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爱松,云南晋宁人,中国作协会员,北师大与鲁院联办文学创作研究生,享受云南省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金缕曲》等十余部作品,曾获中国文学好书奖、中国长诗奖、冰心散文奖、《安徽文学》年度小说奖、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云南文学艺术奖等。
梦里的星河(节选) 段爱松 南木萨 我的族群,有时候是石头变的,有时候又是流水。 在我年少的记忆中,我的父亲常对着一坨坨石头说话。他说,那是死去的族人们的身体,虽然灵魂丢了,但是身躯还在。江水里大大小小的石头,他每年都得问问它们,来年,族群里会发生些什么大事。 还有流水。这条不知道流了多少年的江水,让我的父亲不知疲倦地跪于江边。他说,他得好好听一听,这些水流,是死去的族人们的灵魂。这些灵魂,总想找到自己曾经存活过的身体,却不知道,每天冲刷的石头便是。 它们昼夜不停,哗啦流淌,像在不停追问。而我的父亲只是沉默,祷告,毕竟生与死,隔着看不见的界。 我的父亲似乎知道这道界。他和我讲,天神格蒙同时创造过族人,以及族人的鬼“卜朗”。 族人和“卜朗”,最初混杂着住在这片山林河谷中。族人不怕“卜朗”,“卜朗”也不害族人。为了表示亲近与友好,族人的娃娃由“卜朗”来带,“卜朗”的娃娃也由族人来领。 一段时间后,族人发现了异样。 不知为什么,“卜朗”的娃娃在族人家里,吃的好住的好,长得壮壮实实;而族人的娃娃在“卜朗”的家里,变得越来越瘦。 族人捕猎回来的途中,在一个山洞外,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原来,“卜朗”乘孩子睡熟之时吸吮其血。 族人又惊又恐又怒,想尽办法与“卜朗”搏斗,并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打死“卜朗”。自然,“卜朗”也不甘心,想着法子加倍报复。 总体来说,族人肯定打不过“卜朗”,处于劣势,情况危急。天神格蒙认为,族人是其外孙,不能绝种,便发动洪水,改变了人鬼混居的状况。 自此,族人看不见“卜朗”,“卜朗”却仍看得见族人,但不能轻易侵犯。 我的父亲,族群的南木萨,天神格蒙赋予族人的授意者,便是族人里能够驱鬼的人,也是唯一能够看得见鬼的人。 但我的父亲,从来不会把他是否能够看到“卜朗”告诉别人。他时常向着太阳初升的地方祈祷,那是先祖迁徙过来的方向。 那里有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一代又一代的族人被莽莽群山困住,谁也不知道群山外面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新鲜世界。 直到有一天,有几个人找到了我的父亲,其中有一个是我们的阿空头人,另外两个穿着军装,开始时说着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阿空头人问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散布谣言、破坏生产。 我的父亲说,族人们刀耕火种、打猎抓鱼,那么多年了,那么多代了,有什么不好? 阿空头人说,那都是过去了,现在要发展生产,只有发展了生产,大家的生活才会过得更好。 我的父亲说,那样,他们把水引到村子里来,会引来水鬼,村子就要遭殃,不得安宁;水引进村来,人是要得打摆子病的,到时我也没有办法。 阿空头人摇了摇头,说,我们难道还没有吃够苦吗?我们族人,是怎么被那些人乱砍滥杀的;我们的女人小孩,是怎么被那些人抢走贩卖做奴隶的;我们又是怎么被那些人盘剥压榨的,包括那些稀奇古怪的耳朵税、鼻子税…… 我的父亲愣了一下,他知道阿空头人说的全是实话,但在他心里,还是不太信任跟着阿空头人来的这两个穿军装的外人。他仔细打量着这两个人,像是想找出点什么破绽。就是这两个人,还带来了一大群外来人,说是要在这里开什么水田,种什么水稻。 这两个穿军装的人,站得笔直,也不大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却好像能够听得懂我的父亲和阿空头人用本民族语言说的话。他们偶尔用自己的语言嘀咕几句,甚至夹杂着一些族群简单的词句。 我的父亲对此颇感惊奇。 阿空头人解释说,他们为了更好开展工作,都在学习我们族群的语言了。 我的父亲心头一震,觉得外来人学习族人说话,像是被冒犯了,但又说不清楚到底冒犯了什么。 阿空头人有些兴奋地说,他们来帮助族人开水田可是大好事,以后,我们就可以吃上大白米饭了。 我的父亲没有吃过大白米饭,也没有见过大白米饭,只是曾经听阿空头人说过,那些像珍珠一样的颗粒,煮熟后散发出的诱人清香。但他仍然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鬼,因为他最近老是做梦,梦见山上一只巨大的老熊跑下来,不但把火烧地里的庄稼吃了,这只贪得无厌的野兽,竟然还把火烧地一块一块吞下了肚。 天神格蒙,一定是在暗示什么了。 我的父亲用梦境卜卦,外来的这些人,似乎暗合了梦中预示的境况。开水田,必然要引水;一旦引水,必然触犯水鬼。这里的水鬼和山鬼,有那么好惹吗?一旦触犯,必然要遭受灾祸。况且,族群历来敬山畏水,南木萨的职责之一,就是要保护好这里的山水免遭破坏。 这,可是天神格蒙的旨意,族群的传统。 想到此,我的父亲板起脸,说,大白米饭可吃可不吃,没吃白米饭的族人们,还不是照样得活?不能把水流引进村子,祖先的规矩可不能这么破坏了。 阿空头人叹了口气,语气稍显沉重,对我的父亲说,看看我们过去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吃饱过没有,有衣服穿没有,住的是岩洞还是大树。过去有谁想到过我们?过去又有谁来帮助我们?过去来的都是些什么哪,不是强盗土匪就是土司豪强,可现在呢,到处都解放了,我们自由了,再也没有人来欺负我们了。并且新政府派他们来了,带来的又是什么,我们难道就不能好好想想?我们的祖先,难道愿意我们继续忍饥挨饿受苦吗? 阿空头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说越快。他边说边比画着,像是在指挥打仗。 我的父亲紧锁的眉头,不觉被阿空头人的这番话解开了,就连刚才铁青的脸色也变红了许多。是啊,阿空头人说的没错,现在族人们的生活水平这么差,很多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而这些穿军装的人,不知道怎么跋山涉水就进来了,进来后,还给各家分了布匹、衣物、农具、食物,就算是天神格蒙下凡,能做到的不也就是这个样? 想着想着,我的父亲站了起来,像是准备和那两位访客说话,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转而朝着阿空头人说,那你给他们说一下,既然如此,规矩还是要讲,将水引流入村前,得杀鸡,祭拜山神;凡是水流过的地方,需要用松柏枝,挂一些我画了咒符的布条纸片,祭拜水神。 阿空头人懂得汉话,他便用汉话,大致把我父亲的意见说给两位穿军装的人。 瞬间,我看到这两个人眼中突然迸发出光亮。那时,我当然不懂得开什么水田,但我感觉得到,那两个外来人眼中温暖的兴奋,像极了后来我第一次吃到大白米饭时,下咽的那种舒坦。 这件事情之后,我的父亲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虽然也看到族人们吃上大白米饭的满足,但他心中,一直像在纠结着什么。他常常自言自语,说那头巨大的老熊,在他最近的梦境中被枪打了。 我的父亲一直想解这个梦,但他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他觉得可能该到时候了。于是,他开始按照他父亲传授给他的那一套,把一名南木萨该掌握的术,一点一点教给我。 对于这些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东西,我学得很快,也很兴奋。但我从来不知道,梦境竟然会有那么多种解法,也从来不知道,在父亲的记忆中,我们这个古老的族群会有那么多让人费解的人和事,就连身边的山水以及一切生物,竟也有那么多的说法与活法。 可是,我的第一个有关南木萨这个族群神圣身份的梦境,并没有应和父亲的期许,能看到那只传说中的神鹿,奔跑在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之间。 我忘不了,阿空头人带着两个穿军装的人来到我家的那个下午;更忘不了,那两双发出光亮的眼睛,带着怎样的喜悦离开。我吃到了由开水田带来的大白米饭,我的父亲也吃了,包括我所有的族人们,也都吃到了,大家都认为,一定是天神格蒙的主意。 而我一直深信,是我的父亲祭奠了山水,开水田才没有引来灾害,因为他从来都告诫我,山水是平衡的,世界也是平衡的,特别是在我们族群生存的这个几乎被封闭的世界,一代又一代族人生息繁衍和万物之间也是平衡的。有那么高的山脉,就必然有这么湍急的水流;有那么多的树林,就必然有这么多的动物;当然也包括老熊,只要有我们的族人,就必然会有老熊,也必然会梦见老熊。 作为族群新的南木萨,我自然比我的父亲懂得的更多,因为我能在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接受教育,学习汉话,更看到了很多书籍……或许是梦境的驱使,我甚至与我的族人们,和从外面不断进来的人们,慢慢结成了赖以依存的共同体。渐渐地我更明白,再大的山水,也是有边界的,但外面进来的人们,似乎正穿越着这些。 我不知道,我这一代南木萨和我的父亲那一代南木萨,究竟被什么隔着。我并没有梦见过那头老熊。恰恰让我感觉意外的是,我常在梦中看见那两双因为开水田而发亮的眼睛。这两双眼睛,还有眼睛下面那略显陈旧却干净的绿色军装,也一直在我的梦境里闪光。 …… …… 雨落石巨 父亲跟我说过,雨水和石头,一直在争斗。原来是石头占了上风,它们坚硬的质地,任凭雨水怎么淋也无济于事。但后来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雨水不是一天淋,也不是一个月淋,更不是一年淋,而是常年累月不断地淋。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代,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神格蒙更喜好雨水,后来雨水完全占据了上风,它们在山林间下呀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多天都在下,再坚硬的岩石也给淋泡松了,一旦松了,就随时可能垮掉下来。 让父亲记忆犹新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常年穿梭在落石频发的山崖小径。甚至有一次,他上山采药,眼睁睁看到,这个穿军装的青年要不是闪躲得快,差点就被一块从山上滚落的大石头砸中。 这个青年的故事在我们族人中传得很多。我的父亲也有过和他同行的经历。我的父亲甚至告诉过我,天神格蒙在梦中启示,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中间,有一块神石,这块石头和所有的石头不同在于,它是活的,会移动,还会自行闯入到族人的梦境中。碰巧的是,这块神石的汉字发音,和他的名字是一样的。 这个青年叫枝柱。 瓦拉夺是我们族群最远也是最难进去的村寨,信息也极不畅通,我的父亲经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居住在那里的族人把病痛死亡之事传到他这里,到得进去时,往往距离这事已经过了几周,甚至是几个月。我的父亲常为此焦虑,埋怨自己没有尽到南木萨的职责。不过,自从开水田穿军装的人们来了之后,这样的不幸事情越来越少了,因为他们会定期去送医送药。我的父亲不但看到过,而且这次还准备和枝柱一起进去。 让我的父亲颇感意外的是,在进去瓦拉夺的路上,枝柱居然能够用半熟练的独龙族语和他交流。 “你什么时候学的独龙话呀?”我的父亲冷不丁问道。 “刚入伍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们连队有个传统,老兵要指导新兵学习独龙话。”枝柱笑着答道。 “你们怎么还有这个传统?”我的父亲有些不解,也有些担忧。 “如果不学会独龙话,咋和您交流?我们连队的战士,必须要过这个语言关,连队领导第一天集训就下了命令,为了更好地服务独龙族群众,每一位战士都得学好独龙话。”枝柱边说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您还不知道呢,我们班长学得可认真了,他从日常用语开始,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发音一个发音,仔仔细细地记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都记了好几本,随时随地拿出来对照学习和练习。有一次还把自己用独龙话写成的文章,念给独龙族老大爷老大娘听,写到一些有趣的话,逗得那些老大爷老大娘可开心了。”一位同行的小战士忍不住插话道。 “没想到这些边防战士如此用心啊。”我的父亲心中多了一些敬意,原先对外人学习独龙族语的不良动机的担忧,也就慢慢消除了。 由于事情紧急连续赶路,大家又饥又渴又累,便找了一处山泉水,就着干粮,算是吃饭了。但是就在坐下来休息的短短几分钟后,发生了一件让人惊异的事。 枝柱走着走着,感觉到手脚疼痛酥麻,开始以为是走累了,并没有在意,可是疼痛感越来越重,他不得不停下来查看。 “哎呀,不好!”枝柱大叫一声。 我的父亲也停了下来,他定睛一看,也被吓了一跳。只见十多只蚂蟥紧紧地吸附在枝柱的手脚上。 同行的小战士见状,伸手就要去捏蚂蟥。 我的父亲急忙阻拦。枝柱似乎也有经验,知道这样做更危险,抬起左手对小战士说:“不可,你看这些蚂蟥已经快吃饱喝足了。” 小战士凑近一看,果然,蚂蟥的身体由于吸足了血变得圆圆鼓鼓胀胀,像是一条条被缩小了的猛兽,模样狰狞而丑陋。 枝柱用手尝试着轻轻拨弄了一下其中的一只蚂蟥,那蚂蟥几乎纹丝不动。我的父亲也发现,蚂蟥的吸盘已经深深地叮进了枝柱的肉里面,伤口处正不停渗出血水。 “碰到这种情况切不可硬拉扯,”枝柱对小战士说,“如果硬来,很有可能把蚂蟥的身体拉断,那么蚂蟥的吸盘仍然会留在人体内,无法弄出来,这样就很容易造成感染。” 小战士的神情有些迷茫,我的父亲朝枝柱点头称赞。 “一旦被蚂蟥断裂在人体内的吸盘感染,必然会化脓,那可就有大麻烦了。因为独龙江的蚂蟥毒性特别大,如果化脓,加上我们这里边远封闭,缺医少药,医治起来就非常困难了。”枝柱边忍着疼边教着小战士。 我的父亲找了些枯木,在路边燃起一堆火,等到木头烧成火炭时,他让枝柱蹲下,先把手伸过来,然后将火炭对准蚂蟥烫了过去。 那蚂蟥受到高温刺激,猛地蜷缩,吸盘便从枝柱的肉里收起,并从依附的人体上掉落到地上。 我的父亲如法炮制,蚂蟥一只只掉落下来。枝柱一直咬着牙,强忍着被烫伤的痛苦,不吭一声。小战士气愤急了,每烫落一只,就使劲踩踏上几脚。 待到蚂蟥被全部清除后,我的父亲把燃尽的烟灰涂抹在枝柱的每一个伤口上。 这是族群千百年来一直延续的对付蚂蟥的土方法,可以消毒,并能促进伤口愈合。 “这小小蚂蟥,算不得什么,要走遍独龙村寨,遇到的稀奇事还多着呢。”枝柱边走边对小战士讲了很多他遇到过的事情。 蚂蟥被清除,枝柱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许多,步子也迈得更快了。 救人如救火,时间可不会等人。瓦拉夺村子里,从缅甸嫁过来的妇女妮娜,正经历着一场生死考验。 妮娜本是缅甸的日旺族,嫁到瓦拉夺村后,由于丈夫长期在外奔波做些小本生意,一家生活全靠她操持。生活本就艰苦,现在又碰到了一个大问题,她分娩时难产,所以才赶紧叫人到外面求助于我的父亲,和在附近执勤的边防战士枝柱。 我的父亲和枝柱赶到妮娜家时,天色已晚。妮娜脸色苍白,躺在用一些粗麻破布铺成的地铺上,血迹斑斑,正痛苦地呻吟着。旁边的接生婆也焦急得手足无措,她跟我的父亲说,用了很多土办法,但就是没有办法接生出来,再这样下去,大人都要疼死掉了。 我的父亲和枝柱几乎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决定,立刻将妮娜转移到二十公里外的乡卫生所。 此时天已经黑了,本来就阴沉沉的天,加深了这种黑,宛如野兽深色的瞳孔,令人生畏。 枝柱将包里的手电筒取出,拿给我的父亲,请他打着照亮道路。他和随队的小战士立刻扛起妮娜,向着乡卫生所出发了。 还没走出一里地,飘起了小雨,道路越发崎岖烂滑。枝柱和小战士争分夺秒,一路小跑。我的父亲打着手电筒紧随其后。衣裤被荆棘刮破撕裂,手脚也被划伤出血,这些都顾不上了,黑夜中两个晃动的身影,就像两个正拼尽全力和死神抗争搏斗的勇士,在高黎贡山中,宛如天神格蒙在我的父亲梦境里安放的那块会活动的“神石”。 到达乡卫生院安置好妮娜,枝柱和小战士再也支撑不住了,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我的父亲也救治过不少族人,但是像这次紧张艰难的过程,还是第一次。他看着枝柱和小战士被雨水、汗水、雪水浸透的军装,突然想起面对开水田那天阿空头人带来的那两位边防军人时,自己的排斥和疑虑,不觉心生愧疚,这究竟是怎样一群人哪! 由于抢救及时,妮娜在医生的帮助下,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枝柱和小战士都很兴奋,我的父亲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通常像妮娜这样的情况,在以前,只有等死,而现在,这块族人世代生息繁衍的土地,正悄然发生着巨变。这些战士、医生,所有从外面来帮助族群的人们,多像是天神格蒙派来拯救族人苦难的天使。 虽然妮娜产下了男婴,但是由于失血过多,已经休克。医生十分着急,因为乡卫生院没有备用血浆,而且现场没有妮娜亲属,如果不能马上给她输血,恐怕性命难保。 “我是O型血,抽我的!”正当大家急得团团转时,一个疲惫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大家一看,是枝柱。 “绝对不行。”医生制止道。 “咋就不行呢?”枝柱一脸疑惑。 “你看看你,极度疲劳的状态,怎么能抽血,这不要人命吗?不行,绝对不行,这么做风险太大。”医生边说边摆手。 “医生,救人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你看能抽多少抽多少,我也不懂,即使是有危险,用我的命换回两条命,也值了!”枝柱支撑着站起来,语气斩钉截铁,让在场的每个人深受震动。 医生犹豫了。我的父亲见此情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便走过去,把有些颤抖的枝柱扶着坐下了。 枝柱的一再坚持,打动了医生,但医生无论如何也只答应抽取两百毫升。看着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流进妮娜的血管,枝柱脸上露出了疲惫却安心的笑容。经过五个多小时的抢救,妮娜脱离了危险。枝柱尽管疲惫不堪,但全身疼痛难耐,无法入睡,不过他的心却是甜的,有一种喜悦贯穿了他。他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作为一名边防军人,他身上的军装,就是对这块土地最深情的言语。 一天,小战士找到了我的父亲,他说,前几天枝柱带着他们,又去帮独龙族孤寡老人孟腊打柴火去了…… 我的父亲认识这个老人。孟腊的老伴早就去世了,只剩下一个儿子,前些年找山货也莫名失了踪。作为南木萨,我的父亲还为孟腊看过病。按照族群的习惯,这个初冬季节,正是各家备柴火的时候。 “班长常带我们给孟腊理发、洗澡、打扫卫生。这次打柴火时碰到雨夹雪,全身湿透,在担当力卡山山腰,我们已经连续背了两天,班长总是一背就是八十多斤。”小战士有些哽咽的语气中流露着自豪。 我的父亲想起孟腊和他说起枝柱这群边防战士时,总忍不住老泪纵横,他说辛辛苦苦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一群好人。 “都怪我啊,连累了班长,”小战士难过得说不下去,沉默了一阵,又接着说,“我们下山往回走的时候,雨开始下大了,不断有石块混杂水流滚落。我在前面,班长在后面,碰到一个陡坡,我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由于背着柴火,一下子便失去了重心,朝着悬崖摔去。这时,一只手猛地将我拽住,我还来不及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一大坨石头砸中一个影子,班长连人带柴火坠下了悬崖,和那块落石一起翻滚进独龙江。”小战士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簌簌往下淌。 我的父亲沉默着,在心中默默祷告。 “当时我就被吓蒙了,待回过神来,往悬崖下一看,哪还有班长的影子?我大声叫着班长的名字,但是……”小战士说到这里蹲了下去,捂着脸哭了一阵。 我的父亲又回想起枝柱坚持抽血救孕妇时憔悴而坚定的神色,那神色和他梦境中的“神石”是一样的。 “今天早上,一个小孩抱了一只鸡来到连队,说是要送给枝柱叔叔。我们一问,才知道这是班长一直在资助的学生,”小战士突然想起了什么,抹了抹鼻涕眼泪,站了起来,继续和我父亲说,“我们没有告诉这孩子班长牺牲的消息,而是悄悄一起凑了些钱给他,说这是枝柱叔叔给你的,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要辜负了枝柱叔叔的一番苦心……” 我的父亲此时也忍不住了,泪水充盈着他的眼眶。他想着小战士最后说的,那个孩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停地看看这些边防战士,又看看部队营房,最后看向巍峨险峻的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以及日夜奔流的独龙江。这孩子或许不知道枝柱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在他幼小的心中,多了一个春天,那是独龙江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的春天,就像他的枝柱叔叔脸上灿烂的笑容一般。 我的父亲说,后来他再没有梦到过“神石”,但他梦到过枝柱,梦到过枝柱身上的雨水,梦到过雨水中的军装闪闪发亮。 雪天使 “每一个在雪地里死去的族人,都会托梦给南木萨,它们有的会成为雪花中的一片,有的会成为江水里的一滴,还有的会受到天神格蒙的垂青和祝福,成为人们看不见的雪天使,护佑着更多的生灵。” 我记得在一个冬夜,父亲给我说完这段话之后,沉默了一阵,然后往火塘加了些柴火,再用棍子挑了挑。新的火焰慢慢蹿高了,发出明亮的光,木楞房里更温暖了,一些烟雾夹杂着火星腾跃,呛得他干咳了几声。端起一个大木碗,他喝了几口水,雪光透过木楞房的空隙,映照着他苍老的脸,也映照着外面呼呼刮过的风。 父亲知道,在所有穿军装的人中,他或许是个例外,年纪最小,和我属于同一个族群。一个雪天,他找到了我。 “部队搞特招,专门要我们,我想去试试。”他搓着干瘦的手,语气颇坚定。 “你为什么想去试试?”我有些吃惊,我想象着族人穿上军装的样子。 “他们是世界上最好最厉害的人。”说这话时,他羞涩地笑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阻止他,我知道他是个孤儿。那些穿军装的人,从小就教过他,他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我对这事的态度,让他感觉到很开心,在雪地里往回去时,他走得很快活,就像是一个打到猎物的猎人,雪花似乎都来不及落到他的身上。 他叫孔光辉,名字也是穿军装的人给取的。 几年后,他给我讲过两个故事,一种生和一种死。我常在梦境中与这两个故事交集,就像我也是故事中的某个人一样。我甚至体验到了两种恍惚的生与死,这让我怀疑自己听到这两个故事时,讲述者究竟是在现实还是梦境,究竟是生者还是死者,因为只有死去的族人,才可能侵入南木萨的梦境。 故事一: 东哨房,海拔三千六百米,贡山通往独龙江的第一个驿站,历经几十年风雨,早已破败不堪,但仍然是过往行人的救命房。 这年深秋,阴雨绵绵,他和几位战友执行完任务,从县城赶回独龙江。谁知积雪已下至12号桥,进退两难,不得已,艰难行走十五公里,雨水已经变成雪花,雪花沾满战士们的军装,爬上东哨房准备暂作休息时,雪花一层层快速堆积。 他们推开门,只见一个脸色发青、全身哆嗦的人蜷缩在一个角落。 “老乡,你这是怎么啦?”战士A惊讶地问道。 “我,我……我们遇到危险了。”此人连说话都直打哆嗦。 “怎么回事呢?不着急,你给我们讲讲。”战士A继续问道,并和战友找了些柴火,在火塘生起了火。 这人烤了一阵火,身体暖和了,定了定神,说道:“我们是福贡的民工,同行的还有四个人、五匹马,在翻越垭口时被风雪困住了,只有我冒死脱险,跑到了这里。” “那现在其他的人和马在哪里?”战士A感觉到事态严重,追问道。 “那垭口就在五公里开外,雪太大,已经及腰,也不知他们可还活着。”福贡民工叹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晚,外面的雪却越下越大,几乎辨不清方向,更何况眼前的福贡民工也只能大致指个方向,垭口的具体方位并不十分清晰。 出去救还是不救?如果冒险出去,有可能人救不来,反而让救人的人面临巨大风险,甚至把命赔上。 战士A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对着门缝看了看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就像一张张饥渴已久的嘴巴,借助风势,一口一口撕咬着天空,撕咬着大地,撕咬着漫山遍野的生灵。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火塘里燃烧正旺的火焰也像是明了他的心事,跟随着腾跃跳动,大家都低头沉思,房间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 “此时出去的确是很冒险的事,但被困的四个民工,可是四条鲜活的生命啊,还有五匹马,对于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一个农民家庭,五匹马意味着什么?那将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啊!现在出去救人,还有点希望,要是再耽搁的话,恐怕悔之晚矣。”战士A脑海中闪现出一个镜头,那是他小时候被困大雪山上,解放军救助他的场景,他永远都记得,那双向自己快要冻僵的身体伸过来的温暖的手。 “战友们,老乡有难,我们绝不可见死不救,没多少时间了,咱们得马上出发!”想到此,战士A立刻组织战友,赶往垭口。 东哨房外,大风夹杂着大雪直扑过来,天色也快黑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跟死神赛跑。 战士A领头,凭着自己往来的记忆,忍着刀子般刮脸的风雪,克服了种种困难,深一脚浅一脚,终于赶到了垭口。 远远地,大家就看见有东西在动,待走近一看,三匹马的蹄子已经陷入厚雪中,正在苦苦挣扎;另外两匹,站立在茫茫风雪中,嘴里不时发出奇怪的呼呼声,身体估计也被冻麻木了。 大约七十米处,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在做垂死挣扎,估计是马的主人。 其他人也相距几十米,有三个人以不同姿势晕倒在了雪地上,身上被飘落的一层层白雪覆盖。 战友们都说,怕是没救了。战士A不死心,用自学的中医技术把脉,一搭,发现还有脉象,那么证明人还没死,便召集战友,分批背着这些民工,拉着马匹,极其艰难地赶回东哨房。 由于人手有限,营救总共来回往返了两次,耗尽了精力。所幸,经过焐烤、搓摩、灌姜汤等急救处理,这些濒临死亡的民工终于在三四个小时后脱离了危险,恢复了血气。而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战士A和战友甚至连晚饭都没吃,就累得在火塘边呼呼大睡。 第二天一大早,战士A和战友们悄悄起程赶往独龙江。东哨房的民工阿肯被惊醒,急忙跟着冲出门口,请求几位战士一定留下姓名。 战士A和战友们哈哈一笑,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值得留名,假如受困的是我们,你们也不会坐视不管。” 待几位被救民工醒来,阿肯告诉他们,是独龙江工作站的战士救了他们。民工们站直了身子,朝着独龙江方向深深鞠躬致意,眼中满是泪水。 故事二: 每一年的十二月,在独龙江,都是大雪纷飞,地冻天寒。 一天晚上,边防派出所接到群众报案,在六十公里外的迪政当村,三户村民的四头耕牛被盗窃,村民在现场曾发现脚印。 这种严寒天气,加上道路几乎无法正常行走,此时别说出去办案,就是走到案发现场,都得冒极大风险。而所里当天值班的战士刚刚从外面调进来,对独龙江变化无常的天气、地形地貌不熟,对独龙族语更是一窍不通。所长正在犯难之际,一个声音高喊:“报告所长,我去执行任务!”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战士C。 战士C怕所长不同意,接着说:“我土生土长在独龙江,会说独龙族语,又十分熟悉地形,知道路上如何规避风险。党和政府培养了我那么多年,我的同胞遇到了困难来找我们边防部门,我应该去帮他们调查解决。” 所长被战士C的决心打动,考虑了一下,表示同意,但补充说:“现在这种天气出去,千万要注意安全。” 第二天一大早,战士C背起小包,包里只装着一点应急干粮和一支手电筒,便作别战友独自出发了。下午,便赶到了迪政当村,挨家挨户调查。 战士C做事认真,有时候问得有些人家都不太适应,以为他是不是故意刁难。战士C总是耐心细致地解释,得到了群众的理解和支持。 整整三天时间,战士C冒着严寒进行调查,有时借宿老乡家,有时甚至只能在山洞生火过夜。苍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一个山里发现四头被冻僵耕牛的尸体。 老乡们为战士C冒着大雪、不辞辛劳进行调查的精神感动,自发前来送行,说多亏了他,他们才放了心,这里并没有什么盗贼。 在返回边防派出所的途中,雪越下越大,以至于看不清前方道路,无法再继续行走。战士C只好找了一个山洞,暂时避一避。但大雪连续下了两天仍不见停,地上的积雪已厚达一米深。带出来的应急干粮早就吃完了,再这样下去,只能饿死或冻死。 战士C只好在山洞里先找些吃的。他发现洞边的悬崖上有几株菌子。 连续的劳累饥饿让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把这些菌子放在火上烧了烧,便连菌带灰吞下肚。不大一会儿,他出现了幻觉,看到洞外的漫天大雪没了,变成了漫天大火,在火焰的跳动中,甚至看到死去多年的亲人们面带微笑…… 又过了四天,这场大雪才终于停下来,太阳也微微露出了头。边防派出所出动四名官兵,沿途寻找战士C。 在山洞里,一堆黑色的灰烬旁边,战士C侧躺着,身体已经僵硬,眼眶深陷,嘴唇深紫,嘴边尚有白沫,而他的手,似乎在指向边防派出所的方向。 我一直在想孔光辉讲到的这两名战士,有时候我以为战士A应该就是他自己,但更多时候,在我的梦境中,战士C和他长得更像。冬天,我数次穿过雪地,显然,我的族人、战士孔光辉的讲述,让我对于雪有了更加崇敬的念头。父亲说的一点没错,每一个在雪地里逝去的族人,都会托梦给南木萨。 我梦到过这些战士,雪花落在他们身上,轻盈而洁白。孔光辉唱着歌,穿过了每一片雪花: 高高的担当力卡山哟 高高的高黎贡山哟 独龙族人民哟勤劳又善良哟 解放军和我们哟一家亲哟……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