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朋友圈时,余光扫到一个浙江朋友晒出的一道小吃,觉得似曾相识。一问才知道叫粢毛肉圆。这道菜是浙江塘栖的名吃,但我却不曾去过那里。只隐约记得是在某一次宴席上吃过,人物都很模糊,隐隐灯光惝恍。味道是不记得了。 以糯米为糕点或小吃的食材,在江南是常见的,据我浅陋的识见,就知道很多,比如说麻球、糍糕、汤圆等,这是由糯米本身的品质决定的。糯米软却韧,易变形却又易成型,耐咀嚼,嚼后有回甘。在肉食缺乏的时代,一块经过敲打揉搓、切成银条状的糍团,外面撒上黑芝麻粉,纵不着丝毫糖粒,细细嚼来,也香入肺腑,好处难以尽说。 因此,先人想当然,觉得如此无上妙品,神仙、祖宗定然乐意享用,于是全糯米食材的“粢”就被制成祭品了,“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周代时,粢应该是摆在青铜制作的容器里的,很是尊贵。之后,进入寻常百姓家,粢才越发丰富起来,宋代孟元老记载的东京汴梁,即使冬月风雪夜,也依然有人卖吃的,其中就有“糍糕、团子、盐豉汤之类”。一千多年后我路过开封,也吃过这样的“团子”,韧劲十足,可站在陌生的街头,目光涣散,嚼得半日寂寞。清代时,“糯米团”依然是祭品,《清嘉录》有载,但不曾说具体做法,却说在八月二十四这天,“人家小女子皆择是日裹足,谓食糍团缠脚能令胫软。”实在是令人瞠目,其中的怪异逻辑可能来自于糯米的柔韧性。倒是在古文化保存较好的湘西,有书曰《湘西风土志》,记载了“糯米团”的做法:“糯糍粑,系糯米饭就石臼中杵如泥,压成团形,形如圆月”,最后加一句“土人苗民皆喜之。”果然,我也深爱之。 我的老家中秋节吃的就是“糯糍粑”。我清楚所有的流程:泡糯米,蒸饭,洗石臼、石杵,杵热腾腾的糯米饭,一人杵,一人翻,每翻之前手都要在冷水里蘸一下,太烫了。一会儿就闻到香气了,院子里都是孩子。只是我们这里不是压成团,而是摔打揉搓,裹以芝麻粉,然后切成块,冷热都能吃。我还记得我们那里把石臼称为“地凼”。 不管是糍团也好糍粑也罢,都还是素的,要是比之以诗歌,它们当是《诗经》《楚辞》之类。糯米与肉的交响应该是来自于历史深处的某一次意外,很多美好都来自于意外。糯米与肉结合,始有“肉圆子”,加了糯米的“肉圆子”比单纯的“肉圆子”更有味道,这是一种由节制和控制而来的美好,可以比之以律诗了。而粢毛肉圆则是宋词,心有律令,身披蜀锦。 选尖头糯米些许,提前浸泡四小时,沥干待用。取三分之二米上笼蒸熟。选上好五花肉些许,以蒸饭的三分之二为宜。剁肉成糜,加生抽、料酒、姜末、葱末、淀粉、糖等,与糯米饭共揉之,要使劲揉搓,待觉得柔韧有余,则可团之成圆。下锅?不,不,看见旁边未蒸的糯米否?将肉圆子拿上去滚一圈,它便身如刺猬了,这才当得起粢毛肉圆的“毛”字。于是一切停当,则蒸笼铺纱布,将圆子挨个码好,撒上葱段,盖笼子。大火猛蒸,水沸后小火慢煮,十余分钟后,香气四溢,令人馋虫蠢蠢欲动,难以把持。略等,掀开再看,则表面的糯米,已粒粒竖起,如同珍珠,粢毛肉圆成矣! 有朋友问,你写这个有什么主题?这让我很惭愧。但若是你能照样子做出一笼粢毛肉圆,坐于桌旁,与亲朋共享用,并因此觉得生活很美好,我就觉得有意义了。 (摘自《羊城晚报》2017年4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