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渭源的天气很冷了,心中的那些树却依然绿着,就像西方人喜欢的圣诞树,那是一种精神上的青春常在。 来渭源时,我带着一本《山海经》。 隐约记得,有学者推测《山海经》的成书时代最早可推至大禹时代,渭源也因为“大禹导渭于鸟鼠同穴山”而与大禹有了文化联系。我便想以《山海经》这部“千古奇书”以“奇”为特色的浪漫方式接近渭源,就像明代杨慎在《山海经后序》中谈论九鼎图时所说:“此《山海经》之所由始也,……鼎之象则取远方之图,山之奇,水之奇,草之奇,木之奇,禽之奇,兽之奇。”当然,这种想法在很多时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创作联想,但是,面对现实中的山水草木飞禽走兽时,我又真的不想太理性。 就在这样的矛盾中开始了一种行走和阅读。 读的少,走的多,书还没有读完,已经看到了很多渭源的树。 有一棵帝王的树。公元前220年,始皇帝嬴政27年,秦始皇穿越渭源的鸟鼠山和关山去西巡。于是,一个温和的小城便与一个强悍的帝王有了一种命定的缘分。秦始皇沿着长城的曲线来到了今天的清源镇,在这里接见了戍边的将士,这只是他无数次炫耀功绩或者了解民情的行走中的一次,谁都已经不能确定他日后是否还会记得这个叫首阳的小城,但是,帝王的行走之风却吹得整个小城热血沸腾,于是,那些终年寂寞的将士在他住过的地方建了秦王寺,院子里那一棵普通的柳树便也华丽的转身,以秦王拴马树的新名字被渭源人热忱地记忆着。那棵柳树,分享了帝王的荣耀之后早已湮灭在岁月的风尘之中,但它离去的身影却仍然活在百姓讲述的传说之中,人们甚至因为不能再见而更为想念。 有一棵神仙的树。孤独又伟岸地长在五竹寺对面的山坡上,近二十米高的古华山松,传说有神仙在树的位置静修过,得道的神仙飞升后树才生长了起来。也因为这个原因,树被人们景仰着,树上的枝叶甚至周围的泥土都成了宝贝。 有一棵英雄的树。首阳山的马武挂鞭树,传说东汉杨虚侯马武征西羌时,曾驻扎在山下,他每次上山时都会将马鞭挂在这棵细叶云杉上,后来这棵近两千年树龄的大古树就有了“马武挂鞭树”这样一个大俗大雅的名字。我不知道,马武是骑着马挥着鞭上山呢?还是只带着马鞭倒背着手上山呢?想来,多数时候,真正的英雄都有一种理性的孤独,普通人无法理解他超拔的心意,而随身的一些生活物件反而有可能成为他苦闷时的知己,风中,雪中,他是否曾在这棵树前高喊过诸如“赐予我力量吧”这样的句子呢?而这样的苦闷,只有他的马鞭能懂,只有挂马鞭的树能承载。千年岁月已悄然而过,今天的种种猜测都显得浅薄,倒是那树独自站立着,确实有几分英雄气概。道教皇洞前的那九棵古青杆,则被老百姓喜气洋洋地想象成玉皇大帝的女儿,说得有鼻子有眼,虽说是民间盼望被佑护的功利心思的体现,但也是老百姓渴望幸福生活的朴素信念的体现。更何况,对学者来说,传说虽不是信史,但其上所承载的民间传承心理还是能为揭开历史真相提供一些蛛丝马迹,树和它的故事应该也能为研究道教在渭源的传播路径提供一点线索吧。 还有两棵夫妻树。至今还养在秀峰山上的深闺里,多数时候,这种绿色的爱情只被渭源本地人秘密的相思着,也是一种含蓄的情致吧,忠厚善良的渭源人以某种可贵的矜持守望着传统的爱情观。两棵松树底部连为一体,长了2米,就分开了,又长了7米,再度相合,从此永不分离。这样的树形多么像夫妻间各个阶段的磨合啊,年轻时虽浓情蜜意却免不了相互吵闹,中年时虽走向衰老却才能够相濡以沫,最终以最合适的距离彼此相依相爱,风来、雨来、雪来、雾来,都以永不降温的深情互相对视着,眼里的情意站成了四季的风景。树生长的环境也算是很好的了,高高的地势托着两棵树,有一点超脱的味道,它们绿色的眼睛又一起深情地望向了深深的山谷,颇有些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树的位置离大路不远,偶尔瞅一眼世俗的热闹,但又含蓄地隐在其他乔木的后面,心里只想着自己的爱人。天高云淡着,你我相依着,成熟的爱是互相给予对方的欣赏和信任以及由之而产生的真正自信。在这样的景致里,舒婷的诗歌《致橡树》都竟然显得有一些简单高调了。 几棵树长成了一个世界,帝王、神仙、英雄、相爱的夫妻,以不同的角色、性格与命运流转在茫茫大地之上,不同的是时代,相同的是时光,公平的和不公平的又是什么呢?渭源的树竟然将这个复杂的世界做了某种寓言般的深刻描写。 在林木间走着走着偶尔也会想起《山海经》里的一些话。比如《山海经 × 海外北经》里的一段:“欧丝之野大踵东,一女子跪据树欧丝。三桑无枝,在欧丝东,其木长百仞,无枝。”反踵国的人脚是反转长的,走路时行进的方向和脚印的方向是相反的。在它的东边有个叫欧丝野的地方,有个女子跪在树旁吐丝。在欧丝野的东边,有三棵七八百尺高的不长树枝的奇怪桑树。书里的种种景象令人称奇,在万物生长的地方就有人类想象的翅膀,与自然的这种无羁对话是写作的人赐予读者的一种无边无际的幸福。而渭源山上的种种奇树又让我相信《山海经》不是空穴来风。 虽然不想太理性,但是,职业的习惯却又让我不能不去想这些树的生态作用。比如华山松的生态习性较喜光,不耐寒及湿热,稍耐干燥瘠薄,喜温和、凉爽的气候,于是,适合这种种条件的秀峰山就与它你情我愿地相携相伴了几百年。直到今天,那难分难舍的情意如骨骼俊朗的少年和他迎风婀娜的恋人,当风吹过的时候,这种自然界的完美搭配就会产生清新的空气,仿佛在为人类上着最生动的生态课。 偶尔,我为自己缺乏关于树的专业知识而感到沮丧。因为,博物的多识之学是践行生态理念的学术背景,不了解大自然又怎么能去爱它呢?可惜功利忙碌的现代人多数以没有时间去学习这样的借口放任自己缺乏博物知识,包括我。对大地上的草木鸟兽、金石矿物充满知性的喜悦是中国文化美好的传统,山林之行会让灵魂丰满,博物的体验会打造我们豁达悲悯开阔坚实的品质。更何况,偶尔的近山忘人是一种治愈诸多社会病的有效药物。再何况,短暂的人远远人本来就是一种自我修练、自我修复的哲学境界。 因为心里有这些树,冬天的梦中也满目苍翠,醒来的沧海一笑,是春的期待,但愿那时的我能开始写一部渭源的“树经”,这个愿望将长久地温暖着我,就像关于圣诞树的那个传奇故事的动人结局:“年年此日,礼物满枝,留此美丽的杉树,报答你的好意。” 作者简介:白晓霞,女,藏族,甘肃天祝人,文学博士, 2009年10月――2012年10月在哈尔滨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博士后科研工作,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级研讨班(文学理论评论家班)学员,现为兰州城市学院文史学院副教授。现在甘肃定西渭源县挂职。出版有散文集《白姆措的眼睛》(敦煌文艺出版,2016年7月)。有多篇散文、诗歌发表于《散文百家》《飞天》《西部》《西藏文学》《甘肃日报》《兰州晚报》等报刊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