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青春期的孩子像一把刀 麦家(资料图) 最近,《环球时报》记者在杭州专访麦家,和他聊起了刚走出青春期的儿子,还有那个曾经同样叛逆过的自己。 在《朗读者》节目,茅盾文学奖得主麦家给儿子的一封信成了《朗读者》开播来最重磅的一枚催泪弹,击中了无数父母与孩子的心....这封被网友称为“最美家书”的信,当时曾刷爆朋友圈,引发热议。 麦家和他儿子的故事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 从高中起,麦家的儿子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去上学,3年全部待在家。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游戏、上网、恶作剧。麦家只好把老师请到家,但被儿子气走了一个又一个。麦家甚至一度自己掏钱开了家培训机构,就是为了让儿子和同龄人在一起,仍以失败告终。 终于,儿子到了该高考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看到曾经的小伙伴都开始努力读书,纷纷准备出国读大学,孩子突然意识到和朋友们的差距。努力了半年,靠着童子功过了英语关,拿到美国6所大学的offer。他最终选择的费城艺术大学还给了他每年1.2万美元,4年共计4.8万美元的奖学金。 有一天儿子告诉麦家,自己被一所美国大学录取了,麦家一度完全不信。 当儿子终于重新对这个世界敞开大门时,麦家有太多话要说,太多情感要释放。 儿子出国前,麦家给儿子写了一封信,连同2000美元生活费一起,偷偷放进行李箱。他觉得,儿子在相隔几万里看这封信,也许会更加珍惜。 后来,麦家等着、估算着。估计儿子应该落地、安顿好了,他才忐忑地发了一条微信问:有没有找到钱?儿子说:有。隔了许久,他又小心翼翼地问:还看到别的吗?麦家盯着手机,一直没有等到儿子的回话。过了许久,儿子给他发了两个流泪的表情。这两个表情把麦家的眼泪逼了下来。后来,儿子终于发过来三个字的评价:好肉麻。麦家一本正经地回复:什么时候你会觉得不肉麻,我大概已经七老八十了。 以下对话为《环球时报》采访内容: 《环球时报》:您的儿子对文学感兴趣吗? 麦家:开始是感兴趣的,他11岁就出了一本书,是科幻类的。青春期以后他就跟文学决裂了。 《环球时报》:为什么? 麦家:他跟我说,他最瞧不起作家。 《环球时报》:什么理由呢? 麦家:我觉得主要是因为我是作家,我每天跟他朝夕相处。人在什么情况下最美?就是若即若离,距离产生美。我跟他整天搅在一起,还经常吵架,尤其是他青春期来的时候,对我恨之入骨。他觉得我身上任何一切都是缺点,他怎么可能当作家?如果父亲是木匠、泥瓦匠,孩子很容易成为工匠,甚至父亲是画家,孩子也容易成为画家。但如果父亲是作家,他的后代很难成为作家。 《环球时报》:泥瓦匠、木匠也可能跟儿子有矛盾,为什么儿子还可能继承他的事业,不会跟他决裂呢? 麦家:我觉得有一个原因,就是泥瓦匠、木匠甚至画家,这些职业里有一个技术的东西,它是可以传承的一种技艺。而文学确实没有这种可以传承的技术层面的东西。一个作家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主要是来自他的内心,技术层面是次要的。你要能想到别人想不出来的奇特故事,你能对人生、人性有一种奇特的感受,这是你成为作家的先驱条件。因此,作家很难传承。 《环球时报》:您和青春期的儿子感情不是特别融洽,据说您小时候跟父亲的关系也不太好,17年没跟父亲说过话,是这样吗? 麦家:很惭愧。 《环球时报》:当时是什么原因呢? 麦家:因为当时我父亲打了我一顿,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环球时报》:就因为这个? 麦家:他之前也打过我很多次,我小时候确实比较淘气,经常挨打。每一次挨打,我妈就劝我。她有一整套语言,都是土话,比如说,“若要会,头长块”,就是说,一个东西要学会它,头上要长包。还有,“如果你父亲今天在家里打你一顿,你将来到社会上就会被人少打一顿。”再比如,“如果没有父亲打你,你就是一个可怜的人”。意思是说,你父亲死掉了,父亲打你是你的荣幸。类似这样的话,我母亲经常教育我,我也得到了安慰。但有时候量变会引起质变。道理经常说了后,安慰的效果也越来越差。 青春期是什么?后来自己面临儿子青春期的时候,我突然深有体会,青春期的孩子就是一只老虎,就是一把刀。那个时候他生理成熟,心理上不成熟。你要小心翼翼,不能去惹他,惹了他以后他是不要命的。 《环球时报》:父母打孩子也挺常见,但像您这样十几年不跟父亲说话比较少见,这和您的性格有关系吗? 麦家:我觉得跟我性格有关系。有的人天性就比较平和,我觉得父亲、我和我的孩子,有一种遗传基因,就是天性里有比较极端的一面。这种人的青春期是比较难过的,很容易受到伤害,自我封闭,跟别人产生冲突。另外,也跟我童年经历有关。我是1964年出生的,两年以后,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我们家真是太奇特了:我外公是地主,我爷爷是基督徒,我父亲是反革命。出生在这个家庭里,我本身对家庭是充满怨言的。因为你一出生就是错的,就是受罪,感觉是这个家庭剥夺了你做一个正常人的资格。尤其是我上学以后,那种被人歧视、被人排挤的感觉已经植入我的灵魂深处了。所以,我对家庭天生有一种叛逆,觉得是他们害了我。人在童年时,大人说什么就认什么,你也没有反抗力,当青春到来时,你有反抗力了,它会爆发出来,加上特殊的打击,就会变本加厉。 《环球时报》:您觉得对青春期的孩子怎样教育才是比较好的方法? 麦家:通过带自己的孩子,我最大的体会就是:不要放弃。你就小心翼翼地陪着他,你说的话肯定不管用,你做的任何一件事他不会欣赏,但你照样要去说,要去做。他不想跟你在一起,但你一定要坚持陪伴他,不要放弃。你没有理由放弃,因为任何一次放弃他可能就跌落悬崖了,你放弃很可能会伤害他一辈子,也伤害你一辈子。也不要跟他发生冲突,你就是陪着他,看着他就可以。 过去的整整3年,我真是度日如年。儿子就是不想上学,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只有上厕所、吃饭才出来。在这期间,我感到很庆幸、很欣慰的一件事是,我们一直陪着他,家里始终有人。大部分时间是***在,其中有半年***回成都了,我就守了他半年,所有出差全部取消掉,就是不让他流入社会。 《环球时报》:现在儿子去国外读书了,你们的陪伴算是收到一些效果了吧。 麦家:青春期的孩子有时候会“一夜天亮”,他有一天会突然懂事。这就是年龄的魅力,时间的魅力。 《环球时报》:您后来是怎么一夜天亮的? 麦家:我后来也不是一夜天亮,是因为孩子出生了,自己当了父亲,才慢慢体会到为人父母的艰难。另外,眼看着父亲慢慢变老,觉得他不值得你恨,值得你同情了。这种血脉的东西说不清楚,恨真的有时候会一夜之间消失掉。 《环球时报》:对于父亲,您有没有觉得愧疚? 麦家:当然很愧疚。我经常回家,勤的话一个星期回一次,忙的话就两个星期,至少一个月肯定是要回去的。我基本上每次回去都会去我父亲坟前,和他聊天。这就是一种愧疚,以前没说的话他去世后再说。每一种灾难,对普通人来说是灾难,对作家来说,可能就是他写作的一种财富。 《环球时报》:您正在创作的新书中,会写到您和父亲的故事吗? 麦家:会有。这本书的主题其实就是探究亲情,主要是写我和父亲感情的决裂,导致互相伤害和最后的愧疚,这是非常大的一块内容。这种东西就是我命定要写的。因为这种情结那么深刻,已经刻到你的骨髓里,你不写会不舒服的。只要我活着,我不可能不写。 附: 给儿子的信 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已在我万里之外,我则在你地球的另一端。地球很大,我们太小了,但我们不甘于小,我们要超过地球,所以你出发了。 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远行,为了这一天,我们都用了十八年的时间作准备;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一次远行,有了这一天,你的人生才可能走得更远。 我没有到过费城,但可以想象,那边的月亮不会比杭州的大,或者小;那边的房楼一定也是钢筋水泥的;那边的街弄照样是人来车往的;那边的人虽然肤色貌相跟我们有别,但心照样是要疼痛的,情照样是要圆缺的,生活照样是有苦有乐、喜忧参半的。 世界很大,却是大同小异。也许最不同的是你,你从此没有了免费的厨师、采购员、保洁员、闹钟、司机、心理医生。 你的父母变成了一封信、一部手机、一份思念,今后一切你都要自己操心操劳,饿了要自己下厨,乏累了要自己放松,流泪了要自己擦干,生病了要自己去寻医生。 这一下,你是那么的不一样,你成了自己的父亲、母亲、长辈。这一天,是那么的神奇,仿佛你一下就长大了。 但这,只是仿佛,不是真实。真实的你只是在长大的路上,如果不是吉星高照,这条路必定是漫漫长长的,坎坎坷坷的,风风雨雨的。 我爱你,真想变作一颗吉星,高悬在你头顶,帮你化掉风雨,让和风丽日一直伴你前行。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便可能,对不起,儿子,我也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我爱你,因为那样的话,你的人生必定是空洞的、苍白的、弱小的,至多不过是一条缸里的鱼,盆里的花,挂着铃铛叮当响的宠物。这样的话我会感到羞愧的,因为你真正失败了。 你可以失败,但决不能这样失败,竟然是被太阳晒死的,是被海水咸死的,是被寒风冻死的。作为男人,这也许是莫大的耻和辱! 好了,就让风雨与你同舟吧,就让荆棘陪你前行吧。既然有风雨,有荆棘,风雨中不免夹着雷电,荆棘中不免埋着陷阱,作为父亲,我爱你的方式就是提醒你,你要小心哦,你要守护好自己哦。 说到守护,你首先要守护好你的生命,要爱惜身体,要冷暖自知,劳逸结合,更要远离一切形式的冲突,言语的,肢体的,个别的,群体的。 青春是尖锐的,莽撞的,任何冲突都可能发生裂变,而生命是娇嫩的……这一点我只想一言蔽之,生命是最大的,生命面前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放下任何一切,别无选择。 其次,你要尽量守护好你的心。这心不是心脏的心,而是心灵的心。它应该是善良的,宽敞的,亮堂的,干净的,充实的,博爱的,审美的。 善是良之本,宽是容之器,亮了,才能堂堂正正,不鬼祟,不魍魉。心若黑了,脏了,人间就是地狱,天堂也是地狱;心若空了,陷阱无处不在,黄金也是陷阱。 关于爱,你必须做它的主人,你要爱自己,更要爱他人,爱你不喜欢的人,爱你的对手。爱亲人朋友是人之常情,是天理,也是本能,是平凡的;爱你不喜欢的人,甚至仇人敌人,才是道德,才是修养,才是不凡的。 儿子,请一定记住,爱是翻越任何关隘的通行证,爱他人是最大的爱自己。然后我们来说说美吧,如果说爱是阳光,那么美是月光。月光似乎是虚的,没用的,没有月光,万物照样漫生漫长,开花结果。 但你想像一下,倘若没有月光,我们人类会丢失多少情意,多少相思,多少诗歌,多少音乐。美是虚的,又是实的,它实在你心田,它让你的生命变得有滋有味,有情有意,色香俱全的,饱满生动的。 呵呵,儿子,你的父亲真饶舌是不?好吧,到此为止,我不想你,也希望你别想家。如果实在想了,那就读本书吧。 你知道的,爸爸有句格言:读书就是回家,书这一张纸比钞票更值钱!请容我最后饶舌一句,刚才我说的似乎都是战略性的东西,让书带你回家,让书安你的心,让书练你的翅膀,这也许就是战术吧。 爱你的父亲 2016.8.21 附: 麦家简介: 麦家,当代著名小说家、编剧。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1981年考入军校,毕业于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和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系。现任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是首位被英国“企鹅经典文库”收录作品的中国当代作家。 作品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风语》、《刀尖》,电视剧《解密》、《暗算》、《风语》、《刀尖上行走》(编剧),电影《风声》、《听风者》等。 小说《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作品被译成30多种语言,《解密》被翻译成33种语言,是世界图书馆收藏量第一中文作品,被《经济学人》评为“2014年度全球十大小说”,英文版被收进英国“企鹅经典”文库,是继鲁迅、钱钟书、张爱玲后唯一入选该文库中国当代作家 。 麦家的小说具有奇异的想象力和独创性,人物内心幽暗神秘,故事传奇曲折,充满悬念,多被改为影视作品。由他编剧的电视剧《暗算》和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影《风声》是掀起中国当代谍战影视狂潮的开山之作,影响巨大。 来源:麦家新浪博客 作者:麦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