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站在大灶口,端着盛满糯米肉粥加大枣的碗,嘴里念叨着祭火神的祭祀词,烫酒壶在空中回旋着、回旋着,让酒在燃燃的火上升腾出又一团火,再将碗中祭祀品献给火神。灶口的火里依稀看得见东北人通常烧的柴木的轮廓,红红的火显得有骨架,烧得更旺、更加梦幻。火神接米、肉、大枣与酒的奇香弥漫在并不亮堂的灶屋里。我站在奶奶的背后,看奶奶的一举一动,显得那么神圣、神秘,包括她无论穿什么都不失高贵的神态,以及她满头花白的头发。七十年代科尔沁草原上的小年,在一个普通蒙古人家的祭祀灶王爷的简单仪式之后,就这样开始了年味儿。 我的奶奶生在科尔沁草原一个梅林家。曾祖父有三位千金,膝下无子的他把性格豪放、喜欢骑射的二丫头 —— 即我的奶奶,当儿子养。曾祖父在狩猎、放牧、甚至在当时的社交场合,也唤女扮男装的二丫头相伴左右。因了有过这样的历史背景,文革时奶奶吃尽了苦头。然而,她像一棵北方的松树,再冷的冷也没能阻挡她的生命在阴雨中枝繁叶茂,在风雪中傲然屹立,迎来了无数个小年,迎来了无数个大年。 自古,蒙古女子能够担当参与政治、军事、狩猎、祭祀、放牧等角色,又培育智慧英勇的后代,所以她们在族群中得到的尊重是非他族女子所比拟的。所以,我自小就不好奇,奶奶作为女性怎么可以去主持祭祀火神、甚至年神等祭祀仪式。而这样的区别,是我长大接触到不同族群的人们后才觉不同的信息。 小年之后,年味在奶奶不露痕迹的精心布置下,慢慢张开一个个生动画卷。择一个还算暖和的日子,叔叔婶婶打开门窗粉刷室内墙壁。北方冬日清冽的风很快就带走了绝对零甲醛的白灰的清香。之后的一些夜晚,在昏黄的油灯光里,收音机里放着大家都爱听的胡仁乌力格日,叔叔婶婶和那时尚未出嫁的姑姑用报纸糊顶棚,她们有时会读报纸上的文章,有时候拿我逗乐。或者,大家一起围坐在一起包饺子,包黏豆包,一提盖子一提盖子地放到仓房冻上。婶婶剁馅儿,剁野鸡挂子、煮豆子、炸果子、做皮冻、炒瓜子…… 我像小猫,闻到熟了的味儿就端着小碗跑过去…… 奶奶忙完一些自认为做的事儿之后,像个当家的,盘腿坐在炕上,吸着旱烟,看着儿女们忙乎,总是乐呵呵的。我依偎在她身旁,跟她一起听胡仁乌力格日入迷的样子,还是像个猫。其实,我现在并不喜欢养小动物,然而今天回忆起我奶奶,想到那时的我,竟然有两次想到自己是小猫。 听胡仁乌力格日的夜晚,是迷人的。有奶奶的爱在陪伴,有乡村宁静的夜晚在陪衬,夜幕上仿佛演绎着龙虎山,或青史,或四传…… 不知为什么,奶奶和我都喜欢说书艺人所描绘的英雄上战场之前的装扮和气势,他们在战场上如何骁勇善战等情景…… 喜欢那些层层叠叠的比喻,喜欢那种撼动山河的气势。 奶奶的语言能力是惊人的。当然,她除了自己的母语不说其他。她的语言丰富、机智、幽默,偶尔也很犀利,那种犀利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她的记忆力很强,就这样有年味儿的时光里,她忽然会说起N年前的这一日这一刻,与什么样的人有过怎样的交流,自己说过什么话,当时什么情形等等。这样记忆保鲜的基因,显现在我父亲身上,也莫名其妙地流传到我的生命里。我想,这些,都是她留给我们的可贵而温暖的基因。 在迎接过年的几天里,奶奶也不是坐吃等闲的。她的日子很有规律,早茶之后做什么,午饭之后忙什么。她做事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很投入。也许可以说,她干活的时候哼唱的民歌让她全神贯注了。那时,我像她的尾巴一样跟着她,也许除了对她的依赖,还是被她那些有着淡淡忧伤的曲调吸引了的。我没听她完整而清楚地唱过什么。但是,那些不由从她唇齿间升腾、无始无终的曲调里,我的灵魂仿佛找到了归宿。 忙碌一番后,大年隆重上演了。 除夕的早茶是手把肉和奶食品,晚餐是手把肉和炒菜。这一天,我的父母一般也从工作的外乡赶过来了,一家人欢聚在一起。晚餐时,晚辈们一起给奶奶(爷爷奶奶七个子女,为了帮衬儿女照顾小孩,他们有时不在一起过年)敬酒跪拜磕头,每当这个时候,奶奶的口才会彰显出来,那个流利那个丰富那个流淌不尽的感觉啊…… 亲情满满的年夜饭之后,奶奶祭神祭族仪式开始了…… 祭祀品比小年丰富了许多,有肉有米有酒有茶有大枣有黄油,还有七色碎布,还有烧纸,这个仪式在室外,在院子里空旷的地方,烧一堆柴火,奶奶跪着往火里烧那些东西,嘴里念念有词。很多内容都记不得了。隐约记得感谢祖先在天之灵和诸位神灵护佑啊什么的,祈愿先人在天堂吃得好穿得暖吉祥如意啊什么的吧。我当时沉迷的就是奶奶在火堆里烧出来的大枣的香味,以及奶奶在火堆前说道着磕头时的背影,不仅神秘,还很庄严。我想,庄严这个词,用在这里很是妥当。 大年初一五更开始,便有人来磕头拜年了。奶奶儿孙多,村里的辈分高,平日待人接物深得乡亲们尊重,所以初一开始,奶奶家可以说是门庭若市。这里,说起文革时候批斗过奶奶的那些乡亲,奶奶都不计前嫌,当他们生活遇到困难时力所能及地予以帮助,所以,奶奶的威望是可见一斑的。有一次姑姑问她为什么不恨那些人,奶奶说为什么要恨,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的小丑,与其恨,还不如我们好好的,你们一个个好好的,活给他们看看。 关于年的记忆,关于家乡的记忆,关于童年的记忆,总是与奶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说哪一段,都绕不过关于奶奶的回忆,回忆得我心口生疼。然而,这疼是有力量的。我今日所有的自立与自强、骄傲和刚强、热情和忧伤都是我的奶奶在或过年或平常的日子里,植根于我血脉的。 后来,我写了《科尔沁女人》这样一首诗。又是一年的查干萨日即将来临时抄录于此,当是献给我在天堂里的奶奶,以及所有科尔沁女人: 若把她们比作水,没有比她们更柔情的水 若把她们比做风,没有比她们更自由的风 若把她们比作火,没有比她们更烈烈的火 草原最娇美的花,科尔沁女人 北方最明亮的月,科尔沁女人 传说最洁白的雪,科尔沁女人 万物中最敏感的神经,科尔沁女人 天地间最浪漫的诗篇,科尔沁女人 人世间最睿智的行走,科尔沁女人 哈萨尔的箭袋,科尔沁女人 湖光里的天鹅,科尔沁女人 竖写着的历史,科尔沁女人 强盛的满清江山半壁是大玉儿 远嫁的地方忧伤民歌是诺恩吉雅 大局当前大义灭亲的是梅丹其其格 没有勇士的岁月,依然手握一把利剑 没有歌者的年代,依然传唱一首歌谣 没有信念的昼夜,依然执着一个方向 若把她们比作水,没有比她们更柔情的水 若把她们比做风,没有比她们更自由的风 若把她们比作火,没有比她们更烈烈的火 2013年12月2日于北京海淀 2016年12月《科尔沁女人》由月亮作曲,入云岸歌曲专辑《牧人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