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年前,廖伯带着妻儿一家从偏远的农场来到了城市。那之前,他只是老家的一个农民,被招至一家工厂的下属农场工作。而后,工厂便照顾着他,把他们一家转回城里的厂区工作,虽然只是个临时工,虽然只是在门卫室值班打杂。但是,廖伯依然非常满足。 当然,那时廖伯至多被人称为“廖叔”,一个初来乍到,对于城里的一切都怯生生的,憨实的农家大叔。黝黑的面孔,凌乱的头发,本来不大的眼睛,一笑起来就眯成两条缝儿; 偏偏他还非常喜欢笑,见到街坊邻居,过往的路人,都会热情地笑脸相迎,整齐洁白的牙齿,似乎绽放着一种农家淳朴自然的光芒,让人莫名间就对他产生许多好感。 廖伯的妻子是个风风火火,非常泼辣的女人,平静时就在楼角的太阳地里和许多女人们家长里短的闲聊,泼辣时就大街小巷的骂骂咧咧,着实让人不敢亲近她。廖伯便陪着笑脸,又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没事儿,别怕,婆娘不是个坏人。不过,婆娘的脑子有些问题,隔些日子可能会发作一次,大家多原谅,多原谅”。听着廖叔许多尴尬和抱歉的语气,也便没有人多追究他们什么了。 廖伯家里有五个孩子,这在那个四处都是关于计划生育政策的宣传条幅的年代,廖伯家的阵仗,的确令人惊诧。三个女孩,两个男孩,属于那种DNA非常强大的容貌,不是一般的神似。而廖伯说,排行第四的那个男孩,其实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哥哥的小儿子,因为哥哥身体很差,无力抚养几个孩子,只好把最小的儿子过继给了廖伯家里。他倒是欣然接受,而且也一直视如己出。他说是个小生命,就得把他养活好了,不能亏着欠着。 廖伯被安排在工厂的幼儿园做门卫大叔,大家也都很喜欢这个憨厚朴实又热情真诚的农村大叔,于是廖伯尽心尽力地做好自己的值守工作。后来,突然来了一个比廖伯年纪还大的男人,说以后他接替了廖伯,廖伯被辞退了。 廖伯不明缘由,也不问缘由,他相信厂里的安排自有道理。虽然知情的阿姨们纷纷跑来替廖伯打抱不平,说是谁谁托了关系,走了后门,把廖伯给挤跑了,但是廖伯只是憨憨地笑着,便友善地向大家说再见,回家去了。 二 下班高峰的时刻,廖伯站在街头,失业的落寞让他不知何去何从。想起家里还有六张嘴等着吃饭,廖伯的心便被揪得很痛。成群的年轻工人们从厂里下班回来,自行车大军在廖伯面前穿梭往来,廖伯的眼睛都看花了。突然,廖伯的心里亮了起来:“这么多人都靠自行车上下班, 那总得有人给修理吧? 对,不如我就摆个修车摊子,给大家修车吧,这倒是个不错的营生”。 廖伯在农村时,也是个倒腾自行车的好手,有着一把好技术。这下可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廖伯心里便美了起来。 第二天,廖伯一早就赶到居委会,想要咨询下摆摊的要求。居委会的大妈们非常热情,积极地帮着廖伯张罗,安排,竟在工厂附近给廖伯找了一个旧铺面,让他开立自己的修车铺。 廖伯简直感激涕零,无以言表。他带着媳妇过去,忙忙碌碌地收拾规整了好几天,又里里外外地购置了许多修理工具,便热热闹闹地开张了。居委会主任亲自给写了招牌:“廖伯修车铺”,居委会大妈们给买来的新对联:“门迎福路有鸿福,店有财神发大财”。街坊邻里都赶来给廖伯致贺,廖伯便激动地引领着大家,参观他的修车铺。 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约莫有个十平方米左右,墙体早已灰黄,斑驳,红砖铺就的地面,许多砖块已经裂缝,看起来很是陈旧,甚至有点破旧。不过廖伯说,本就是做修理的,不用多讲究,人心里讲究,手上讲究,就足够了。铺子里四面的墙上都挂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工具,门边还立着个旧五斗柜,是廖伯楼上的上海阿姨淘汰来的,暗红色的柜漆已经脱落许多,不过拍拍敲敲,柜子的质量还是很好的,廖伯便放了很多备件进去。 站在铺子前,感受着那红红火火的吉庆,廖伯还忍不住抹了两把眼泪。当然,都是背转身过去,偷偷抹的。 三 廖伯的修车铺选址选得非常正确,廖伯也一直这样认为。铺子前面那条宽阔的马路,是通往工厂的必经之路,每天成千上万的自行车大军浩浩荡荡地来来往往,便总有些人会冲过来找廖伯。比如车胎被扎破啊,车胎没气啊,车链条断掉啊,车闸坏掉啊,车轮辐条断掉啊这些毛病,那些工人们正发愁呢,看到廖伯的修车铺,简直就像遇到了恩人。廖伯便热情相迎,一边安抚,一边迅速地投入修理状态。 廖伯修车技艺娴熟,不管怎样的毛病,都是手到擒来,而且得心应手。对,“得心应手”这词很适合形容廖伯,因为他真的是把心都扑在修车上了,白天天亮就开张,方便那些早班工人;晚上十一二点才打烊,方便那些夜班工人;而他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店里,方便那些夜里的急修需要。都说廖伯修车还有许多与众不同的绝招。比如他补车胎时,就不像别人那样,放一盆水,把车胎放在水里找漏洞,他是靠耳朵听声音,听风的声音,就很容易找到需要修补的位置。大家都称赞他那是绝活呢。 廖伯说,那时候,自行车对于许多普通的人们来说,还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大物件,所以 廖伯也是搭上了许多的热心和细心,努力认真地修理好每一辆自行车。而且,廖伯人善良,小修小弄的活计,他时常不肯收取车主支付的修理费;若是人家不方便送来的车子,他还主动上门去帮助人家修理。 于是,廖伯的修车铺生意格外好,不仅路过的工人是常客,就连远处的人们都慕名而来。生意最好的时候,廖伯的店门前简直是“车水马龙”,等待修理的自行车排了长队,廖伯便把没有考上高中的小儿子也叫到了铺子里,陪他一起修车。爷俩几乎是连轴转,忙得常常连饭都顾不得吃。 于是,街坊邻居也四处推荐,介绍客人给廖伯,他们都感叹廖伯的不易,感叹廖伯妻儿的家族遗传性神经病,常常闹得鸡犬不宁,而廖伯却没有被难倒,他依然认真勤恳地打理着他的修车铺。 廖伯说,他很快乐,很充实,很满足,很感恩!家人的病,可以治,没有什么可以难得倒自己。 四 忙忙碌碌,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的廖伯就这样默默地帮人们修补着车,修补着自己的日子,一晃就修补了三十年的光阴。门前的道路还是那条道路,只不过早已规划成为国道,每天真正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骑车路过的工人们还是会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向他挥手而过,只不过面孔早已换过几茬,大多都呼唤着“廖爷爷好”,而骑行的工具也更换成了电动车。 廖伯只在铺子前发了几天呆,感慨着修车人无车可修的落失落,便又重新振作起来了。他决定要和儿子一起学着修理电动车。廖伯说,只要心里讲究,手上讲究,就没有啥学不会的,弄不懂的技术活儿。有人便打趣说,廖伯这么好学,不如去卫星发射中心研发卫星去吧,一准儿也能学得会,廖伯便用手指着调侃他的小年轻,憨憨地笑着。 后来,廖伯真地会修电动车了。他说电动车大部分都是线路毛病,雨天里,控制器也会出毛病。不过,都好处理,难不倒他的。于是,廖伯又忙碌了起来,虽然他的手脚已经不那么灵活,弯下去的腰,抬起时也会让他皱紧了眉头。 廖伯说,而今孩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也大都不愿意自己再开这个修车铺。就连小孙女都嫌弃他,说都不好意思给同学们介绍她爷爷是修车的。而且,小孙女特意强调,爷爷要是会修车也好啊,能把同学爸爸撞坏的大奔驰修好,那多风光。可惜,爷爷是个修自行车的。 廖伯的语气有些沮丧,又有些不甘。他说他也静静地想过,也曾经打量着一屋子零零碎碎,叮叮当当的工具,挨个儿地抚摸着,最后打定主意,继续开着他的修车铺。廖伯说,现在的修车人越来越少,但有骑车的,就必须得有修车的。大家,离不了他;廖伯说,开着修车的铺子,就得对得起人家送来修理的车子,就得给人家样样修好。能帮得上的,就努力帮好,帮不了的,修不好的,那也没有办法,毕竟自己已经老了。 五 黄昏时刻,夕阳辉映着半边天,也映亮着廖伯修车铺那暗灰的门脸。廖伯坐在门前大树下,静静吸着烟,望着疾驰而过的汽车,电动车,自行车。再环顾着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视线又转回了自己的小铺子,眼神里满是慈爱。 廖伯要感谢这个小铺面的东家,那是一个破产的制药厂,因为产权归属问题,厂区建筑暂时没有拆迁,也包括廖伯的修车铺。廖伯便在心底说:“感谢你,老伙计,陪着我这三十年修修补补。现在到了我们都需要被修补的年纪了,哈哈,时间过得真快啊!不过,老伙计,你还得陪着我,继续这样修修补补下去,一直到我俩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我就没啥遗憾了!你说,好不?” 修车铺的屋顶上跳下来一只大花猫,高高扬起了尾巴,慢慢踱到了廖伯的腿边,用脑袋轻蹭着廖伯的腿,轻声地“瞄,瞄”地叫着,仿佛在说:“好啊!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