可是尼玛布尺一点也不激动。山川依旧,冰河依旧,还有那一座雪山,伫立在老家平台上就可眺望,墨汁一样溅在草地上的牦牛群,每天夕阳西下,在春牧场、夏牧场,牧牛归来。她早已经习惯了早牧晚归,所以一路上的风景对她来说都不陌生。 两天两夜,列车跑得快,风一般地掠过可可西里,藏羚羊像白雪一样落在地上,比她绕神山圣湖时在仲巴县见过的还多。 列车进了上海城,春色宜人,非干涸的西藏可比,她第一次有醉氧的感觉。迷迷瞪瞪上了上海来接日喀则市来人的车辆,下车之始就是无尽的温暖。 上海日喀则一家亲,藏族同胞到上海就医,不用排队,不用挂号,一切都安排好了,床位空着等人,一点也不用操心。杨白玛住院后第三天,就正式进行了唇腭裂整形手术。孩子全麻过后,渐渐睡着了,推进了手术室。当玻璃门上的绿灯亮起来时,尼玛布尺就坐在手术室走廊的椅子上等待,一分钟、两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那天上午,太阳时钟盘好像停摆了,她觉得时光之河被冰封了,流得真慢。开始一两个小时,她还不慌,可到了后来,心仿佛悬到了喜马拉雅之上,频频看时间,人好像坠落到冰河里边去了,冰水的叮咚、时间的声音,都在她的周遭响起,而偌大的开埠之城,却空落落地静,让她觉得自己很孤独。 杨白玛成了她的命。 从早晨八点到下午一点,整整五个小时,杨白玛终于被推出来了,头被纱布缠成了一个小雪人,只有两只眼睛露着。尼玛布尺扑过来,轻声呼唤。杨白玛杨白玛,我的孩子…… 杨白玛睡了好几个小时,麻药的药劲儿才消失。他可以轻声呼唤尼玛妈妈了。可是他的唇、他的脸,还有他的头,肿得像一个氢气球,吃饭喝水都很困难,只能从鼻子里插管,鼻饲进食。 以后十五天,尼玛布尺就没有落过床。白天站在孩子床前,精心照顾,晚上,倚在病房外的椅子上,一个小时一进病房,看看杨白玛睡得好不好、口不口渴、要不要拉屎撒尿、被子蹬开了没有。护士站的小姐姐很心疼这位藏族母亲,说您回去睡觉吧,孩子消肿后,会一天天好起来。尼玛布尺摇头,说,不行啊,阿佳拉,离开杨白玛半步,我的心会慌。 哈哈,您真好!是位好妈妈,阿佳拉是什么意思? 姐姐! 阿拉好姐姐呀! 阿拉是什么意思? 我们呀! 隔了十万八千里啦。尼玛布尺感叹了一句,她想家了,想雪山下的那个远村,扎什伦布寺底下的那座城郭,更想雅鲁藏布江畔的亲人。 一周后,杨白玛拆线了,再过一周,嘴唇上的疤痕皮掉了,一个精神的小男孩站在尼玛布尺面前。她将男孩揽在怀中,眼泪潸然而下,杨白玛,我的孩子哟。 出院时,上海市民政局派干部送机,上海儿童医院的医生护士这才知道,这一对母子,原来是西藏日喀则儿童福利院的,惊叹道,西藏的阿姨对孩子,比亲妈还亲啊。 杨白玛现在九岁了,长到十四五岁,还要去做一次手术,将唇里边缝合。言毕,尼玛布尺一脸的幸福。 七个婴孩的故事,一路走过来,但是尼玛布尺要感谢两个女孩,让她成了一位成熟的妻子和妈妈。 为何?我有些不解。 尼玛布尺说,收养第六个女婴丹增德色时,她已年近三十,心性磨得越来越像一个妈妈,可是她一直未婚。那天,老院长快退休了,将她叫到办公室,只见襁褓中有一个婴儿,浑身是血,仍在嘤嘤哭泣。她一看,抱起来就摇了起来,宝贝不哭,然后抬头问院长,哪里捡来的? 警务站送来的。 您取名了吗? 取了,就叫丹增德色吧。 好啊,意思是去除污秽,弘扬美德。尼玛布尺说,我抱她去洗澡吧。 这是你收养的第几个婴儿? 第六个。 哦!今年三十了吧? 嗯! 来福利院十一年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转眼间三十而立了。尼玛次成长叹了一声,有男朋友了吗? 尼玛布尺摇头。 是我耽误了你啊。 尼玛布尺微笑着答道,是老院长成全了我,布尺感激不尽。与孩子们在一起,我很快乐。随缘吧! 老院长点了点头。 抱着丹增德色而归,那孩子一直在哭,怎么哄也哄不停,一定是饿了。尼玛布尺给她泡婴儿奶粉,她像小羊羔一样吸过奶后,不哭了。再抱到浴室洗澡,然后送到医院体检,幸好,无先天之疾,她长舒一口气。 丹增德色在尼玛尺布的怀抱中一天天长大,到了两岁半时,她被分到别的家庭,交给另外的爱心妈妈了,尼玛布尺哭得伤心欲绝。 正好轮到休假了,姐姐在拉萨,这些年,心累了、情绪怅然了,她都喜欢到圣城拉萨散散心,在八廓街上转转经,坐在玛吉阿米藏餐馆里,听听八廓街的夜雨,看看布达拉上的祥云,在甜茶馆里发发呆,打望一下街上走过的行人丽影,想着自己的青春已逝。 春已殇,夏花一片繁茂。就在这一次休假中,尼玛布尺遇见了自己的爱人,藏医院的大夫塔杰,他们相识、相爱于拉萨河边,花凋尽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相爱半载,两个人结了婚。彼时,尼玛布尺已经三十二岁了。不久,她怀孕了,这时一个女婴又像天使一样下凡了,她叫次旺罗姆,是警务站送过来的,带她的过程中,尼玛布尺生下一个男孩。一男一女,都成了她的最爱。可是她在儿童福利院里工作,只能将儿子交给妈妈和姐姐帮着带。有时候,姐姐送儿子过来时,她就领着次旺罗姆与儿子睡一张床,一个放左边,一个放右边,不分彼此。一双儿女睡在身边,听着他们睡熟的鼻息声,那一刻,尼玛布尺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母亲。
唐古拉姆,雪岭小仙女 已经是早晨八点了,唐古拉垭口天刚破晓,雪风从喀喇昆仑吹来,云垂天低,天穹仿佛被乌云锁了一般,阴沉沉的,像是要飞雪,或者落雨。此刻,青藏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晨风吹过来,雪山沉默,空中鸟飞绝,就连饿慌的狼群和灰熊也未出来觅食。 虽然节令已入仲夏,若站在唐古拉海拔五千二百三十一米处,经幡飞舞,雪风呜呜地刮,不要一刻钟,就会成了冰雕。一岭分南北,往北,可返青海,向南,可是入藏的“零公里”,万里羌塘奔来眼底。 而这一天,一个小生命的奇迹,就在唐古拉岭南十几公里的地方发生了。 坐着火车去拉萨。翻越唐古拉,往西藏安多县境内走,拐过一道又一道弯,下行十几公里,便是109道班,素有天下第一道班之称。海拔五千一百米,那个山坳里,一排排黄房子坐落,呈四合院造型。夜里,为防灰熊和野狼袭击,大铁门是紧闭的。 天刚蒙蒙亮。食堂大师傅醒了,不用闹钟,是生物钟使然,在海拔五千一百米的地方,脑子严重缺氧,能睡好者寥寥无几。九点要开早餐,馒头昨晚就蒸好了,得给大伙准备稀粥与酥油茶。尤其是后者,在生命禁区里干活,必不可少。 炊事员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接水,水管离大门口不远,他提着两只水桶,径直走了过去。人一挪动,便有犬吠,唐岭更显寂静,只有风的呜呜声,和自己的脚步声。 嗯哦哦……有藏羚羊在叫。不对!像是婴儿的哭声。 炊事员停住脚步,喝住了狗叫,站在风中,听,静听,一丝一缕啼哭,不是藏羚羊,是婴儿的哭声。 炊事员扔下水桶,连忙跑回屋去,拿钥匙开门。 三步并两步,拿着钥匙往大门跑去。风中,仍有婴儿的哭声,只是很弱,炊事员迅速开锁,拉开铁闩。出门一看,大门旁边放着一件皮袍,卷在一起,包着一个东西,羸弱的声音从脏兮兮的皮袍里发出来。他躬下身去,掀开一看,只见袍里包裹着一个女婴,身上还有血痕,已经快被冻僵了。 炊事员长叹了一声,连忙将孩子包裹起来,抱了起来,将大门关上,到109道班宿舍,大声喊十四工区长巴布,巴布,快起来! 室里一阵骚动,巴布披着衣服,开了一个门缝,凉风吹了进来。他探出头,问道,大师傅,啥事? 早上,大门口拾了一个婴儿,快要冻死啦。 还有这种事,男孩女孩? 女孩。 快抱到才卓那里,让她领着。巴布交代道,别耽误了早餐,上午还要去修路呢。 好!炊事员抱着女婴来到了才卓的宿舍,喊道,才卓,才卓,快醒醒啊! 才卓也是养路二代,只是她现在还不是正式工,合同制的。在五千一百米的地方,对心脏不好,但可以转成一名正式的护路工,她待了下来。 大叔,这么早?才卓穿好衣服,打开门,炊事员将一个皮袍包裹递了过去,巴布工区长让我给你的。 这是什么?才卓问道。 女婴! 才卓惊讶得有点慌乱,她知道父辈们在此救过许多高反的人,也有孕妇产子,但未听过在道班门口捡到孩子的。 巴布让你先养着,这孩子冻僵了。炊事员大叔不由分说,闯进屋,将室里炉子捅开,加牛粪,吩咐道,屋子里的温度得升起来,不然这孩子会冻死。 109道班拾到一个婴儿,早饭前,这简直成了一个轰动性新闻。三十多个员工,护路工二代、三代,纷纷跑到才卓房间来看望,惊叹,这可是唐古拉的一个小天使啊,未被狼吃,未被熊衔走,不是唐古拉的天使、仙女是什么? 给她取一个名字吧! 既然是上天给109道班送来的天使,就叫唐古拉姆!巴布说。 名字取得好,唐古拉的仙女。道班的员工几乎异口同声地称赞道。 吃过早餐后,巴布就交代炊事员大叔,骑摩托到黑帐篷里买牦牛奶,这孩子得补充营养,否则活不下来。 从此,唐古拉姆在109道班的哭声,成了天下第一道班的一曲音乐、一声天籁、一记灰头雁的啼鸣。上工前,晚上回来,听到了女婴的哭声,就有风雪夜归人、人间有青烟的感觉。 唐古拉姆从被拾到那天起,就待在唐古拉岭南的天下第一道班,待了一百多天。先是由才卓带,才卓白天上公路上养路,就交给养路工的老婆带。她们没有工作,就陪着丈夫在这里工作生活,有时还会将孩子带上来。 天冷了,唐古拉姆夜间的哭声越来越烈,尖啸掠过道班黄房子的上空。巴布将大家召集在一起,说,我知道大家都喜欢小拉姆,她是我们的小天使,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可是109道班养老不养小,这里地势太高了,五千一百多米的海拔,冬天不适合孩子生存啊。将她送下去吧,我打听过了,安多县没有儿童福利院,只有那曲市里有,交给民政上抚育,会比我们带得好。今后大家若想唐古拉姆了,就去那曲市里看她吧。 巴桑玉珍清楚地记得,唐古拉姆是十一月送到那曲市儿童福利院的。彼时,她刚来四个多月。 我太熟悉唐古拉的一草一花了,三十年间,十多次翻越唐岭,尤其是青藏铁路建设的四载时光,来回在青藏高原上走过四年。熟悉灰头雁的啾啾啼鸣,看过藏羚羊纵身一跃,还有藏野驴在大荒原的狂奔。青藏电网联线时,我在唐古拉顶上采访了整整一天,留下了《东方哈达》,也留下了《雪域飞虹》。 今天,我冲唐古拉姆而来。 晚上从聂荣县抵那曲市,海拔从四千九百米降至四千六百米,宾馆房间弥漫式供氧,晚上睡得好,醒来已是上午八点半了。拉开窗帘,天蓝得炫目,却有祥云如睡莲绽放。我匆匆下楼吃过早餐,便驱车前往那曲市儿童福利院。 初夏的那曲天空变幻莫测,受唐古拉与昆仑山脉气流的夹击,时而天蓝时而云卷,时而雨来时而虹显,一天二十四季,但通常是晚来雨急,风吹云散,又一道彩虹横跨城郭。 地点在城隅一角,是为新建,占地好大一片,大门修得很气派。一道彩虹桥横亘,相接两翼。进大门后是一个大操场,绿地,花圃,五层楼的藏族建筑,一排排,星罗棋布,有点像儿童的梦幻世界。居家室在一楼,坐北朝南,夏日的阳光泻了进来,一间大活动室,亮亮堂堂。 进门,一位戴口罩的爱心妈妈抱着一个蓝花棉被,裹着一个不到百日的婴儿。婴儿脸庞红润,头发稀疏。 爱心妈妈盘了一个髻,戴着口罩,看不清是漂亮,抑或寻常,但那身姿,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位康巴女人。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了一句。 央日。 老家在哪里? 聂荣镇八村。 哦,昨天刚去过十二村。 离我家不远啊。央日答道。 坐下,心便暖和起来了,三位爱心妈妈龙措、巴桑玉珍和央日坐在我的对面,三人岁数相仿,三十三岁至四十岁之间。龙措来得最早,十六岁就到福利院了。玉珍年纪最大,今年四十,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在那曲读职业中学,小儿子还在读小学。那一个上午属于她们。 先是龙措侃侃而谈,后是巴桑玉珍口吐莲花。央日抱着婴儿,默默坐在一旁,听着龙措讲自己的故事,还有玉珍妈妈的传说。她到那曲市儿童福利院最晚,能听得懂一些汉语,表达起来困难了,就转换藏族话,让龙措翻译。采访她时,几乎是问一句答一句,复杂一点的问题,只能靠龙措和巴桑玉珍频频翻译。 央日七岁就辍学了,在聂荣镇八村牧场上,跟着阿妈拉当了一名小牧女。一当就是二十年,供哥哥们读书,家里的牦牛群不断壮大,到央日离开时,已经有一百头了。 一百头牦牛,也算是牧场大户人家了。我有些好奇,问央日,结婚了吗? 央日摇头,说也许聂荣海拔太高吧,风大,环境恶劣,一般的人受不了。 央日说自己很幸运。有一天,在那曲小学当老师的大哥回老家,看着妹妹赶着一群牧牛,踏着夕阳而归,泪水盈满了眼眶。羌塘草原落日将余晖投射在牦牛身上,也将妹妹央日染得像一个春牧场的金人,一位金牧场上的女神。 大哥不想让妹妹守着一群牦牛终老。晚上坐在牛粪炉前,喝着酥油茶,当着阿爸、阿妈的面,大哥说,让央日跟我走吧。 去哪儿?阿妈问。 那曲城里啊!大哥答道。 做啥子事情? 当爱心妈妈,那曲市儿童福利院在招人。 央日婚都没有结,咋当妈妈?阿妈不解。 就是带小孩,当阿姨,当老师,一个月三千八百元。 还拿得不少呢!阿爸感叹道。 福利院会要央日吗?她可没有上过几天学。 福利院那边对聂荣牧场的牧民有特殊照顾,再说,我们家央日灵活、勤劳、待人热诚,长得又漂亮。 央日听哥哥夸自己,羞涩地低下了头。 央日,跟大哥去吧。阿妈拉很开明,说别像我一生就守着这片牧场。 阿爸默默点头。 第二天,央日跟着大哥去了那曲市,到儿童福利院报名,一面试就考上了。当爱心妈妈五年了,她仍旧未婚,守着一群孩子,但是在这里,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工资涨到五千了,比在家里放牦牛强多了。 婴儿,央日是第一次带。以前她带的多是三四岁以上的孩子。抱着一个女婴睡觉,她还真有点手足无措,但那哭啼唤醒了一个女人的母爱。她有时也战战兢兢,怕自己晚上睡得太沉了,被子捂着孩子,更担心自己太累了,压到孩子,总是隔一个小时就起身,这儿看看,那儿拽拽,生怕孩子有什么不测。 巴桑玉珍与龙措是过来人,两位母亲都生了孩子,知道怎样照顾,笑着对央日说,你千万别小心翼翼,就像蹚冰河一样,越小心越会摔倒。把女婴当大孩子看,没事的,尽心就好,不要刻意。 百日之后,央日终于与婴儿融为母女了。 说说唐古拉姆吧,她现在在哪里? 上幼儿园了,今天不在家。巴桑玉珍是带唐古拉姆时间最长的妈妈。她送来的时候,刚过了百日,那个叫才卓的安多姑娘哭成了泪人,说109道班的养护工们都舍不得这个小仙女,这是唐古拉送给他们的一个天使。可是那里天太冷了,入冬后,落雪一场连一场,孩子待不住,只好送下山了。将唐古拉姆送到玉珍手里时,巴桑玉珍看出了天下第一道班对这个唐岭小天使非同寻常的爱,她是众人的女儿。 放心吧,我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会带好这个小天使的。 巴桑玉珍掀起襁褓的盖布,看小拉姆被养得胖胖的,脸色红红的。 从此,唐古拉姆交给巴桑玉珍带了。恰好她的两个儿子,一个读小学六年级,一个上幼儿园大班,由丈夫和婆婆照顾,突然有了一个女儿,母爱的天平上,有了一些完美感和平衡感。白天她抱唐古拉姆玩,到了晚上孩子啼哭时,她跃身下床,抱着唐古拉姆摇着、哄着,给她哼摇篮曲,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 唐古拉姆渐渐长大了,一岁牙牙学语,一岁半蹒跚学步。巴桑玉珍、龙措发现,这孩子挺可爱,但脾气有点暴烈,一丁点儿小事就急。一岁多了,还不会说话。 是不是在唐古拉上脑子冻坏了?玉珍怀疑。 巴桑玉珍先向卓玛斯秋副院长反映情况,说还是带到内地大医院去查查吧。 卓玛斯秋一惊,说你带过来,我试一试。 唐古拉姆来了,只字不言。 卓玛斯秋副院长说,我给罗布次仁院长反映,如果要去内地检查,这事得那曲市民政局批准。 两位院长电话立即打到那曲市民政局。民政局领导很重视,指示道,唐古拉姆要全面检查身体,你们派一位爱心妈妈带着孩子去成都华西医科大的医院,民政上再派一位干部陪同。 这么重视呀!我有点讶然。 是啊!我们那曲儿童福利院和爱心妈妈带孩子出去看病,民政上都会派干部跟着去的。 一个叫拉姆的民政局干部,陪着巴桑玉珍去了成都华西医科大学的医院。 坐火车去的? 飞机。院里的车子将我和唐古拉姆,还有大拉姆一起送到拉萨贡嘎机场,眼睛一闭一睁,就到成都了。 巴桑玉珍带着唐古拉姆在成都住了二十多天,检查挂号的事情几乎不用她操心,先查儿科,再检查神经科。最后结果出来了,儿科大夫和神经科专家的意见一致,唐古拉姆发育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拿到诊断书,巴桑玉珍喜极而泣,抱着小唐古拉姆,在她的脸庞上落下雨点般的吻。然后喃喃说道,唐古拉姆,你是一个好孩子,好孩子啊。 那一刻,小拉姆笑了,大拉姆也笑了。 仙女般的笑容,与成都市的市花芙蓉花盛开时一样灿烂。
一样的花季,不一样的绽放 次仁拉姆闪动白唇鹿般的大眼睛,仰起头来,问爱心妈妈益西旺,阿妈拉,我得了什么病,为啥要隔离? 益西旺没有正面回答,她不忍直视这楚楚可怜的眼神,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什么啊,拉姆,我可爱的小仙女,就是一点小毛病。 小毛病,为什么不能与您住在一起?阿妈拉,我好爱您呀。 观察几天就回来啦。 次仁拉姆不爱说话,欲言又止,转身回自己屋去了,收拾隔离前的东西。 望着十二岁女孩的背影,益西旺恍如做了一个梦,发现自己也变小了,小仙女在前,益西旺在后,渐渐消失在走廊上。那是十二岁的次仁拉姆,还是自己?十二岁的女孩,一个改变命运的花季。 那年夏天,班戈县高原牧场旷野无边,风从远方吹过来,挟着天上之湖纳木错的潮润和水沫,吹在十二岁少女益西旺的长袍、脸颊和头巾上。远处,夕阳朝西边的地平线坠落,染红了流云,也映红了益西旺剪影一般的身躯。她不时旋转乌朵儿,石子抛了过去,将分散吃草的牦牛聚拢在一起,往村庄方向驱赶。 该回家了。从七八岁始,益西旺就在牧场放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一些阿佳拉和阿妈拉身上,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法子呢,每年从春牧场到夏牧场,再从秋牧场到冬牧场,星宿轮转,朝牧晚归,谁也改变不了,这是班戈牧场女人的宿命,除非有一天她走出这片洪荒。 落日已沉入大漠尽头,夕阳暮归人,牧女随牛后,再后头跟着两只牧犬。将牦牛驱赶入牛圈,横上木栏,益西旺转身回家。暮色如潮水涌起,将她小小的身躯淹没了,游走在她身后的是两只不离左右的牧犬。 阿妈拉,我饿了。跨进一层的天井,仍有小牛犊关在此,哞哞地呼唤母牛。辗转上楼,毕竟她处在一个可以撒娇的年龄。 客厅里多了一位姐姐,据说是远亲。很多年前去了那曲市打工,在城里成了家,生了孩子,日子过得好着呢。她给益西旺带来了衣服,还有不少吃的,特别是她最喜欢的棒棒糖。 益西旺,叫姐姐。阿妈拉叮嘱她。 坐在卡垫上的姐姐朝她笑呢。 阿佳拉!益西旺羞怯地喊了一声。 过来,姐姐手里拿一件新的拉链夹克衫,向她招了招手,将放牧羊皮袍脱了,换上这身新衣服吧。 益西旺一愣,脸上顿时绽开了花,这是她眼馋已久的新衣服,每到挖虫草季和寒暑假,在乡上和班戈县城读书的孩子回来,都穿着这样的夹克校服。她一天学也没有上过,随牧场的黑帐篷流动而生长,就像不远处的藏羚羊,一直在野生放养。 姐姐将衣服给她穿上,问了一句,喜欢吗? 益西旺点了点头。 穿上新衣服,明天就跟姐姐走吧。阿妈说了一句。 去哪里?益西旺一愣。 去那曲市里,跟姐姐一起生活。姐姐笑着对她说,还有两个弟弟陪你! 真的?益西旺简直不敢相信,以为是在草原上,躺着就睡着了,她又做梦了。 不是梦,益西旺,阿妈拉说,跟着姐姐走吧,进了城,就会有好日子。 那我走了,谁来放牦牛?益西旺怯生生地追问了一句。 阿爸和阿妈轮流放吧。 阿妈拉真好! 是这个姐姐好,她给了你机会啊,到城里好好跟着姐姐学,听话,照顾好两个弟弟。阿妈这样交代道。 我会像照顾家里的小牛犊一样,照顾好两个弟弟。 姐姐和阿妈都笑了。 益西旺说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失眠了,第一次走出村庄,走出那个班戈县邮票大的村庄。再看不见牧场上空的星星了,再也听不见草原上的鸟鸣了,甚至要与她朝夕相处的牦牛群、悠然吃草的藏羚羊和藏野驴相别了。益西旺能凭着它们奔跑时的气味,辨识出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哪只是真正领头的。 第二天早晨,甚至未来得及好好看一眼这座生活了十二年的村庄,便与它相别了。 那两只牧牛犬,汪汪地狂吠,仿佛是代表那座村庄,对她进行最后一次挽留。 可是她还是走了。 那天采访,她是最晚来的。巨大的阳光房里,一盆盆花草树木,长得一人多高。四十年间,树木稀缺的那曲市,突然在儿童福利院的阳光房里,奇迹般地长出一株株景观树,令我陡然一惊。沧海桑田,一如这片古海当年造山隆起一样,羌塘无边的寂静与沉默中,总不时有奇迹惊空。 益西旺本身也是一个奇迹,我惊叹,你没有上过一天学,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跟谁学的呀? 电视啊!益西旺的回答真有点风轻云淡。 天哪,这是我入藏二十多天来,第二次听到一天学未上,跟着中央电视台的汉语栏目,学成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的故事。 前者是昌都市察雅扶贫创业园,一个年轻银匠。他白皙,纤瘦,头发长长的,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说,爸爸自他记事时就有病,妈妈出去种青稞,就让他在家看爸爸。闲来无聊,从幼年、少年到青年,就盯着电视看了十六年,天长日久,居然学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你跟着姐姐进了那曲城,没有去上学? 益西旺摇头,姐姐在电信公司当保洁,朝九晚五,上下班都要打卡,很忙。姐姐将两个弟弟交给她带,大的当时三岁,刚上幼儿园,小的一岁半。一个花季少女带着两个男孩,坐在电视前,守着动画片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你当时一句汉语不会,怎么听懂的? 两个孩子会几句汉语,看看电视,再看看面前的小阿姨,一字一句地教她。日子久了,看着看着,屏幕里的人说什么,益西旺就懂了。电视像一个老师,向她打开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益西旺说,她在姐姐家带了四年的孩子。 花季少女益西旺也从一个安多美女的花骨朵,出落成一个康巴美人。 那天,姐姐问她,是留在那曲市,还是回班戈县老家去继续放牧? 我也要像姐姐一样,找个清洁工的事情做。益西旺向人提愿望和要求时,总是怯生生的,一脸羞赧。 姐姐笑了,说我晓得益西旺不会选择回老家。其实,从带益西旺出来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益西旺像自己一样,一旦走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益西旺的第一份工作,是姐姐找的,在宾馆里做保洁,下班住姐姐家。一个月两千多元的工资,一半给了阿妈拉。 二十三岁那年,益西旺应聘成为那曲市儿童福利院的爱心妈妈。 次仁拉姆是集中供养后第一批来的,她的老家在巴青。阿爸与阿妈拉去世之后,她一直被放在亲戚家,由叔叔和姑姑领养,生活费由县民政局出,一个月一千多元。双集中后,民政局盖了很大一座儿童福利院,有居家室、集中楼、花园、餐厅食堂,甚至有大型阳光房,一切都是现代化的,比北京上海的儿童福利院规模还大,设施还好。 次仁拉姆到了益西旺的居家室,她不爱说话,已经七岁了,是读书的年龄。益西旺带她去报名,看她穿上学校发的校服,次仁拉姆也是第一次穿,只是她才七岁,而益西旺第一次穿,已经是十二岁了。 益西旺特别欣慰的是,次仁拉姆不仅是个小仙女,还是一个小才女,是一块读书的料儿,聪颖之极,一点即通。她学习特别好,一至四年级,总排名前两名,与班里第一名只在伯仲之间。学校组织家长会,都是益西旺出席,每次老师表扬,第一个名字总是次仁拉姆,让益西旺特别有成就感。 中学毕业时,考哪里?益西旺常常这样问次仁拉姆。 或者北京、天津,或者广东、江苏,她的心已经飞向遥远的北京和长江之滨了。 然而有很长一段时间,次仁拉姆的心不属于益西旺,而属于她那在遥远的天国、在香巴拉的阿妈拉。她起床见到益西旺,起初叫阿佳拉,益西旺笑了,说为什么不叫我阿姨? 因为你年轻,长得漂亮,不像阿姨,而像姐姐。次仁拉姆答道。 哈哈,次仁拉姆真会说话,像林中的百灵鸟。 不!姐姐,我只是一头小羚羊,寻着阿妈拉而去。 阿妈拉在天国里,或者转世人间,知道你学习好,会笑得合不上嘴的。益西旺说。 后来有一天,次仁拉姆叫益西旺阿姨了。益西旺笑了,说,拉姆是不是觉得姐姐老了? 次仁拉姆摇头。 那是为什么呢? 你当阿妈了,有两个孩子呢。 原来是这样,我的小仙女啊。 那一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这一天恰好是益西旺的生日,八岁的央嘎读一年级,他与次仁拉姆一样,一直叫益西旺阿姨,那天上学前,央嘎突然问益西旺,阿姨你有几个孩子? 八个啊! 不对,你有十六个孩子。 哈!对对,你将巴桑玉珍阿姨带的八个加上,正好十六个。 晚上放学回来,央嘎将十六个孩子叫在一起,让益西旺闭上眼睛,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贺卡,上边画了一个月亮,旁边有十六颗星星,旁边写了一句汉语、一句藏语:阿妈拉,你有十六个孩子。 那一刻,益西旺的泪水哗地涌了出来,这是一群懂得感恩的孩子。 第二天,从央嘎到次仁拉姆,都叫她阿妈拉。 次仁拉姆染上了乙肝,儿童福利院医务室说必须隔离。益西旺犯愁了,她找到副院长卓玛斯秋,说拉姆这孩子内向,心事重,让她离开居家室,我怕影响她的学习,能不能让我专职照顾她,勤洗手、勤换衣和消毒就是了。 斯秋院长摇头。益西旺,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对次仁拉姆好,这是全院共知的,但是,小拉姆得的是乙肝,是传染病,为了别的孩子的健康,她得隔离。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等病好了,小三阳转阴了。 益西旺回到家里,将次仁拉姆穿的、用的、吃的,还有书籍文具都收拾好了。交代她,拉姆,我可爱的小仙女,你离阿妈拉不远,就住在医务室,暂时不能去学校,要好好复习,课堂的内容跟着网课学,好好睡觉,多喝牛奶,小毛病好了,阿妈拉就接你回来。 阿妈拉,你会来看我吧? 我每天都会来,早上送完上学、上幼儿园的孩子,晚上吃过饭后,都会来看你的。听医生的话,按时服药。益西旺交代道。 次仁拉姆点了点头。 益西旺总在创造奇迹,在她的关心下,次仁拉姆好得挺快,就隔离一个多月,服药治疗。三个加号转阴,又回到了益西旺的家中。 益西旺说她来那曲儿童福利院五年了,今年二十八岁,一个月工资五千五百元。日子过得好,生了两个孩子,老大三岁,是男孩,老二是女孩,今年一岁半,孩子由婆婆带。 我问益西旺,老公做什么的,家住哪里? 她说,老公叫次多,家在那曲市色尼区罗玛镇,在那曲火车站游泳馆上班,有正式的工作。
阿妈的爱心,永远不会千疮百孔 达娃曲珍没有一丝犹豫,便打通弟弟扎西次登的手机,询问道,扎西,你在拉萨城还好吧? 弟弟说,现在是西藏旅游的淡季,偶尔进藏的,都是自驾,不会选我们这种地陪,一两个月拿不到一单活儿。 那你正好有空儿,来泽当吧,帮姐姐一把。 阿佳拉又遇上什么难事了? 昨天晚上,101、102室男孩打篮球,动作大了点,我带的小男孩索郎亚培摔倒了,手腕骨折了,送到山南市人民医院做了简单处理,建议转院去拉萨自治区人民医院。这是我带的孩子,当然得由我陪床,带着去治疗。达娃曲珍说明原委。 阿姐要我做什么呢?弟弟在电话那头问道。 尽一回阿松(舅舅)之职吧,你从拉萨过来陪外甥,我带着索郎亚培去拉萨治病。达娃曲珍叮嘱弟弟。 好呢,我听阿姐的。这就去买票。 我们就不当面交接了,晚上你到小学去接外甥。晚饭,你做! 阿姐,我从没做过饭啊,在家都吃你和阿妈拉做的。这下让扎西次登作难了。 网上搜一搜,有做饭指南。达娃交代弟弟,再不会,打视频电话给我,我远程指导。 行呢。 于是,弟弟向南,过拉萨河,沿雅江而下,到山南照顾外甥,而姐姐则溯雅江而上,动身去拉萨。 在西藏,阿松的地位,远胜于父亲。一个家族一旦解体了,父亲像一只灰头雁,拍拍翅膀远去他乡,而母亲则护着一群孩子,倘母亲遭遇不测,阿松就会挺身而出,领回孩子,代替阿妈拉,抚养孩子。 雅江之滨,在那银鹰每天飞翔之地,蓝天碧水,祥云彩虹不时横跨雅鲁藏布两岸,可是达娃曲珍的爱情美丽而悲怆。 她的婚姻很短暂,仅持续了两年多。 撂下那份破碎的婚姻,达娃曲珍牵着两岁儿子的手,登上贡嘎县开往山南的班车。阿爸在山南市建筑公司上班,将近退休,那里还能容留他们母子。 长途班车一路南行,沿雅鲁藏布而下,江面越来越宽,清波落成湖,波澜不惊。一团团祥云从上游飘过来,悬浮在半空,雪莲般地绽放,天蓝得炫目。看着宽阔的江面,清凌凌的江水,再没有湍急之姿,祥云落在水上,睡莲般的沉静,达娃曲珍的心突然安静下来。雅鲁藏布千万里流淌,激流拍岸,容得下冰川冷泉,容得下山崩岸塌,一路深潭浅滩,大浪淘沙,最终化作一条桃花江,这就是西藏的母亲河啊。而自己不过是雅江之上的一片云、一株树,风来云散,雨来树活。 那一刻,达娃曲珍的心活过来了。 进了泽当城,阿爸告诉她,山南儿童福利院在招人,问她去不去当爱心妈妈。曲珍说,好呀,那儿子呢,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 阿爸说,交给我吧。我帮你带! 达娃曲珍去山南儿童福利院应聘,她在老家贡嘎县读过初中,又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一考试,就通过了,被录用到儿童福利院当爱心妈妈。 一下子分给她十五个男孩,分别住在101室、102室和103室。一个房间五个孩子,她是爱心妈妈,男孩岁数从两岁至十二岁不等。面前一下子拥来十五个男孩子,又是异地收养,远及藏东昌都,高至藏北双湖,更多的是山南市的。孩子们口音各异,青葱一样的年纪,一个个面容黧黑,肌肤上留下了太阳亲吻的痕迹。 然而,最令她恼火的事情,是这群男孩好动,调皮,经常聚在球场上打篮球,打着打着,就发生肢体碰撞。然后,动手。打完架告状告到阿妈拉这里,让达娃曲珍评理。不分亲疏,各打五十大板,批评过后,孩子平静了,她却哭了。男孩们围过来了,阿妈拉,我们错了。您别哭,都是我们不好,惹您生气了。 达娃曲珍拭去泪痕:若不想惹我生气,能不能答应我,打球可以,但不能打架? 好啊,答应阿妈拉。个个点头,信誓旦旦,可是第二天傍晚时分,上了篮球场,将阿妈拉的叮嘱抛之脑后,打输了,又是一场战斗。 十一岁男孩索郎亚培像一只雏鹰,还没有飞起来,就在这场争斗中折戟沉沙了。 雅江之畔的飞沙很多,但达娃曲珍心中,索郎不是沉沙,她要让他飞翔起来。 山南儿童福利院很重视,专门派了一辆车,送达娃曲珍和索郎亚培去拉萨自治区人民医院就医。 达娃曲珍说,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与小索郎很幸运,仅住了十三天院。孩子伤了手,基本生活不能自理,穿衣都很困难,曲珍就睡在医院的长椅上,孩子上厕所、穿衣、洗衣服,全都由她承包了。为了让孩子好得快些,她变着法地改善生活。借医院的后厨,到菜市场买牦牛肉,给孩子做牛肉包子,煮牦牛肉羹。 十三天,索郎亚培创造了一个奇迹,骨科大夫说,这孩子恢复很快,固定好石膏,回家去好好养着吧,感谢你这个好阿妈拉,照顾得太好了。 可是,达娃曲珍的亲生儿子却享受不了这样的待遇。 十三天,他与不会做饭的舅舅生活在一起,每天只能点外卖,同一种饭菜吃三天,吃得孩子直摇头,说扎西阿松,外卖没有阿妈拉做得好吃。 扎西次登说,没有办法啊,阿松不会做饭。 十三天后,达娃曲珍带着小索郎回来了。弟弟内疚地对姐姐说,对不起阿佳拉,我不会做饭,让孩子整天跟我吃外卖,都吃腻了。 姐姐笑了。她知道此时对弟弟只能表扬,不能打击,因为再遇孩子住院求医,她还得找弟弟帮忙哩。 没有想过再给孩子找个父亲?我问了达娃曲珍一句。 她羞涩一笑。 母子俩的日子过得好吧? 一个月的工资四千七百元,再加饭补、季奖,差不多五千多了。房子是单位提供的,没有住房压力,挺好的。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这么大一群孩子,都叫我阿妈拉,很有成就感,我的晚年会很幸福的。 第一次带索郎亚培到拉萨看病,顺风顺水,而且效率很高,孩子不受苦,做了手术,干净利落带回福利院。院长很满意,表扬了达娃的办事能力,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还要请你出马呀。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