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个街口,街口上的公交站台,三片翠绿的芭蕉叶式的一字斜瓦雨棚,依旧,冷清与寥落。 旁边有一处加油站,没有什么生意。斜对面的加气站,可是忙坏了人。以及正前方的路后,已经轰轰隆隆地响起了机器的嘈杂声,几座塔吊下,那块闲置了差不多十年的三角地带,房屋们正雨后春笋般崛起。临街的一侧拐角处,已经像模像样地建起了售房部。可以想见,不久之后,这江山交错之处的兴旺。站台背后的20来米远,就是绵远的江岸,一座跨江的桥梁正在施工,几处粗壮的桥墩矗立于湍急的江水之中,似乎期待已久,就只等着桥面栏杆铺上去,就可以人车通达了,城市的脉络就又通了一处。 可是这没有用,时光还停留在三年前的那个周日黄昏前的半下午。春节刚过,天空的晦涩,夹杂着肆虐的寒冷,在浅淡的风里缓缓地涌动。从这里出去,就是广阔的乡村,与零星的显是具有现代气息的房舍,朝路的一面都贴了白晃晃的磁砖,甚至房顶也大多用的硫璃瓦,点缀着一望无垠的田野,或者随意生长与隆起的山川。教人不由得想到远方,以及远方那诸多未知的世界,或者浩荡的荒凉。 他喝了一点酒,绕出一片居民区,拐过红绿灯,径直朝着站台走去。站台上没有一个人,就连街边也没有。节后的路面一片冷清,就连那些路中间以及临江一面的道旁树,都渗出少见的墨绿来。他迎着犁破冻气的凛冽,一件酱色皮衣连同外翻的灰色绒领,落落大方地包裹着这尊躯体,躯体里流淌与奔跑着的血液。他呵着热气,望着前方的站台,直走过去。没有瞧见几辆车,看来是真的冷清,与寥落。就是要热闹一些,兴许也要过一阵子去了。 站台上,有一根锃亮的不绣钢矮凳。他只管过去坐下,然后望着眼前的树啊,隔离带中的花草啊,出神。仿佛空气是沉凝的,连同他的心头。他望着这一角世界,任血管里的无尽热量浸渗着躯体的每一处毛孔,每一寸肌肤,暖烘烘的。与外界的冷,隔着一件外套,俨然两个世界。也或者,心情的冷与躯体的热,俨然两个世界。这是怎样的冰火两重天呢?在这个活物的身上,俱化作沉默。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像儿时那么,纹丝不动,思绪满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尊蜡像,或者雕塑。 他就曾在城里人声鼎沸的步行街,见过一个身穿运动服戴着棒球帽的黑人,手里提了时装袋立在店门口一动不动,要不是走到近前见眼珠子在动,还真以为是具商家用来展示服装的木雕模特儿呢。结果那人一动,身旁的人都吓了一跳,几个胆小的姑娘居然惊叫着跑了开,随即响起一片哈哈声。那人不惊不诧,候了同伴出来径直走掉,原来是一名来本城参赛的外籍球员。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那事就好笑。 他正在沉思,嘴角不觉溢出几丝笑意来。正在这时,一个小女孩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走到跟前,问旁边有人吗,她可以坐吗。他一看,这是个及笄之年的女生,瘦小的身躯罩在一件显是宽松的蓝底白杠的运动装里,像只麻雀。于是他点了点头,那女孩就紧挨着他坐下来。可是她并不安份,也不管他想不想说话,就跟他聊起了天。说是开学了,去十里开外的那所中学上学,并指着胸前小而窄的校徽告诉他,她叫什么名字,多少岁,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哪里哪里人,现在这边上学,就寄住在前面山脚的居民区里的舅舅家,已经半年多了。他就只是笑,也偶尔配合着说两句。她显然好热情,就像一株初然绽放的花朵,让人感到生动与活泼。或者这世界有太多奇妙而有趣的事,不得不让她青春燃烧的梦想,七彩斑斓,五光十色,所以一想起就让人好激动。也或者,她显然把他当作一个完全信任的朋友,乐意与他一起分享无比欢快的心事,以及对未来之无限美好的憧憬。 可是,不对呀!女孩一直说话,也一直望着他的眼睛,并且散发出一团似乎罩定他整个面容的霰光来。一想到这处疑惑,他就笑意更深,谁没有趟过青春那条河流呢,谁又没有亲历过少男少女的那段天真烂漫与不为人知的心事呢。他差不多都要笑出声来了,可那女孩还是尽管说,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也或者觉得这是何其正常的事,真不必大惊小怪的。 正在这时,一个电话打进来。他摸出手机一看,是已经断掉联系十个月之久的网恋女友,便操起普通话,温温和和地瞧着眼前的这张稚气未脱的近在咫尺的脸,朝着电话另一端温温和和地说话。谁都没有提那掉了链子的十个月,也没有半个字的责问,就像所有的不快、争执与思念之苦都 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候车。 你还好吧? 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知道你还好,我就放心了。 我也是。 你要去哪里啊? 我去上班,你知道的。 哦,是的,那你就好好去上班吧! 好的,你也保重,穿厚点,别再感冒了。 嗯,好的,我答应你。 …… 挂掉电话,他这才发现,在他讲电话的那一小会儿,身旁的这个小女孩虽然没有说话,但还是一直那么望着他。那副眼神,是一股浓郁的春天漫溢的味道,不管不顾,径直袭来。他于是又笑,她也接着讲话,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或者打断过似的。此时的笑,对他来说,更是一种掩饰。既不戳穿别人的心事,也悄无声息地化解掉了这眼前的尴尬。于是,他就不显山不露水地说,她学校的政教处主任是他同学,今天这时候也该去学校的吧,要不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在开车过来的时候顺道把咱们捎过去?女孩摇着头,嘴里说着不,眼神一刻也不曾离开,依然放着光,并用那光把他团团罩定。他便只好笑,甚至一边笑一边摇着头,不知觉中脸都红了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儿,居然遇这事,还脸都臊红了,他自己都把自个儿笑得不得了。 好在公交车终于来了,这站就只上了他们两个人。车厢里较为拥挤,他让她先上,她就刚好踩在车厢顶板的边沿扶在投币盒旁的栏杆上,他也只好踩在台阶上,背后是车门左边是她。她依然朝他喋喋不休地讲话,旁边一个拉着吊杆的中年女人就伸手扯了扯女孩的衣袖,低声地问了两句话,她匆匆地回答,然后又掉过头来跟他热情地讲话,似乎对他有讲不完的话似的。他又给笑得不行,然后又摸出手机来明显吓唬地说给她老师打电话。打还是不打,他问。她头摇得跟卜啷鼓似的,一边说不打,一边伸出手来压电话。可是,电话本来就没拨,况且还是直板机,有什么好压的?况且,她顺势就握住了他的手不松开。他不好意思挣脱,就只是伏在面前的栏杆上,把自己给笑得喘不过气来,又不敢大声。刚才那个中年女人肯定把他当成了人贩子,或者坏人,也或者是出于善意地询问与叮嘱,可女孩才不管呢!再也不曾回过身去跟那个中年女人讲过半句话,就像从不曾领过情似的。 十来分钟,小镇就到了。她也在他要到的那个站提前下了车,紧了紧双肩包故意走在前面。他一下子跳下车,一边笑一边跑了开,寻了一部街边候客的“野的”就逃也似的飞驰而去。那上晚上,他一想起这事就笑,就跟要滑到桌子下面去了不成,把别人搞得很诧异。他也寻了角落给几个好朋友打电话说这事,结果把朋友个个都乐得够呛,以致于后来演变成了朋友中的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 三年多来,他再也没有遇见那个热情、可爱与大胆的小女孩。也得知,网恋女友的那通电话其实是不经言明地道别,她到英国留学去了,再也没有消息。她的电话号码,后来也成了空号。 时间就那么晃荡来晃荡去,世界就这么无尽空旷与冷清。他在身边这个寻常的世界里,寻常地活着。只是偶然在网上读到一位叫做何欣航的花季少女写的一首,据说获得过冰心作文奖的叫做《青涩的果子》的诗,才又在时光深处,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的站台,与站台上的故事—— 绿色的童话中 一枚 青涩的果子 会有什么愿望呢 缤纷的歌曲 在枝桠边蔓延 五彩的温柔 在时光中流淌 幻想,开始吐露 毛茸茸的嫩芽 这枚 小小的果实呵 如痴如醉地想象着 一脸酡红的模样 那时 阳光微微翻转 写下金色的诗行 洁白的小风 轻轻亲吻光亮的额头 那时 星光缓缓摇晃 研磨幸福的沉默 蓝色的雨滴 悄悄抚摸嫣红的脸庞 将手臂伸长 如微微张开的蚌 无声的微笑 从爆裂的心荚里探出 小小的梦想 是一只五彩的蜻蜓 此起彼伏如丰沛的云朵 一朵又一朵的心事 把一枚青色的果子 包裹成一道成熟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