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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皇嘉树

时间:2023-10-24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石厉 点击:

五月初正好有几天空闲,受广西师大出版社的张杰兄邀请去浙江黄岩参加采风活动。我对黄岩事先没有太多了解,黄岩对我基本就像一张白纸,我仿佛看见,这张白纸已铺展在我的面前,让我勾勒与书写。也许可勾勒成一幅山水画,也许可书写成一页密密麻麻的文字,时间过去了,成为人们印证与考镜的根据。启程当天,我经过网上检索,才知道黄岩是台州的一个区。十五六年以前,我和散文家柳萌、人民日报社文艺部的徐怀谦等一干人去过台州,当时除了在椒江区活动外,也去过天台山,惟独对黄岩没有任何印象。如今和我一起曾去过台州的这一老一少二位先生早已故去,忽然想起他们,让我思绪万千。人活着,和所有的事物无二,不管过程如何波澜壮阔,结局也就那么回事。我记得那一次在去天台山的路上,我开玩笑说:“怀谦啊,你写杂文,长得也酷似鲁迅,应该是鲁迅的fans?”我的问话并非空穴来风,怀谦出语常常一针见血,文章写得有棱有角,确实有鲁迅的风格。不料怀谦不以为然:“鲁迅是南方人,是浙江绍兴人,我们是北方人,我是山东高密人,生长环境差距太大,岂敢和鲁迅相比。”现在想想也是,不论成就名气大小,就说人的性格,鲁迅虽然锋芒毕露,但那锋芒并非没有生命的弹性,而徐怀谦刚烈,后来竟从高楼上纵身一跃,身后事任其洪水滔天。

突然我的黄岩之行,多了一道隐秘的色彩,与黄岩无疑有了某种隐约的联系 。好像此行,是要代表他们弥补一些遗憾,填补一些空缺。这更加坚定了我去黄岩的决心。黄岩属于台州的一个区,到了那里,已经距离我们曾经涉足过的地方不远。现在要去一个地方太容易,在祖国大地上,凌空飞翔,最远也不过二三小时的航程。但对于我,似乎是艰难的,这二三小时的飞行,俨然是内心中千山万水的跋涉,我从来没有将它看得那样轻而易举。在飞机上昏睡,做了无数个奇奇怪怪的梦,好像唐僧去西天取经的路上,历尽艰险。

飞机落地,打开手机,突然看到黄岩方面指定与我联系的一位同志发了一条短信:“石老师,你下飞机后,直接打的到xx酒店,我因公务在身,不能来接你。”感谢告知,不然以为有人来接,让我空等。只是我初来乍到,不知落地后的路桥机场到黄岩有多远?打的是否顺利?心里有点儿嘀咕。路桥机场非常小,就像80年代发达县城的一个汽车站,几步就走到了出口。到出口向外张望,外边淅淅沥沥正在下雨,距离出口不远的地方,人们在冒雨排队等待的士。我感到一阵眩晕,赶紧向执勤的保安要了一个凳子,坐下来休息。保安说,你乘坐的是最后一趟客机,你应该早点离开这里,我们也准备下班了,要关门了。我说等一下,外边在下雨,我身体有点不舒服,等那些下机后排队打的的人都走完了,我再出去。保安默许了我,让我继续坐在出口处那个狭窄的廊道里,他的眼睛却不时地试探我,其中满含疑问和催促。我理解,他可能下班后,有急事,或许是要和朋友约会,或许是要急着赶回去和家人团聚,辛苦了一天,这是临下班最后的几分钟,所有一天中的疲劳和下班后的设想都拥挤到这一刻,因为我的迟缓,让他颇受折磨,怎能不让他焦急?我一直朝外望,眼看最后一个等待的士的人上了车,我赶紧起身,准备拉着行李箱往外走,那位保安飞快地走过来,一手扶住有些踉跄的我,一手向一辆停在远处的的士招手。的士快速开了过来,司机下车打开后备箱,帮我将行李装好。保安叮嘱司机:“这位乘客身体有些不舒服,你一定要关照好。”他在说“一定”的时候,语气坚定而有力。司机不断地点头。司机对我说,既然你身体不舒服,你就坐前边,前边稳当些。我上了车,揺下玻璃窗,连声向保安道谢,保安一边向我挥手,一边匆匆往回走。我看着他在雨中转身后宽阔而年轻的背影,感觉是那样温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保安,真实而善良。司机体谅我,想让我早点到达酒店休息,车开得飞快,但道路并非顺畅,常常急踩急刹,没有走出多远,我就彻底被颠晕。再加他说话时口腔里喷出一股巨大的烟味,能让我闭气。顿时,天旋地转,生不如死。晕车,是我旅行中常常要克服的一座大山,我必须咬着牙爬过这座大山。好不容易,到了酒店大堂,登记,去客房,过程都是无比的艰难和漫长。终于躺在酒店柔软的床铺上,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空,我内心昏沉的天幕上,缓缓出现了星星一样的光亮。夜里嗓子刀割一般痛,头也剧痛,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疼痛依然。与我联系的那位同志一大早打来电话,告诉我采风出发的时间。我说我身体有点小恙,今天就不参加活动了,能否送一二本黄岩的文史地理方面的资料,让我翻阅一下。他说:“那就送你一本我写的书吧。”他的书?我强调:“我不太喜欢看个人化的散文随笔,我要客观表述的文史资料。”他似乎觉得我这个人不识趣,就没有再说什么,挂了电话。一会儿,一位区委宣传部的同志打电话问候我,非常客气和蔼,我告诉他,我的身体状况和想法,他说:“石老师,我一定要来看你。”下午他果然来到我的房间,给我带了一兜水果、两本介绍黄岩的书籍,还有一个送给采风作家的小礼盒。随行的有三位,当地作协的两位同志以及一直与我联系的那位同志。暂且叫他联系人。当联系人与我握手时,我才看清他,他虽然个头不高,但长得颇为彪悍,虎头虎脑的一位中年人,他自我介绍是区里某局的干部,浑身散发着浓浓的烟味。估计除了疲于上班工作,下班后还要熬夜、抽烟、写作。他的不容易和无奈都写在他的脸上。那位宣传部的同志听介绍才知是部长,这是一位俊秀儒雅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颇有风度,他说希望我早一点康复,让我安心休息。他简单介绍说,黄岩是柑橘之乡,黄岩的柑橘自古至今,天下闻名。他见我躺在床上,不便久坐,一会儿就告辞了。他们走后,我看见那一兜水果,除了几只苹果外,基本都是柑橘。一发现柑橘,喉咙里立刻有一种渴望在紧迫地升起。

我打开一个如清晨东方喷薄而出的太阳一样颜色的柑橘,水分饱满而香甜,一阵醴泉般清凉的感觉瞬间弥漫了我的嗓门,然后直达心田。吃完橘子,不到一分钟 ,奇迹发生了,头痛和嗓子痛全止住了,半天加一夜的头痛、眩晕好像一场噩梦,瞬间烟消云散,身体也随之清爽起来。我兴奋地在屋子里走了数圈,然后好奇地打开那个小小的礼盒,里边竟然是一个瓷做的橘子的工艺品。它的体积略大于真实的橘子,我将它从盒子中请出来,端放在一个圆形的木制酱漆茶几上,躬身朝拜。这是滋养了当地人民数千年的果品,当我来到此地,它携带它神妙的光芒优待了我,礼遇了我。我凝视着它,热泪盈眶。仿佛这橘子的造型,已完全超越了真正橘子的形象,它突然变得抽象而入化境。这黄岩的寓意,莫不是被金黄的橘子笼罩和照耀的山岩?当然不是,黄岩是因为当地一座山上有一块黄色的巨石而得名,而非因为金黄色的橘子。但黄岩蜜橘的光芒毫不逊色那块据说可让人成仙得道的石头。曾被司马迁誉为“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楚国诗人屈原,以橘的品质自比,在《九章?橘颂》中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移,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看来橘子,自古就生长于南国,它热恋着它的南国,它也服侍着它的南国。当年楚国的橘子是否也是从瓯越传过去的,或者瓯越的橘子是从楚国传来?亦或与地共生,各有各的品味。至少屈大夫是坚信最后这一点的。屈大夫因为它而喜悦,我亦如是。王逸注曰,橘受天命,生于江南,不可移徙;种于北地,则化而为枳也;屈原自比志节如橘,亦不可移徙。黄岩橘子被记载的年代比楚国屈原所处的时代要晚,最早可追溯到三国时期。三国东吴沈莹撰《临海水土异物志》曰:“鸡橘子,大如指,味甘,永宁界中有之。”永宁是东汉以来黄岩的旧称,当时黄岩属于临海郡。“鸡橘子”,是黄岩蜜橘的前身。到了唐代,黄岩的乳柑成为贡品,深受宫廷的喜爱。北宋欧阳修主纂的《新唐书》中就有台州土贡乳柑的记载。南宋陈景沂《全芳备祖》载,乳橘“出于泥山(今属温州)者固 奇也,出于黄岩者,尤天下之奇也”。时任台州知府曾惇有诗云:“一从温台包贡后,罗浮洞庭俱避席。”是说自从温州、台州向皇宫进贡柑橘后,久负盛名的广东罗浮柑和湖南洞庭橘就退避三舍了。(参见《浙江文史记忆》黄岩卷)如果楚大夫屈原穿越到后代品尝过黄岩蜜橘,他一定会用黄岩蜜橘的品质作为他“橘颂”的原型。黄岩蜜橘,甜而不腻,爽口醒脑,虽悅人,然独立而激烈,与屈原一贯追求的“灵修”之理想不谋而合。黄岩种植蜜橘历代不衰,至今品种繁多,不愧为“中国蜜橘之乡”的称谓。蜜橘在黄岩,已成为神品。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一书中记载宋高宗南下,在黄岩附近章安镇发生的故事:建炎四年正月十五日,“上在章安镇,忽有二舟为风所飘,直犯冲禁船。问之,乃贩柑子客也。上闻,尽令买之,分散禁卫军兵,令食穰,取其皮为碗。是日元夕放灯之辰也。乃命贮油于柑皮中,点灯,随潮退,放入海中,时风息浪静,水波不动有数万灯如浮在海上。”橘之俗字为“桔”,有吉祥寓意,黄岩人为求吉祥,历来有“放橘灯”、“供橘福”、“点间间亮”等风俗。

被橘子金黄色的光芒照亮的我,有了精神,有了气力,走到窗子旁,放眼望去,窗外有一条缓缓向东蜿蜒而流的大河。人类皆逐水而居,凡是有一定规模的人类聚居地,必须要有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来黄岩的路上,我一直在嘀咕,黄岩必然有一条大河,现在这条大河一定是那条河。一查资料,可以断定,这条河就叫永宁江。永宁江是黄岩的母亲河。永宁江也叫澄江。之所以又叫澄江,相传是因为南宋贤相杜范在黄岩永宁江畔出生时,永宁江水澄清三日,因此得名。一条河在当地人眼中,那就是天河,甚至是一切。我期盼着身体彻底好起来,首先要亲近这条河。岂料这条河就潜伏在酒店的旁边,一直在陪伴着我,守护着我。想到这里,我就有一种冲动。

在黄岩,又是一个夜晚过去了,身体基本复原。早起下楼,首先在自助餐厅遇见了诗友臧棣兄。臧棣是来黄岩参加自己诗集的分享会。我瞬间产生了一种好奇,在浙江东南部这样一个偏僻的区县,难道还会有诗歌爱好者吸引诗人来此与他们共赏新作?但就在同一瞬间,我的疑问被我自己否决了。从地里位置上看,黄岩西北南三面环山,只有一条永宁江向东流入海洋,确实偏僻,但黄岩的工业非常发达。它是模具之都,塑料之都。我虽然没有参观过黄岩的工厂,但我所住的酒店,各种肤色的外国人要比中国人多,他们都是来订购货物的。就凭这一点,这个小小的黄岩,就足可证明是一个国际之城。东晋后、特别是南宋以降,中原文化持续向东南迁移,东南一隅封闭的地形反而密闭和保存了许多古代人文的精华,民间文化的浓烈与奇特常常超乎想象。这是一座既开放又古典的城市。我想,臧棣兄在黄岩肯定遇到了许多他的粉丝。臧棣的诗,玄学的刀锋能在日常的琐碎和层层的剖析中,呼呼作响,试图在无奈中找到一种继续的可能。我们边吃边聊,我的用餐速度快,说话也快,用完餐,就起身告辞。出了酒店大门,过马路,开始探寻能下到永宁江边的途径。此时,吉狄马加兄来电,说此刻要约我来餐厅一唔。他们先到黄岩,已完成了两天的采风任务,按理今天就要返回,我晚到一天,又生病一天,我的黄岩采风才刚刚开始,但我们在黄岩还未见面。我答应马上返回酒店。在刚才就餐的自助餐厅东张西望一番,终于在一处餐桌旁找到了马加,也见到了张杰等人,一问才知他们吃完早餐就要出发去机场。马加兄一边吃饭一边说:“我知道石厉的老毛病,晕车主要是运动神经失衡,其实没有多大的问题。”我说:“是,有时候也是心理问题,人就是一种具有复杂心理活动的精神动物。”马加萌萌地看了我一眼说:“几天不见石厉,就想念石厉。”大家都笑了。马加兄的长诗《大河》发表后,我专门写过一篇评论进行解读。那首诗歌,将青藏高原的一滴雪水作为诗歌抒情的起点,激荡起全篇的文字,俨然有着芥子须弥的格局与壮阔,奔流万里,逝者如斯。后来被谱曲,被制作成交响诗乐,在许多剧场上演,令人耳目一新。陪同他们吃完早餐,在酒店门口目送他们上车离去,我的脑海中却被马加兄《大河》诗意的旋律所占据,被《大河》的节奏所催促,不禁加紧步伐,穿过酒店门前曲折的池馆小径,很快就下到了永宁江的岸边。

黄岩地形西高东低,西北南被群山环抱,东面在弯曲中向大海敞开,形似一个不规则的簸箕。永宁江则发源于黄岩西北方的括苍山脉。这条河,经过不同支脉的汇入,流量逐渐增大,像一条蜿蜒的飘带,忽北又忽南,但大趋势必然朝东而去,经过全长近80公里的流程后,汇入大海。到了黄岩城这一段,河面非常开阔,由于地势落差较大,仔细看,稍显混浊的水流有些汹涌湍急。紧靠水边的河床是在粗铁丝编织的网套中由石块填充而成,估计更耐受水流冲刷,这种技术我在四川成都的都江堰有所耳闻,建造都江堰的先民曾用竹篾编成笼套,里边塞进石块,在激流中建成水坝,结实耐用。而铁丝当然比竹篾不知要坚固多少倍,在这些被铁丝固定的石块外侧,则是约有三米宽的水泥路面,路面都做了橡胶泥的柔性处理。由于是大清早,走在河滨南岸的舒适小路上,前后目光所及,几乎没有行人。沿河南北两岸不远处,皆有青山作伴。相传晋宋之际山水诗的开创者谢灵运,在永嘉期间,“肆意遨游,遍历诸县”,他曾游历北雁荡山脉,在距离永宁江南岸不远的尾羽山上,写下:“山头方石在(静),洞口花自开。鹤背人不见,满地空绿苔。”这首诗,似乎迎合了我内心的一种需要。权当以前与我一起来过台州的柳萌先生和怀谦兄也只是成仙得道,驾鹤西去。仙人的传说是对生者一种漫长而巨大的安慰。委羽山一名俱依山,又名龟兹山,当地人简称龟山。传说西汉时期有仙人刘奉林在此修道成仙,骑鹤升天,羽翮坠落山上,此山又叫委羽山。东北麓有委羽山洞,为道教第二洞天,洞前建大有宫,为全真北宗龙门派圣地,名扬海内外。关于谢灵运该诗,有人将“在”写作“静”,相比较二字优劣,“在”有沧桑感,“静”是一种状态词,两个字皆为仄声韵,都可以用。晋人诗歌大体上已开始注重声韵,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但这首诗只在后来一些地方史志中有载,不见早期诸本收录,想必也是诗人的散佚之作。此山有了大诗人谢灵运的加持,让这方东南僻壤从此声名远播,也为永宁江流域增加了人文厚度。再抬头越河而望,翠屏山正如一道葱郁的屏障,横在永宁江的北岸,犹如黄岩的北屏风。南方的山,全被绿色的植被所覆盖,从外部根本看不见大山的内部到底蕴藏了怎样的奇异景致。但其实走进这座大山,山里名胜不少,有灵岩洞、六潭瀑布、灵岩和朱岩摩崖等,尤以樊川书院著名。南宋思想家、理学大家朱熹在台州任职时,曾驻节黄岩,受邀在翠屏山樊川书院讲学,东南士子一时云集,从此黄岩文脉隆盛。朱熹偏爱翠屏山,他说:“黄岩秀气在江北,江北秀气在翠屏。”(见《浙江文史记忆》黄岩卷)但翠屏此时我只能远眺。樊川书院,由来有因。大概与杜樊川并非无缘。唐代诗人杜牧晚居长安南郊樊川别墅,后世号称杜樊川,有诗集《樊川集》传世。唐朝后期,杜佑之孙、杜牧从弟杜羔为避黄巢之乱,举家迁徙到黄岩院桥柏山之杜家岙。北宋真宗咸平三年杜羔的后裔杜垂象成为黄岩首中进士,从柏山迁至黄岩北城翠屏山下,开辟了杜家村。南宋时,杜椿因对祖望之地的怀念和对先人杜牧的敬仰,自号樊翁,把自己和儿子(杜烨、杜知仁)读书、宴游之地称作樊川,在六潭山的第二潭与第三潭之间建立书院,称之为樊川书院。南宋高宗时,1151年五月,朱熹中进士,被朝廷任命为福建同安主簿,22岁的朱熹奉母亲之命、以感恩之情,特地到黄岩灵石寺拜访隐居在这里的对他父亲朱松有知遇之恩的世交谢克家之子、太常少卿谢伋。受谢伋点拨,朱熹对理学大有感悟。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朱熹任礼部宣教郎,主管台州崇道观,管理敕建宫观等工作。第二年春,黄岩县令孙叔豹得知这个讯息,邀请朱熹到黄岩学宫给学子们讲学。杜家村的杜烨与胞弟杜知仁请朱熹到樊川书院讲学。朱熹发现这地方很好,就常来此地讲学,人们知道朱熹在这里讲学,汇集的人越来越多,朱熹也越来越热衷于他的讲学活动,传播他的理学思想。黄岩志书记载:“从师朱熹受业者,几遍大江之南,而黄岩为独盛。宛然邹鲁之遗风。”朱熹既是思想家,又是大文豪。他的那首《观书有感》其一,是中国古诗中最典型的意象派诗歌:“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写读书事,诗中却无一字写读书事,所有的诗意皆在意象中展开。像朱熹这样的文坛巨擘,能亲临黄岩执教,乃黄岩之大幸。从此黄岩文风大盛,科举登榜者激增,仅南宋时期黄岩人考中进士的多达183人,涌现了大批英杰。朱熹除了讲解《春秋》等儒家经典外,还与赵师渊等人共同编写了《资治通鉴纲目》。朱熹认为司马光编修的《资治通鉴》,虽史料翔实,但过于冗繁,他拟定提要与条例,指导赵师渊等写成《资治通鉴纲目》,简称《通鉴纲目》。杜家也在此时对樊川书院加以扩展,并在旁边修建了座凉亭,叫擘翠亭。此亭隐在崇山峻岭中,一时望不到,但来黄岩者,一旦知道如此背景,无人不心向往之。

黄岩山清水秀,人文荟萃,澄江两岸从此名士辈出。其地文化厚积薄发,和黄岩蜜橘一样,你若非亲自品尝并感同身受,就难以体会到其醇厚的品质。我一直后悔先前为什么要拒绝那位我初到黄岩的联系人送我著作一事,说不定这位朋友当是一位饱学之士。庭迹朝隐,自古皆然。忽然一阵清香扑鼻而来,只见蝴蝶和蜜蜂乱飞,在岸边的一块浓阴里,有一片橘树林,开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白花,随着一阵清风吹过,花瓣象雪片一样在空中翻飞,幽馨迷人。沿江两岸,土地肥沃,气候温润,自古是生长嘉树的适宜之地。现在已到落英缤纷时节,也正是花落挂果之际,如此瞬间,我和这条江有了如此一种美好的相遇,我的内心怎不欢喜?而这嘉树所结的果实,就是解救我走出困境的果实,此刻,对于我,这果实的分量远比分别善恶树上的那种果实要重。这还没完,正在我沉浸于眼前的佳景时,就在我附近的岸边,一块伸进水中的礁石上,一只白鹭在上边优雅地踱步,它的神态完全是一位美少女的姿态,它每迈出一小步,就扭动它细长的脖颈,回首一瞥,有时又低首自顾。它好像在等待什么?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它就是这条江上的仙物。我缓慢的响动让它产生了警觉,它张开翅膀想飞走,但又觉得我只是小心翼翼地观赏它,它又合拢了翅膀,继续它的自我摆弄。我只好停止了走动,站在原地,仿佛重复了一遍鸥鹭忘机的寓言。这时候河对岸一只白鹭起飞了,先是在天空呈现出一个蝴蝶般大小的小白点,随着飞得越来越近,能看见那只体型稍大的白鹭嘴里叼着一条还在挣扎的鱼,就像叼着一根被风吹动的草。它落在了那只白鹭的面前,用长长的鸟喙将鱼摔在岩石上,同时快速地用利爪按住鱼的头颅,鱼早已失去了反抗的耐心,一动不动,显然这条鱼作为战利品是那只白鹭用来讨好这只白鹭的。讨好明显是成功的,两只白鹭张开翅膀,长颈和长颈纠缠在一起。它们的拥抱是热烈的。这让我想起了《诗经》里的句子:“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只白鹭表现出的求偶之文明与古代髦士没有太大差别。可是就在两只白鹭忘乎所以之时,那条本来可以用来美餐一顿的黄鱼,突然一个翻身,蹿入河水之中。鱼有鱼的智慧,只要靠近水,鱼无疑就有了生气,它也是水中的蛟龙。而这两只白鹭谁也没有分神,他们只管尽情地欢乐,它们只管过程,对于最终的得失完全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它们似乎有一种飞禽的傲慢,仿佛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在说,永宁江上,我终为王。它们在交颈行吻,它们激烈地转着圈,不时双双翅膀张开,像一对芭蕾舞的舞者。飞禽的交媾远远比走兽要高雅、美妙。它们心满意足后,双双腾空而起,开始无声地翱翔在天上。我仰望着它们,它们是那样自由和无限,我怀疑,它们没有死亡,至少它们死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确实,它们是这条江上,这片领空飞得最高的生命,是这个领域生物链的最高端,它们对河中的鱼类而言,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但鱼有鱼的快乐,飞鸟有飞鸟的浪漫。你看,水中不时有鱼跳跃,在突然的响声中溅起水花,而刚才的那一对白鹭,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后,又被那一大片嘉树所吸引,它们双双落下,隐身在橘树林的一堆堆绿叶白花之中,成为漫长岁月中最为经典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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