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毒花花的大太阳,踏着滚滚烫的卵石路,听着哗啦啦的大喇叭,我们走进了有些凄凉的家乡。喇叭里一次次地重复通知着:2013年8月15日前全部搬出,9月1日开始清场推平…… 虽是炎夏,但家乡的山水一如既往的美丽而多情:逶迤的群山还是那样温柔,紧紧地怀抱着一个个村庄,仿佛偎依着将要分别的儿女;曲折的溪流还是那样缠绵,深潭是顾盼的明眸,浅流是深情的呢喃,一种欲走还留一步三回头的缱绻。山间小路时隐时现,好像母亲外婆送别时候挥动的弯弯臂膀;田野水稻碧绿一片,仿佛父老乡亲那淳朴而深沉的情感。 喇叭突然停止了喧哗,家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大街少犬吠,深巷无鸡鸣,偶尔有人走过卵石路,咚咚地似乎在叩击着家乡那颗苍老的心脏;偶尔有人招呼问候,嘤嗡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真空的世界。 家乡快要搬迁,老家怎么处置?一旦想到这些,心脏一阵抽搐,思想一片空白。所以对搬迁这个词语,内心在逃避,意识在摒弃,仿佛一只驼鸟,想把脖子深埋入泥沙里面。但捱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搬迁进入了倒计时!也就是说,一个月以后,家园将变成一片废墟;一年之后,家乡将葬身湖底。 我迈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机械地走近老屋。 粉墙黛瓦,老屋无言! 屋角树木隐翳,默默地守望空寂的老家;院中荒草萋萋,热闹地挤满空旷的道地。老屋仿佛一位老人,佝偻地蹲坐在我的前面,黑洞洞的门窗仿佛倾诉着万语千言。一张张眠床还叠放着整齐的被褥,仿佛等待着父母辛劳后短暂的休憩;一只只衣橱还盛放着父母的衣服,好像等待父母劳作后及时地换洗;一条条长凳围绕着八仙桌子,仿佛等待着父母的絮絮叨叨一日三餐。 那一顶顶笠帽,一件件蓑衣,遮挡过多少如磐的风雨;那一件件衣衫,一块块毛巾,浸润过多少辛劳的汗水。那一条条扁担,一根根冲担,挑起过多少生活的重担;那一把把锄头,一柄柄铁耙,开拓过多少人生的艰难。那一双双箩筐,一对对畚箕,收获过多少丰收的喜欢;那一方方竹簟,一个个篾匾,摊晒过多少缤纷的希望。我看着一件件熟悉而陌生的物件:家具沉默,包含着太多生存的悲欢;农具无语,飘洒过太多劳作的风雨。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与我的生命攸关,成长相连。它们历练过我的人生,丰盈过我的灵魂,直至成为我命运的一个部分。现在却要与它们告别,感情上是肝肠寸断。 父母在遗像中默默地注视着我们,流转的目光中满含着无限的深情,翕动的嘴巴里诉说着万语千言。父母,你们的心思我懂,这里虽是一个“草窝”,但是你们的天堂;这里虽然艰辛,却是你们的乐土。知道你们故土难离,就让你们在屋前的一座小山上安眠;知道你们家园难舍,就让你们的坟茔面朝村庄。你们可能会觉得孤单,因为乡亲们都作鸟兽散,唯有碧水相拥青山相伴;你们可能会多些思念,因为子孙后代天各一方,只能明月寄情青鸟传言。 妻子如不提醒,我还在回忆中不能自拔,竟忘了搬家这件大事。木头结构的房子虽然正值盛年,但已经无处安身立命。尽管遮挡过雨雪雷电,珍藏过人间冷暖,绵延过宗族血脉,编织过七彩梦幻,终究逃脱不了被推倒的命运。 既然房子不能搬迁,就拿几样家具吧,聊作家乡的纪念!别让家具流浪远方,就放在附近的表妹家里。因为她家还在农村,房屋还算宽敞。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偶尔回家,请给我一个房间,配置原来的家具,感受曾经的温暖。 选择什么,颇费踌躇。老屋里的每样东西,都蕴含着生活的哲理,隐藏着动人的故事:就说竖立着的几块旧簟,母亲摊晒过多少金黄的稻谷,翻缝过多少整洁的被褥?就说插在板壁上的几把镰刀,挑剔过多少苦涩的野菜,收割过多少金黄的稻禾?就说蹲在屋角的箩筐畚箕,担出过多少担牛粪猪栏,挑进过多少筐七彩的粮食?就说仰躺在灶头的铁锅,炒煮过多少诱人的菜肴,煎搨过多少喷香的麦稞?就说那只锈迹斑斑的洋油箱,盛放过多少少年的美食,隐藏着多少童年的诱惑?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何况是从小的生活同伴。 这些东西显然不能往表妹家里搬,因为她家早就不种粮食,也就不再要锄头铁耙;她家早已用上了煤气,自然就用不着铁锅汤罐。就要那张床吧,这是父母给我唯一的遗产,更是我们当年的婚床。我结婚前父母请来村里最好的木匠师傅,化了数十天功夫精心制作,扎实的棕棚床架,精美的花鸟雕板,至今还泛着红漆的亮光。但是棕棚上砍砟的几个大洞,床栏上留下的几道刀痕,我早就让它与老屋一起埋葬……棕棚的黑洞仿佛是我悲哀的深渊,床架的刀痕仿佛是我流血的伤口。现在面对着惨不忍睹的斧疤刀痕,我眼中流下了绝望的泪水。一张普通的老床,竟包含着这样的骨肉离散,如此的情仇恩怨。 第二件要的是那张八仙桌,这是我与弟弟协商的结果。因为八仙桌摆放过祭祀饭菜,飘散过思念香烟;八仙桌围坐过家庭成员,交响过锅勺瓢盆;八仙桌氤氲过饭菜芬芳,品尝过岁月辛酸;八仙桌回响过絮语唠叨,飘荡过欢笑哀叹。八仙桌是一本书,记录过每位亲人的趣闻轶事;八仙桌是一幅画,描摹过每位亲人的喜怒哀乐;八仙桌是一面镜,映照过每位亲人的音容笑貌。 由于大家的帮忙,家具搬得很快,不一会装满一车。每搬一件家具,我的心被掏空一次;每一次回眸,都充满无限的留恋。世代延续下来的血脉,怎么说断就断了呢?祖辈营建起来的家园,怎么说毁就毁了呢?父母栉风沐雨营造起的一个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家人如燕子衔泥般筑起的一个窝,怎么说塌就塌了呢?我可以搬走老家的家具,但搬不走那如山的乡愁;我可以惜别陈旧的老屋,但离不开那精神的家园。 大概是天气炎热,大概有意回避,几位村民问我搬往何处,招呼几句就匆匆话别。我也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谈及人人要做又个个忌讳的话题。乡亲们有的迁到平原,有的徙往海边;有的移到城郊,有的搬到富镇。“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今后如果要走访父老乡亲,就得东南西北地辗转,天南海北地穿梭,再也不会村口铜锣一响,老少立即围拢;大街小巷一转,招呼此起彼伏。乡亲们将像失群的雁,本地异乡各自飞;将像离伴的鱼,山高水长独自游。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当他们地处新乡身处新家,蓦然回首时,一定会看到故乡那座沉默的高山,故乡那道深情的溪流,故乡那轮更圆的明月…… 大概忙着搬运旧家具,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别的东西。等到身心疲惫地走进那片城市,走进自己家中,妻子神秘地拿出了两样东西:一块砖头和一袋泥土。砖头是老家的压顶砖,外方内圆,用来压盖屋瓦的顶端;一袋泥土呈褐黄色,是家乡土地最常见的色彩。我久久久久地摩挲着砖头,轻揉着泥土,一种悲伤,一种酸楚,像油滴纸面一样地,又在心底洇开……洇开……(梁孟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