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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一部

时间:2016-06-14来源: 作者:王蕙玲 点击:

(一)

岁月销磨了它的金碧,风雨剥蚀了它的辉煌,冷漠而孤零地悄立在清冽的池畔:东寺。

些许庄严残剩在一片破落相中,维系着善男信女的崇仰。每逢菩萨寿诞或是其它庆典,依然有不少乡民,斜背黄布袋,手捧香烛,来此磕头膜拜。

为了香火旺盛,佛门子弟不得不向世俗让步,在山门外,搭起一座戏台,请梨园班子搬演变文故事:惩恶扬善,因果报应。本地老幼男女,摩肩接踵,就站立在场地上,随着戏文情节的发展,或咧嘴大笑,或朝泥地上挥眼泪擤鼻涕。

戏台很高,由几根石柱子支撑着,下面是空的。

一到晚上,成群的叫花子集聚在这里,铺上几块破芦席,就成了宿处。他们称它为"台下的窝"。

避得了雨,挡不住风,时临寒冬,他们常常半夜冻醒,合抱呻吟。

今夜的风特别大,将庙宇檐角上的铃儿摇得直响,叮当,叮当,没一刻停息。

叫花子们都起来了,可是,没有叹息和饮泣声。一张张肮脏的脸在昏暗里露出笑容,好像在等待什么好事。

渐渐地焦急起来了,有的开始骂娘。

"妈的,这小子怎么还不来?我身子快要冻僵了。"

"会不会拿我们叫花子穷开心?操他娘,明天去捣他家的酱园。"

"别急嘛,徐少爷是个正太君子,他骗我们穷叫花子做啥?"

"是的,是的,不会骗我们。我看他长大,自小就良心好,看见我时总要给几个小钱和糕啊饼的。"

风直朝戏台下钻。叫花子们冷得双脚直跺,破衣服抖得索索发响。

"太冷了,等他东西拿来,我们都死掉了。"

"我们去找他吧。"

"找他?那看门的大狗不咬你才怪哩。"

"走,你们不去,我去。"

"别吵,别吵,瞧,那不是他来了?"

黑影绰绰,一个人提着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叫花子们争先恐后地从戏台下钻出来。迎上去。

"徐少爷,救命菩萨,你可来了!"

"少爷,东西重,我来拿,我来拿。"

白面长袍。瘦骨棱棱的手,拎了二十来斤的东西,从镇上走到东山,累得已经气喘吁吁了。东西交给叫花子,拿下金丝边眼镜,摸出手帕,笑吟吟地擦着脸上的汗。

乞丐拿了东西就想往"窝"里钻。

"别朝下面钻。"志摩抬头向上面看了看,用手一指,"到台子去吃。"

乞丐们欢叫起来,几个手脚麻利的,抱住柱子就向上爬。先上去的,又将下面的人拉上去。最后是志摩,他摇摇手,不要人拉,将长袍的前后摆围裹在腰间,用在学校里爬竿练出来的技巧,手脚并用,一下子就上了台。

七手八脚,叫花子从后台翻到一块大幕布挂起来挡风,又找到一盏大灯笼,点亮了,照得满台红彤彤的。将旧桌子放在台中央,志摩从网兜里取出一件件吃的东西:一大包熟牛肉,一大包臭豆腐干,一大包花生米,两只油鸡,几十只馒头,还有两瓶洋。酒——志摩从伦敦带回来的。

叫花子跟都愣直了,两只手不停放在破衣服上擦来擦去。

"来,丐兄,别客气,大家动手动口。"

鸡被扯碎了,牛肉、豆腐干、花生米抓得满掌。酒瓶塞了打开了,没有杯子,大家轮流倒举瓶子朝口里灌。椅子只有四张,志摩和三个老乞丐坐了,另外四个乞丐盘腿坐在地板上。

酒和嚼碎的鸡、牛肉、豆腐干、花生米混合在一起到了肚子里就发生了奇妙的作用:身子暖和了,心膨胀了,话从舌尖上游溜溜地滚出来。

"这酒,不是镇上买的,是我从外国带回来的呢,尝尝看,滋味怎么样?"

"老天爷,这酒是外国带回来的,值多少钱一瓶……"一个叫花子惊呼道:"真是作孽呀。我们叫花子,有一口老黄酒、老土烧喝就是托少爷的福了;拿这么值钱的东西给我们当猫尿灌,少爷你发神经病了!"

"来,让我再来一口!不是徐少爷心肠好,派头大,我们这一生一世捞得到洋酒喝?"一个叫花子,把抢过瓶子,仰脖咕嘟咕嘟咽了几口,又用手抹抹嘴,"碰上徐少爷,真是我们这班苦命叫花子的造化!"

"少爷,你心好,一定多福多寿,子孙满堂,叫花子的话最灵验。"一个老叫花子说。

"比菩萨还灵!比菩萨还灵!徐少爷你吉星高照,将来有得发迹了!"

"好啦,不要讲奉承话啦!"志摩高兴地说,"老板财主是人,叫花子也是人。老板财主可以喝洋酒,叫花子有啥喝不得?我偏要拿两瓶来给你们过过瘾……"

"少爷你心肠好,跟我们称兄道弟,还坐在一起吃喝,"一个老叫花子颤声说道,"我活了六十三年,还是第一遭碰到……"

"什么心肠好不好?人都是一样的。你们有钱,也是少爷老爷;我没有钱,也是叫花子。"

"怎么会呢?"一个叫花子疑惑地瞅着志摩说,"我们是命里生好的穷光蛋,少爷是天生的贵人……"

"不说这个了!"志摩站起来,"今天跟大家聚聚,也是难得的”

"少爷你还去不去外国?"

"暂时不去了。以后,很难说,也许还要去的……"

"戴帽子!戴帽子!大家来戴帽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叫花子窜到后台去拿出一大擦帽子,自己头上戴着一顶尖翅乌纱帽。

"皇帝帽子给徐少爷戴,少爷做皇帝!"

将有流苏的皇冠戴在志摩的头上。

一字丞相帽、方翅乌纱帽、员外帽、将军帽、家丁帽、和尚帽、秀才帽……戴上了叫花子的头,舞台板上还滚着几顶。

"叫花子宰相拜见万岁爷爷!"他跪了下去。

"万岁爷了。"

"万岁爷。"

"众卿平身!寡人赐宴,普天同庆!"志摩打起京腔,还把棉袍袖子当水袖甩着。

"谢万岁爷!"叫花子齐声喊道。

七八个叫花子在舞台上乱跳乱舞。一个叫花子又从后台我来一根连响棍,边敲边唱。

志摩也引吭高唱一曲英国民歌。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寺中和尚被吵醒,悄声走到舞台上,看到这番群魔乱舞的景象,吓得浑身发抖,就像骤然来到了阿鼻地狱。

"喂,喝外国酒吗,小和尚?"一个叫花子拿着酒瓶踉踉跄跄地朝和尚奔去。

和尚吓得连连后退。他攀然看清坐在正中那个戴眼镜的"皇帝"原来是常来寺中与方丈喝茶吟诗的徐家大少爷,差点昏倒在舞台上。

(二)

在混饨、骚乱的梦境中,被一片耀眼的光芒惊醒.睁开眼,满屋子白得透亮。太阳穴处跳动着,头疼欲裂。披衣趿鞋,推开窗户,啊,外面白茫茫一片,下了一夜雪。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往屋檐上、树枝上、石头上堆积,愈来愈厚;原有的生硬的轮廓失去了,一切都显得柔和、静穆。

头痛减轻了。心上似乎也被涂抹了洁白、柔美的雪,感觉到一阵愉悦的幽冷、清冽。

故乡的雪比伦敦的雾实在美丽得多。

他提起最后一瓶从国外资回的威士忌,出门找朋友去了。

脚下发出"滋滋"的声音,一步一个脚印,深深的。

昨晚似乎和什么人在一起喝酒胡闹来着?想不起来了。用心地想,头又痛了;管它,不去想它。

雪花在空中飘飞,落在他的头发上,粘在他的眉毛上,钻进他的衣领,躲入他的袖管,还有的,吻在他的嘴上,化成一滴清凉的露水。他舔了舔,甜津津的。

一丝凉意潜入他的心田,成了诗的旋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突然,一阵凄凄戚戚的呢喃语声撞破了志摩遐思的灵翅。他驻足四顾。

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兀坐着一个妇人。雪花把妇人和石块裹成浑然的一体,宛若一尊连座的石像。她穿着土布根袄裤,头发蓬乱、神情恍惚。石头旁边是一座新坟,坟头盖着几张油纸。发着暗浊的黄光,还没有完全被雪水濡湿。

路旁有几棵乌柏树,高高的,向灰蒙蒙的天空伸出枯枝秃干。

两只乌鸦站在枝头发愣似地瞧着无食可觅的茫茫白地。

志摩朝妇人走去。

妇人慢慢转过脸来。她的脸色是姜黄的,凹陷的眼窝里有两只失掉的凝滞的眼睛。她迷惆地瞅着志摩,脸上毫无表情。

志摩又站住了。

妇人重新转过头去,沉入自己的悲哀。"我的儿,我的儿啊,娘叫你,你为什么不响,不答应一声啊。"她的声调平板嘶哑,不颤抖,也没有眼泪。"小四儿啊,你再叫一声,哭一声啊。"

志摩走到她的身边,低下头,伫立着。"这……油纸,是你盖的?怕打湿坟头?"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对这位丧子的妇人说。

"是……你的儿子?"

妇人没有抬头,混浊的眼珠子稍微转动了一下。"……我的小四儿,本来好好的,活蹦鲜跳……突然喊头疼,在床上翻来滚去……唉,三天三夜!请了郎中先生吃了药也不中用,一直叫,叫得我撕心裂肝……叫着叫着就咽气了……临咽气时瞪着眼睛望着我……他舍不得去呀……唉,三岁的小囡就懂孝顺了,每夜到梦里来寻娘……我抱他,给他米糕吃……昨夜,他哭着说冷,我去买了几张油纸盖在坟头……"

志摩的眼角涌出了泪花。

妇人突然转过身来,伸出脖子,用两只枯瘦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志摩的衣角,"先生,你说,我问你,你说,盖这几张油纸够吗?小四儿就不冷了吗?"

志摩打了一个寒酸。

"小四儿说他冷?"

"是的!他哭着说,娘,我冷,我冷……"

志摩伸出手去捏住妇人冰凉的手,缓缓地、肯定地说,"你替他盖上油纸,他就会暖和的,就像睡在你胸口一样暖和,他就安稳地睡了。你也可以放心回家了。"

"不,我要守着小四儿,"妇人乏力地摇摇头,"等他醒了,我要唱山歌讲故事给他听。他每天都要听的。"她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

"也好。那你就在这儿再坐一会吧。"志摩温和地说。

你就坐在这儿吧,让悲哀将你凝固成一座石像,作为人生的象征。

与朋友喝酒赏雪的雅兴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向回走去。

他想起昨晚与乞丐们在东寺戏台上喝酒的情景。对他们,可以尊重人格、施舍钱财;对这样一个遭途失子之痛的不幸妇人,又能给予什么样的安慰?一点发自衷心而又于事无补的怜悯与同情又算得了什么?又能宽解她的惨痛悲哀于几微?

面对着人生的众多苦难,他感到惶惑、无望。理想的色彩也因之而黯淡了。

志摩将手中的酒瓶用力地扔出去。酒瓶在空中画了个大弧圈,远远的跌落在雪地,瓶颈斜翘在雪层外面。

他走过祠堂。

由于与幼仪离婚的事,父子之间的隔阂始终未消。回家后不数日,志摩就独自搬来东山新盖成的乡贤祠内住下。

祠堂的大厅,供着历代忠臣、孝子、清客、书生、达官、显贵以及徐家先祖的神抵。大厅隔壁是节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盐卤的、吃生鸦片和火柴头的贞女烈妇,以及无数咬紧牙关的望门寡、抱牌位做亲的、教子成名的节妇孝妇。窗子外面是一条小河的尽头,上架一条藤萝满攀着磊块的石桥;桥对面一片大坟场,墓墟累累,常有野狐出没。入夜,招魂叫姓的就开始游曳了:前面一个男子手拿一束稻柴,嘴里喊着一个名字。"屋里来!"XXX屋里来!"声调悠长而又凄凉;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红柿祆绿背心的老妇,撑着一把雨伞,低低地答应那个男子的叫唤……

志摩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住着,读书作文。

家麟已在屋子里等着。"少爷,你出去了。这是太太自己烧的冰糖甲鱼。"他慢慢地从竹盒里取出几只碗,又从布兜里掏出一封信,放在书桌上。

"老爷太太都好吗?我快有一礼拜没回家了。"志摩随手拆开信封。

"好的,都好。只是,老爷……"家麟窥视着志摩,欲说又休。

"老爷怎么啦?"志摩放下手中的信。

"老爷今天发了一大顿脾气,"家麟略顿了顿,"东寺和尚一大清早就来告状,说少爷昨天夜里叫了一帮叫花子在戏台上喝酒胡闹。老爷听了,将红木桌子相得震天价响。少爷,真有这事?"

"有这事。和尚说的是真的。"志摩又拿起信。

"唉,少爷,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不要动气。你做人有良心,你小时候我带着你上街,看见穷人总要给钱,宁可不买糖人儿。现在,你怜借穷苦人也是好的,可是,照我说,舍点钱财吃物就是了,却犯不着跟叫花子同起同坐,一起吃喝啊。这个……太失你的身份了。硖石小地方,你这样一来,明天男女老少有得嚼舌头了。老爷在地方上是头面角色,还要办事情应酬呢,你叫他把老脸往哪里放?"家麟用力吸吸鼻子,生着白须的嘴唇上边的皱纹更深了。

志摩张开口,想了想.又不作声了。他对家麟点点头说:"我知道,劳你操心了。"

"我去了,少爷。"家麟面有难色地望着志摩。

"路上有雪,你走好,当心滑跌。"

"嗯……太太还关照.少爷这几天就不要回去了。有信我会送来。"家麟提着食盒,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噢"

志摩望着他那佝偻的身子在飘扬的雪花里走上一条小径。

岁月、生活压弯了家麟的腰背。二十多年前,他挺直、健壮。

自己最喜欢骑坐在他宽厚的肩头,晃晃悠悠地穿过西山麓的市集场地,饶有兴味地看着周围:卖梨膏糖的,耍把戏的,套泥菩萨的,拉洋片的,算命的,唱小调的……

"快看,少爷,那个人在吞火呢!"

"把我抬高点,再高点呀!"

他和他,仆人和肩上的孩子,相互友好,相互了解。

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成了回忆。

只剩下背影。佝偻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他看着慢慢消失的背

影。也许,自己的背影也有一些孩子在看?永远是背影,两代人。

再也不能面对面地交谈、理解了。

他原先想对忠诚的老人叙说自己的观点:对穷人的同情绝不能仅止于施舍钱财。它既不能宽慰穷人的不幸,也不能填平穷富之间的沟壑;它只是廉价的怜悯。必须在人格上对他们平等相待,让他们重新找到走向生活的道路,用自己的双手消除不幸和贫穷,创造出幸福。另外,还需要用笔墨来描绘,来表现他们的痛苦境遇,引起社会的注意、震动。

这些话他没有说,当他看到家麟那一对混浊而木然的眼睛。

老人走了。他想起手里的信。

是清华文学社邀他去作演讲。

他拿着信,在屋子里踱着圈子。

他犹豫、迟疑。

北京城里有一个他想见又怕见的人儿——林徽音。

回国以来,暑去冬临,已有半年了。离开了康桥——他的灵性的源泉,离开了那孕育出多少不朽诗人的多雾岛国,来到充满乡音旧景的故里,志摩的心绪没有一天是宁静的。这倒不完全是由于父亲那顽固的怪罪而造成的,更多的是他的心灵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温馨栖息之所。尽管他战胜过自己一度摆脱爱恋的失望与痛苦,但是从曼殊斐尔的光照中返回尘间,人性的渴求与苦闷便又紧紧地赶来折磨他。他不能不恋念徽音——难道她不正是上帝为他特造的最好伴侣?然而徽音的拒绝非一种装模作样的矫情,这个他清楚。命运总是作弄人,他得到过的不是他需求的,他需求的又不是他所能得到的。这种灰冷的前景使他一蹶不振。海涅又在云端中出现了,这次,德国大诗人涌吟的是上次吟诵的续句:

如今那幻影已消亡,

周围的夜色也凄怆。

如果他情感的汹涛能截然而止,那就不是从心灵深处迸射出来的真情了;如果徽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能改变,那就不是造物主的一件难得的杰作了;唯其如此,解脱也只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能够抚平他心上的创伤。他不止一次写信给她,将写成的每一首诗题赠给她——可是,却一直收不到她的片纸只字。

他应邀去北京,能不是借故为找她而去的?自尊心使他羞于跨出这一步。他知道只要一到北京,情感的骏马,会立刻驱使着他去寻找她的。他拴不住自己的双脚。

去,还是不去?

——要是她依然是那样的冷淡呢?即使他已不再重申自己的追求,只为了见一见面,而她连这份苦心也不能见容?

——倘若她温柔如旧呢?只要他的拜访不再包含那种意义,友谊的诚挚总能使他的心灵感受到喜悦?

一个圈子,两个圈子……第六个圈子。

他决然止步。

北上,重访古城。

(三)

北国的冬天是晴朗干燥的。站在半山向四周望去,常青的乔木仍以它们固有的苍翠点缀着不免荒凉的山景。有几丛寒梅似已绽蕾了,远远的,让人感到生命的活力蕴蓄流动在枯枝里面。山泉依然喧嚣,以永不敛歇的欢快昭示着春之将临;雀儿高噪着,给静景增添了无限的生趣和活力。一只柔白的女人的手摘下一片冬青叶,侧过身,递给身边的男子。

"坐一会吧。"男子擎着树叶指指由清泉汇聚成的方地。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它的已经被人遗忘的名字:梦感泉。"她掖了掖绿色丝绒夹袍的下摆,在池边坐下,"上次爸爸和我陪任公老夫子来香山,他对我讲了这泉的历史。"

"提起任公,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拜望他老人家呢。"

谈话是拘谨的。双方都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来保持一种平静,一种淡漠。

她点点头。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你知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读书吗?"

"刚才在圆明园你已经对我讲过了。"

她低下了头。她穿着一件绎红统面的驼绒夹旗袍,仿佛把秋天那满山遍野的红叶上的浓彩都收聚凝炼于这一身了。她无声地坐着,让身边的男人去领会自己这句话的含义。

他在她旁边坐下了。他捧起她的手;她一颤,想抽回手,他握得紧紧的,她也就任它柔顺地留在他的掌中。

"徽音。"他定定地看着她,就像看一幅名画里的人物,非常熟悉,又极为陌生。平时理解的意义,忽然有了全新的解释。

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黑,那么柔软,像绸巾一样被在瘦削的双肩上;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深沉,时而似有忧郁的紫色,时而显示欢悦的金色,时而珐呈思索的蓝色;她的脸色还是古典式的苍白,稍带病态的红晕;她的小嘴还是那样弯曲着动人的线条,似乎随时会说出优美的语言;她的身新还是那么苗条,像是唐诗宋词中不胜秋风的柳枝。

她还是伦敦的那个聪明伶俐的少女,虽然衣裳上沾染着古城的尘沙;——不,她还是变了,在那不可捉摸的神情、气质、风韵里,有一种他未见过的成熟;她的生命经历了一段他尚未捉深透的升华;她正远远地离开着他,像一颗升起的新星,回到那深邃的天宇,显得遥远、神秘、不可知。

他感到一阵悲凉。问话也异常笨拙了:"你刚才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伦敦,为什么不答复我的那么多信和诗?"

"你偏要我把心底里难以言喻的感受用贫乏的语言别别扭扭地表达一番吗?你难道不懂得沉默有着无限大的容量?"她抬起头,对着他说出一连串的反问;心里却冲涌着如下的语言:你又何尝知道,我为了尊重和维系你和幼仪的夫妻关系,强制着自己的感情;我是扯断了几根愁肠才离开伦敦,心里向你千遍万遍地默默道别的;我是怎样流着热泪读你的每一封信、每一首诗,然后放进一只精美的锦盒,作为生命中最美好最宝贵的部分珍藏起来;我又给你写过多少封充满了爱的、末发出的回信;我在心里是怎样日日夜夜呼唤着你的名字;你又何尝知道,我是怎样远远地注视着你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起步,而我的冷漠之岩里面蕴藏着的是多么炽热的溶浆……

"你我……难道……就此永远分手了吗?"

她站起身,朝前面走去。"爱做梦的人,都喜欢圆明园。一块破石,几根残柱,任你用想象去重塑昔日的锦华;真要把它重新建造起来,就没有了想象,没有了怀念。努力去挽回无可挽回的东西,是旧式的缠绵和伤感,是堂·吉河德的勇敢和愚蠢。我们还是负着记忆,走自己的路去吧。"她手扶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站住了。

"志摩啊,志摩!不要给我们的故事添一个平庸的结局吧,这样就没有诗意了!"

"难道诗都是没有结尾的吗?"他呆头呆脑地问。

她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诗,对你来说,是气质,是天赋,是生命;对我,只是修养、才能和表现。诗给了我们氢气球的性格,追求自由、不断飞升、向往蓝天;你,喜欢永远这样轻飏直上,我却感到高处不胜寒了。我需要在脚上坠一块重实的铅,将我拉回大地。"

"什么是你的铅?"

她望着那深翠的叶子,半晌才轻轻说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读书。"

"第三遍了!"志摩大声喊道。

"他就是我的铅。"徽音肯定地一字一字地说,"他是学建筑的。一根木、一块石,从平地上建起高楼广厦、亭台楼阁。他也有他的梦,他的诗;但是。这梦,这诗,都是有根的,深深埋植在泥土里。"

她的语调虽是平静的,志摩却感觉到这里有情感在起伏。

志摩的心里浮起一种嫉妒、失望混合的痛苦。他不相信这就是自己面临的现实。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如果真是这样,人生就太惨酷了,太残忍了。他抱着满腔的希望和喜悦的激动来到圆明园,他希望应邀而来的徽音仍是他记忆里的徽音,还是那个客智、机灵、善解人意、乐于跟自己携手在思想与感情的绿草地上驱驶、在持和艺术的圣殿里徜徉的小女孩;然而,一切都错了。他的希冀,他的估测,他的判断,他为美好的未来描画的蓝图,统统都错了。五光十色的绮丽皂泡,一触及现实的夜指就破灭得无影无踪。

他失神地伫立在寒风中。

他惘然地凝视着安详地站着的徽音。

她那内心充实的模样,使他的理智突然从心底升起,在他耳边轻轻说:徽音所作的分析和选择是正确的。

一种赞同的平静渐渐挤走了心头的痛苦,于是他感到这似乎已经不是决定了自己命运的遭遇,而是一部什么小说里的人物的经历了。这正是智慧和理性的奇妙作用,它会在某种关键的时刻以意思不到的方式把人领出情感的迷津,把明晰而正确的抉择展示在他的面前,使他免于沉溺在泥淖而不能自拔。

他看看四周,冬青叶子凝重而浑厚,心里松快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挽起徽音的手臂,说:

"我该去见见任公了。"

徽音紧紧地挽着志摩的臂膀。她为他们的心灵在另一种意义上靠得更近而感到欣慰,心里对他充满了远非往日可比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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