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缝隙里寻找 吉安县文天祥纪念馆展有《文天祥生平简表》:“祥兴元年(1278年)十二月二十日,在广东海丰县五坡岭战败被执。” “祥兴二年(1279年)正月十二日,作《过零丁洋》诗。” 这首《过零丁洋》有“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之句,零丁洋为粤海水域,惶恐滩在江西赣江边。这两地相距遥远却并列诗行,显然不无关系。 《文天祥生平简表》:“二月六日宋元崖山决战,宋亡。十月一日押至元大都,囚于兵马司监狱。” …… 这毕竟是人物生平简表,大框架粗线条言要事,并未详记元兵解其北上的路线与行程。吉安古称庐陵,乃先生家乡,这座纪念馆收集史料并不单薄,还展有“文天祥被押北上路线图”,从广东海丰五坡岭被俘到元大都柴市口就义,沿途时间地点均有标注。这毕竟是“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先贤足迹,值得后人关注。可是这宏大而悲壮的历史画卷里,有没有未响其名的普通人物呢?有没有未遣笔端的寻常故事呢?这同样值得研究。 “文天祥被押北上路线图”标明:祥兴二年(1279年)正月十三日过崖山,三月十三到广州。之后沿北江过英德到韶州,五月初五到南雄,改旱路过南安到黄金市,再走赣江水路过赣州,于五月二十九日,到达赣江畔的水旱码头万安县。 万安码头地处水陆要冲,航运发达,商贸繁华,于宋熙宁四年(1071年)由万安镇改制万安县,位于赣江左岸。这段赣江多险滩,当地歌谣云:“赣江十八滩,滩滩鬼门关,惶恐滩,惶恐滩,十船过滩九船翻。”万安县名取意“五云呈祥,万民以安”。而《过零丁洋》里“惶恐滩头说惶恐”的惶恐滩,便在赣江万安水域。 一路北上,文天祥被押解到这座古城,遂有《过万安》诗作传世。“青山曲折水天平,不是南征是北征。举世更无巡远死,当年谁道甫申生。遥知岭外相思处,不见滩头惶恐声。传语故园猿鹤好,梦回江路月风清。” 此诗依然言志。诗中关键词为“故园”。显然此地唤起文天祥的乡愁。万安县有窑头镇,窑头镇有横塘村。横塘村历史悠久古称固山,固山有张姓族群。这时候,大历史框架里的普通人物出现了。普通人物是谁?庐陵张千载也。 吉安县文天祥纪念馆里记载张千载的名姓、生平事迹笔墨寥寥,显然属于普通人物。可是普通人物乃是构筑宏观大历史的基石,以无名之躯支撑起时代风云画卷,使得先贤们青史留名。 张千载,名弘毅,字毅甫,号千载,别号一鹗。南宋庐陵县人。根据横塘村张氏族谱记载,文家与张家世居庐陵为睦邻,两家均有别业在万安固山(横塘),为几代世交通家之好。少年文天祥曾在横塘生活,时与张千载结伴读书,情谊深厚。 南宋宝佑四年(1256年)文天祥“五月八日殿试,二十四日状元及第”,后来官至右丞。有横塘张氏族谱记载“宋文丞相,舍固山别业为寺……”这是记载文天祥将文氏别业捐为庙产建寺。固山寺有文天祥亲题“大雄宝殿”匾额,题款“赠张府”,落款“文山”印。 尽管文天祥仕途四次遭罢黜,还是几次举荐“发小”出山做官,张千载为避“攀龙附凤”之嫌,均婉言谢绝。 但是,闻知文天祥抗元被俘北解路经家乡,张千载则挺身而出,此事李贽《焚书》有载。 “庐陵张千载,字毅甫,别号一鹗,文山之友也。文山贵时,屡辟不出。及文山自广败还,至吉州城下,千载潜出相见,曰:“丞相往燕,千载亦往。” 张千载遂即变卖家产以钱财贿赂元军,毅然陪同文丞相北上,一路不辞艰辛。初到元大都文天祥被软禁在会同馆内。元世祖忽必烈许以高官厚禄派大臣劝降,文天祥为南宋殉国之心从来不曾动摇。张千载则在会同馆附近租住简陋房屋,不舍昼夜照料周详。文天祥从会同馆转囚元大都兵马司,张千载“往即寓文山囚所近侧,三年供送饮食无缺”。形若仆人供奉有加,一日三餐三年不断。 此间,张千载将文天祥牢狱所作诗文包括《正气歌》及时送到外界,使其得以广泛传播。 1282年春,文天祥作自赞曰:“吾位居将相,不能救社稷,正天下,军败国辱,为囚虏,其当死久矣。顷被执以来,欲引决而无间。今天与之机,谨南向百拜以死。” 1283年1月9日,文天祥边歌边行前往刑场,从容就义。《焚书》记载,张千载“又密造一椟,文山受命日,即藏其首,访知夫人欧阳氏在俘虏中,使火其尸,然后拾骨置囊,舁椟南归,付其家安葬”。 张千载冒死将文氏遗体收尸,以木匣藏其发、齿,奉柩南归安葬于富田鹜湖。这位大历史里的普通人物,以感天动地的义举,实现了与“发小”的生死之交,可谓义薄云天。因此李卓吾赞曰“生死交情,千载一鹗!” 文天祥丞相“丹心照汗青”,平民张千载同样丹心照汗青了。历史不应该让时光缝隙里的普通人物,无声无息被历史尘埃湮灭。 这便是我在吉安时间里记住的名字——义士张千载,以德昭后人。 在吉安补习庐陵功课 童年时首先知道滁州,那时叫滁县。后来知晓欧阳修先生,也是因为“环滁皆山也”的滁州。先知道滁州而后知道欧阳文忠公,真有些失敬了。至于我跟滁州的关系,缘为我的两位舅父都在那里居住。我六岁时大舅父来津,只留给我模模糊糊的些许印象。二舅父我则不曾拜见,只记住他的名讳。 1980年盛夏,我的外祖母在滁州去世,我接到二舅父来信,那蝇头小楷确是百货公司财务总账的手笔,真是见信如面。从二舅父笔墨得知外祖母骨灰埋葬于琅琊山。那时我已知道醉翁亭了。 小时候记住吉安这个地名来自伟人诗词《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这十万工农下吉安的场景,激越无数少年心。 当然,多年后才知道吉安古称庐陵。只是至今也没去过“皆山也”的滁州,却两次来到太守家乡庐陵。可视为天赐机缘。 2018年冬月首次访问吉安,到过永丰县沙溪镇的“欧阳文忠公祠”,似乎无所用心。以前看过几篇文章读了几首诗词,便以为欧阳修只是文学家而已。殊不知管中窥豹,甚至未见一斑。 2023年盛夏再次访问吉安,参观永丰县欧阳修纪念馆,终于意识到自己中国历史文化知识的缺乏。这是庐陵地方,这是吉安时间,我肃立在这尊汉白玉雕像前,从古代庐陵开始补课——关于欧阳文忠公。 欧阳修(1007-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永丰沙溪人,四岁丧父,家境贫寒,母亲郑氏以荻杆为笔,以沙盘为纸,识字习文,育孤成材。二十四岁考中进士,历任推官、判官、馆阁校勘、知县、知州、知谏院、知制诰、翰林学士、史馆修撰、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等职,是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中国古代学者型政治家的杰出代表,封建盛世文人士大夫立身行事的光辉典范;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与韩愈、柳宗元、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合称“唐宋古文八大家”。 确实,欧阳修是宋代学者型政治家。他曾支持范仲淹呈奏“百官图”,作《与高司谏书》斥责高若讷不配身为谏官,结果被贬夷陵(今宜昌)。他曾与范仲淹、韩琦、富弼、杜衍等同道推行“庆历新政”,并作《朋党论》为宋仁宗释疑。他曾上书言弊,廉政爱民,勇于担当,拥有为官责任感和革故鼎新精神。 同时,欧阳修也是位史学家,有《新唐书》《新五代史》等著作传世。他还享有经学成就,排斥佛老,复兴儒学,认为探求“六经”本义要以“人情”推求。有《诗本义》《易童子问》《春秋论》,是经学研究的主要著作。 当然,欧阳修更是位文学家,有《欧阳文忠公集》传。他的文学理论影响深远,至今仍具现实意义。 一曰文与道俱,道胜文至。主张文道并重,强调文品与人品的关系,学作文必须先学做人。 二曰经世致用,穷而后工。强调“道”与“生活百事”联系起来,主张经世致用,作家的忧思感愤来自社会现实,文学要为现实服务。作家的“穷达”深刻影响文学创作。 三曰批判继承,推陈出新。反对内容空洞、险怪生涩的“西昆体”和“太学体”的弊端,形成平易流畅言简意深的“六一风神”,诗、词、文、赋均独树一帜,被誉为“文章百世之师”。 欧阳修更是大书法家。苏东坡称赞“文忠用尖笔干墨做方阔字,神采秀发,膏润无穷。后人观之,如见其清眸丰颊,进趋裕如也……” 朱熹评价“欧阳修作字如其为人,外若优游,中实刚劲”。 赵孟頫感慨“欧阳公书居然见文章之气”。 然而,欧阳修最值得称道的是注重发掘人才,尽力提携后学。先后向朝廷推荐姚光弼、梅尧臣、宋敏求、丁宝臣、章望之、刘颁、吕惠卿、孙沔、焦千之、吕公著、包拯、司马光等人。尤其荐举王安石,奖掖三苏,甄拔曾巩,经久传为美谈。 欧阳修至和元年初见王安石,便以“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诗句相赠,随即向朝廷举荐王安石。 欧阳修与苏洵相识后,将他的文章上献朝廷,并呈奏《荐布衣苏洵状》。苏轼苏辙兄弟在嘉佑二年欧阳修主持的贡举中考取进士。他称赞苏轼“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正是欧阳修的广为延誉,苏氏父子三人闻名京师,天下争诵苏文。 庆历二年曾巩科举落第,欧阳修写《送曾巩秀才序》勉励他。在欧阳修引导下,曾巩文思日进,才华大展,后来成为北宋著名文学家,也成为欧阳修文章和学术主要继承人。 胸襟宽广,爱才举贤,扶掖后进,欧阳修被誉为“千古伯乐”。 欧阳修儿时家境贫困,青年时代境遇不顺,二十岁之前,应举随州、应试礼部,两试不第,好在十岁那年,偶然从邻家获得一部残缺不全的《昌黎先生文集》,深深受到吸引和感召,从此内心播下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种子。日后成才对北宋文学、史学、经学、金石学、目录学和谱牒学等方面作出巨大贡献。 欧阳修晚年更号六一居士,撰有《六一居士传》,可见晚年生活情趣,此文令人敬佩。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有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有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环滁皆山也。”欧阳文忠公的生平,以贬官滁州为界,划分为前后两期。后期转向稳健求变,贯穿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中。“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晚年的欧阳修人生境界通达清澈,从高原走向高峰,令后人景仰。 高峰者谁,庐陵欧阳修也。 (肖克凡:出版文学著作四十余部,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北京市文学艺术奖、《小说选刊》奖、《人民文学》奖,为张艺谋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