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出版有专著十余部,主要代表作品有《开国林垦部长》《北京的山》《相信自然》《塞罕坝时间》《穿山甲》《贡貂》《万物笔记》《粒粒饱满》《一种精神》《茶油时代》《大地伦理》《薇甘菊:外来物种入侵中国》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第六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评委。
大金山之本(节选) 李青松 金子是什么?金子是太阳的汗水和眼泪。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印加人说的。按照印加人的说法,金子应该是生于太空,见于地球。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金子从来没有缺席过。金子没有灵魂,但它被崇奉为文明生活的灵魂。它将喧嚣的一切结为它自己,又将自己转化为喧嚣的一切。在一定意义上说,金子能把时间变成空间,也能把空间分解成时间。 当啷啷——金币落地的声音是如此的悦耳而美妙。从金项链到金手镯,从金耳环到金戒指,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真金不怕火炼——在一千度的温度下,闪闪发亮的金子依然保持原貌。从古至今,金子令人着迷,金子也令人疯狂。 金子是自然资源,不可再生。越是稀有的东西就越是珍贵,越是珍贵的东西人们就越是想要拥有它——这不是金子的问题,而是由人的本性决定的。任何产金子的地方,都上演过各种充满血与泪的故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亚里士多德说:“金子是硬化了的水。” 哥伦布说:“金子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谁有了它,谁就成为他想要的一切东西的主人。有了金子,甚至可以使灵魂升入天堂。” 莎士比亚说:“金子!黄黄的发亮的宝贵的金子。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 金子遍布地球,但从古至今,人类所获得的金子,总共大约十九万吨。有人说,如果把这些金子打制成金条,一根一根堆叠起来,堆叠的高度甚至还不及巴黎埃菲尔铁塔的高度。还有人说,如果把这些金子打制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几何体,它的总体量可能还不如北京“水立方”的一半大。 然而,高度不是问题,体量也不是问题,它以超出我们想象的形态存在着。不在这里,就在那里。不在此处,就在彼处。假如说某座山上有金子,甚至每一块石头都含着金子,对于这座山来说,幸耶?悲耶? “金山银山,比不上黑水湾。”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黑水湾拥有金矿——大金山,号称“万两黄金山”。 黑水湾在京东平谷金海湖镇境内,四面环山,中间低阔,人称“四不漏”,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聚宝盆之地。村北山岭上尚有长城遗迹,轮廓清晰可见。“永乐年建,通步缓。”明朝时,因守卫长城的守军驻扎在这里,故称黑水湾营寨。长城废弃后,此地渐渐繁衍成村。 在黑水湾有一种说法:“一辈馋一辈懒,一辈勤一辈攒,又馋又懒守不了金山。” 事实上,黑水湾人并不懒,祖祖辈辈凿矿不止,采金不歇。早年,黑水湾几乎每户人家都有齐全的淘金炼金工具——钢钎、铁锤、矿灯、溜槽、溜板、溜刷、溜耙、火钳子、铅罐子、金碗子、风匣子、推车子,等等。黑水湾人不种地,青壮劳力都去采金淘金了。采金跟采煤不同,采煤刨下煤层就是煤,卖掉了就是钱。采金采的是含金的矿石,然后,进行破碎和球磨,再进行提炼。 采金第一步是先确定位置,行话叫“定镐”。“定镐”相当重要,定准了,正好定在矿脉上,采的矿石含金量就高,倘若一下“放阔儿”了,那就可能一夜成为百万富翁。要是走眼了,“定镐”定得不准,偏离了矿脉,采出来的就都是石头,没什么价值。 “老把头”凭经验“定镐”,一般不会走眼的。金矿矿脉上往往会生长一些特有的植物,像菌类或者苔藓之类。“老把头”一打眼,就能看出来,根据一些表象的东西,判断矿脉里面的含金量和成色。比如,金子蘑成片拱出地面的地方,地下通常有含黄金的矿脉。也可以说,只有金矿矿脉上才能生长这种蘑菇。因而,找到了金子蘑,也就找到了金矿矿脉。金子蘑个头非常小,香味却浓郁。采集食用,口感鲜美,味道极佳。产金之处,地气寒重,冬天的积雪和结冰,到了夏秋之间方渐融化。 一座山,一块石,一堆沙,到底是如何成金的呢? 尽管我一次次地走进黑水湾,走访当年的淘金者,倾听他们讲述那些故事和传奇,但所能知晓和掌握的东西,还是零零碎碎,并不完整。 在黑水湾,有许多采金的行话,只有采金人才能听得懂。比如“沙金不见底,白搭二斗米”,意思是说,采金人作业时,只有把最底层的沙金掘出来,才能摸清矿石含金品位,否则就不了解实情。把头——采金领头人,根据资历分老把、中把、新把。掌头——采金掘进中,没被开采的地方。毛石——不含金的矿石。沙子——矿脉中的含金矿石。放阔儿——矿脉中的含金量由小到大。打小匹儿——乱采,没有固定的掌窝。溜金——在事先准备好的坡形斜面上铺麻质粗布,再往上面扬矿沙、泼水,待把重量轻的石料清理下去后,麻布收起,反复涮反复淘,进行拉溜处理,把剩余的细沙在溜板上反复溜反复耙反复搂,重量轻的随水带走了,剩下的东西就是金子。叫金——溜金得到的金子,还是含有一定量的杂质,将其盛到碗中,用清水一遍遍地淘,最后出现在碗中的金光闪闪的金子才是真正的金子。 苍翠的大金山,是金海湖镇境内最高的山峰,高九百多米。远远望去,山谷里升腾着氤氲的雾气,如轻纱帷幔,忽而一圈一圈缠绕着山体,忽而散乱成碎片坠入沟壑。 我曾在山脚下驻足,试图了解和感受大金山的奇异和神秘,而它却沉默不语,平静如常。 采金人最知道采金淘金的艰辛。 黑水湾的朋友贺庆泽告诉我,之前,采金人采金都是徒手用锤子凿,后来就用土法自制炸药,用炸药炸。在黑水湾村头,常能听到大金山那边巨雷般的爆炸声。矿洞炸出后,就往里挖巷道,往洞里更深处去寻找金矿。贺庆泽说:“爆炸产生的粉尘也让很多采金者患上了尘肺病,实际上,采金就是拿命换金子。” 炸出来的矿石,装到麻袋里用骡子驮回家,进行破碎、球磨、炼金、淘金。碎矿石在机器上研磨成黄豆粒大小的石粒,继而磨成灰色的泥浆。用工具把泥浆在水中反复冲洗,未经提纯的“毛金”就会挂在工具上,最后用火将“毛金”进行熔炼,上千斤的矿石,也就能炼出几克或者十几克黄金。 最繁盛的时候,山上有三千多号人采金。每个人的脑子里就两个字:“金子”。开矿洞,打巷道,大金山上几乎看不到植物,遍地都是碎石。大的矿洞里一天有三四十号矿工同时作业。矿工用石头和油毡搭建起简易工棚,常年居住于此。巷道外面,这种简易工棚比比皆是。 大金山脚下的客栈、酒馆、五金店、杂货铺、铁匠铺、首饰店、洗脚屋、发廊等应有尽有。每天有由二百七十头骡子组成的“骡帮”,来往于大金山与黑水湾村之间的淘金路上。从河南和内蒙古来的骡客就有几十号人。一头骡子一年下来“脚费”能挣两万元。骡子耐力强,能负重,善奔走,是运输矿石的好畜力。一头骡子一次能驮三五百斤矿石。不过,骡子的食量也大,不驮载时就要喂草料,以保证它有足够的力气干活,一头骡子一天能吃掉一百多斤草料。山路崎岖,荆棘横斜,很多时候驮着矿石的“骡帮”行走在悬崖边上,险象环生,走在前面牵着骡子缰绳的骡客更是小心翼翼、万分谨慎。 大金山上炮声隆隆,矿洞塌方的事故时有发生。 贺庆泽是从塌方的矿井里挣扎着爬出来的。当时他呼吸着新鲜空气,慢慢睁开眼睛——呀,阳光真好! 人生最重要的教训,就是永远不要以为有些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彼时,贺庆泽亲身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味。 死过一次的人,还怕生吗? 那些专业救援人员赶来,他带着他们返回洞中。那些专业救援人员搜索到一定位置后,就不再往前了。他们认为前面是危险的,喝令贺庆泽就此止步——安全是第一位的。可是贺庆泽知道,这里离事故位置还有一定距离。他义无反顾,继续向前。他自己蹚着矿洞里的积水,跌倒了,爬起来,继续继续!向前向前!终于到达了被埋的弟兄们的位置。他咬着牙忍着伤痛,用绳索把那四个被埋的村民一个一个拉出来,让他们慢慢苏醒,而自己却眼前一黑,昏迷过去了。待他睁开眼睛时,后面的救援人员已经赶来。 四个村民被一个一个用担架抬出了矿井,急救车呼啸而去。而他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脚步,踉踉跄跄走在回村的路上。 淘金者是一些怎样的人?人与金子是一种什么关系?为了解开悬浮的谜团,也为了找到那些问题的答案,我在黑水湾村容易被忽略的角落寻寻觅觅。 黑水湾村拥有六百户人家,一千八百口人。关、贺、王、曹、马是村里大姓。马一品是在村里出生的人物,曾做过广东省原韶关地委书记,深得陶铸赏识。马一品是化名,真名叫贺连成。新中国成立前是抗日武装的地下党(情报主任)。一九四六年,黑水湾村党支部建立,马一品是第一任村党支部书记。一九四九年三月,挎匣子枪的马一品任平谷县委书记。抗日战争时期,马一品以村里三皇庙为联络点,进行抗日秘密活动。当时黑水湾村的代号有三个,一曰“龙潭”,一曰“黄河”,一曰“2305”。这三个代号仅仅是当时地下党联络时的暗语吗?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呢?不得而知。 黑水湾全村两条主街,十一条巷子,四十九条胡同。公共设施有:三个高位水塔、六个饮用水井、两个生产用水井、两个公厕、一个文化广场(整日不得闲,总有一帮老年妇女在跳广场舞)、一个卫生服务站、一个图书室、一个老年活动室。此外,还有村民经营的饭馆一个、早点铺一个、理发店一个。 村民开的商店集中在主街上,顾客三三两两,进进出出,基本都是本村村民,也有自驾游的旅者采购一些食品饮料。 “酸枣、山杏核、柏树籽的卖!”一个收山货的货郎骑着三轮车,在黑水湾的街上经过。车上的喇叭里一遍一遍喊着这句话。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黑水湾人都在采金子,没人出去打工,在大金山采金一个月能赚上万块钱。“获利既厚,人尽争趋”,大金山几乎被掏空了。因为金子,大金山里面的矿井横七竖八,纵横交错。矿洞容易塌方,需要木头支撑。油松和柏木木质坚硬,韧性好,油性强,耐腐蚀,不易遭虫蛀。大金山仅有的一些油松和柏树等森林资源也都被偷砍盗伐做矿洞立柱了。长期盗采,使大金山满目疮痍,到处是光秃秃的景象。淘金的泥浆和废水造成的河流污染,亦不堪入目。 同期,乱捕滥猎现象也相当严重。 早年,凡采金的人家都有一两支猎枪。是那种双筒猎枪,打的是霰弹,杀伤力很强。大金山上整天轰轰轰放炮,没什么大的活物敢在山上落脚了,但野鸡野兔斑鸠野鸽子总还是有的。家家拥有猎枪,一方面是打点猎物,吃野味,一方面还有另外的考虑。家里有金子,有枪护着晚上才能睡觉安稳,才会有安全感。另外,比阔炫富,有了猎枪,身份和身价似乎就不一样了。 某日,一个年长的“老把头”骑着一头骡子驮着包裹,疲惫地走进黑水湾村。在核桃树下的三嫂子酒馆门前停下,他翻身下来,把骡子拴在马厩柱子上,然后卸下包裹,唤了一声:“小二呀,往槽子里加几把料!”“好嘞!”声音是从茅房里传出来的。 “老把头”背着包裹步入酒馆,径直朝靠窗子的一张桌子走去。他把包裹靠桌角放在身边,慢悠悠坐下来。他打量了一眼柜台后面正在拨拉算盘的三嫂子,又打量了一眼四周,并瞥了一眼窗外。他向刚进来的店小二招招手,店小二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扯下来,一边擦手,一边走上前来说:“给骡子加料了,还添了一块豆饼。” “好,料钱算在酒钱里。” 店小二把菜谱递给“老把头”。“老把头”接过来,看也不看,顺手把菜谱扔到一边,眼睛瞥着柜台那边的三嫂子,就开始点菜:“一盘酱牛肉,一盘手撕鸡,一盘油炸花生米,两根黄瓜,两根大葱,一碟黄酱。” “酒呢?” “一壶高粱烧。要热的!” “好嘞!稍等就得哈!” “老把头”又瞥了一眼柜台那边的三嫂子。三嫂子还在低头对账,拨拉算盘子。 “老把头”自觉无趣,便抓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碗里却是空的。他不是黑水湾人,他是唐山乐亭靠海那边的人。“老把头”今天路过黑水湾村,准备吃饱喝足后继续赶路。他刚要唤店小二过来倒茶,突然,酒馆的门嘭地开了—— 一个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手持“鹰牌”双筒猎枪的小混混闯了进来。小混混后面还跟着三五个小混混。 “背上你的包裹!” 小混混用枪口把背着包裹的“老把头”一步一步推到酒馆门外空地上,问:“老东西,你采金子是站着采呀,还是跳着采呀?” “老把头”一看这阵势,就说:“当然是站着采呀!还能怎么采呢?” “不对,你是跳着采!” “怎么能是跳着采呢?” 小混混枪口朝着“老把头”的脚下,嗵就是一枪,“老把头”下意识地一跳。 小混混说:“这是什么?” “老把头”说:“跳着采!” 跟在端着双筒猎枪的小混混身后的那群小混混一阵狂笑。 他们看到“老把头”一转身,从包裹里歘地抽出一支“虎牌”双筒猎枪,“叫开”的扳机闪着寒光。 小混混吓得面色如土,“老把头”平静地说了一句:“滚——”小混混们立时作鸟兽散了。 当双筒猎枪与双筒猎枪相遇,“虎牌”的比“鹰牌”的厉害,不开枪的比开枪的厉害,后发制人的比先发制人的厉害。 三嫂子从柜台后面一跩一跩地走出来,“老把头”低头啃着鸡腿,喝着闷酒,头也不抬。末了,从包裹里掏出一把金粒,塞进三嫂子的手里。 店小二把骡子牵过来,要帮助“老把头”把包裹搭到骡子背上。微醺的“老把头”说:“慢!”他将“虎牌”双筒猎枪重新装入包裹。那头骡子驮着包裹驮着浑身酒味的“老把头”,消失在黑水湾的村口。 猎枪散落黑水湾,猎枪散落民间。当年治安案件屡屡发生,已经不是新闻了。 当时,贺庆泽家里也有一支双筒猎枪。他忽然意识到,枪是凶器,有枪壮胆就会干出极端的事情,这样下去不行。某日,他把双筒猎枪各个部件统统拆卸下来,然后集中到一起,用一块大石头狠狠砸了下去。后来公安机关颁布了“禁枪令”,光是从黑水湾收缴的猎枪就整整装载了一卡车。 村里有个三皇庙,抗日战争时期是八路军和抗日武装的秘密交通站。院子里有两棵国槐和一棵侧柏,据说都是上千年的古树。交通站暴露后,日寇渡边小队长放了一把火,把三皇庙烧毁了。可是,那几棵古树却安然无恙。 刚刚改革开放那几年,村里有一家姓王的大户人家,也淘金,也养马养牛养驴,家业很是兴旺。忽然有一天,鬼使神差打起了三皇庙里那棵古柏的主意。也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搞到了采伐审批手续,古柏伐倒后运回家,盖房子打家具,所有的木料都派上了用场。可是,几年过去了,家业逐渐出现败象,家里养的马养的牛养的驴陆陆续续都死掉了。人呢,也总是生病,寻医问诊,也搞不清什么病。以至于到后来,这样一个大户人家,居然在黑水湾村销号了。 古柏是有灵性的吗? 贺庆泽坚信,古树是有灵性的。不可亵渎古树,不可糟蹋古树,应该敬畏古树。二○○○年,他发现那两棵仅存的国槐的根部已经裸露了,主干出现了一个树洞,雨水倒灌,容易把树心泡烂了。 贺庆泽看在眼里,没言语。 他自己悄悄出资,请来专业人员,给国槐裸根培土填土施肥,用水泥堵住树洞,避免雨水倒灌。此外还给两棵国槐进行了全面体检,打药除蚜虫,挂营养袋输液,进行复壮。 黑水湾东山崖壁上生长着千年崖柏。虽然树长得不是很大,但年代久远,根都是老根。崖柏根系发达,能拱破石头,能在石缝里翻云覆雨。有一段时间,那些崖柏被贼娃子盯上了。崖柏的根,木纹暗红,极富传奇意味。用崖柏根做摆件做手串,比阔炫富,似乎很有面子。贼娃子常常是腰系绳索,攀崖盗挖崖柏,破坏资源。每年都有因盗采崖柏从崖壁上掉下来摔死的人。 然而,在高额利润的诱惑下,总有贼娃子勇攀悬崖。 贼娃子盯着崖柏,贺庆泽盯着贼娃子。 可是,也不知道贼娃子啥时候出现啥时候盗采啊!然而,贼娃子一攀岩,就会有响动,就会有石块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贺庆泽每天竖着耳朵听东山崖壁上的动静。一有情况,他就在村委会广播室用大喇叭喊话:“立即停止盗采行为,否则将追究你法律责任!盗采崖柏是要坐牢的!赶紧下来!赶紧下来!” 村委会在村里不同地段的高压线铁塔和移动发射塔上,安设了七个高音喇叭。高音喇叭发出的声音,可以覆盖黑水湾村所有角落,以及周边方圆五公里范围内所有山岭。“柏树是有灵性的,老王家的教训还不深刻吗?千万不能砍!千万不能挖根!否则后果自负!后果自负!”贺庆泽的喊话,令贼娃子们两腿发抖,心里打战。 后来,即便东山崖壁上没有啥动静,贺庆泽也让高音喇叭时不时嘎啦嘎啦响几下。 贼娃子终于收手了。 不收手也不行了——村里聘了五十六名护林员,穿着迷彩服戴着迷彩帽,脖子上挂着望远镜,手里拿着对讲机,整天在山上巡查,一草一木的情况都掌握着,贼娃子没有任何机会下手了! 必须说说他了。 贺庆泽,一九六五年农历四月二十日出生,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小名便被长辈顺口叫了老三。上学时起名贺庆祝,后来一位乡绅说,这孩子火命,命里缺水,改改名字吧,要有水的润泽才能做大事。于是,就叫了贺庆泽。可是,在他当村委会主任之前,贺庆泽这个名字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平时村民都是叫他“贺老三“或者“连科老三”(他父亲叫贺连科)。 黑水湾村民,常见他开一辆黑色夏利车,进进出出,毫无特别之处。他不怎么爱看电视,却喜欢读一些古典文学名著,比如《三侠五义》《施公案》《狄公案》等。他的长相像高仓健,他寡言、沉静,行事稳健。不过,在熟人面前,偶尔也幽默一下,开些玩笑。几次接触,我能感觉出他敬重那种坦荡正直的人,崇尚“侠”和“义”的精神。 贺庆泽跟我谈到李金镛。他说,李金镛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李鸿章评价李金镛,“血性忠勇,不避艰险”。李金镛是清朝漠河金矿总局督办,他掌管着金山,却过着清廉的日子。贺庆泽说,这个人目光远大,他主张兴矿之举,重在防边,兼筹利国。贺庆泽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淘金者要敬奉“李公”了。 贺庆泽家有六间正房(坐北朝南)、六间南房,还有东西厢房各两间。房子窗明几净,家具齐备。墙面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抱着小外孙的贺庆泽和夫人坐在前排,后排站着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全家人脸上洋溢着快乐。这是多年前拍的照片,估计后来又添人口了吧。 小院有半亩地,种了两架西红柿、两垄小葱、一池韭菜、三垄辣椒、两垄芥菜、七垄胡萝卜。正房窗前是七盆兰花,长势很旺。东厢房窗前是一丛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问了方知晓,叫欧荔。红红的果子隐在秧里,将秧子翻过来才能看到。 院门背后停着一辆山地车。 贺庆泽说:“是自己骑的。早年采金,矿洞里的水奇凉,整天泡着,腿泡坏了。要偶尔骑骑山地车练练腿劲儿。” 贺庆泽家紧挨村委会。出门,走七八步就是村委会门口。贺庆泽家安装电话较早,之前村委会没电话的时候,跟镇上联系什么事情,就借用他家电话。特别是防火期防汛期,他家电话快成公用电话了。不过,贺庆泽从来没提过电话费的事。 村委会门口有些狭窄,过往行人和车辆不是很方便,贺庆泽便主动把自家院墙缩进去了。我是出他家院门时发现这一细节的,便问:“你家院墙怎么有一个斜角,缩进来这么多呀?” 看样子,他本不想说,我这样一问,他只好说出了实情。 他说:“村委会来办事的人多,门口停车地方小,行人走路也不太宽敞。也不能让别人家拆院墙啊!那就我自己家的院墙往里缩吧。” “缩进去多少?” “七十厘米。” 我忽然想到若干年前在黄山脚下的西递村看到的一处老宅子。清朝康熙三十年,一位叫胡文照的知府,在修建“大夫第”的宅子时,为方便路人挑担子、推车、行走,将正屋墙角削去三分,阁楼临街的墙体后退一步。在门匾上,胡文照题写了五个字——“作退一步想”。 想什么呢?当时我曾试着解答,想到了一些词汇:不争、内敛、深邃、包容、礼让、谦和、与人为善,等等。而眼前,贺庆泽家院墙的退缩,倒是让我隐隐感觉到了贺庆泽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境界。 二○○一年四月二十六日,黑水湾村海选村主任,老支书在大喇叭里向全村人喊话,贺庆泽这小伙子不赖,希望村民投他一票。村民听了疑惑地问,贺庆泽是谁呀?老支书赶紧解释,贺庆泽就是贺老三,就是连科老三啊!村民这才明白,哎,这小伙子确实不赖,救助三皇庙里的古树,帮村里垫付电费,做了不少好事。选票收齐了,当场开箱当场唱票当场计票当场出结果,贺庆泽以八成的选票当选村主任。 贺庆泽本不想当这个村主任,村民硬是把他推了上去。贺庆泽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改水。改水包括移井、安装高位水塔和布设管网。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长期积累下来的问题,改造起来难度极大。在村民代表大会上,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老三哪,你几斤几两自己不知道吗?改水是动了骨头连着筋的事,涉及山上山下,涉及山场旱田,涉及全村家家户户,你改得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龙王老爷吗? 村民们哄堂大笑,好像改水这件事跟大家无关,大家成了看热闹的了。 贺庆泽脸憋得通红,也没法跟老父亲争辩,只好挥手说了两字——散会! 过去,黑水湾村民家里三天两头就停水,住在高处的人家更是没水吃。什么问题?一则水压不够;二则水管老化严重,跑冒滴漏没人当回事。 贺庆泽平时话不多,但认准了的事,说干就干。 原来的饮用水井在村子中央,附近村民家的厕所紧靠水井,虽然说没见哪家厕所的排泄物流进水井,也没吃出井水有什么异味,但心理上也得排除异味啊!贺庆泽就带人进山选井位,在有泉眼的地方打了六眼泉水井。另外在村头高地建了三座高位水塔,加大水压,使得村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把水“叫”上去了。 村里高处与低处的落差四十米,贺庆泽便把全村分成八个层次布设管网。三个主管道又分出数个支管道,管管有阀门,家家有闸,家家有水表,防止跑冒滴漏,一级一级送水。后来,又打了两眼井,专门用于生产用水(浇旱田、浇果园、浇蔬菜等)。 改水需要大量水管。有供应商找上门来,说打折提供水管,免费上门安装。贺庆泽一了解,此水管虽然便宜,但有毒有味不环保。于是,他婉言谢绝了。他买来具有国际标准的硬水管,无毒无味,达到环保要求。尽管一米比一般水管高出三十元的价格,但他认为是值得的。因为水管本身如果是污染物,那对村民的健康将是长期的隐患,况且,质量达不到要求,一旦爆裂,造成的损失会更大。 不能图了便宜,麻烦却没完没了。 改水资金总共需要八万元——钱谁出?当时,村集体没有这笔资金,动员村民家家出资也不妥当。贺庆泽思来想去,自己掏吧。自己的名字叫贺庆泽,就是泽惠一方造福一方的嘛! 全村改水工程搞完后,贺庆泽量了一下体重,整整瘦了十六斤。 改完水,紧接着就种树。金矿不能开了,黑水湾耕地面积又少,未来怎么办——做山的文章,往山上发展。贺庆泽和村委会一班人抓住“北京市再造百万亩森林”的机会,把村集体闲置的两千六百亩山场全都种上了经济林,诸如核桃、板栗、柿子、山楂、花椒等。经济林三五年就挂果了,陆续进入盛果期。此外还种了一千一百亩香梨——“佛见喜”香梨。果肉细嫩,又香又脆,汁甘味美。没吃过的人,只要吃了一次就会喜欢。吃过的人,就越吃越喜欢了。 仅林果经济一项,每年就能给村集体账目上增加四十万元收入。村集体有了一定的资金积累,就可以干一些事情了。整治村容村貌、修路架桥、建文化广场、开设图书室、开通村邮所、搞老年活动室,等等。 每逢春节,村集体给村民每人发放二百元过节费。七十岁以上老人每个月补助五十元生活费,不能子女代领,而是老人自己来领。为啥不能代领呢?贺庆泽解释说,代领容易出问题,老人搞不清这是什么钱。自己来领,既活动了筋骨,又感受到了作为黑水湾人应该享有的成果。 那些年,土门石河污染严重,河床成了村民倾倒垃圾的垃圾场。河水是黑色的,泡沫四溢,蚊蝇悬浮。一到夏天,河里弥漫着一股股臭味,令人作呕。 土门石河是流经黑水湾村最大的河流。贺庆泽小时候就在河里抓过鱼,还在河里捡到过黄豆粒那么大的金粒。据说,早年老辈人更是在河里掘出来过“狗头金”,秘密资助八路军抗日组织造地雷、造枪械。先前,黑水湾人“叫水”浇地,取的也是土门石河的水。 贺庆泽下决心整治土门石河河道。某日,一辆大型铲车轰轰开进河道,贺庆泽现场指挥。半天时间,清理出的垃圾堆成了一座山。村民们闻讯赶来,站在河岸上观看。当垃圾清理完毕,满头大汗的贺庆泽走出河道时,大家不约而同地为他竖起了大拇指。 时间见证了一切,黑水湾村的方方面面都在发生着变化。 有一日,贺庆泽对村会计说:“村里有必要投资搞一处太阳能保温抗震的房子,作为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房,给村民看看。过去建的房子都是土坯的,保暖差不说,发生地震一摇晃,就散架子了,确实存在安全隐患。” 村会计说:“搞新型保暖防震建筑,所用资金可不是小数,村里账上没那么多钱了呀!” 贺庆泽说:“我先自己出资搞一个吧。” 半年后,贺庆泽拿出一笔钱,在自己老屋后面盖了一处“新农村样板房”。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