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星期后,志摩成了剑桥大学皇家学院特别旁听生。 每天早晨,方巾黑袍,腋下夹着厚厚的书籍穿过教堂前的大草坪;这时,好像约好似的,二十名白衣红领带的少年唱诗班从教堂里鱼贯而出,他就停住步,看着这群十岁出头的娃娃们,直到背影消失在树丛后面,然后再进教室。 剑桥的家庭式的学院气氛,皇家学院的自由化革命化的传统,"皇家人"的那种聪敏、诚恳、坦率,反成习、重友谊、倡理想,没有宗教偏见、没有种族歧视、憧憬博爱大同的特质,都使志摩倾心悦服,深为仰慕。两年多他那被不自知地压抑着的灵性爆发了出来,他以惊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咀嚼、吞咽、消化、吸收着英国文学,尤其是诗歌。从乔臾到叶芝、爱略特,佳句名篇,背诵如流;那优美的流动的音韵旋律渗透入血肉,回荡在心头。同时,他注意搜集和认真研读中国发表、出版的白话新诗,他惊异地发觉情愫、意象和意境在丢弃了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的格式后的那种恣肆自如的表现力。一股股强劲的感情潮水在孕育,在涌动,期待着一个时刻,迸发出唇齿。 他热爱生活。除了学习,他还忙于散步、划船、骑自行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茶"牛油烤饼、看闲书。 他最感兴越的是骑自行车和划船。 在剑桥,几乎人人拥有一辆自行车;车把前边横挂一只锃亮的镀镍篮子,里面放着书和讲义夹,轻逸方便,推起来就走,说停就停,大道小径都可窜?树旁一靠,也不用上锁。——志摩是在杭州念书时学会蹬车的,技艺颇精。到剑桥后置了一辆轻便车,踏着旋转的轮子在校园里闯来闯去,云在头上飘,风在身后吹,逍遥自在,宛若唐宋士人匹马单舟游荡江湖。 划船,更是他自幼在家乡时就喜爱的了,在蓝水绿波上飘流而前,令人心旷神治。他参加了剑桥大学划船队,与牛津大学划船队作过一次比赛。竞舟在伦教泰晤士河上举行,这是轰动全国的体育大事。大群观众挤在两岸高声欢呼,挥手顿足;他们身穿深蓝或浅蓝色衣服,以示偏袒那一学校:因为牛津船员一律容深蓝衣裤,而剑桥学生则着浅蓝色。志摩身穿一套浅蓝色运动服,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在人声和河水的浪潮里,和碧眼黄发的同学们齐心合力拼命划动桨辑;林宗孟、林徽音父女在岸边挥舞花束为他高呼鼓劲。比赛虽然输了,但是徽音把扎着一根紫红领带的花束奉献给他,对他的奋进精神表示敬意,这使志摩比上台领奖还要快活十倍。 志摩以极大的热情和兴趣参加各种学术活动。应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科学与诗》的作者瑞恰慈《I.A.Richards)之邀,他参加了新学会(The Heretics'Club),——一个积极传播各种新思想的学术团体,每周举办演讲会或辩论会,发表一些与社会传统思想相抵触有冲突的"异端邪说"。瑞恰慈、欧格敦(C.K.Ogden)、吴雅谷(James Wlld)三人于一九二一年合著出版《美学基础》(《TheFoundations ofAesthetics》)一书时,特请志摩在卷首用中文题字,以光篇幅;志摩用林宗孟送给他的"戴月轩"贡品长锋羊毫水楷笔,神态腾飞般地写下了"中庸"二字。就这两个字,他又在一次演讲会上作了精辟的阐释。他说,"中庸"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支柱,它不是世俗所理解的"调和"、含糊的意思,它真正的价值在于恰到好处的那一点,也许就是西方的辩证法吧。 海德公园也是一个对志摩有着特殊吸引力的地方。那儿东一堆、西一堆地聚满了人,人堆的中心有各种性质的宣传演说。天主教与无神论、保守党与工党、无政府主义者与保皇派、自由恋爱论者与救世军、赞成内阁某政策的与反对这政策的、激进的、保守的、科学的、荒诞的,种种完全相左的见解可以在同一场地上对同一批听众进行宣传。志摩的思想倾向于工党。他说:"到了英国,我对劳工的同情益发分明了。在报纸上看到劳工就好比看《三国演义》时看到诸葛亮、赵云,看《水浒》时看到李逵、鲁智深,总是'帮'的。 那时有机会接近的也是工党一边的人物。贵族、资本家,这类字眼一提着就够挖苦!劳工,多响亮,多神圣的名词!"他常常从海德公园东北隅叫做"石门"的入口进去,站在工党魁首麦克唐纳脚下的木箱边听演说,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志摩的血液最容易被激情的鼓动之辞搞得发热。一天,他兴致勃勃地跟着赖斯基夫人,一大早就去选区为工党竞选拉票,挨家挨户地敲开二百多家的大门,受到了不少的白眼。有一个火红头发的女人,用手指着他对邻居说,"你看,怪不得人家说麦克唐纳是卖国贼!这不是他雇来了日本鬼替他张罗吆喝吗?" (十二) 在这期间,志摩有很多的机会同文学名士接触。 一天,陈西滢来找志摩,把他领到著名作家、刚刚出版了巨著《世界史纲》的威尔斯(Herbert Gconge Wells)家里。 威尔斯先生前额宽阔,头发不多,相貌端庄,一双眼睛非常和蔼。他热情地跟志摩握手,称他为"我的朋友"。 "欢迎你来。陈先生早已向我介绍过了,你是学文学的,很好,我们是同行。"说着,他打开烟盒,"如果抽烟的话,自己取吧。" "威尔斯先生最讲平等。"西滢朝着志摩说,"他是一个朴实无华的人。他生平最讨厌贵族和他们的绅士气。" "是吗?那就像美国人而不像英国人了。"志摩笑着说。 "我出生在平民家庭,"威尔斯摸着自己的前额说,"父亲是季节性的职业棒球手,母亲当过女仆。我自己小时候是学徒,后来才读大学——但是,如果你认为只有绅士气才是英国人的特点,那就不公平了。" "但是,您的《世界史纲》是可以做全世界大学生的课本……" "你读了?"威尔斯饶有兴趣地问。 "读了。"志摩说,"我把您设想成为一个具有无上威望的人。" "你又错了。"威尔斯又哈哈大笑。 志摩站起身来,环视着室内浩如烟海的藏书,他带着不胜钦慕的神情说,"您,还有狄更生先生,使我了解到英国学者学识之博大精深……" "呵,请不要把我当做一个学者!"威尔斯点燃了一支香烟,仰坐在沙发上说,"我的真正兴趣还是在于写小说。" "您的作品非常有趣。我把您看成当代的斯威夫特。"志摩转身回到沙发上坐下。 "志摩,你说得真对!我以前也说过,威尔斯先生是英国文学史上的第二个斯威夫特。"陈西滢兴奋地拍掌说。 "唔?你们为什么这样说?"威尔斯抑制不住一丝喜悦和自得之色,"真奇怪,为什么你们两位中国青年都会不约而同地产生这样的感觉?" 志摩回答说:"您的《时间机器》、《隐身人》、《星际战争》等作品,虽然超越了现实生活,但却无处不影射着人类的天性和社会的本质。" 威尔斯沉思地点着头,接着把视线转向陈西滢。 "您的小说,其意义远远不止是作一些科学的假设,或者说,把一些天才的科学预见故事化而已。志摩说到人类的天性和社会的本质,一点也不错。您把这两点幻化成一种变态的形象,让人类更明确地理解自身智能的潜力和本质的缺陷……" 威尔斯扔掉香烟,霍地一下站起来,一手拉一个,把志摩和西滢拥在怀里。"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从你们两位身上,我看到了中华民族的惊人的感悟力!"接着,他喃喃地说,"你们是最理解我的朋友……我同意你们说的……实际上,这正是我和于勒·凡尔纳的不同之处……" 对于友谊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理解更好的纽带了,因为它是心灵的一种最好的感应、情感的一种最好的亲合力。 忽然,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孩童的清脆笑声。 威尔斯放开了手。"我们跟孩子们一起玩玩去,怎么样?" "好!"志摩雀跃了,"我最喜欢跟孩子们玩耍了!" 儿童室的门打开了,几个小孩正在玩滚球,地上仍满了玩具。 一个满头卷发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张大眼睛问:"爸爸,他们是你的朋友还是我们的朋友?" 志摩抢前一步,把她抱了起来。"是你们的朋友,也是你爸爸的朋友。" 球,又在地板上飞滚起来。孩子的、大孩子的欢快笑声混杂在一起……" 不久,威尔斯又把志摩介绍给他的密友、研究中国文学的专家魏雷(ArthurWaley)。 "徐先生,"学者气极重的魏雷没有任何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贵国的古诗——尤其是唐代——韵律我已了解,它甚至对每一个单字都作了音韵的规定,能否告诉我,这样,有什么意义?难道不会对诗歌的表现力起一种限制和削弱的作用?"——魏雷说的是一口很流利的汉语。 "这个……魏雷先生,"志摩沉吟道,"我只能谈一谈个人物浅见,您不能把它当作正确的答语。音韵,我想,是思想和感情的一种经过提炼的表述形式。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演变,诗歌中的韵律才逐步形成和完善……所以,不能把它看作是强加给诗歌的一种桎梏。它是从古汉语的音调中自然地产生出来的;它之所以被接受,正是因为这种格式有益于增强表现力而不是相反,"志摩不时扶扶眼镜,滔滔不绝地说道,"汉字的平声与仄声,只是大致的分类;实际上也就是音调的长短之分,正像英语诗歌中音节的轻重之分一样。在这一点上,中国诗歌更接近于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诗歌。 诗句中有了长短、短长或轻重、重轻的有机的安排,旋律的起伏和节奏的抑扬就非常分明和强烈了——但是,这仅限于古体诗词的范畴而言。现在我们的白话诗,已丢弃了这种格式,因为它是用口语体的文字来表现的……" "多谢你给我作精彩的论述!"这位大名鼎鼎的汉学家对志摩的学识素养和精确、系统的表述才能深为赏识,他紧紧地握住志摩的手说,"应该说,你是我的老师……" 志摩大惊,他双手握住魏雷的手。"您千万不能这样说!这样,我今后就不敢在您面前开口了。" "请不要过谦,"魏雷诚恳地说,"以汉字的繁复和汉学的精深,我的所知也许只及得上你们的一个初中学生。我以后还要不断求教于你。这也是一种中国与英国的文化交流呢。" 通过魏雷,志摩又结识了在大英博物馆主事的诗人卞因(Lau-rence Binyon)。此外,志摩还有幸结识了他称之为"英国民族政治的天才代表者"、杰出的经济学家凯恩斯(Maynar Kenes).由狄更生的介绍,他又结识了声望极高的新派画家博莱义(ROgerFry) 和著名作家嘉本特(Edward Carpenter)……在这个名人圈子里,志摩贪婪地吮吸着思想的素养和情操的熏陶;另一方面,他以他那文雅的谈吐和流利的英语、坦诚谦恭的态度和热情爽朗的个性、横溢的才华博得了极大的好感和一致的赞赏。尽管他没有在剑桥按正规教程上课,只是随意听讲,但是他在那名人圈子里所受到的陶冶和启迪对于拓展他的性灵和智能所起的作用却是不可估量的…… 志摩很快就成了一个颇有名气、交际广泛的人物;人们常常可以看见他穿着中式长袍飘然出入于剑桥各个学院之间——虽然他一直向往方帽黑袍,但一旦穿戴上,不久就开始讨厌那黑沉沉的颜色和刻板的方巾气了——他换上从国内带来的长衫。他潇洒飘逸,犹如一枝脱俗的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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