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被称为“自然诗人”,这与他的写作趋于自然性不无关系,他最近出版的诗集,也以《自然集》(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命名,读后会更加深我们对其自然书写的印象。在我们惯常的认知里,自然总是与山川、河流与乡野相联,而在百年现代化进程中,古典的自然与我们渐行渐远,似已让位于城乡二元对立中的都市生活。但是经过这三十多年突飞猛进的发展,我们在享受城市文明的同时,也领略了某种钢筋水泥的冷漠和忙乱喧哗的浮躁,而对乡土的怀旧,对恬静的向往,再次成为城市人关注的焦点,这种返归自然的理想,甚至与如火如荼的城镇化进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一方面是急欲摆脱乡村的落后与不便,另一方面,又渴望逃离都市,以求在喧嚣中获得一片安宁的空间,此一矛盾让很多城市人纠结不已,至今并未获得有效解决的途径,这或许也是社会大转型时代必然要经历的困惑。李少君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写出多数城市人所遭遇的困惑和疑难,虽然他是以诗歌的方式,没有多强的现实针对性,然而,正是这源于现实的无解和两难,更适合于分行文字的表达,绵密的诗意得以在精炼的字词中获得某种程度的释放。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李少君的自然性,不仅在于外在的自然,比如说乡村、大海与山川等风景,更大程度上其实是源于内心的自然,这种对宁静和古典的渴慕,才是支撑他写自然之诗的内在保证。自然写作的动力源,是一种环保心态,带着公共责任意识,而当诉诸诗人的内心时,又是个人的真切感怀和生存智慧。自然是他的主体,更是他的参照,一种内心生活的参照。我觉得,那首《山中一夜》最能代表李少君诗歌的自然性,“恍惚间小兽来敲过我的门/也可能只是窗口窥探//我眼睛盯着电视,耳里却只闻秋深草虫鸣/当然,更重要的是开着窗/贪婪地呼吸着山间的空气//在山中,万物都会散发自己的气息/万草万木,万泉万水/它们的气息会进入我的肺中/替我清新在都市里蓄积的污浊之气//夜间,缱绻中风声大雨声更大/凌晨醒来时,在枕上倾听的林间溪声/似乎比昨晚更加响亮”。这山中小住的一夜,让诗人感受到了久违的清新之气,在自然的馈赠下,他解放了自己,也真正由此感触和领受自然的内在意蕴。 对自然性的遵循,符合诗人的心性,他愿意恪守一片宁静的空间,为灵魂找到春风化雨般的细节抚慰,也给人生赋予一种温暖的维度。就像他在诗中所言:“我有一种特别的能力/总是能寻到一处安静的角落/就如动物总是能寻回自己的巢穴/将身体蜷缩起来……”(《我有一种特别的能力》)这是诗人的自信:自然的价值在于亲历和感受,尤其是在城市呆久了,适当的返朴归真,吸收自然天地之气,会驱散更多焦虑、压抑和不安全感,这或许也是诗人一直对自然情有独钟的原因。正是在这种内心追求里,诗人不断地靠近自然,感悟自然,书写自然,他是希望找到一种精神安慰,却在无意间创造了一种新的诗歌美学,既联于我们的传统,也在轻与重的博弈中为我们提供了有别于常规的现代性。 李少君笔下的自然美学看似简洁、轻逸,其实也是他重塑自我的一种方式,其酝酿和发酵的过程,也是有重量和质感的。他在诗的直觉上已经定位于自然本身,因此,他的信仰更是趋于自然之境,“我宁愿把心安放在山水之间”(《四行诗》),山水虽不同于宗教的作用,但它能从各个侧面润泽我们的日常生活,这又何尝不是自然之力量的体现。诗人常在大海边、深山里短暂地安放自己的灵魂,这山水人生恰是一种对存在感的守护,而不至于让自己过于浮躁和沾染太多戾气。在自然中洗礼,是清洁自己的最好方式,这在于一种自我发现和全面观照。“又是一个幽静的所在/是灿烂野花的秘密行宫/是繁茂草木的深邃渊薮//这藏幽纳静的所在啊/暗地里依恃着清水的涵养/绿杨掩映下的深潭/青石板路上滑腻的苔藓/还有啊,雨后寂寞地等候着的/只容得下一个人过去的小木桥//只是,在此处,林深暗淡了桃红/清贫,抑制了酒色”(《春寒》)。诗人总是在寻找幽静之处,这主动的寻找构成了他笔端诗意生成的契机,所有的感念是由外向内,直抵诗的精神核心。李少君的自然之诗不是旅游消费的快餐文字,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切感触,就像他时常写到隐士,这又何尝不是其内心隐秘冲动的某种投射,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这种自然思索是生活和写作同归一处的大命题。如此书写,直接通向了真和美的诗意。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少君的诗总体上趋于平静,虽然有时也隐含着内部的跌宕起伏,但文字间的气息舒缓、真诚,富有人文情怀。“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一阵春风,他催发花香/催促鸟啼,它使万物开怀,/让爱情发光”(《敬亭山记》),这种自我认知,更像是对自然的敬畏与共鸣,春风的美好,是理想留驻记忆的一段佳话,它开启了人生在沉重与悲剧之外的另一扇门。李少君诗歌的自然美学,就是点滴渗透在字里行间的那种氛围、气质和格调,这不是应景的口号与宣言,而是切己的话语实践。我们在他的实践里,能看到生活、写作和自然相互交融的灵动温润之美,也能洞察到其诗意在这个时代的价值与意义。 《光明日报》2014年12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