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栋,一九七一年生,山东庆云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文学》主编。山东省首批齐鲁文化英才。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年日如草》《天黑前回家》《白雾》《月亮舞台》,中短篇小说集《我们分到了土地》《公鸡的寓言》《火色马》《南山一夜》等。小说曾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并入选各种选本。作品曾获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万松浦文学奖、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等多种奖项,有作品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的“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中国小说学会评选的“中国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阿拉伯语。
桑田绿(节选) 刘玉栋 从公婆家出来,燕子沿着街道朝自家走,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吧,但路面都是柏油硬化过的,角角落落收拾得整齐干净。去年桑葚节前,县里统一粉刷了墙面,又请来艺术学院的学生手绘了文化墙。村子马上变了模样,有的人家沿墙根用水泥砌了长长的花池,种上月季和海棠,现在,粉嫩的海棠花在文化墙下开得正艳。 燕子穿得有些多,后背麻扎扎的,额头也有了冒汗的感觉。前两天的一场春雨,陡增了一早一晚的凉意,送凯文来公婆家,燕子又加了一件羊绒外套。毕竟刚满三十二岁,太阳一出来,身上便有了活力。但今天,阳光并不能给燕子增加愉快,她抹了下额头,嫌弃地撇了眼远处屋顶上的太阳能光伏板。 社区文化广场上停着几辆自行车,一侧的古桑树下,围着几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有男有女,看样子像是大学生,他们站在巨大的树冠下,举着手机,叽叽喳喳,摆出各种姿势,不停地拍照。广场另一侧的健身器材边站着几个老人,聊着天,偶尔扭头朝那边看看,见怪不怪的样子。也是,这里已经不是普通的村庄,这里是黄河故道森林公园,是被几万亩古桑林围裹着的村庄中的一个。对于外面来的人,他们见过不少。但燕子看到这样的场景,却不自觉地停下步子,她出神地盯着那几个大学生。旅游观光的人,终于来了。燕子想,她的樱花驿站是不是要热闹起来了呢?燕子的心怦然加速,她想到,今年确实跟往年不一样了。 燕子的目光又落在古桑树上。这个季节,古桑树的树叶还是嫩黄色的,叶片还小,桑花开始长出来,骨朵的颜色比树叶偏黄一点儿,并不好看。燕子想到的不是这个,而是桑树的生命力,这棵古桑树的树龄据说已有上千年,竟然每年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它的生命中竟然有那么多次春天。而人生的春天呢?只有那么可怜的一次。燕子想到丈夫老班,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年半了。昨天,燕子已经为老班准备好几样点心、水果,还有他爱吃的扒鸡和爱喝的酒。今天是清明节啊,她要到老班的坟前,跟他唠叨唠叨。 燕子轻轻迈开步子。抖动着的海棠花瓣让人心乱。村里的福祥婶子迎面走过来,说:“你家好像来客人了。” 燕子的心跳得更快。难道真有住宿的客人找上门来?想着,脚下的步子便快起来。有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樱花驿站门旁。燕子走到门前。门还是锁着的,燕子并没有拿钥匙开门。她扭身看奔驰车。她看到驾驶座上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她站在门前,盯着车里,轻轻皱着眉。这时候,车门一响,有一个戴墨镜的男人钻出来,穿一身黑,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瘦高个儿,抿着嘴唇,像是在瞅着自己笑。燕子的心猛地一紧,恍惚觉得,这多么像电视剧中的一个镜头。可燕子不喜欢这样的电视剧,他不喜欢戴墨镜的男人,更不喜欢戴墨镜的男人瞅着她笑。燕子正想问你找谁,男人一把摘掉了墨镜,果真朝着她咧开嘴笑了。 “天哪,大眼,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燕子不假思索地喊出大眼来,这太让她惊讶了。她已经三年半没见到过任何一个同学。 “别忘了,这里可是老班的家呀。”大眼狡黠地朝她眨一下眼,张开双臂,想拥抱一下。 燕子下意识朝后退一步,笑笑说:“也是。”急忙扭身掏出钥匙来开门。 大眼顺势耸了耸肩,问道:“孩子呢?叫什么文?该上学了吧?” 燕子边开锁边说:“叫凯文,七岁了,读一年级,刚把他送到他爷爷那边去。今天清明节放假,他爷爷拉着他和奶奶去镇上赶大集。说是中午在镇上喝羊肠子汤吃驴肉火烧。” “有爷爷奶奶照顾着,好多了。”大眼说。 “是啊,整天待在爷爷奶奶家,这里是村边,没孩子玩。”燕子笑着说。 实际上,这里也不能算是燕子的家。这是前年春天,燕子租的村里的一座废弃的院子,大概有一亩半地,租期三十年。燕子自掏腰包,请人设计规划好,又请来建筑队,建起了一座别墅式的三层小楼。一楼有厨房、吧台、餐厅、图书室,还有一间大卧室,二楼有四个房间,三楼有两个房间和南北两个观景平台。院子里栽种了一大两小三棵樱花树,靠墙种了芭蕉、翠竹、蔷薇和冬青。在小楼的斜对角,燕子留出了二分地,去年春天,让公公婆婆帮着打理,种上辣椒、茄子、西红柿,还有丝瓜和南瓜,结果一家子吃不了,送了不少给左邻右舍。租这个院子的理由当然是办民宿,燕子给院子起了个名字,叫樱花驿站。去年,她请艺术学院的学生设计了一块艺术气息浓郁的牌子,镶嵌在门口的墙壁上。 大眼跟随在燕子身后,楼上楼下地看了个遍,嘴里不停地发出感叹声。 “你行啊燕子,住得比我阔多了。” “这可不是田园牧歌享受生活,我这是投资搞民宿啊。凯文还小,日子总得过下去吧。”燕子苦笑着说,“几年来的甘苦,我不说你也能感受到的。” 大眼点点头,脸色也严肃起来。燕子打开厨房的冰箱,拿了一罐雪碧递给他。大眼一看雪碧,又龇牙乐了,说:“毕竟是亲同学,还记得我爱喝这玩意儿。”燕子抿着嘴,心里想,整天跟老班在一起鬼混,怎么能忘得了呢?他们来到门外的廊檐下,看着春意盎然的院子。 “樱花开得真好!”大眼喝一口雪碧,盯着院子中间的那棵大樱花树。燕子并不说什么,也随着看那一树的樱花。真叫绚烂啊!粉白的花朵拥抱着树枝,一团团一簇簇,层层叠叠,嫩绿的树叶夹在花间,成了花的点缀,阳光下的一树花团,亮得耀眼,亮得让人不敢直视。有风吹来,随风起舞的花团中,一片花瓣轻轻地飘落而下,一晃一晃,静落在树下的长条桌上。桌面已经落了一层的花瓣。 “到樱花树下坐坐去吧。”大眼说。 被阳光下的樱花耀得眼疼,燕子揉揉酸涩的眼睛,跟在大眼身后来到樱花树下。大眼伸出手,想把散落在桌面上的花瓣抹到地下。 “别动!”燕子喊了一声,把大眼吓了一跳。他诧异地看着燕子。 燕子忙笑着说:“不好意思,等等,先别动这些花瓣。”说着,快步朝室内走去。大眼盯着燕子的背影,这个当年在班级里数一数二的美女,飘逸的长发变短了,但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只是看上去更加成熟干练,关键是,身材依然如此好。 从屋里出来,燕子的手里多了一个小花篮,她走到桌前,从花篮里拿出一块干毛巾,轻轻地把花瓣聚拢在桌角,然后用双手把花瓣捧进花篮里。她是那么小心翼翼,唯恐弄坏花瓣。花瓣全部进了篮子后,燕子朝大眼说:“快坐啊。”看到大眼费解的眼神,燕子说:“你是知道的,老班最喜欢樱花。”大眼如梦方醒,他“哦”一声,手捂前额低下头去。 “一会儿把花瓣撒到老班的坟前去,”燕子叹口气说,“可能这就是宿命吧,老班总喜欢那些不能长久的东西。” 大眼抬起头,眼珠儿有些发红。光滑的桌面上,又多了一片新鲜的花瓣,大眼把它捏在手里,轻轻地转动着。 “看吧,他喜欢张雨生,天天唱《大海》,结果张雨生活了三十一岁;他还喜欢唱《女人花》,结果梅艳芳活了四十岁;他送我的第一本书是兰波的诗集,后来我才知道,兰波活得更短。”燕子坐在大眼对面,说,“你还记得吧,有一次他非得拉着你去一个同学家熬通宵看昙花开放。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要看昙花开放。” “可是你不知道,他还喜欢奔驰呢。如果他能把生意再多干两年,他肯定会换一辆大奔驰的。上大学时,他确实有些自卑、伤感,他经常说自己是森林里来的孩子,与大城市格格不入。可是他自从跟你恋爱以后,就变得勇气倍增,也务实起来,要不,他也不会毕业后选择自己做生意。他是有责任心的。” “你开奔驰来,是这个意思吗?”燕子问道。 “我平时就开这辆车,但潜意识里,也不排除有这个意思,就像你要把樱花瓣撒在他的坟前。我想告诉老班,兄弟们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当然,老班并不知道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实际上,要不是因为疫情,我也不会过了三年才来给他上坟。” “他的坟离这里也就三百米。” “三百米也要开奔驰去,就像带花瓣去一样。”大眼口气坚定。 燕子说:“好,那我准备一下。” 老班的坟在一片桑树的深处。大眼只好把奔驰停在路边,他从燕子手里接过花篮,自言自语道:“只好停在这里了,老班应该看得到。”燕子又递给他一把铁锨,自己提起放水果的袋子。前天刚落了一场春雨,地面踩上去轻柔绵软,这里是黄河故道,沙土地,所以并不泥泞。燕子和大眼一前一后,来到一座坟前。坟不大,碑也很小。燕子说:“人家不让弄大了。”大眼并不说话,他拔掉坟堆上几棵野草,用铁锨挖起一些土,培在上面,又用铁锨平整好。燕子拿出一块毛巾,把墓碑擦干净,把水果、扒鸡和酒摆在墓碑前,然后提起花篮,把樱花花瓣均匀地撒在大眼平整过的坟堆上。粉红色的花瓣飘落黄土堆上,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燕子站在墓碑前,她没想到,在大眼面前,她的情绪是这么平静。往年,她一个人来到这里,早已哭成泪人。此时此刻,她心如止水,就如同这静静的桑林。也可能,她的心真的已融入这片古老的桑林。大眼鞠了三个躬,拿起酒瓶,拧开,把酒洒在墓碑周围,边洒边说:“好兄弟啊,喝杯酒吧。”说完,一下子蹲下身子,肩膀和头一颤颤的,发出呜咽的声音。燕子拿出纸巾,躬身塞进大眼手里,说:“好了,走吧。” 大眼让燕子坐在前面座位上,燕子却拉开了后面的车门。燕子说:“来一趟不容易,你开车,我陪你转转吧。可别小瞧这片桑林,这可是世界农业文化遗产。” “来的时候我查了资料,请教了百度老师,顺路也看了不少,确实很震撼,但我更想跟你多说会儿话。”大眼说,“怎么也得管我顿饭吃吧?我没有别的要求,你得亲自下厨给我炒个菜。” 燕子笑了,说:“必须的,小菜一碟。” 回到樱花驿站,燕子让大眼坐在樱花树下,转身回屋里端出一个保温壶和两个茶碗,“这是刚才闷上的一壶老白茶,你先喝着等我一会儿,我去准备两个菜。” “要不咱出去吃吧,太麻烦了。”大眼有些不好意思。 “看吧,老同学,跟我客气啥?很简单的,你喝着茶,赏赏樱花。”燕子给大眼倒了一杯茶,转身回到屋里。 大眼今天突然出现,燕子开始感到惊讶,后来就释然了。他和老班是大学时期的老铁,毕业后,又都留在济南做生意。他们学的是艺术专业,本科毕业后找个工作不容易。大眼和老班下定决心自己干。燕子还记得毕业后的一天,在她和老班租住的房子里,大眼喝多了,吐得到处都是,还好老班酒量比他大,最后才把他架走。燕子捂着鼻子收拾到深夜。想起他俩抱着膀子,举着瓶子高唱“向前进”的样子,十年之后,在这片古桑林深处的一间房子里,洗着菜的燕子禁不住笑了,真是青春无敌。接着,燕子又叹一口气,马上想到另一个词:沧海桑田。 后来,老班在小清河畔的建材市场租了间店铺,代销建材用品,起步艰难,但他体壮身健,肯吃苦,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大眼则在一座写字楼里租了间屋,搞出版策划什么的。有一段时间,大眼把自己整得特像个艺术家,隔三差五找老班蹭酒喝,喝了酒就吹,说自己结识了多少作家艺术家,跟什么名人是哥们儿。老班苦笑着,都不知道跟大眼说什么好了。后来,凯文出生,老班分身无术,一边照顾生意一边伺候孩子,真的没了喝闲酒的时间。大眼便来得少了。 往事如同电影似的在脑海里闪过。燕子手里也没闲着,她从冰柜拿出两块鳕鱼,放在盘里化着,又把土豆丝切好泡在水中,她隐约记得大眼最喜欢吃酸辣土豆丝。昨天采了一把嫩桑叶,放在冰箱里,现在派上了用场,她把桑叶洗干净,放在篮子里晾着,她想做一道干炸桑鱼儿,就是把桑叶裹上面糊放油里炸,保证大眼没吃过。因为没做任何准备,所以家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食材,但西红柿还是有的,就做一个鸡蛋汤吧。收拾好这些菜,燕子长吁一口气,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温馨,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做家庭主妇的感觉了。看着窗外坐在樱花树下喝茶的大眼,她的眼窝有些湿润。最后,她把当地有名的签子长馒头放进锅里,才走进洗手间擦干双手。她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发现这个被自己忽略的自己,依然那么光彩夺目。她不敢用太好的词来形容此刻的自己,但是,她真的没想到。她把自己忽略得太久了。 看着燕子走出来,大眼把手机扔在桌子上,说:“燕子快来喝茶,这茶不错呀,醇厚。”说着端起壶来,给燕子满了一杯。 燕子坐下来,拢一拢头发,“茶好坏不说,得看是谁泡的。”大眼忙点头,连说几个对字。 阳光有些热烈,满树的樱花更加明亮。燕子这才仔细地端详大眼,还是很快捕捉到时光的痕迹,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像箭头似的指向他的一双大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大,要不绰号叫大眼呢。说话时还是有耍贫嘴的那种感觉,但已经稳重多了。也许已经没了,只是燕子的思绪还无法从岁月中剥离出来。但仔细看,大眼确是多了一些陌生感。最起码身上的穿戴,就比原来得体得多。 发现燕子在不停地看自己,大眼有些慌,连忙坐直身子,喝口茶说:“你还是那个样子,没变。” “怎么会不变呢?”燕子说,“咱们毕业十年,老班都走了三年半。你呢,结婚了没有?” 大眼捋了把头发,瞪了瞪眼,笑笑说:“还是一枚,钻石王老五。” “呦,越来越金贵了。开着奔驰,还找不到媳妇。女孩肯定谈过不少吧?” “都不喜欢,”大眼很认真地盯着燕子说,“真的,都不喜欢。” 大眼一脸的认真倒让燕子有些不自在。她端起茶壶,给大眼倒上茶,说:“我再去续上开水。” 燕子觉得大眼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儿,这个傻大眼,他想干什么。果然,她端着茶壶回到樱花树下,刚坐在椅子上,大眼就说道:“燕子,你已经为老班守了三年寡,够意思了。你这么年轻,真的要在这片桑树林子里扎根吗?要不是老同学,我才不愿意说呢。” 燕子看了眼手机,快十一点半了,忙笑笑说:“你坐着喝茶,我去做饭。” “吃饭不着急,咱们说会儿话多好。” “一会儿边吃边说。” “也好。”刚拉开话头,大眼有些意犹未尽。 大眼的话爸妈也曾说过。爸妈生活在东部一座县城,离退休还有两三年时间,他们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费尽心力地给燕子找个合适的男人。他们急躁的心理让燕子感到无语,他们劝她回到他们生活的县城去,答应给她买二百平的房子。跟自己的爸妈,燕子实在找不到话说。又能多说什么呢?他们都是为她操心。 大眼推门进来,燕子刚炸好桑鱼儿,大眼捏一片放进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嗯好吃,炸的是什么?”燕子让他猜。 “不是香椿叶,不是薄荷叶,也不是花椒叶。”大眼吧唧着嘴,“除了清香,没啥味儿。真猜不到。”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