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诗人、散文家,著有散文集、诗集、小说集和报告文学集等各种专著共九十余部。曾数十次在国内外获各种文学奖。2013年获塞尔维亚斯梅德雷沃“金钥匙国际诗歌奖”,2014年获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2019年获罗马尼亚“米哈伊·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奖”。被选为法国欧洲科学、艺术与人文学院院士。作品被翻译成英、法、西班牙、意大利、塞尔维亚、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日、韩、阿拉伯、波斯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发表出版。 手足琴(节选) 赵丽宏 哥哥,你不能死啊 荞麦只觉得头顶上有什么东西轰地爆炸了,他拼着命,放开喉咙大声地喊:“哥哥!哥哥!” 哥哥大麦就在他的面前慢慢地倒下来。他脸色苍白,眼睛里没有了光芒,就像一只突然断了线的牵线木偶,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荞麦觉得,哥哥马上就要死了!或者,哥哥已经死了! 荞麦大声哭喊着:“哥哥!哥哥!” 大麦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仰面朝天,眼睛闭上了,嘴巴却微微张开,那是一个荞麦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这个表情,只有一个指向:死。 大麦的身边,一只煤球炉子烧得正旺,炉子上坐着一个药罐子,罐子里的药汤早已沸腾,盖子噗噗地叫着,水汽中弥漫着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荞麦扑在大麦身上,拼命摇晃着大麦的身体,一遍一遍地喊着:“哥哥,你醒醒!哥哥,你说话啊!” 大麦好像没有听见,依然紧闭着眼睛,微张着嘴,一动也不动。 妈妈从里面的房间踉踉跄跄奔出来,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大麦,第一个动作竟然是开窗。妈妈冲到窗户边上,猛地推开那两扇木质的窗户,外面的冷风呼呼地吹了进来。 大麦被赶来的邻居抬出门去,要送医院。荞麦跟在后面,不停地喊着哥哥。 哥哥仰面朝天被人抬着,两个邻居走得快,脚步很急。妈妈急匆匆地跟在后面。哥哥一直处在昏迷中,两只手在身边晃荡着,像两根折断的树枝,只有树皮还连着树干。 荞麦走在哥哥身边,不时伸手去摸一下哥哥晃荡的手臂。他希望哥哥能像平常一样,一把握住他的手,一用力,疼得他叫起来。可是,哥哥的手臂没有回应,只是随着邻居的脚步在空中来回晃动。 哥哥,你不能死!荞麦一边走,一边擦着不停流出来的眼泪,在心里大声喊着:“哥哥,你不能死啊!” 大麦曾经不止一次对荞麦说,男子汉不能轻易流泪,喜欢流泪的,都是小姑娘。但是此刻,荞麦怎么也无法忍住眼睛里的泪水。 大麦曾经多少次把摔倒在地的荞麦扶起来,每次都会在他的肩膀上拍两下,笑着说:“摔倒没关系,爬起来,继续跑!”可是,这次哥哥却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大麦被送进急诊室。妈妈和荞麦被挡在外面。那扇白色的门,轻轻地关上了,把大麦和荞麦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荞麦看着窗外,蓝色的天空像一片浩瀚的大海,几片白云飘荡在天边,像白色的帆船在海上航行。一群鸽子在天上飞过,从天上传来鸽哨的呼啸声。 荞麦想起哥哥的话:有一天,我要飞上天去,比鸟飞得更高。我会飞到云里去,飞到夜空里,把星星摘下来。 哥哥,你还没飞上天呢,你不能死啊!医生啊,救救我的哥哥吧,让他醒过来! …… 最早的记忆 在朱荞麦的心里,最早的记忆都和哥哥朱大麦有关。 大麦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在很近的地方盯着他看。 那时,荞麦才刚刚开始记事,每天早上醒来,看见的就是哥哥的眼睛。大麦伸出手来,摸摸荞麦的脸,笑了,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早晨的阳光从爬满青藤的老虎窗里射进来,把小小的阁楼照得一片通亮。 “荞麦,你醒啦!”大麦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两下,大声喊道,“起来了,起来了,太阳晒屁股啦!” 大麦自己三下两下快速穿好衣服和裤子,站在床边看着荞麦,催他:“快,自己穿衣服!自己穿!” 荞麦还小,笨手笨脚,怎么也无法把衣服套到身上。大麦开始帮过荞麦,一边帮他穿,一边说:“爸爸说过,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别人帮忙。以后你要自己穿!” 这是荞麦第一次自己穿上衣服,尽管穿得七扭八歪,大麦仍在一边拍手称赞:“荞麦,你真能干,真了不起啊!” 哥哥这么称赞,荞麦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从此,每天早晨荞麦都是自己穿衣服。如果爸爸能看见,他一定也会称赞的。 爸爸是中学体育老师,长得人高马大,跑步飞快,力气也大。星期天,爸爸常常带着两个儿子出去散步,背上驮着大麦,手上抱着荞麦,一直走到外滩,听海关大楼的钟声,看黄浦江里的轮船。爸爸喜欢音乐,经常在收音机里听音乐节目。音乐声一出现,荞麦就会发呆,有时还会随着音乐手舞足蹈。爸爸笑着对妈妈说:“荞麦好像对音乐特别有感觉呢。” 有一次,爸爸得到两张音乐会的门票,是交响乐团演奏俄罗斯交响组曲《天方夜谭》。带谁去呢?妈妈说,你带荞麦去吧,他和你一样,爱听音乐。爸爸带着刚满四岁的荞麦去听音乐会,在音乐厅门口被收票人拦住了。收票人说,这么小的孩子,不懂音乐,会吵闹,影响演出。爸爸说:“你放心,我保证我的孩子不会发出一点儿声音。”荞麦永远不会忘记他一生中听到的这第一场音乐会。台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乐器,竟然能一起合奏出那么好听的声音,太奇妙了。荞麦最感兴趣的,是坐在乐队前排的那些小提琴手,他们一起拉出的琴声,像神奇的烟雾,在灯光里飞旋飘舞。《天方夜谭》是根据阿拉伯神话故事创作的音乐,爸爸怕荞麦分神,在他耳畔轻轻地讲着音乐的意境:听,这是大海的涛声,这是月光照在海面上,这是帆船在海上航行;听,这是王子,王子来了……王子的声音,是一段小提琴独奏,琴声里,荞麦仿佛看到了勇敢的王子正驾着帆船乘风破浪…… 这是荞麦第一次听到小提琴琴声。听完音乐会回家,荞麦对小提琴念念不忘。大麦听见荞麦老是念叨小提琴,就用铅笔在白纸上画了一把小提琴送给他。尽管画得歪歪斜斜,但荞麦很喜欢。妈妈笑着说,这是画饼充饥。荞麦把哥哥送的这块“饼”藏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睡觉前拿出来看看,耳边就会响起神奇的琴声。荞麦听到爸爸对妈妈说,荞麦这孩子,真的喜欢音乐呢,以后有机会让他多听听音乐会。 可是,荞麦再也没有机会跟爸爸去听音乐会了。 就在那场音乐会后不久,爸爸生病去世了。那年,荞麦四岁,大麦九岁。 爸爸是怎么走的,荞麦记不清了。那是一天深夜,爸爸突然发病,救护车开到了弄堂口,爸爸被抬上救护车,妈妈也跟着一起去了。那时,大麦和荞麦都在睡梦中,什么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醒来,家里静悄悄的,爸爸妈妈都不见了。妈妈第一次没有给大麦和荞麦做早饭。快到中午时,妈妈才被爸爸学校里的同事送回家,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一进屋,妈妈就抱着大麦和荞麦,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爸爸走了,他去另一个世界了。” 那时,荞麦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什么叫悲伤。家里没有了爸爸,还有妈妈和哥哥,他没有觉得孤单。荞麦相信,爸爸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大麦每天晚上给荞麦讲故事,每天早晨催荞麦起床,还帮着荞麦学会了自己穿衣服。吃完早饭,大麦背着书包送荞麦去幼儿园,然后自己去上学。每天下午,荞麦从幼儿园出来,大麦总是已经等在门口了。幼儿园里有一个蛮横的小胖子,老是欺负荞麦。大麦知道了,找到那个小胖子,只是跺了跺脚,说了一句话:“以后不许你欺负荞麦!”那小胖子吓得直点头,以后就再也不敢欺负荞麦了。 荞麦拉着大麦的手,走在街道上,走在弄堂里,觉得自己很神气。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荞麦从来没有看到哥哥流过眼泪。大麦说,男子汉的眼泪,是金豆子,不能随便流。有一次下了一天一夜大雨,城市里到处积水,很多地方变成了湖泊。大麦放学后蹚水回家,脚背被躲在水里的碎玻璃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看见了骨头,流了很多血,被人扛回家。旁人都不敢看大麦的伤口,妈妈也心疼得流泪,大麦却面不改色。在荞麦的心里,哥哥是钢铁男子汉,是英雄。 大麦知道爸爸是体育老师,所以他也爱好体育。他常常一个人跑到离家不远的精武体育会去,看大人练武术,自己也跟着偷偷练。 大麦爱看书,古今中外的书都找来看。每天晚上睡觉前,大麦要给荞麦读书。他给荞麦读过《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读过《吹牛大王历险记》《木偶奇遇记》《洋葱头历险记》,还读过《大林和小林》,这些书,都是爸爸送给大麦的。从荞麦三岁开始,一直到他上小学,这些书中的故事每天陪伴着他。大麦读书的声音结结巴巴,但这些结结巴巴的声音,后来都成了让荞麦着迷的美妙回忆。 妈妈看到大麦关心照顾荞麦,看到两个儿子亲热的样子,忧郁的眼神中会掠过几丝欣慰。 爸爸去世后,所有的家务都落在了妈妈身上。妈妈的职业是护士,医院里的工作很忙,她还要抚养照顾两个儿子。她生不出三头六臂,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人默默承担着。每天,天还没亮,妈妈就起床了,她要去菜场买菜。回家时,大麦和荞麦还在睡觉。她要准备好早餐再去上班。一个小小的家,家里却有做不完的事,买菜、做饭、洗碗、打扫房间、洗衣服、洗被单。春夏秋冬,会不断地生出不同的事情,换衣裳、换被褥,等等。妈妈总是想着给大麦和荞麦准备好吃的,她为此花了很多时间,从来不怕麻烦。妈妈会做酒酿、汤圆、蛋糕,会包馄饨、粽子,会腌咸鸭蛋、炒苔条花生,还会做芝麻花生糖。别家孩子能吃到的,妈妈会准备,别家孩子吃不到的,妈妈也总是想方设法找到。过端午,妈妈会包粽子,白米粽、小米粽、肉粽、赤豆粽、红枣粽,还有面粉花生粽。过六一儿童节,妈妈会给兄弟俩穿上新的白衬衫、蓝裤子,还有白球鞋。大麦和荞麦走在弄堂里,人们都会说,这两个小囡,没了爸爸,日子还过得那么好。过中秋,妈妈会自己做月饼,有肉馅,还有豆沙馅。妈妈说,自己做月饼,又好吃,又省钱。过除夕吃年夜饭时,妈妈做了一桌子菜,她在餐桌上多放一副碗筷,还放上一个小酒杯。这个小酒杯,以前是爸爸用来喝酒的。 荞麦看到桌上多了碗筷和酒杯,以为爸爸会回来,开心地大叫:“爸爸要回来啦!爸爸要回来啦!” 妈妈想笑一笑,眼睛里却流出两行泪水。 为了两个儿子,妈妈里里外外地忙着,没有一点儿空闲的时间。荞麦还小,不能帮忙。大麦那时十岁,已经懂事了,他总是想着帮妈妈分担家务,看到妈妈扫地,他会从妈妈手中抢扫帚,看到妈妈洗碗,他也会抢着去洗。大麦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以前爸爸做的事情,他可以帮妈妈来做了。妈妈出门买米、买煤球,大麦起先是跟着去,再后来,就一个人去了。二十斤米、二十斤煤球,大麦可以咬着牙扛回家。有一次,荞麦跟着哥哥一起去买米,哥哥背着一大袋米走进弄堂时,在弄堂口的排骨年糕铺里吃点心的顾客在背后说三道四: “这两个小囡作孽了,家里没大人啦。” “听说他们的父亲死了,年纪轻轻,真短命啊。” “老婆克夫,男人没有福气活。可怜小囡吃苦头。” 大麦听不下去,停住脚步,把肩上的米袋往地上一放,转身走到年糕铺门口,大声喊道:“不许你们说我爸爸妈妈坏话!” 几个嚼舌头的顾客看着面孔涨得通红的大麦,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年糕铺老板娘排骨阿婶从里面走出来,安慰大麦说:“没有人说坏话,他们是夸奖你呢,小小年纪,就帮妈妈做事了。” 国光牌口琴 大麦喜欢自己动手制作航模,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就可以独立完成木制的航模小飞机。阁楼上,有他的工具箱,箱子里有钢丝锯、锉刀、钻子、小榔头、砂纸、胶水、橡皮筋。荞麦非常佩服哥哥,他的手真灵巧啊,他看着图纸,一丝不苟,细心地琢磨着每一个零件,再把它们一个一个安装在一起,让飞机慢慢完整起来。荞麦在旁边看着,他也想动手帮忙,但是大麦不让他碰航模飞机,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只能看,不能动!” 屋顶就是航模的试飞场。试飞可不能在晚上,晚上飞机飞出去就找不到了。试飞的时间总是选在星期天的下午,那时候,妈妈大都会外出。大麦带着荞麦爬出老虎窗,站在屋顶上,举行航模的飞行试验。从最简单的硬纸板小飞机、用橡皮筋弹射的木头战斗机,到后来做成的有螺旋桨的双层机翼运输机,飞机在屋顶上栽过跟头,但最后总是会飞起来,在起伏的屋顶上空飞翔。荞麦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看着在天上飞翔的航模飞机拍手欢呼了。 荞麦迷恋音乐,也爱唱歌,嘴里常常哼自编的小曲。大麦发现,收音机里一放音乐,不管是唱歌还是器乐,不管是中国歌还是外国曲子,荞麦都会呆呆地愣在那里听得聚精会神。听过的曲子,他随口就可以哼出几段来。大麦问荞麦,你怎么一听就记住了?荞麦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我就是喜欢听,听过了就不会忘记。坐在屋顶上听到花园洋房里传来的小提琴声,他也会记住琴声的旋律,可以随口哼出来。大麦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那些曲子,他听十遍都记不住,荞麦怎么听一两遍就能唱出来。 大麦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妈妈,妈妈点点头,没说话。她想起了那次丈夫带荞麦去听音乐会回来后说的话。这样的回忆,让她伤心。 一天吃晚饭时,收音机里放了外国民歌《小杜鹃》,前面一段歌词很简单,旋律很活泼:“小杜鹃叫咕咕,少年把新娘挑,看你鼻孔朝天,永远也挑不着。”接下来,是一段模仿杜鹃叫声的歌唱,旋律很复杂:“咕咕,咕咕,啊恰乌恰,噢的里的噢的里的杜纳噢的里的噢纳乌恰……”荞麦呆呆地听着,脸上带着微笑,看得出,他喜欢这首歌。收音机里的音乐节目结束了,大麦问荞麦:“刚才收音机里唱什么歌?”荞麦不假思索地唱起来,居然很完整地唱出了这首歌,最后模仿杜鹃叫声的那一段,他竟然也能唱:“咕咕,咕咕,啊恰乌恰,噢的里的噢的里的杜纳噢的里的噢纳乌恰……” 妈妈听见了荞麦的歌唱,很吃惊。才读二年级的儿子,对音乐如此敏感,好像有特异功能呢。她从箱子里找出一支口琴,这是一支国光牌口琴,她上中学时吹过,已经在箱子里放了很多年,非常旧了。 妈妈用手绢仔细擦拭了口琴,试着吹了几下,口琴的声音有点儿发涩,但还能吹出旋律。妈妈把口琴送给荞麦,荞麦高兴得跳起来。这是荞麦平生第一次接触乐器。妈妈只是简单地向荞麦讲了一下吹奏口琴的方法,荞麦一个人闷头试了一会儿,很快就断断续续地吹成了曲子。晚上睡觉前,荞麦在阁楼上吹出了《小杜鹃》的旋律。吹完《小杜鹃》,荞麦又吹出了《春江花月夜》《喜洋洋》,这都是他在收音机中听到后记在心里的旋律。 哥哥听着荞麦用口琴吹出动听的曲子,无法抑制惊喜,他拍着手喊道:“嗨,我的小阿弟,你是天才啊!” 那支国光牌旧口琴,成了荞麦心爱的玩具。他成天捧着口琴,吹出各种各样的曲调。可是,那支口琴太旧了,有几个音已经吹不出来,所以吹出来的曲子,常常不是断断续续,就是感觉走了调。一天晚上,荞麦在阁楼上吹口琴,那几个吹不出的音,让他无法把曲子吹得完整。吹着吹着,荞麦停了下来,把口琴随手一扔,嚷道:“破口琴,老口琴,没劲没劲!”说罢,气呼呼地转身对着墙壁,闷头睡觉了。 口琴被扔在老虎窗前的桌子上,大麦拿起口琴,前前后后看了一下,看不出什么名堂。荞麦吹的曲子,大麦虽然叫不出曲名,但大多听到过。他也听出来,有些曲子荞麦吹不好,不是吹奏技巧的问题,而是口琴坏了。 大麦搬出他的小工具箱,拿出一个小螺丝刀,旋开口琴两头的螺丝,拆下两块黄铜盖板,仔细研究了口琴的构造和发声的原理。他发现,口琴簧板上的发音簧片上生出了绿色的铜锈,有的簧片扭曲了,还有几根断了。大麦觉得可以自己动手把口琴修理一下。他检视了一下工具箱里制作航模的各种工具,把可以用的都找出来,整整齐齐排列在桌子上。 荞麦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哥哥不在床上,阁楼里灯还亮着。他看了看老虎窗,窗户关着。再往下看,只见大麦正坐在桌子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的一堆东西。荞麦爬起来一看,发现口琴已被哥哥拆成一堆碎片,急了,大声喊道:“你干吗?你把口琴拆散啦!” “别着急,我在修你的老口琴。” “你不会吹口琴,怎么会修口琴呢?”荞麦很怀疑,他不相信哥哥会修口琴。哥哥会做航模,但口琴和航模完全是两回事。荞麦认为,只有会吹口琴的人才有可能修好口琴。 大麦让荞麦坐在他身边,把拆开的口琴给荞麦看。他指着簧板上的一个个簧片,把口琴发声的原理告诉荞麦,让他明白这支口琴为什么会吹不出几个音。 “我试着修修看,也许能修好呢。”大麦说着,用螺丝刀旋开了固定簧板的小螺丝,两块簧板上的每一个发音簧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用小钳子小心翼翼地校正簧片的位置。 “这些就是躲在口琴里的病人。把它们治好,口琴就得救了。” 妈妈听到阁楼上有声音,走了上来。她反对儿子太晚睡觉。走上阁楼,妈妈发现大麦把口琴拆得七零八落,有点儿生气。 “你这是干吗?不睡觉,和口琴过不去。口琴被你拆成这样,还能用吗?”妈妈的声音中充满了责怪。她伸出手,想收拾桌子上散乱的口琴部件。 大麦起身挡住妈妈的手,他抬起头,很认真地说:“你别碰!我在修口琴。” “修口琴?你别瞎折腾,浪费时间。这支口琴,你爸爸也修过,没有修好,你怎么会修?”妈妈也不相信大麦有能力修口琴。 “我研究了口琴的构造,知道为什么有的声音吹不出来,我试试看,也许能修好的。”大麦的态度很冷静,并没有因妈妈责怪他而生气。 “哥哥聪明,哥哥的手灵巧,他会把口琴修好的!”荞麦看着大麦不慌不忙的样子,也改变了态度。他相信,能制作那么精致航模的哥哥,一定可以修好口琴! 妈妈没有再多说,转身下楼了,临走,关照大麦早点儿睡。 荞麦挨着哥哥坐在桌前,想帮忙,大麦把他往床上一推,说:“你别帮忙,越帮越忙。快睡吧!能不能修好,明天早晨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老虎窗里射进晨曦的亮光时,荞麦醒了,他发现哥哥还在身边睡着。荞麦起身看床边的桌子,那支已经被安装好的口琴,安安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正在晨曦的照耀下闪着光芒。 荞麦站起来,跨过大麦的身体,坐在床沿上,拿起口琴轻轻地吹了起来。 口琴的声音明显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透明、清亮,再也没有那种涩哑的感觉,那几个吹不出来的音,也能发声了。荞麦无法抑制心里的惊喜,忍不住大声吹起《小杜鹃》。 大麦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眼睛,见荞麦正在摇头晃脑地吹口琴,不禁笑了起来。 妈妈在楼下准备早饭,也听到了阁楼上传来的口琴声。荞麦吹的《小杜鹃》,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吹得那么流畅、那么好听。妈妈也笑了。 屋顶上的世界 荞麦的家不大,石库门里弄二楼的一间前楼,外加一个阁楼。厨房、晒台、卫生间,都是和邻居合用的。前楼是家里的客厅和餐厅,也是妈妈的卧室。荞麦和哥哥晚上就睡在阁楼上。阁楼不大,搭了一张床,还有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面,有一扇老虎窗。这扇爬满青藤的老虎窗,是一个令人神往的窗口,可以通向一个神秘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大麦的世界,也是让荞麦向往的世界。 阁楼上的老虎窗是两扇木格窗,窗外的屋顶长满了爬山虎。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可以看到茂密的绿叶在窗前晃动。老虎窗离地面很高,要爬到桌子上才能打开窗户。从老虎窗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屋顶,像黑压压的群山,在前方绵延起伏。 荞麦六岁前,从来没有爬到老虎窗外面去过。晚上睡觉前,大麦给他读书讲故事时,总是要先爬上桌子,把老虎窗关好。 大麦说:“窗子不关上,外面会有人偷听的。” 荞麦问:“谁会来偷听呢?会是小鬼吗?” 大麦笑了:“哪里来的小鬼,外面有老鼠,有壁虎,还有蝙蝠呢。” “老鼠和蝙蝠偷听到了,会怎么样呢?”荞麦爱提问,大麦总是给他回答。 “老鼠和蝙蝠听到我们的故事,它们就会进来,就会睡到你床上,和你一起听。你喜欢它们来吗?” 当然不喜欢!老鼠和蝙蝠都是荞麦讨厌的东西。 有时,大麦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荞麦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但他刚睡着,马上又醒了,因为哥哥的故事还没讲完,他舍不得睡着,还想继续听,硬是睁开了眼睛。 一天晚上,大麦为荞麦读《木偶奇遇记》,荞麦实在太困倦,睡着了,但他马上又睁开了眼睛。《木偶奇遇记》放在枕头上,哥哥却不见了。荞麦发现,刚才关上的窗户又打开了,两扇窗户都开着,窗外的藤蔓飘了进来。 荞麦有点儿害怕了,大声喊哥哥。 “别喊啊,我在这里!”从老虎窗外面传来了大麦的声音。 荞麦一骨碌坐起来,爬到桌子上,从开着的窗户往外看。他看见的是大麦的背影,他坐在老虎窗外面的屋顶上,正抬头看天呢。 一个人爬出老虎窗,坐在屋顶上看星空,这是大麦的秘密。荞麦发现这个秘密后,哥哥也把他带到了屋顶上。 “不要告诉妈妈我们爬出窗户去了。”大麦叮嘱荞麦。 “为什么不能告诉妈妈呢?”荞麦问。 “她会为我们担心的。” “担心什么呢?”荞麦又问。 “她担心小孩爬屋顶危险,担心我们摔下去。”大麦看着荞麦,表情有点儿严肃,“记住,你跟我爬到屋顶上来,只能坐着看,不能乱跑!” 晚上爬出老虎窗到屋顶上去,成为兄弟俩的秘密。 老虎窗外的屋顶,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站在老虎窗背后的屋脊上,感觉就像是登上了大山的峰巅。抬头望,头上是浩瀚的星空。在街上,在弄堂里,如果抬头看,只能看见一条条狭窄的天空,这狭窄的天空,还常常被树枝和晾衣竿遮挡着,几乎看不见星星。而在这里,天上的星星那么多、那么密,这就叫繁星满天。而屋顶上的地面就是瓦片,瓦片接着瓦片,一直到看不见的远方。如果天上有月亮,月光照在瓦片上,闪亮的瓦片就像水面的涟漪,一片片、一层层、一圈圈地延伸出去,屋顶就变成了浪涛起伏、波光粼粼的海面。 荞麦小的时候,只是坐在老虎窗前看大麦在屋顶上走。一到屋顶上,大麦就变了一个人,他的脚步变得轻盈,目光也变得机警。他在屋顶上快步跑着,却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他的脚只是在瓦片上点一下,马上又踏到另一块瓦片上。大麦告诉荞麦,他这是在练轻功。脚步稍微重一点儿,脚下的瓦片就会被踩得哗啦哗啦响,好像随时都会碎裂。瓦片下面是邻居的房间,如果发出响声,会有人出来管的。谁也不会喜欢自己的屋顶被人踩。可是大麦的脚步轻盈得像一只猫,他在瓦片上跳来跳去,瓦片却总是很安静。 荞麦大了一点儿,就想跟着哥哥满屋顶走了。他学着大麦的样子,蹑手蹑脚,可还是会把瓦片踩出响动来。大麦说:“不行,你发出声音了,不许乱走!”荞麦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哥哥后面,时间久了,也练出了一点儿轻功,踩在瓦片上的脚步,逐渐轻盈起来。 屋顶上不是荒凉寂寞的世界。瓦片和瓦片之间会长出淡绿色的瓦松,这是一些奇怪的植物,不知道哪里来的种子,也不知道怎么会长出来。它们就像一根根毛茸茸的绿尾巴,在风中摇动。在瓦片的缝隙里,大麦还发现过麻雀窝。麻雀很聪明,它们的窝在窄小的缝隙里,它们可以安全自由地进进出出。路过的野猫发现了麻雀窝,却只能蹲在外面看看,没办法进去。麻雀窝没有固定的地点,不知道它们为什么经常换地方住。有一只黑色的野猫,常常在屋顶上出没,它跑得飞快,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总是在荞麦的面前一闪而过。荞麦想仔细看看它,却从来没有机会接近它。 屋顶上还有秘密机关呢。一次,荞麦跟在哥哥后面上屋顶,他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眼睛盯着脚下的瓦片,唯恐踩出声响。抬起头来时,发现不见了哥哥的人影。荞麦急了,往前走几步,再往后看看,仍找不到哥哥。“哥哥,你在哪里?”荞麦忍不住大喊起来。喊了两声,依然不见哥哥的人影。荞麦真的慌了,坐在屋顶上,抱着脑袋哭起来。这时,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大麦的呼唤:“来啊,来啊,我在这里!”荞麦循着哥哥的声音走到屋脊尽头,发现了哥哥的藏身之处。屋脊连接着一座大楼的高墙,高墙是水泥的,在水泥墙和屋脊的接合处,有一个凹进去的壁洞,大麦就躲在那个壁洞里。壁洞很深,能容得下一个人,可以遮风避雨。壁洞口,有一块铁板盖着,很难被发现,即使在屋顶上也看不见。 “如果躲在这里,谁也找不到!”大麦诡秘地笑着,这又成了一个只有他们哥俩知道的秘密。 这条弄堂名字叫福庆里,弄堂里的房子,每个门牌号都是隔开的,互相走不通。可是在屋顶上却不一样,屋顶连成一片,只是起起伏伏而已。在屋顶上,可以从一个门牌号走到另一个门牌号,虽然无法看到下面的房间,但可以看到每个门牌号楼顶的晒台,也可以一直走到弄堂最深处人家的屋顶上。 这条弄堂里的房子,大都是同样的石库门二层楼房,只有两户人家与众不同。弄堂口,有一间小木屋,这是一户人家,也是一个卖排骨年糕的点心铺;弄堂尾,有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这两家在屋顶上都能看到。 弄堂口那栋小木屋离得近,在屋顶上俯瞰,能看到在排骨年糕铺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还能闻到从那里飘出来的香味。 在屋顶上走到头,从大楼的高墙旁往下看,就是弄堂尽头那幢有着红色屋顶的花园洋房。晚上看不清,只能看见一片树荫,还有从树荫中透出的点点灯光。但是,经常有美妙的声音从花园洋房里传出来,是小提琴的声音。有时,还会有钢琴和小提琴的合奏。 每次听到琴声,荞麦就像掉了魂,他会坐在屋顶上屏息谛听,捕捉晚风中飘来的每一个音符。见荞麦喜欢听,大麦也会坐下来陪着他一起听,一直到琴声消失。 “哪一天,我也能拉小提琴呢?”荞麦坐在屋顶上自言自语。 大麦看着荞麦,眼神有点儿惘然。 小木屋和花园洋房 弄堂口的那栋小木屋,吸引着来来往往的人。那是福庆里排骨年糕铺,是一间活动的木房子。木房子下面有轮子,却不是车,没有动力,不能驾驶,只能被人推着慢慢移动。那些轮子包着铁箍,转动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木房子晚上停在福庆里弄堂口的一小片空地上,排骨年糕铺要营业时,木房子就被嘎吱嘎吱地推出弄堂。木房子推到哪里,排骨年糕铺就在哪里开张。 排骨年糕铺开张做生意的情景,大麦和荞麦很熟悉,他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 木房子的窗栏板打开,窗台上的搁板翻下来,年糕铺就开张了。炉子从木屋里搬出来,炉火熊熊,油烟缭绕,香气扑鼻,大铁锅里翻动着各种各样美味的食物。很快,红烧大排骨、糖醋小排骨、熏鱼、素鸡、兰花豆腐干就长长一溜摆放在窗台搁板上了,那是铺子的柜台兼餐桌。被油煎得又软又香的年糕,浇上香喷喷的酱汁,再盖上红烧排骨、配上兰花豆腐干,那是多么诱人的美餐。排骨年糕铺的顾客,有马路上来往的行人,也有弄堂里的居民。他们有的坐在柜台前吃,有的买了装在饭盒里带回家去。 年糕铺子里的一家人,就住在这间可以移动的木房子里。这一家子人可不少,年糕铺的老板和老板娘,孩子们叫他们排骨阿叔和排骨阿婶。他们家里有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的绰号依次叫大排骨、中排骨和小排骨。弄堂里的人都这么叫他们,来买排骨年糕的人也这样叫他们。还有一个小女孩,长得又瘦又小,就像拇指姑娘。他们家里叫她七妹。听说排骨阿叔家本来有七个孩子,生病死了三个,最后一个女孩活下来了,所以叫七妹。大排骨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退学做了店里的伙计,已经在铺子里干了很多年,是排骨阿叔熟练的帮手了。中排骨本来和大麦是小学同学,读到六年级,没去考初中,也到店里帮忙干活儿了。大排骨和中排骨在铺子里从早到晚帮着爸爸妈妈干活儿,大排骨生炉子、切年糕、帮厨、收钱,中排骨洗菜、洗碗碟,还管送外卖。荞麦好几次看见中排骨提着一只长方形竹编篮子在路上匆匆忙忙地走。小排骨和荞麦是同班同学,每天上学放学,两个人经常同路。小排骨长得瘦小,却很机灵。荞麦读书成绩好,经常被老师表扬,小排骨佩服荞麦,经常跟着他。荞麦问过小排骨,以后是不是也到年糕铺做伙计。小排骨说,我想读书,我爸爸说了,家里最小的两个,我和七妹,长大了不做年糕铺伙计,要去读书。 七妹尽管长得矮小,身体有点儿病病歪歪,走路也不稳,但性格却很活泼,爱笑,还爱唱歌。她小的时候,几个哥哥经常轮流抱着她,逗她笑,哄她玩。弄堂里的人都夸奖年糕铺里的这几个孩子。 大麦和荞麦从年糕铺门口经过时,感觉有点儿不一样。大麦觉得年糕铺里纷乱嘈杂,总要加快脚步走过去。荞麦却喜欢年糕铺里的气氛,那里不仅有香味飘出来,里面传出的声音,锅勺碗碟的撞击声、顾客的喧哗声和排骨阿婶的说话声,荞麦也觉得悦耳。他对大麦说:“这里的声音有点儿像音乐会的合唱呢!”大麦不以为然,觉得荞麦是在说笑话。 有一次,荞麦和大麦从年糕铺门口走过,小排骨正扶着七妹练走路。七妹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咿咿呀呀唱歌,她的声音细声细气,唱不成调,听起来有点儿滑稽。七妹看到荞麦大麦走过去,大喊:“喂,荞麦大麦哥哥,你们过来,你们过来啊!” 荞麦不知七妹有什么事,走过去问:“叫我们干吗?” “我听见你在楼上吹口琴,很好听。”七妹抬起头,仰望着荞麦,笑嘻嘻地说,“荞麦哥哥,你能吹给我听听吗?” 荞麦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从来没有在外面吹过口琴,身边也没带着口琴。他看看大麦,大麦说:“好啊!你们等等,我去帮荞麦拿口琴。” 大麦奔上楼去拿了口琴交给荞麦。荞麦站在小木屋门口,吹了一曲《小杜鹃》。开始时荞麦有点儿紧张,吹到后来他就忘记了周围的人,沉醉在自己吹奏出来的琴声中。荞麦吹口琴时,大排骨和中排骨过来了,排骨阿婶站在铺子门口,也笑着在听。七妹开心地拍着手,瘦削的小脸笑成一朵花。 “荞麦哥哥,你吹的歌我不会唱。你吹一首我会唱的歌好吗?”七妹拍过手,又央求道。 “你会唱什么歌呢?”荞麦问。 “我会唱《歌唱二小放牛郎》!”七妹说罢,轻声唱起来,“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荞麦熟悉这首歌,歌里唱的是抗日小英雄王二小,旋律有些悲伤。他追着七妹的歌声,吹出了优美的旋律。 七妹的歌声越唱越轻,最后没有了声音,只有荞麦的口琴声还在继续回荡。七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七妹唱得真好!”大麦夸奖七妹,七妹却不再作声。 荞麦和大麦离开小木屋回家时,排骨阿婶连连道谢,她说:“你们到铺子里来吃年糕啊!” 有人说,福庆里值得看看的风景,是一头一尾。头上的风景,就是这间有轮子的木屋。这个活动的排骨年糕铺,是人人都能看见的风景。弄尾的风景,就有点儿神秘了。弄堂走到底,可以看见一扇铁门,铁门里,藏着一幢样子完全不同的楼房。这是一幢二层楼的小洋房,被一道黑色的竹篱笆围着,竹篱笆里面,有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的情形看不清楚,但有几棵树从篱笆上冒出头来,一棵樟树,一棵厚朴树,还有一棵广玉兰树。小洋房就坐落在树丛里,从铁门外面看,只能看到被绿树枝叶掩映的小洋房屋顶,那是一片红色的屋顶。小洋房里住的人,也有点儿神秘。主人是一个姓林的大学教授,到底教什么却没有人说得清楚。而且,很少有人看到这位教授的模样。按理,从弄堂口走到小洋房,要穿过长长的弄堂,走进走出,总会被人看到,但是这位教授就是难得露面。小洋房里的其他人,弄堂里的人常常能看到。林师母,一个样子文静优雅、待人和蔼的家庭妇女,还有她的女儿丝琪,一个爱穿花裙子的小姑娘,进出弄堂总是一溜小跑,就像一朵云彩从弄堂里飘过。 丝琪和荞麦也在同一所小学读书,他们都是三年级,但不在同一个班里。丝琪在学校里很活跃,她是少先队大队委员,手臂上戴着三条杠的标志,引人注目。学校里有个合唱团,丝琪是合唱团里领唱的队员。荞麦看过合唱团的表演,合唱团的同学一色的白衬衫红领巾,男生蓝裤子,女生红裙子,唱歌时,那一片白色、蓝色和红色随着歌声飘动。他们的歌声仿佛是从天上飘下来的。荞麦虽然向往合唱团,但觉得那是很遥远的景象。荞麦和丝琪从来没有说过话,有时上学同路,丝琪总是小跑着超过他,像一阵轻风从身边飘过。轻风中带着淡淡的香气,荞麦喜欢闻这香气。 荞麦听弄堂里的人说过,小洋房和年糕铺,一个天,一个地。地,看得见,天,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 谁敢欺负我弟弟 荞麦吹口琴,总是在自己的小阁楼上,他的听众除了大麦就是妈妈。那次在小木屋门口为七妹吹奏,还是荞麦第一次当众表演呢。 荞麦会吹口琴,学校里没人知道。小排骨求荞麦说,你上学时带上口琴吧。荞麦不愿意,他不想在同学们面前炫耀自己。小排骨说,下课时,可以到操场的树林里去吹啊,那里没有人。荞麦心动了,那片树林在学校的围墙边上,很幽静,荞麦在那里捉过皮虫。 那天出门上学前,大麦看到荞麦把口琴放进了书包,就问了一句:“你要去吹给同学听吗?” “是小排骨想听我吹,下课时,我们到学校的树林里去吹。” “好啊,你也可以吹给别的同学听听嘛。”大麦说。 早晨去上学,大麦和荞麦总是一起出门,经过排骨年糕铺,走出福庆里往右拐,走到第一个路口,哥俩分手。荞麦往南,经过一个小菜场,再走两百米就是他上的小学;大麦往北,要走很多路去中学。 经过排骨年糕铺时,正好小排骨的脑袋从木屋里探出来,他看到荞麦,高兴地拍着手喊:“荞麦,等等我,我们一起走!” 荞麦在弄堂口停下来。大麦说:“你等他吧,我先走了。” 荞麦站在弄堂口,只见丝琪背着书包从弄堂里走出来。她看到荞麦,笑着点了点头,从荞麦身边走过去了。荞麦闻到了风中飘来的淡淡的香味。丝琪突然回过头,问了一句:“嗨,你不去上学吗?” 荞麦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他还没回话,丝琪已经走远了。 等了一会儿,小排骨才走出木屋,他头发蓬乱,一副没睡醒的隔夜面孔。 荞麦从书包里掏出口琴,在小排骨眼前晃了一下。 “好啊!等会儿听你吹!”小排骨拍了一下手,笑着说。 下课时,荞麦把口琴放在裤兜里,向操场走去。小排骨在后面跟着。操场上,有几个女孩在跳绳。荞麦看到了丝琪,她也在跳绳的女孩中间。 荞麦走到操场的围墙边,坐在一棵大杨树下,吹起了口琴。 围墙外,是一条马路。围墙是镂空的铁栅栏,从马路上能看到操场里面。有几个人从围墙边经过,听到口琴声,停了下来。 荞麦吹了《小杜鹃》,又吹《喜洋洋》。在操场上跳绳的女孩们也听到了口琴声,丝琪离开跳绳的同学,走了过来。 荞麦看到丝琪走过来,不好意思再吹,停了下来。 丝琪走到荞麦面前,很大方地说:“朱荞麦,你吹得不错啊!你刚才吹的《小杜鹃》,我会唱的。” 荞麦没想到,丝琪知道他名字。他看着丝琪含笑的脸,有点儿害羞地问:“你还会唱什么?” “我还会唱很多歌呢,只怕你不会唱。”丝琪顽皮地笑着说。 “你说说看,还会唱什么歌。” 丝琪想了想,说:“《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你听过吗?” 荞麦听过这首歌,他很喜欢这首旋律优美但有点儿伤心的歌。月亮躲在像白莲花一样的云朵里,妈妈在晚风中讲悲伤的故事。听这首歌时,他会想到妈妈,想到去世的爸爸,想到妈妈想爸爸时暗自流泪的样子。荞麦没有回答丝琪的话,拿起口琴就缓缓地吹出了《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的旋律。荞麦觉得琴声就是他悲伤时心里想说却说不出的话。 “你吹得真好!”丝琪微笑着,又问了一句,“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是我哥哥把口琴修好了。” “你哥哥?修口琴?”丝琪听不懂,觉得荞麦答非所问。 “他哥哥是大麦,会做航模,很厉害呢。”小排骨一直没机会说话,这才插了一句。 丝琪还想问什么,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起来了,三个人赶紧向教室奔去。 围墙外面传来一声尖厉的口哨声,荞麦回头看,只见墙外站着几个人,对着操场在挥手。荞麦走到教学楼门口时,又听见了长长的一阵口哨声。 中午放学时,荞麦和小排骨一起回家。后面有一群女孩,丝琪也在里面。丝琪看到荞麦,从后面追了上来。 经过小菜场时,从里面出来三个人,站在人行道上,挡住了荞麦。 “喂,小赤佬,你停下来!”为首的一个大个子,样子很凶,发黄的头发留得很长,长长的脸上长满黑色的痘痘。 “啊呀,这是黄毛!不能惹他!”小排骨用胳膊肘推推荞麦,语气很紧张,“快逃,不能惹他!” 小排骨知道黄毛,他是这一带很出名的混混,整天游手好闲,常常捣蛋闹事,欺负小孩子。孩子们怕他,很多大人也躲着他。 荞麦没听说过什么黄毛,不认识的人,凭什么拦住他。他只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停下来,小东西!”黄毛一步跨到人行道中间,张开手臂,挡在了荞麦面前,“叫你停下来,你耳朵聋啦?” “我不认识你,为啥要停下来?”荞麦拨开黄毛的手臂,想继续往前走。 黄毛伸手揪住荞麦的领子,用力往上一提,几乎要把荞麦从地上拎起来。荞麦无法挣脱,被黄毛揪着领子拖进了小菜场。 “你想干什么?”荞麦一边挣扎一边问。 “小赤佬,别逃嘛!”黄毛嘿嘿笑了一声,“我刚才听到你吹口琴了,吹得很好听啊!” 荞麦听黄毛说到口琴,下意识地捂住书包。 “你把口琴拿出来,吹给我听听吧!”黄毛嘿嘿笑着,把那张长脸凑过来,贴近荞麦的脸。 荞麦只觉得一阵恶心,他扭过头,转身就要往外走。这时,跟黄毛一起来的两个人拦在了菜场门口,挡住了荞麦的去路。 黄毛走上来,抢过荞麦的书包,从里面找到了那支口琴。他把书包扔在地上,把口琴往空中一抛,口琴翻了几个跟斗,又被他接在手里。他把口琴塞到嘴里,鼓起腮帮用力吹起来,口琴发出一阵阵混乱的声音。 荞麦气坏了,冲上去要抢回自己的口琴。黄毛退后一步,把口琴晃动了几下,递到荞麦面前。 “小赤佬,你吹一首曲子,吹给老阿哥听听!”黄毛拍拍荞麦的头,大声下命令,“吹完就放你走。” 荞麦接过被弄脏的口琴,一边用袖子用力擦着,一边愤怒地说:“你做梦!我为什么要吹给你听?” 小排骨从地上捡起书包,交给荞麦。荞麦正要把口琴放进书包,黄毛扑过来又把口琴抢过去。荞麦想争夺,黄毛用力一推,荞麦跌倒在地。 “强盗!还给我!”荞麦大声喊着,向黄毛扑过去。黄毛把口琴放在身后,狞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阵恶骂:“小赤佬,小瘪三,敢骂我强盗,今朝要叫你晓得老阿哥的厉害!”说着,抡起巴掌重重打在荞麦的脸上。 荞麦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这样打过,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屈辱。他感觉脸上发烫,热辣辣的眼泪直往外涌。他不知用什么方法表达自己的愤怒,只是不停地喊着:“流氓!强盗!流氓!强盗!” 黄毛指挥另外两个人把荞麦摁在地上:“我叫你骂!今天我要打死你!” “住手!为什么打人?” 在旁边围观的孩子中,爆出一声喊叫,是丝琪。她冲到荞麦面前,想把黄毛推开,黄毛一撩胳膊,把丝琪推出去好远,差点儿跌倒在地。这时,只见小排骨钻出人群,飞快地跑开了。 小排骨是想赶回家里叫人来救荞麦,跑到路口,正好遇到迎面走来的大麦。小排骨一把拉住大麦的手,结结巴巴地喊着:“快!快去救荞麦!” “荞麦怎么啦?”大麦问。 “黄毛在打荞麦!”小排骨拉着大麦往小菜场走,“黄毛要抢荞麦的口琴……” 大麦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往小菜场飞奔过去。小排骨没有跟着大麦,他继续往家里跑。 小菜场里,黄毛还在大施淫威,他一边挥舞着口琴,一边用脚踢躺在地上的荞麦。 这时,大麦从人群中冲出来,大喊:“谁敢欺负我弟弟!”他像一只愤怒的小狮子,奋力扑向黄毛。 黄毛还没转过神,大麦已经扑到他面前,一头撞在他胸口上。黄毛被撞得站立不稳,啊呀叫了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大麦一把把荞麦从地上拉起来,察看着荞麦脸上的伤痕。荞麦看见大麦,叫了一声哥哥,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黄毛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撞倒他的是个少年,觉得丢了面子,大声号叫着从背后扑向大麦。 大麦回过身来,迎着黄毛,毫不畏惧。眼看黄毛的拳头要抡到大麦脸上,只见大麦敏捷地一低头,黄毛的拳头抡空,身体失去平衡,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又跌倒。黄毛连续对大麦打了几拳,都被大麦躲过了。大麦在精武体育会学到的身手,此刻用上了。 “你是谁?”黄毛没打到大麦,火冒三丈,“关你什么事!” “你打我弟弟,凭什么?”大麦挡在荞麦前面,厉声责问。 “我打他怎么啦?他敢骂我,该打!”黄毛尽管狼狈地摔了一跤,但仍然一脸霸气,根本不把大麦放在眼里。 “他抢了我的口琴!”荞麦大声说,“他是强盗!” 大麦看见黄毛手中的口琴,突然一伸手,以极快的速度夺下口琴,转身交给荞麦。黄毛恶狠狠地向大麦扑过来,大麦一侧身,黄毛扑了个空。大麦伸出一只脚绊了他一下,两手顺势在他背后一推,黄毛重重地摔了个嘴啃泥。 黄毛在地上扭动了几下,嘴里喊着:“小赤佬,你今天要倒霉了!”一边说,一边伸手从裤袋掏着。手拿出来时寒光一闪,是一把小刀。还没容他做动作,大麦伸出脚,用力向下一蹬,踩在黄毛的手腕上。黄毛痛得啊呀一声,松开了握刀的手,小刀滑落在一边。大麦俯身拾起地上的小刀,用力一甩,小刀落在菜场大棚的屋顶上。 黄毛挣扎着想爬起来,大麦突然跪下身子,用两只手抓住黄毛那只握过刀的手,膝盖趁势从背后抵住他的手腕,黄毛无法挣脱,脸对着水泥地,疼得哇哇乱叫。他歪着脸,大声呼叫他的两个同伙:“快,你们上来揍他啊!” 但是那两个同伙却无法动弹了,有两个疾步奔过来的人制伏了他们。这两个赶来救援的人,是大排骨和中排骨。小排骨奔回家讨救兵,把两个哥哥叫来了。大排骨和中排骨身强力壮,黄毛的那两个同伙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乖乖地站在一边。 小排骨想拉着荞麦走出小菜场,荞麦却站着不走,他怎么能不管哥哥呢,哥哥还被黄毛纠缠着。丝琪走过来,七妹也来了。 黄毛在地上拼命挣扎着,但却无法从大麦有力的膝盖下挣脱。黄毛还想骂人,但骂不到半句,就把粗话咽了回去,因为手腕被大麦压得太疼了。 “以后不许你再欺负我弟弟!”大麦低声吼着,“你要向我弟弟道歉!” 黄毛嘴里哎哟哎哟喊着,不接大麦的话茬儿。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中学生这样压着,太没有面子了。 “你道不道歉?”大麦又在膝盖上用了一下力。 “哎哟哎哟!”黄毛喘了几声,口气软下来,“你弟弟口琴吹得好听,我就是想听他吹一曲嘛……” “你是强盗,还打人!我为什么要吹给你听?”荞麦在一边大喊。 “快道歉!”丝琪和小排骨在喊。 “道歉道歉!”七妹也用她细细的声音喊。 黄毛终于服软了,连声求饶:“好了好了,算你狠,算你狠!” “快,道歉!” “好,好……我……我道歉。”黄毛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趴在地上无法回头,也没有脸回头。他不想让一帮小孩看到自己的狼狈相。 大麦放开黄毛,站起身,和荞麦站在一起,看着黄毛从地上爬起来。黄毛拍了拍衣裳,揉着手腕,眼睛瞪着大麦,又露出了凶光。 这时,大排骨走过来,拍拍黄毛的肩膀说:“好了,到此为止吧。以后别再欺负小孩了,再欺负小孩,你还要吃苦头。” 黄毛瞄了大排骨一眼,没作声。大排骨的年龄和黄毛差不多,但他从小干活儿锻炼,比黄毛结实多了。 黄毛和两个同伙灰溜溜地走了。不过,黄毛的声音还是隔街传过来:“小赤佬,你们等着,勿要得意,会叫你们好看的!” 地和天 大麦、荞麦、丝琪、七妹、年糕铺排骨三兄弟,一行七个人,一起走回福庆里。 一路上,大麦察看着荞麦的脸,黄毛打的两巴掌,在荞麦的脸上留下了红印。大麦问荞麦痛不痛,荞麦用手摸了摸脸,笑着说:“不痛了,看到黄毛刚才的狼狈相,怎么还会痛!” “以后放学回家,还是要小心,黄毛可能会来报复的。”大麦挽着荞麦的手,想了想,说,“明天中午放学后,你在校门口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荞麦看着大麦,心里不知有多骄傲。有这样的哥哥,多么好!他心里一遍遍回响着哥哥的声音:“谁敢欺负我弟弟!” 丝琪走在荞麦身边,悄悄对荞麦说:“你哥哥真厉害,我开始还担心他也会被黄毛欺负呢。” “黄毛平时多横啊,大家都怕他。今天他吃瘪啦!”小排骨也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挺着胸,好像是自己打了胜仗。 丝琪笑着对小排骨说:“刚才看到你跑了,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小鬼,逃跑了。” “小哥哥不是胆小鬼!”走在前面的七妹回过头来,用细细的声音喊了一句。 “当然不是胆小鬼!”大麦拍拍小排骨的肩膀,“今天还要谢谢你呢,多亏你赶来报信,还搬来了救兵呢!” “谢谢两位哥哥!”荞麦很有礼貌地说。 中排骨和大麦曾经一起上小学,平时见到,只是打个招呼,从来不多说话。中排骨因为没有机会上中学,见到昔日的同学,总是有点儿自卑,不愿意主动搭话。今天,老同学在这样的场合相遇,有些突然。荞麦向中排骨和大排骨表达了谢意,中排骨只是笑笑。 没走多少路,已经来到福庆里巷子口。 “来,到我们家来看看吧。”发出邀请的是七妹,她细细的声音里满是期待。 大排骨和中排骨互相看了一眼,没说话。小排骨抓了抓脑袋,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家太小,没啥好看。” “来啊,来看看吧。”七妹锲而不舍,再一次邀请大家。 “好啊,去看看!”丝琪很高兴,跟着七妹,第一个走进了木屋。荞麦和大麦也跟着走了进去。 排骨阿婶正在屋里忙着,看到孩子们进来,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一朵花:“啊呀,欢迎欢迎,快进来!快进来!”她一边用布擦手,一边忙着搬开摆在门口的两个罐子,为孩子们腾出过道。 木屋里的景象,不进去,怎么也无法想象。那是一个拥挤逼仄的幽暗空间。小小的木屋里,一半地方放着排骨年糕铺的家当,锅盆瓢勺、大大小小的盘子和碗、放烹调佐料的瓶瓶罐罐,年糕、豆腐干、肉和排骨堆得到处都是。屋子里弥漫着热烘烘的气息,有酱油的味道,肉的味道,胡椒面、辣椒酱的味道。屋子的另一半,用一块木板隔着,是一家人的卧室。卧室外侧是孩子们睡觉的地方,那是像抽屉一样的三层格子铺,下面一层是大排骨的床铺,中间一层是中排骨的床铺,上面一层是小排骨的床铺。七妹的床铺,是一个藤编筐子,长度刚好可以容下七妹。用一块帘子隔开的最里面,是排骨阿叔夫妻俩的小卧室,摆着一个小木板床,床头一个小柜子,再没有半点儿空间。 大麦站在格子铺前,笑着说:“好啊,睡在这里,感觉是睡在潜水艇舱里,像是水兵宿舍呢。”大家听不懂大麦在说什么,谁也没听说过潜水艇舱,也不知道水兵宿舍是什么样子。 丝琪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拥挤的住所。她问七妹:“这个小筐子,就是你的床吗?” 七妹笑了笑,回答说:“是啊,我一直睡在这只藤筐里。” “怪不得你长得这么小啊!”丝琪摸摸藤筐,再看看身边又矮又小的七妹,“你再长高一点儿怎么办呢?脚也伸不直啦!” 七妹又笑了笑,淡淡地说:“我现在脚就伸不直啦,每天晚上蜷着睡。” 丝琪哦了一声,再也不说话。 小排骨站在荞麦身边,一声不吭。七妹话音刚落,他就拉着荞麦往外面走。 “你在哪里做功课呢?”荞麦问小排骨。 “铺子不做生意的时候,在外面的柜台上做啊。”小排骨答道。 “家里太小了,我们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来来来,吃点儿我们自己做的点心。”排骨阿婶也跟了进来,手里托着一盘闪着油光的小葱油饼,笑着往荞麦和丝琪手里塞。小木屋里顿时荡漾起葱油饼的香气。 中排骨站在门口,无法挤进来,他一脸苦笑,接着妈妈的话说:“我们家,比螺蛳壳还小呢!” “我们如果能变成蚂蚁,那么家里就变大了。”七妹笑着在一边插嘴。 “家里虽小,但不会妨碍小孩长大啊!”排骨阿婶把一张葱油饼塞到大麦手里,脸上的笑意一点儿也没有减少,“一家人在一起,屋子小一点儿也好啊,亲热、闹猛,对不对?” 大麦咬了一口葱油饼,笑着点头,他觉得排骨阿婶讲得对。 走出木屋时,遇到了排骨阿叔。他脸上都是烟灰,黑乎乎的,像黑脸包公走出舞台。他刚才正在小木屋背后生炉子准备晚上的生意,听见屋子里热闹,就转到前门来和孩子们打招呼。他咧嘴笑着,露出满嘴白白的牙齿:“哎呀,再坐一会儿嘛,等会儿请你们吃年糕!” 排骨阿婶也拉着荞麦和丝琪挽留大家。七妹拉着丝琪的手,很舍不得。她经常看到丝琪穿着红裙子从弄堂口飘过,在她眼里,这是仙女。仙女进了家门,怎么舍得她走呢? 走出小木屋,荞麦发现,外面的天地是那么大。 大家准备分手时,丝琪拉起七妹的手,笑着说:“你们一起去我家玩,好吗?” “好啊!”七妹高兴得跳起来,“我一直想到花园洋房里去看看呢!” 荞麦和小排骨都想去看看花园洋房,跟着丝琪往弄堂里走。大麦心里也想去,想看看那个神秘的“天”是什么样子,但觉得自己和一帮小孩混在一起,有点儿不像样,就说:“你们去吧,我先回家了。” 丝琪一把拉住大麦,笑着说:“你是哥哥啊,带着大家一起来吧!” 大麦、荞麦、小排骨和七妹跟着丝琪,穿过长长的弄堂,来到花园洋房的铁门前。 铁门边的墙柱上,有一个电铃。丝琪伸出手,正好够到电铃,她轻轻摁了一下。过了不到五秒钟,铁门里面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来啦!来啦!”接着,铁门就打开了,铁门里面站着的是丝琪的妈妈林师母。她看到门口站着这么多孩子,惊喜地喊道:“啊呀,来了小客人啦,欢迎欢迎!”一边说着,一边把大家迎进了门。林师母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脸色白皙,细眉细眼,头发绾在后面,说话时和颜悦色,让人感觉很亲切。 走进铁门,穿过一个小花园,上三节台阶,就是那幢洋房的门厅。门厅的地面是各种颜色的大理石,墙壁上挂着油画,画面都是自然风景,森林、湖泊、群山、蓝天白云。门厅里最醒目的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荞麦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钢琴。 大麦和荞麦站在门厅里,有点儿不自在。小排骨和七妹好奇地东张西望,七妹连声叫着:“哎哟哎哟,好像到外国啦!” 丝琪把大麦和荞麦介绍给妈妈。林师母上上下下打量着大麦和荞麦,微笑着说:“哦,我知道,你们住在弄口2号里,妈妈是在医院里工作的。” 大麦很诧异,他没想到林师母居然知道他们住哪里,轻声问了一句:“阿姨,您怎么知道我们啊?” “我听人说的,也见过***妈。她一个人把你们养大,真不容易啊!”林师母看着大麦说,“***妈比我还年轻呢,她人好,长得也标致,医院里的人都喜欢她。” 大麦和荞麦还是第一次听别人在背后谈论妈妈。听林师母这样说妈妈,大麦和荞麦都很高兴。林师母的亲切随和,使大麦和荞麦不再局促不安。 丝琪想给妈妈介绍小排骨和七妹,林师母摸摸七妹的头,笑着说:“你们是年糕铺里的小孩吧,我见过你们的。” “你吃过我爸爸做的排骨年糕吗?”七妹大声问林师母。 “吃过吃过,味道很好的。我叫过好几次外卖呢。丝琪爸爸也喜欢吃。你家的铺子开在弄堂口,买回家来吃很方便。” 客厅一侧有楼梯,楼梯弯弯地绕上去,旋出半个圆弧形,通向二楼。楼梯的木头扶栏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二楼的门厅前有一个平台,从客厅里往上看,这平台就像一个戏台。 “你们去我的房间看看好吗?”丝琪走上楼梯,笑着邀请大家。大家跟在丝琪身后走上二楼。去丝琪的房间,要经过林教授的书房。林教授不在家,但书房门开着,从门外可以看见书房里面的景象,一面墙壁都是书柜,放满了书。另一面墙上,挂着一把金黄色的小提琴。这是一把旧小提琴,却闪烁着一种温和沉静的亮光。 荞麦站在书房门口,脚步停住了,他的目光凝注在墙上挂着的那把小提琴上。 丝琪的房间比小排骨全家住的地方还要大很多。房间里有写字台,有书架,有衣柜,还有一架立式钢琴。钢琴上方的墙上,有一个圆形的窗户,从窗户里往外看,可以看到对面的石库门楼房,这是福庆里最后一排住宅。大麦和荞麦曾经坐在这排住宅的屋顶上,听从洋房里传来的琴声。 荞麦的目光被放在桌子上的一把小提琴吸引住了。这是一把绛红色的小提琴,比挂在林教授书房里的小提琴要小很多,像是一件玩具。丝琪看到荞麦注意桌上的小提琴,随手把小提琴拿起来,扔到床上。 “这是一把儿童琴,小小孩拉的。”丝琪说着,口气里有点儿不屑,“我爸爸说,要给我换一把大人拉的琴。” “晚上我们听见过你家里传出来的琴声,很好听的,是你拉的吗?”荞麦问。 “哦,那一定是我爸爸拉的。”丝琪的脸上露出骄傲的表情,“爸爸是小提琴家!我的儿童琴,怎么拉得出那样的声音!” “你爸爸书房的墙上不是挂着一把小提琴吗?你可以拉呀!”大麦说。 “这把小提琴,我不能碰的!” “你为什么不能碰呢?”荞麦问。 “这是一把意大利的小提琴,是爸爸的宝贝。他说,要等我成为小提琴家,才有资格拉这把琴。” 荞麦的提问没个完:“你哪一天才能成为小提琴家呢?” 丝琪摇摇头说:“我这辈子也不会成为小提琴家。拉小提琴太难,我喜欢钢琴。” 丝琪说着走到窗下,打开钢琴盖,轻轻抚摸着那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她的手指轻轻一拨,钢琴就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声音。 七妹和小排骨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这里的一切,说不出一句话。 离开丝琪的房间,又下楼到了门厅里。林师母等在下面,笑着说:“你们坐一会儿吧,请大家吃苹果。” 门厅里有接待客人的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盘苹果,红彤彤的苹果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刚才大家上楼时,林师母准备好了这盘苹果。 荞麦和小排骨很想再坐一会儿,七妹更不愿意走,一下楼就在沙发上坐下来。大麦拉了拉荞麦的手,很有礼貌地对林师母说:“谢谢您!我们不坐了,该回家了。” 临走前,林师母把苹果一个个塞到大家手里,嘴里不停地说:“以后再来啊,欢迎你们来做客!” 林师母把苹果塞到荞麦手里时,丝琪说:“他喜欢音乐,会吹口琴,吹得很好听呢!” “哦,那好啊!”林师母微笑着说,“以后带着口琴来,吹给我们听。也让丝琪爸爸听听,他是教音乐的教授。” 那扇黑色的铁门慢慢关上了,身后传来丝琪的喊声:“再见啊,下次再来!” 一行人从花园洋房出来,穿过弄堂往外面走。七妹和小排骨走在前面,大麦和荞麦走在后面,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晚风中的仙乐 傍晚,妈妈下班回来,一进门就问:“你们今天去花园洋房啦?” 大麦觉得奇怪,妈妈怎么会知道。他还没回答,荞麦已经发问了:“妈妈,你怎么知道我们去过花园洋房?” “进弄堂时遇到排骨阿婶,她告诉我的,说他们家的小儿子小女儿跟你们一起去了。” “林师母知道你在医院工作,说了你很多好话呢。”大麦忍不住把林师母的话告诉妈妈。 “哦,我和她只是见过几次,没说过什么话。她的先生是大学教授,很有学问的。他们家不怎么和这条弄堂里的人往来。”妈妈有点儿奇怪,大麦和荞麦怎么会到花园洋房里去,在福庆里,那是个神秘的地方。 “是丝琪邀请我们去的,她是我们学校的同学。他们家里有钢琴,还有意大利小提琴!”荞麦从花园洋房回来后,脑子里一直想着那把意大利小提琴,想象着这把小提琴会发出怎样美妙的声音,所以一开口,忍不住就提到了小提琴,“小提琴挂在她爸爸的书房里,听丝琪说,她爸爸是小提琴家呢!” 妈妈看着荞麦痴痴的样子,笑着说:“你还是吹口琴吧,我觉得你吹口琴很好听。” “可我吹不出小提琴的声音!”荞麦说着,一个人上阁楼去了。 晚上睡觉前,荞麦像过电影一般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这天发生的事情很多,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那把来自意大利的金黄色小提琴。 大麦正在摆弄他的飞机模型。这些天,他正在制作一架滑翔机航模,准备参加区里的中学生航模比赛。这是一架用木头制作的飞机,流线型的机身,长长的机翼,飞机头上有用橡皮筋带动的螺旋桨。大麦告诉荞麦,航模比赛不仅要比谁的飞机做得漂亮,更重要的是比谁的飞机在天空滑翔的时间长、飞行的距离远、飞行的姿态优美平稳。而要做到这些,必须把飞机的每一个部件都制作得形状完美、尺寸精准,稍微有点儿瑕疵,飞机就会在天上栽跟斗。只见大麦用锉刀轻轻地锉着,用砂纸细细地磨着,用尺不断地量着,飞机在他的手中颠来倒去,不停地变换着角度。荞麦看着哥哥手中的飞机模型,眼前却出现了幻觉,那架飞机变成了一把小提琴…… 大麦终于完成了他的制作。他坐在老虎窗下,欣赏着那架漂亮的滑翔机航模。 “荞麦,你来看看,这架飞机怎么样?” “是意大利的吗?” 荞麦的回答莫名其妙。大麦笑起来:“哦,你还在想着那把小提琴吧?” “是的,我在想,那把意大利小提琴能拉出什么样的声音。” “我们可以去听听嘛。”大麦说。 “怎么听啊?”荞麦看着大麦,觉得哥哥在开玩笑。 大麦站起来,把刚做好的滑翔机航模放到床边柜上,然后打开窗户,跳上了桌子。 “跟我来!”大麦轻声招呼荞麦,“现在,林教授大概正在拉那把小提琴呢,我们过去听。” 荞麦跟着大麦爬出老虎窗,来到屋顶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小心地在瓦片上走着,跨过一道又一道屋脊,慢慢地往弄堂尽头走。还没看见林家的花园洋房,荞麦就听到了小提琴的声音。 小提琴的声音开始隐隐约约,听不真切。离花园洋房越近,琴声越清晰。荞麦和大麦走到屋顶的尽头时,可以非常清晰地听到从花园洋房里传来的琴声。 荞麦和大麦在屋顶上坐下来,林家的花园洋房就在脚下。只能看到灯光在黑黢黢的树影中闪动,小提琴的声音不知是从哪扇窗户里传出来的。 小提琴在拉一首节奏缓慢的曲子,有点儿忧伤,有点儿凄凉,但无比优美。就像寂静的月光下,一个人在幻想、在思念、在轻轻地倾诉。那是从深深的灵魂里发出的声音。 荞麦以前也断断续续听到过这旋律,但今天听得无比清晰。旋律融化了他的心,成为他无法忘却的记忆。 一曲终了,天地间似乎还回旋着那如泣如诉的美妙琴声。 “真好听,像是仙乐。”大麦喃喃地说。他低头看,只见荞麦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点。荞麦自己没有发现,这飞扬在夜色中的琴声,竟让他泪流满面。 琴声消失了,夜色中的花园洋房一片寂静。两人在屋顶上默默坐了一会儿,荞麦自言自语说:“我真想拉小提琴。” “你一定会有小提琴的。”大麦拍了拍荞麦的肩膀,轻轻地说。 你不会变成杨科 荞麦嘴里常常忍不住轻轻地哼唱在屋顶上听到的小提琴曲。他不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但那些旋律已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他也用口琴吹奏那些旋律,还试着模仿小提琴的声音。他发现,如果撮起嘴唇,只含住一格音孔,用尖锐颤抖的气息吹吸,两只手掌在口琴背后抱握,形成一个共鸣箱,随着旋律的节奏轻轻扇动,口琴发出的声音非常像小提琴的琴声。用口琴模仿小提琴,是荞麦的秘密,他轻轻地吹,还是被大麦听到了。大麦惊奇地说:“怎么像是在拉小提琴呢?” 荞麦轻轻地吹着,想象着自己正在拉小提琴。 大麦也有了一个秘密的行动。荞麦发现,哥哥这些天总是很晚回来,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有个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荞麦猜想,哥哥大概是在准备参加区里的航模比赛。他认为哥哥一定会得冠军。 一天傍晚,妈妈下班到家,大麦还没回来。妈妈问荞麦,荞麦说:“我问过他的,他说有个秘密,不告诉我。” “哦,有什么秘密呢?” 正说着,大麦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头上还冒着汗。 “你去哪里啦,这么晚回家?”妈妈一边问,一边拿出毛巾给大麦擦汗。 大麦想了想,说:“我在学习做木工呢。” “做木工?”妈妈诧异地看着大麦,“你制作航模,不也是做木工吗?你不是刚做好了滑翔机航模吗,还要再到哪里去学?” “木工的技术不是那么简单的,活儿多啦,我都来不及学呢!”大麦擦着脸上的汗,没有直接回答妈妈的问题。荞麦觉得哥哥不想透露他的秘密,是在搪塞。 晚上睡觉前,荞麦看到大麦手里拿着一张图纸,呆呆地看了很久。他凑过去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图纸上画的竟然是一把小提琴! “哥哥,你要制作小提琴?”荞麦惊奇地问。哥哥会制作飞机航模,但这和小提琴完全不同。小提琴怎么可能自己制作呢? 大麦收起图纸,并没有回答荞麦的话。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荞麦。这是一本外国的小说,书名是《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选》。荞麦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本书,看书名,也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这是一个波兰作家写的。里面有一篇《音乐迷杨科》,你看看。” 荞麦打开书,找到《音乐迷杨科》。显克微支的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热爱音乐的孩子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小提琴的故事,也是一个无比悲惨的故事。荞麦读着读着,走进了杨科的世界。 杨科是穷人家的孩子,八岁就做了牧童,但他热爱音乐,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听到音乐声。田野里的风声、树上的鸟鸣、花丛里虫子的叫声、水洼里青蛙的鼓噪,在他的耳朵里都是音乐。凡是乡村里能听得到的响声,他都注意听,他觉得都是音乐。他会自己做笛子,用笛子模仿鸟和青蛙的鸣叫。人们叫他“小音乐家杨科”。杨科喜欢小提琴,爱听小提琴奏出的乐曲,但是家里穷,买不起小提琴。小说里这样写道:“小提琴的声音多么美妙呀!要是能有一把小提琴,杨科真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只要让他摸一摸,哪怕只摸一下,他就够满足的了。”杨科用树皮和马鬃自己做了一把小提琴,但是拉不出小提琴的声音。那声音太小,就像蚊子叫,可杨科还一天到晚拉着。 小说中有一把小提琴,那是挂在地主家墙上的一把小提琴。杨科常常一个人偷偷地走到地主家的门边,默默地看那把小提琴,他很想把它拿在手里,哪怕摸一下也好。一天夜晚,杨科实在忍不住想亲近一下小提琴的愿望,想仔细看看它、摸摸它。他悄悄走到地主家,在门外望了很久,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那瘦小的身子慢慢往屋里走,向墙上的小提琴靠近。月光照在杨科身上,他跪在小提琴面前,抬起头,凝视着墙上的小提琴。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小提琴,却不小心触动了琴弦,发出了声响。接下来的情节,残忍而又可怕。琴弦的响动惊醒了房屋的主人。杨科被人认为是贼,他像一只无助的小猫,被抓住扔进了一个小木棚,等待他的是无情的鞭打。可怜的杨科,被打得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 杨科躺在长凳上。屋子前边有一棵樱桃树,燕子正在树上唱歌。姑娘们从地里回来,一路唱着:“啊,在碧绿的草地上……”从小溪那边传来笛子的声音。杨科听村子里的演奏,这是最后一次了。树皮做的小提琴还躺在他的身边。 小音乐家杨科睁着眼睛,眼珠已经不再动了。白桦树哗哗地响,在杨科的头上不住地呼叫。 这是小说的结尾,读到这里,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荞麦的眼睛。 “真是可怜!”荞麦合上小说,叹了一口气,“这个音乐迷杨科。” “别这么难过,这是外国人的小说。”大麦看着泪流满面的荞麦,想安慰他。 “唉,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像杨科呢。”荞麦又叹了一口气。 “瞎说什么,你怎么像杨科?” “我也喜欢小提琴,我也只能远远地看看小提琴,我也无法摸到小提琴。”荞麦居然说出来一连串理由。 “你不会像杨科那么可怜的!”大麦站起来,说话的声音有点儿激动,“你当然能摸到小提琴,你一定会有一把小提琴!” “我的小提琴在哪里?” “自己做!”大麦拿起桌上的那张图纸,挥动了一下,大声说,“我来为你做一把!” 荞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做?怎么做?用什么做?他觉得哥哥是说大话。小提琴那么精致、那么复杂,自己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呢? 大麦看着荞麦惊奇的表情,知道弟弟在怀疑自己。他笑着说:“我可以向杨科学啊,用树皮来做一把小提琴。” “那我和杨科有什么不同,只能拉树皮小提琴!” “我也可以用做航模的木头来做小提琴啊!”大麦依然笑嘻嘻地说。 荞麦大声喊起来:“你别骗人,航模是航模,小提琴是小提琴!你做不出小提琴!” 大麦笑着哄荞麦:“好了好了,睡觉吧。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记住,你不会变成杨科,不会那么可怜的!” 小提琴啊小提琴 第二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吃过早饭,荞麦就跟着大麦出门了。临出门时,大麦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裤袋里。荞麦知道,这是哥哥积蓄下来的零花钱。为什么要全部带在身上呢?荞麦觉得奇怪。大麦没告诉荞麦要去什么地方,只是说:“你到那里就知道了。” 妈妈每个月给大麦和小麦发零花钱,大麦一元,荞麦五角。妈妈希望他们把钱花在必须用的地方,花在对学习成长有用的地方。大麦爱航模,积攒了钱,常去航模商店买零件,自己动手制作装配。荞麦的零花钱,买书,也买棒冰和酸梅汤。五角钱,在他的口袋里存放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他最大的兴趣和音乐有关,他喜欢到乐器店去观赏乐器,小提琴、手风琴、长笛、黑管、小号、钢琴,他都有兴趣,但只能看看,没钱买。大麦说他是“望梅止渴”。大麦和荞麦有一个共同爱好,集邮。他们经常一起去集邮市场淘邮票。 大麦疾步走着,荞麦跟在后面问:“是去航模商店吧?” 大麦摇摇头说:“不去航模商店。往后没时间做航模了。” 荞麦又问:“是去乐器商店吧?” 大麦又笑着摇摇头。乐器商店是荞麦喜欢去的地方,尽管口袋里没有钱买乐器,但只是在店里看看,也是一种享受。乐器商店在热闹的市中心,离南京路很近,店里有西洋乐器,也有民族乐器。店堂的一面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小提琴。荞麦想,哥哥也许是想去那里再看看小提琴的样子。可是,哥哥要去的地方是另外一个方向。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马路,走到一条弄堂口,荞麦的眼睛一亮:沿街的平台上,晾晒着一排排半成品的小提琴。这是小提琴琴身的一部分,木头是新的,没有上过油漆,还可以闻到木头和胶水的气味。这里,原来是一家制作小提琴的小工厂。哥哥侦察到这家工厂,已经来过很多次。他每天晚回家,就是来这里了。 荞麦第一次看到被拆解的小提琴。这些还在制作过程中的未成品,看上去粗糙寒碜,没有色彩,没有光泽。这怎么能和挂在林教授书房里的那把意大利小提琴比呢?要比,也只能和杨科自己做的小提琴比比吧。 工厂在弄堂里,大麦带着荞麦走进弄堂,弄堂里正好有一个制琴师傅走出来。这是一个瘦高个中年人,穿着工作服,戴着围兜,头发上灰蒙蒙的,好像沾着木屑。荞麦觉得他很像连环画里看到过的堂吉诃德。 “嗨,小徒弟,你来啦!”制琴师傅停下脚步,笑着打了声招呼。他竟然认识大麦! “钟师傅好!”大麦也停下脚步,很有礼貌地和钟师傅打招呼。 “这就是你弟弟?”钟师傅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荞麦,问道,“你就是要为他做一把小提琴?” 大麦点点头:“是的,我弟弟荞麦。我今天带他来看看。” “看看可以,但是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遍了,你想自己做一把小提琴,不可能的。”钟师傅拍拍大麦的肩膀,转过脸低头对荞麦说,“你这个哥哥不得了啊,他为了你这个弟弟,想要创造一个奇迹呢!” 荞麦看着大麦,心里热乎乎的。哥哥的秘密原来就是这个。 大麦跟着钟师傅走出弄堂,钟师傅是去察看晾在外面的小提琴部件。 “你看,这些部件昨天才上了胶水,要晾一段日子,等干透了,再继续下一道工序。”钟师傅一边察看,一边说,“制作小提琴,不是简单的事情,要好材料、好技术,还要有耐心,舍得花工夫、花时间。” 大麦点着头认真地听着。钟师傅突然问了个问题:“你知道用来做小提琴面板的云杉木要晾多少时间吗?” 大麦摇摇头说:“不知道,要两个月吗?” 钟师傅笑起来:“哈,两个月,那是速成劣质品,做出来的提琴一定会变形开裂,无法拉!” “那么,木料要搁多久才能用呢?”大麦问。 “起码要十年吧。” 钟师傅的回答轻描淡写,大麦却好像被打了一记闷棍,再也发不出声音。十年,荞麦早长成大人了,哪还用做小提琴? 从钟师傅和大麦的对话中,荞麦知道了,哥哥曾经很多次到这里来,认识了这位制琴师傅,请求他教授制作小提琴的方法。钟师傅开始认为大麦的想法很可笑,一个中学生,想独自制作一把小提琴,属于异想天开,根本不可能。但大麦的认真和锲而不舍的态度感动了他。他让大麦参观了小提琴制作的过程。小提琴看起来简单,其实构造很复杂,全身的零件加起来有三十多个:琴头、琴颈、琴身、面板、侧板、弦轴、腮托、音柱、琴马、琴弦、琴弓……在制琴工厂里,每个部件都有专门的工人制作,还有专用的机器和工具,一把小提琴的制作,要经过很多道复杂的工序。钟师傅本来想通过参观让大麦知难而退,打消自己动手制作小提琴的念头。但是大麦却不肯放弃,还是一次次来,求钟师傅收他做徒弟。 大麦从口袋里拿出他自己画的小提琴图纸递给钟师傅。钟师傅看了一眼,把图纸还给大麦:“画得蛮好,但你能做得出来吗?” 大麦停住了脚步,慢慢折叠着手里的图纸,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放进了口袋里。他的神情有点儿沮丧。 “哥哥,我们回家吧。”荞麦拉了拉大麦的袖子,轻轻地说。 钟师傅并没有走开,他看着低头站在路边的大麦和荞麦,脸上浮起了笑意。这笑意,不是嘲笑,也不是冷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善意,是一种既怜惜又欣赏的笑。钟师傅走近大麦,拍拍他的肩膀说:“怎么啦,绝望了,打退堂鼓啦?” “可我怎么能等十年呢?”大麦回答。 “不用花十年的!”钟师傅笑着说,“我看你为了弟弟这么诚心,不是说着玩,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吧。” “有什么办法呢?”大麦问。 “你白手起家做琴,肯定行不通,可以来个新旧结合。” “做一把新的小提琴,怎么新旧结合?” “可以利用一些旧部件来装配,如琴头、琴颈、面板、底板、腮托这些,你自己做很困难。这些旧部件,我可以帮你找一下。缺什么部件,你可以到我们的修理部去配。” 钟师傅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大麦赶紧跟上去,荞麦也紧跟在后面。转过一个街口,再往前走一段路,又到了一条弄堂口。大麦知道,这是小提琴厂的后门。钟师傅在弄堂口一家小店门口停下来。小店门口有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修理门市部”,字的旁边画着一把小提琴。 “这是我们厂里对外的一个修理部,损坏的小提琴可以来这里修理,也可以调配一些零件。”钟师傅说着,推开了修理部的门。 大麦和荞麦跟着钟师傅走进修理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胶水和木料的气味。修理部的墙上挂着几把小提琴,靠墙的架子上也放着好几把小提琴。这些小提琴,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还没上油漆,都是需要修理或者正在修理的琴。 守在店里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看到钟师傅,亲热地喊道:“钟师傅,你来啦,需要什么啊?” 钟师傅笑着和姑娘打招呼,他把大麦拉到姑娘面前说:“小白,我给你介绍一个小琴迷,他准备自己制作小提琴呢。” 小白惊奇地看着大麦,一边摇头一边说:“这是异想天开啊,怎么可能!” “我请钟师傅教我啊。”大麦笑着说。 “哦,你的面子大,钟师傅是我们厂里的工程师,制琴一把手呢!”小白的嗓门高起来。 “好了好了,别瞎吹!”钟师傅打断了小白的话,“前几年有个外国人扔在这里的那把残破的琴,还在吗?” “好像在的吧,我去找一下。”小白说罢,转身走进里间。 “前些年有个外国人来订制一把琴,把一把残缺的旧琴扔在了这里。如还在,也许可以派上用场。不知是否能找到。” 钟师傅正说着,小白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灰蒙蒙的破纸盒。 “对,正是它!”钟师傅从小白手里接过纸盒,抖了抖盒盖上的灰尘,“里面大概还有半把小提琴吧。” 纸盒打开了,里面是一堆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旧木头,是一把小提琴的残骸。钟师傅对大麦说:“你可别瞧不起这些东西,它们曾经是一把好提琴呢。这是一把德国制造的小提琴,它的主人曾经是上海工部局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师,一个德国人。这把小提琴的年纪比我大多了。” “这把小提琴怎么会这么破碎呢?”荞麦问。 “当年日本飞机轰炸上海,这把琴毁于炮火。”钟师傅把纸盒推到大麦面前,笑着说,“你找找看,告诉我里面有哪些可用的部件。” 大麦从纸盒里找到了小提琴的琴头、琴颈、面板、指板、腮托,还有四个旋轴,是小提琴内部的骨架。琴弓还在,但弓上的马尾全部断了,散乱地缠在琴弓上。这个小提琴琴头很特别,被雕成老鹰头的形状,两只鹰眼很有神。在大麦的眼里,这些被灰尘覆盖着的器件,在幽暗中闪烁着奇妙的光芒。它们可以成为一把新的小提琴的基础啊! 钟师傅点着头,认可大麦的挑选。他从纸盒里拿出那块基本完整的面板,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会儿,说:“小提琴面板非常要紧,决定着一把琴的音色。面板是用整块云杉木雕刻出来的,要用置放十年以上的木料,面板的厚薄、弧形的处理都非常讲究,很难雕刻。这是块很好的面板,还可以用。” “要多少钱才能把它们买回家?”大麦有点儿忐忑地问。 “多少钱?”钟师傅笑起来,“这些可是无价之宝啊!” 大麦的脸上顿时愁云笼罩。他的口袋里只有八元钱,这是他用大半年时间省下来的零花钱。 钟师傅看着大麦犯愁的样子,开心地笑着:“告诉你,这些宝贝,我不卖的。” 荞麦忍不住大声喊起来:“我们买不起,你也不卖,那为啥要给我们看呢?” 在柜台后面看着的小白拿出一团棉纱,一边擦拭着小提琴零件上的灰尘,一边笑着说:“别着急啊,钟师傅在逗你们呢!” “这堆东西,尽管是别人扔下的,但也属于厂里的财产,不能白送给你。但是……”钟师傅说了“但是”,就停住不说,他看着大麦,脸上是诡异的表情。 “但是什么?”大麦急着问。 “但是,”钟师傅的脸上露出调皮的微笑,“但是可以卖给你。” “要多少钱啊?”大麦紧张地看着钟师傅。 “一元钱。”钟师傅伸出食指,笑着说。 “只要一元钱?”大麦和荞麦一起喊起来。 “这把残破的提琴,搁在那里是废物,卖给你是废物利用。一元钱,够了。”钟师傅说着,将那把断了马尾的弓放在一边,然后把其余的部件用一张旧报纸包起来,“你回去再仔细看看、想想,自己仔细琢磨一下还缺少什么。需要什么就来我们的修理部配吧。” “对,你就来找我吧。”小白把用旧报纸包好的破提琴放在一个纸袋中,交到大麦手上。她的态度很热情,“修理部每天都开着的,上午九点开门,下午五点关门。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钟师傅仔细看了看那把断了马尾的弓,递给小白说:“这把弓,配一下马尾,还是一把好弓。去配一下吧。” 钟师傅边说边从柜台上面的搁板上取下一个小玻璃瓶,交到大麦手中。玻璃瓶是咖啡色的,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大麦问:“这是什么啊?” 钟师傅笑着说:“是胶水。装配小提琴,就靠这胶水。你节省着用吧。” 大麦付了一元钱,收下纸袋和胶水瓶,却依然站着不动。 钟师傅看着大麦,奇怪地问:“怎么了,变木头啦,舍不得离开啦?” “我想今天就把缺少的配件配好,可以吗?”大麦有点儿忐忑地说。 “哦,你已经想好了,还需要些什么?”钟师傅问。 “我刚才想过了,还需要底板、侧板,还有拉弦板。”大麦一边想一边说,“还有琴马、琴弦,还有琴弓。” 钟师傅点着头听大麦说完,笑起来:“你对小提琴的构造了解得蛮仔细了,不简单。今天你可以把主要的配件带回家。但你别心急啊,一边做一边来配吧。” 钟师傅说着,从柜台后面拿出一把还没配上面板的小提琴,放在台面上,让大麦来看:“小提琴就像一个人,不能只看外表。它的肚皮里不是空空的,有心、有肺、有骨头。你不仅要知道它们长在什么地方,还要知道它们是怎么个长法。缺一点点、差一点点,你做的小提琴就会是次品,就没有活的生命。” 大麦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小提琴图纸,边看边认真地听钟师傅说,还用笔在图上添加记号。 荞麦站在大麦身边默默地听着看着,他从心底里佩服哥哥。他相信,哥哥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 小白一边准备着大麦要的配件,底板、侧板、拉弦板、弦枕、音柱、尾钮……一边在一只算盘上算价钱。大麦紧张地盯着那只算盘,一只手伸进裤袋里,攥着那个放钱的信封。信封鼓鼓囊囊装着一沓纸币,其中有一元的、五角的、一角的,还有一些五分、二分和一分的,一共七元钱。他不知道这七元钱够不够买这些配件。 小白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盘,抬头报出了价格:“一共五元七角五分。” 大麦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太好了!” 钟师傅和小白奇怪地看着大麦,不知他为什么叫好。 大麦从裤袋里掏出信封,倒出一大沓纸币,从中挑出三张一元、五张五角、两张一角,还有一张五分,加起来正好五元七角五分,交给小白。 “哦,这是你的积蓄吧?”小白收下钱,笑着问。 “对,我担心不够啊,现在还有多余呢!”大麦满脸是笑。 小白打算盘计价时,荞麦心里也很紧张,他认为哥哥是买不起这些配件的。哥哥每个月一元零花钱,还要自己买航模,不可能省下什么钱。他自己每个月五角零花钱,总是不够用,从来没有省下来过。看到大麦从信封中数出那些钱,荞麦松了一口气。 钟师傅点着头,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大麦。他一件一件仔细检查了小白放在柜台上的配件,那块新的底板,他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轻声说:“不行。”说着,自己走到里面,又重新挑选了一块。 钟师傅把包扎好的小提琴配件交给大麦,耐心地交代道:“琴安装好了,还要上漆,到时你可以把琴带过来,在这里上漆。那时弓上的马尾也配好了,你可以带回去。我们会给你准备一个盒子,放心,会打折扣,不贵的。” 告别钟师傅和小白,大麦和荞麦几乎是蹦跳着离开了小提琴厂修理部。大麦手里拎着那一包提琴配件,荞麦手里捧着那个装着残缺提琴的纸袋,一路小跑着回家。 雄鹰和飞机 小小的阁楼成了大麦的小提琴作坊。 大麦做过很多航模,心细、眼明、手巧。比起做航模,制作小提琴的要求更高。那把残破的德国小提琴,是大麦制作新小提琴的基础。他用细砂纸一遍又一遍打磨小提琴的每一个配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件一件连接起来。阁楼上,弥漫着胶水的气味。 荞麦只能当观众,大麦不让他动桌上的任何东西。哥哥的每一个动作,荞麦都看在眼里。荞麦拿出口琴,模仿着小提琴的声音,轻轻地吹起来。大麦听到口琴声,抬头对荞麦笑笑说:“好,你来为我伴奏吧。”说完,继续埋头打磨手里的小提琴。 放在桌上的小提琴,在大麦的手中一天天成长,一天比一天更完整,更接近一把真正的小提琴。荞麦从各种角度欣赏着这把小提琴,他觉得这把变化着的小提琴,就像是一只收起翅膀的雄鹰,正静静地停在树上、停在屋顶上,随时准备展翅飞翔;也像是一架准备起航的飞机,停在跑道上,它的静默是暂时的,有一天,它会发出轰鸣,飞向天空。 妈妈发现大麦在为弟弟制作小提琴,开始也非常吃惊,她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她对大麦说:“你这是异想天开吧,从来没听说过谁自己做小提琴。” 大麦笑着回答妈妈:“别人没有做过,我可以试一试啊!” 妈妈问大麦:“如果买一把小提琴,要多少钱?” 大麦摇摇头说:“不买,自己做才有意思。” 其实,大麦曾经去乐器商店看过几次,他也想省下零花钱为弟弟买一把小提琴,但是太贵,如果靠零花钱,再过十年他也没有能力买。大麦不忍心求妈妈,因为他知道,妈妈的工资养这个家已非常拮据,根本没剩余。妈妈每个月给他和弟弟的零花钱,已经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了,他怎么能再增加妈妈的负担。所以,他才下决心自己动手为荞麦制作一把小提琴。 妈妈看到大麦手中的小提琴一天比一天像样,也忍不住夸奖:“看来,你又要创造一个奇迹了。” 荞麦把和哥哥一起去小提琴厂买配件的事告诉妈妈,还特意讲了大麦怎么花钱:“哥哥省下的零花钱,买了好多小提琴的配件。” 那天晚上,妈妈看着埋头制作提琴的大麦,沉默了好久,一直到离开,都没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荞麦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鸣叫声吵醒。他一骨碌爬起来,发现大麦已经起来了,正对着桌子上的小提琴发呆。 小提琴旁边,有一张信笺,还有一张十元的纸币。 信笺上是妈妈写给大麦的一封信: 大麦: 你为弟弟制作小提琴,我很感动。如果家里条件好,可以到商店里买一把琴,那要简单得多。可是妈妈工资低,家里没有一点儿存款,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有志自制小提琴,虽然很难,但我相信你,有志者,事竟成。这几天看你专心制作小提琴,我不多打扰你。这十元钱,是你这个月的零花钱,你可以用来添置制作提琴的配件。另外,提醒你一句,你很快就初中毕业,要考高中了,不要因为制作小提琴耽误升学考试。祝你成功! 妈妈 荞麦读了妈妈的信,很开心。他觉得哥哥可以不用为接下来需要的费用担忧了。可是大麦却并不高兴,他自己制作小提琴,就是不想增加妈妈的负担。他说:“妈妈给我这十元钱,是家里半个月的开销呢!” 这天是星期天,妈妈不上班。大麦和荞麦下楼刷牙洗脸时,妈妈已经准备好早饭。吃早饭时,大麦把十元钱放到妈妈面前:“妈妈,谢谢你!不用多给我钱,我自己想办法吧。” “这是妈妈支持你的一点儿心意,你留着吧。”妈妈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完成这件事,还需要花一点儿钱。你又没有收入,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大麦想了想,说:“如果钱有多余,我还给你。” “还什么,这是你这个月的零花钱,我增加了一点儿,是支持你创造奇迹。”妈妈的脸上一直笑着。大麦和荞麦都知道,这是妈妈发自内心的笑。 “妈妈,这个月的零花钱,你不要给我了。”荞麦说,“我也要支持哥哥创造奇迹。” “你的零花钱还是照老规矩。大麦花这么多心思做小提琴,都是为了你,你不要给他添麻烦,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吃完早饭,大麦拉着荞麦往外走。荞麦问:“今天去哪里啊?” “去参观小提琴。” “到哪里参观小提琴?还去找钟师傅吗?” 大麦笑着说:“去一个你熟悉的地方。” 在弄堂口,他们遇到了正在木屋边玩的小排骨和七妹。 七妹看到大麦和荞麦,亲热地用她细细的声音喊:“大麦荞麦哥哥,你们好啊!” 小排骨拉住了荞麦,表情有点儿紧张。 “有啥事吗?”大麦问。 “昨天我看到黄毛了,他说要找荞麦。”小排骨说。 “找我干吗?还要打人吗?”荞麦奇怪地问。 “我在小菜场看到他时,他在吹口琴。他说自己学不会,要找你教教他。” 荞麦哦了一声,没说话。大麦也没说话。 “这个打人的坏蛋,还吹口琴呢!”七妹撇了撇嘴,对荞麦说,“荞麦哥哥,别教他,他是个笨蛋,学不会!” “他的态度倒不是很凶,但你们还是要小心一点儿。”大麦和荞麦临走时,小排骨又关照了一句。 大麦和荞麦在街上边走边议论起来。 “这个黄毛,真想学吹口琴?”荞麦自言自语地说。 “有可能。他那天在路上拦住你,开始就是要你吹口琴给他听,对吧?” “如果他要我教他,我怎么办?教不教呢?” “到时随机应变吧。”大麦答道,“如果他真想学,教教他也可以。他喜欢吹口琴,这对他是好事。学吹口琴,少干坏事。如果他胡搅蛮缠,那就别理他!” 荞麦说:“这么野蛮的人,怎么可能吹好口琴,我不想教他!” “好了,别多想了,也许他只是说说而已。”大麦说着,加快了脚步。 乐器店里的琴声 大麦带着荞麦走到了南京路。星期天的上午,南京路上很热闹。马路中间,有轨电车叮叮当当敲着铃铛开来开去。来往的行人像潮水,人行道上挤不下,走到了马路上,只留下中间的铁轨让电车行驶。一路上经过很多商店,百货店、食品店、南货店、服装店、绸布店、家具店、玩具店、瓷器店、眼镜店、照相馆、中餐馆、西餐馆、点心铺、咖啡馆、新华书店、文具店……你能想到的商店南京路上都有。如果晚上来,南京路两边商铺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一起亮起来,这条路就成了一条璀璨的灯光河流。白天,看到的更多是人流汹涌的场面。 以前,大麦常常在星期天带荞麦出门逛街,去外滩看黄浦江上的轮船,去南京路逛商店。有时候,大麦还带着荞麦一起去看电影。南京路上,大麦和荞麦感兴趣的商店并不多,书店、工艺美术商店、电影院,是他们常光顾的地方。大麦最感兴趣的是航模商店,荞麦最喜欢去的是乐器店。按以前的惯例,兄弟俩总是先去航模店,等哥哥参观了新的飞机航模,购置了航模零件,再去乐器店。在航模店里,荞麦是陪客,只是跟着哥哥看几眼,兴趣不大。而到了乐器店,哥哥就成了陪客。 大麦带着荞麦挤在南京路汹涌的人流中。经过航模店时,大麦却没有停下脚步。航模店的玻璃橱窗里,展示着一架电动直升机模型,大麦曾经对这架飞机研究了很久。这架直升机模型组装成功的话,飞机顶上的螺旋桨转动起来,飞机就能飞起来。这是店里价格最贵的航模,哥哥积攒的钱买不起。据说,很少有人买这台航模,因为太贵,也因为组装太难。大麦曾经对荞麦说:“有一天,我一定要把这套航模买回家,一定要把它组装好,让它飞上天。”荞麦看到,那套航模售价三十五元。大麦说,他要把三年的零花钱积攒下来,买这套直升机航模。三年,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目标。但是荞麦知道,哥哥心里要想做的事情,他一定能做到。 荞麦很奇怪,大麦为什么不在航模店停留,哪怕进去浏览一下也好啊。但大麦只是看了一眼玻璃橱窗中的直升机航模,脚步没有停下来,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走。 走过四条马路,拐弯进入一条小路,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乐器商店了。这里比南京路清净了许多,店门前没有几个人。大麦在乐器商店门口停下来。 “哦,你要在这里参观小提琴啊!”荞麦笑着说。 这里确实是荞麦熟悉的地方。他来这里的次数比大麦多。他一个人也常常来这里,这是他的一个秘密。 大麦点点头说:“对,这里有很多小提琴,我想来仔细看看。” 荞麦来乐器店,就是欣赏摆在玻璃柜台中的乐器。那些闪闪发亮的乐器,有的躺在玻璃柜中,有的挂在墙上,有的靠在墙边。乐器店里,西洋乐器和民族乐器分列两边。民族乐器大多是木头和竹子制作的:二胡、板胡、京胡、马头琴、琵琶、月琴、阮咸、柳叶琴、扬琴、古筝、木琴、笛子、笙……西洋乐器多了一些金属的光泽:长笛、短笛、双簧管、单簧管、大管、小号、圆号、长号、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竖琴、定音鼓、吉他,还有钢琴。这些乐器,静静地陈列在商场里,千姿百态,却无声无息。但在荞麦的眼里,它们都是活的,都会发出神奇的声音。看着它们,荞麦就会想起音乐厅里的交响乐队在幽暗中协奏出千变万化的奇妙音乐的场景。最吸引荞麦的,是挂在墙上的那些小提琴。 大麦走进乐器店,眼睛里只看到小提琴。他站在小提琴柜台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些小提琴。小提琴的形状一个样,颜色却不一样,有红色的、棕色的、浅黄色的、金黄色的。小提琴琴面和琴背上,都有精致的木纹,琴面上的竖条纹路,琴背上的横条纹路,密密麻麻,看上去像是一些神秘的符号。 大麦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虽然不能拿在手上观察抚摸,但他不断变换着角度,把小提琴构造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一边看,一边想着如何完善自己正在制作的小提琴。这把未完成的小提琴,正在阁楼上静静地躺着,等他回去继续加工呢。 荞麦不像哥哥看得那么仔细,他的注意点在别的地方。他在观察那些来乐器店挑选乐器的人。每次到乐器店,他总是希望能遇到来买乐器的人,他们可能是演奏乐器的高手。在店堂里,有时能听到他们试奏乐器,虽然只是拨弄几下琴弦、吹奏几声管乐器,试试乐器的音质,也会奏出一些乐曲的旋律。在荞麦的耳朵里,这就像是突然降临的音乐会,无法预知音乐会的长度,却让人期待。荞麦反身回到小提琴柜台,大麦正准备离开。 “我们再等等吧。”荞麦说。 “等什么呢?”大麦有点儿奇怪,“我已经参观过了,我们回家吧。” 荞麦每次来乐器店,都会看到来挑选小提琴的人,其中有拉琴的高手,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吸引荞麦。如果有人持弓试琴,那就是荞麦的音乐大餐了。今天来这里,荞麦也期望能有收获。 “再等一下吧,还没人来买小提琴呢。”荞麦说话时,眼睛看着店门口。 大麦看着荞麦眼巴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还盼望等到一个音乐家来吗?” “是啊,音乐家会来买乐器,还会在这里拉琴。”荞麦的目光依然对着店门口,“运气好,就会遇到的。” 荞麦话音未落,店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从门外走进来。这个人有点儿与众不同,他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的衣服也特别,米黄色的拉链夹克衫,立领,看上去就是艺术家的样子。他走进店里,径直走到小提琴柜台前。 一位年长的营业员好像认识他,客气地上前打招呼:“林先生好!您需要什么吗?” 林先生?大麦和荞麦互相看了一眼,这林先生,好像有点儿眼熟呢。 林先生的目光慢慢地在墙上挂着的小提琴上扫动。 “这里有好几个品牌的小提琴,上海的百灵牌、广东的红棉牌,都是品质很好的练习琴。”营业员热情地向林先生介绍着,“这里也有高级的演奏琴,您想看看吗?” 营业员说着,用钥匙打开身后的柜子,准备从里面拿演奏琴。林先生摆摆手,笑着说:“不需要演奏琴。我想选一款练习琴,学院要成立管弦乐队,要买一批琴。” 营业员听说林先生准备买一批琴,有点儿兴奋,急忙把墙上的小提琴都取下来,放到林先生面前。 林先生一把一把仔细察看了柜台上的提琴,从中选出一把深红色的百灵牌小提琴。他弹拨了一下琴弦,发现琴弦是松弛的,便扭动弦轴,很快将四根琴弦都调准了音。然后又在一支琴弓上擦了一点儿松香。 林先生做这些事时,全神贯注,不慌不忙。只见他把小提琴搁到肩膀和下颏之间,然后挥动琴弓,小心地将琴弓落在琴弦上,弓弦轻轻相触,发出轻微却美妙的声音。 荞麦屏住呼吸,期待着林先生的演奏。林先生俯视着四根银色的琴弦,似乎是思考了片刻,把琴弓落在G弦上。弓缓慢地在弦上滑动,从G弦到D弦、A弦,最后滑到E弦…… 静悄悄的店堂里,响起了小提琴美妙的声音,从最低沉的音符起,由低而高连续不断地向上滑行攀升,那旋律,似乎是把小提琴四根弦上的每一个细微的音符,都逐一点到,没有半丝遗漏。琴声如一阵旋风,从地下涌出来,迅速喷向空中,由低沉而高亢,由浑厚而清澈,随后又从空中翻涌着向地下回旋,上下反复了两次。这琴声,又像是奇妙的歌声,开始是男低音哼唱,继而是女中音吟哦,接着是女高音咏叹,最后化成云雀之音,消失在高高的云端…… 荞麦沉醉在琴声中,感觉自己的身心随着琴声飘起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荞麦从沉醉中醒过来,大麦也被刚才的琴声惊呆了。店堂里恢复了安静,但感觉却和先前不一样了。荞麦觉得,店堂里的每一种乐器,刚才都被回荡在它们身边的琴声感染,小提琴神奇的旋律,正在每一件乐器的腔体中共鸣回旋,静静的店堂里余音袅袅。 荞麦和大麦一起站在柜台边,看着林先生,希望他能一直拉下去。但林先生已经收起琴弓,把小提琴放到了柜台上。 “您拉得真好,这把练习琴,您拉出的声音不亚于演奏琴呢!”营业员由衷地赞叹道。 “就选这一款提琴吧,请准备十把。”林先生用手抚摸着那把小提琴,轻声说,“过两天,学院的老师来付钱,到时他们会再挑选试拉一下。” 营业员一边连连点头,一边问:“您自己是不是也需要挑选一把呢?” 林先生微笑着摇摇头说:“不需要,我拉惯自己的琴了。” “是的是的!”营业员说,“我知道您拉的是意大利名琴。” 荞麦和大麦又互相看了一眼,目光里都是惊诧。 林先生离开商店时,营业员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嘴里还不停地道谢。 荞麦呆呆地站在店堂里,看着林先生的背影消失在商店外的马路上。大麦拍了拍荞麦的肩膀,他才从幻想中醒过来。 荞麦跟着大麦走出乐器店,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荞麦忍不住问:“那个林先生,会不会是丝琪的爸爸?” “是呀,我也觉得他是丝琪的爸爸。”大麦的猜测更加具体,“丝琪姓林,和这个林先生同姓。这个林先生是学院的老师,丝琪的爸爸也是。这个林先生拉意大利小提琴,丝琪的爸爸也有意大利小提琴。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我们总有机会见到丝琪爸爸的。”荞麦还想着刚才听到的那神奇的小提琴旋律,“他拉得真好,怎么会拉出这么神奇的声音!” “他今天拉的是一把练习琴,如果用意大利名琴来拉,一定会更好听吧。”大麦说。 “哥哥,你制作的小提琴,能拉出这么好听的声音吗?”荞麦突然问道。 大麦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往前走。其实,大麦很想说:“我一定要做一把真正的小提琴。”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从来没有制作过小提琴,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这把小提琴能拉出什么样的声音。 回家的路上,经过南京路的集邮公司。大麦说:“我们别急着回家,去集邮公司看看吧。” “可我没带着集邮册啊!”荞麦说。 “没关系,去看看吧。”大麦拉着荞麦,走进了集邮公司。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