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庄纪事》 晓弦 《捉鬼的舅公》 因有捉鬼绝技,村里人叫他舅公。 一只荧火虫,是他罩住的野鬼;一只红蜻蜓,是他网住的饿鬼;一条绿水蛭,是他缠住的水鬼;一只花蝴蝶,是他擒住的色鬼…… 一个如花的新嫁娘,突然变成日夜颠倒的疯癫,舅公在她床下捉了出了狐仙,捉得家美万事兴。 民兵营长在操场练走正步,舅公大声嚷嚷,前面有……鬼,快让!结果民兵连长吃了狗啃屎。 ……不明不白的鬼,装模作样的鬼,五彩斑斓的鬼,白天黑夜的鬼; 后来,舅公自己成了鬼,被人投进牛棚。 他劣性不改,为那些牛鬼蛇神捉鬼—— 一个被咬断腕脉的人,舅公为他捉了半天鬼,他终究没成鬼; 一个用绳套勾脖的人,舅公为他捉过半夜鬼,他终究没成鬼; 一个被骂成恶鬼的人,舅公为他捉了三天又三夜鬼,他亦没成鬼。 这回,舅公自己在牛棚真的变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饿死鬼。 有好事者,琢磨起舅公捉鬼用过的机关:一枚缝衣针,一根鞋底线,一把旅行剪…… 《留学生超叔》 像一台老式留声机,超叔曾是一个旧式留学生——锃亮的皮鞋,光鲜的西装,二分式黑发下,一双未脱懵懂的眼睛 他把家产换作黄金百两,捐给南下的部队,然后漂流去了法国; 四年后回村,乡间田头,回荡起《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 像一个哑巴,他整天拉他才懂的小提琴; 让他扫盲,他捧出那把小提琴,拉几弓;泥巴窗台上那几只青涩的小鸟,睁圆眼睛不忍飞去。 请他造仓库,一个仓库筑掉了二个仓库的木石,有人骂他假留学文凭,骂他反对多快好省。他不吱声,半晌,捧出小提琴,拉几弓,像在作申辩。 后来当保洁员,粪担上常挂着小提琴,空时闲时也会拉几弓。沉重的刷马桶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喷香了许多。 介绍他媳妇,他摇头。请他列席政协会,他死活不去。 退休了,他常将屁股搁上知青留下的破屋门槛,动情地拉小提琴,时光像是回到了八九点钟的少年。 “那杆琴,是他的娘子”,村民说。 “琴是法国女友爱丽丝挽留不住我,才送的。”超叔喃喃道。 《八斤》 八斤没名没姓,她娘把豁了口的八斤,托付给清晨一片淌着夜露的荷叶。 等人发现,荷叶起了皱,上面滚满是八斤口水。 村里一好事者,兼单身汉兼村畜牧场长兼八斤他爹,用一杆读不出秤星的木秤,称出了他的名字:八斤。 干瘪的奶羊将八斤喂至八岁,终于有一天,拖鼻涕的八斤,喊一群奶羊为爹。 更多时候,八斤面对奶羊身边的那群羔羊嚷:八斤!八斤!八斤!八斤!八斤!八斤!八斤!八斤! 上学那天逃学,后来喜欢钻女厕所的八斤,直把他爹喊得直想找个坟包钻进去。 ……八斤的成人礼,是一根草绳。由村口那棵歪脖子扶桑完成的! 八斤爹埋掉被八斤折腾死的母羊,把八斤扔进河塘,骂他为世上最恶毒的花蜘蛛。 《杜家坟》 怎么看,都像一张棋盘……在仁庄,有一块叫杜家坟的墓地,四面环水,像一场正在进行着的无止休的棋局。 一棵硕大的榆钱树,像一名裁判,又像是一位慈爱的老人,日夜看护起这场残局。 最早的杜家人,在一条写着杜字的经幡的引领下,把咽了气的族人,通过一座单孔小石桥,送进桑叶青青的杜家坟。 一位须眉皆白的长者,将一根榆木扁担竖直,它自行跌倒的方向,就是为亡灵招魂的方向。 后来,赵钱孙李,七大姑八大爷,这些白子黑子般下进了这张古老的棋局。 不论高贵低贱,不管亲家怨家,断腿缺胳膊也罢,镶金牙长兔唇也罢,甚至,牛鬼蛇神地痞流氓也罢,孤坟野鬼也罢……绝不辨宋元明清,文曲星还是扫帚星——像接纳紫红桑葚儿,慈悲的杜家坟,一一将他们揽入母亲般的怀抱。 《一枝藤蔓》 当藤儿驾着季节情潮,向风信子传输绿色情语时,一片叶儿就是一个在阳光里注册过的“伊妹儿”。 看啊,一根藤蔓骑上季节的木篱笆,像跃上爱情的青竹马,穿过老墙斑驳的阴影,优美地跳将下来。 来不及站稳,风一吹,那一拨一拨的绿浪就怎么也停不下。 阳光的鼓,在叶子上激情地擂响! 藤蔓上———一张笑脸簇拥着另一张笑脸;一只手掌安抚着另一只手掌;一片嘴唇压住了另一片嘴唇…… 嘘———别出声。一根藤蔓扭动着苗条而充满激情的身体,把一个又一个流蜜的秘密带进春天的柔软的芳心。 一根藤蔓啊,在劳动和美的陶冶里沉醉,在充满阳光味的大地上绕来弯去,缠绵多情。 谁家少女,在陌上轻挪古典的步履,她在弯腰劳作的一瞬间,裸露的手臂被藤蔓的触须缠绕,竹篮里落满星星点点的红晕。 而这时,不仅仅是藤蔓,她是姑娘胸前一条长满蓓蕾的花辫,她是水乡一脉充满灵性的水系,抑或,她是时间的足球场上一脚潇洒的长传。 ……一根藤蔓固执地骑上季节的篱笆,梅花鹿投奔向岁月的驿站,沿路洒满瓜果的芳香。 《菱角》 在菱叶八角形的庇护里,长出一只长角的红菱,需要十足的勇气! 需要十面埋伏,需要足智多谋,并与可载舟亦可覆舟的湖水友好谈判,达成一项三生许下的默契。 原本是一枚锃亮如乌金的果实,身藏小小的甜,躲过乌贼鱼凶残的巧取豪夺,锚一样沉潜至湖底的淤泥里; 爱情深陷于难捱的枯水期……可她小小的心儿,藏有天光的气度,像一个足龄的产妇,她铆足劲与季节角逐。 看啊,菱角乖顺地听从鸬鹚鸟的教导,于水底潜滋暗长。而阳光轻盈的指头,躲过不安分的波光,握住了菱叶娇嫩的手掌。 不错,小小菱角一直记住自己锚一般的使命,她始终张扬起棱角分明的秉性。 终于,她在微凉的秋水里摇身一变,捧出的,是一颗颗不羁的头颅。 而此刻,一只平民的菱角,大过一艘皇气十足的画舫。 静谧的湖水,因此激动得汹涌澎湃。 《春之驴》 一头公驴,被拴在一截不断涌出白色汁液的新鲜的树桩上,它闻着春草的气息,巡搜起春天的美来…… 当它听到母驴那渴盼的呼唤从远处隐隐传来,眼睛里汹涌的春潮,一刻不停地涨啊涨! 像一尊与时光拔河的纤夫,它将身上粗砺的绳子死死绷紧,仿佛跟春天有着天大的情仇。 一定是母驴火焰般的目光,焚断了那条捆绑爱情的绳索;当公驴亢奋地朝母驴一路狂奔时,春天为它让开道。 当它纵身,一跃骑上爱情的云彩时,那些围观的人被意淫了。 顷刻间,我看见一条爱情的双头响尾蛇,在草地上尽情书写——自然与被自然,繁衍与被繁衍,肉欲与被肉欲; 伪善与被伪善! 作者简介: 晓弦,浙江绍兴人,现为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世界华文爱情诗学会副理事长、嘉兴市南湖区作协主席。曾在《诗刊》《星星诗刊》《绿风》《散文诗》《诗潮》《中国诗歌》、台湾《秋水诗刊》、美国《常春藤诗刊》等发表诗歌1200多首(章),作品获全国性诗歌大奖20项,30多次入选各种诗歌年度选本。出版散文诗集《初夏的感觉》《仁庄纪事》《考古一个村庄》《一窗阳光》(与人合著),出版诗集《晓弦抒情诗选》《麻雀喊春》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