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茶多种,可我还是喜欢喝花茶,尤其在夏季。北京人就有这个习惯,上百年了。记得我七八岁,家里来了客人,母亲便拿着一只白瓷壶,打开盖,从一个茶叶罐里捏出一撮茶叶末儿点进瓷壶里,然后倒上开水,约摸过了五六分钟,才将黄绿相间的茶水倒进玻璃茶杯里,于是客人趁热吸溜吸溜地喝起来。那感觉,就如同他是皇帝似的,十分享受。那时沏茶用的是村里的井水,后来用自来水、纯净水,可怎么喝也喝不出当年的感觉了。 北京的张一元茶庄很有名,总店在前门。我认识的几个街坊,专门舍近求远,哪怕买上二两花茶也要到前门。我说,这二两茶叶能差哪儿去,何必费那劲。一位老爷子不干了,说差哪儿去?差天上去了。接着,他就从解放前讲到解放后,高末儿如何,高碎如何,30块钱的如何,50块钱的又如何。我说,现在的茶叶价也是水涨船高了。老爷子说,敢情!现在一棵白菜都十块钱了,可我还是爱喝咱北京的茉莉花茶。 在北京茶庄除了张一元这个老字号,还有吴裕泰、元长厚、吴肇祥、庆林春几家,我记忆最深的则是京华茶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京华茶叶大都是锡纸袋包装,有三四毛钱一袋的,也有一两块钱的。在农村,人们都习惯买京华茉莉花茶,很少有人知道张一元、吴裕泰,那是城里人的所爱。上世纪80年代,我到一个乡镇领导家串门,他儿子与我是高中同学,我觉得第一次到领导家里,怎么也不能空手,想来想去,就到一家新开的茶叶店。那是我第一次去茶叶店,看着货架上大大小小的茶叶罐,还有诸如毛峰、龙井、毛尖、瓜片等陌生的茶叶名,心说这茶叶的名堂还挺多。售货员见我怯生生的,就问:您要买哪种茶呢?我支吾着说,先看看。说是看看,心里却在打鼓,兜里满打满算也就三十块钱。要知道,我当时一个月工资才59块钱。见我犹豫不定,售货员便搭讪,你是自用还是送人呢?我涨红脸道:送,送人,送一位中学老师。北京人,五十多岁。售货员看了我一眼,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买一筒高级茉莉花吧?我问:多少钱?售货员说,有80和100的,你买半斤即可。我说,太贵了,买不起。售货员重新上下打量我一眼说,你准备花多少钱?我壮了壮胆子,告诉他30块钱。售货员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给你60块钱一斤的,你买半斤,再给你分装在两个茶筒里,这样你送人也显得好看。我默许了售货员的建议,拿着两只红色的茶叶筒离开了茶叶店,心里觉得很兴奋。 高中毕业我到乡镇机关工作了四年多。其时,北京郊区也不是很富裕,机关没有办公房,一直沿用在一家张姓祠堂里办公。我刚去时,正值冬天,北风呼啸,整个机关只有电话室和值班室亮着灯。天亮后,上班的人来了,大家忙着生炉子,火苗熊起时,第一壶热水打着响笛就开了。我忙不迭地给大家沏茶水,茶当然是自己的。有次早晨开会,村里的一个生产队长,大概是路上累坏了,直接推开党办的门,抄起党委副书记的茶杯,也不管那茶水有多烫,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下去,然后用袖口擦了擦嘴巴,对我说,兄弟,再给我加点水。我看了看书记,他冲我微笑着,并没有反对。时间一晃三十多年了,现在想起来那场景仍历历在目。我很怀念那个时期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与信任,同样,在下村下厂时,我也曾抄起别人的茶杯,当时真觉得没什么不妥。 数日前,有个在北京发展的南方老板找到我,希望我能帮他的一个亲戚评奖。我问,你那个亲戚在北京还是在老家,老板说,在北京他的公司里做艺术总监。我问老板,你也喜欢文学吗?老板说,自己是老文青,过去发表过一些豆腐块文章,现在准备专职写作,苦于找不到适合的老师。我问他,你做生意,认识一些作家不成问题。老板说,成名的作家主编他确实认识不少,但往往得不到具体的帮助,比如帮助他改作品、发表、评奖、出书、加入作协什么的。我听了哈哈大笑说,谁要是做了你的老师,恐怕得把后半生都交给你了。老板说,没关系,我可以每月出钱。说着话,老板从副驾上拿出一个手提袋和一个信封,递到我面前愣愣地说:红老师,知道您是老北京,喜欢喝花茶,我专门去给您买了两包。见状,我赶忙推出双手把他的手拦住,说您先打住,我有话要说。 我相信老板是个真诚的人。我对他讲,他现在这个状态,就像一个得了重病的人,到处求医挂号但还没有找到病根。今天来挂我的号,我并没有开诊,即使给我非常高的出诊费,我也无从下手。而且,医患之间是有缘分一说的,医生也不能包治百病。 老板仿佛明白了我的话,信誓旦旦地说,我真心想拜您为师,这点意思就算我的一点诚心。我告诉他,我只能收你一包茶,这就叫一面茶,其它的就免了。而我回赠你的是两本书,希望你回去用心看,如果你从中能悟出一些创作思想,或许我们能成为文学路上的知音!老板见我如此,就按我所说,把一包茶放到我手中,然后恭恭敬敬地给我鞠了一躬,说,谢谢教诲。教诲我担不起,我嘱咐他,你可以把我们的谈话讲给公司的那个亲戚听,他是谁的亲戚与我无关,我只看他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