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我的大哥初中毕业,考试成绩名列全县前茅,但因为家庭成分高,读不了高中。16岁的准小伙子被乐山地区水电工程处招募,钻入深山老林,与成年人一起,每天在阴冷潮湿的山林里,“嘿嚯嘿嚯”,哼着号子,抬着几百斤重的条石砌堡坎建电站,活脱脱如雨果“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 16岁,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大哥与另一名叫朱禄村的年轻人,每天繁重的工余,在海拔1600多米的苦蒿坪吹笛子、唱歌。朱禄村比我的大哥长几岁,能歌善舞,还能够作曲。虽然生活异常艰苦,但年轻人的心总是向往着美好。他俩合作了一首《苦蒿坪之歌》,至今,我清楚的记得前几句歌词:春天来到了苦蒿坪,积雪融化,万物生长……歌词内容和悠扬的曲调,可以强烈地感受得到年轻人对美好的追求。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记住了,并且一记就半过多世纪,而从未忘怀,随时都能够哼哼。我大哥早年意外去世,我存下了他十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就是他和朱禄村,当时在皑皑白雪中,穿着筒靴和工装,笑望远方…… 苦蒿坪,在峨眉山的后山,具体在哪里,我不太清楚。几十年来,我一直想寻找这个不出名的地儿,但方方面面原因,一直未能够成行。前不久,偶然的场合,一位友人听我打听这个地方,他说,就在峨眉的龙池镇对面山上,边说边掏出手机给我看苦蒿坪湖的照片。高山出平湖,清澈的湖水,倒映青山,很美。 我的心,开始不安静了,梦里飞向那几十年记挂的地方。 初秋的周日,天阴沉沉的,还下起了雨。我乘坐友人的越野车前往大哥走向人生的第一站。 村道狭窄,道路泥泞,越野车不断地绕之字型盘山道,道旁没有护栏,看车窗外不测深渊,心里敲起小鼓。 水声轰鸣,激流凌空倾泻,貌似清音阁黑白二水洗牛心。一尊巨石如飞来石,端坐在石灰岩峭壁上,看似底坐不稳,但它也许已经稳稳地坐观身旁的飞瀑几千上万年了。 友人告诉我,已经进入苦蒿坪地段了。飞瀑上端有座小水电站,上个世纪修建。我仔细琢磨,此处海拔才1100米,不大像哥哥当年所站立的地方,那里可是白雪皑皑。 友人说,上面还有一座小水电站。我们继续前行。途经苦蒿坪湖,我下车登上渡船,环顾湖光山色,青山倒映,满湖白云缭绕,甚是美丽。 越野车继续上行,在海拔1600米的山林中,一座已经关闭的水电站出现在我们眼前,清澈的水流从闸门奔涌而出,厂房在绿树野花簇拥中,越发显得衰老破败,毕竟它度过了太多的岁月! 厂房关闭,我在四周徘徊,尽力寻找当年哥哥和他的工友放歌的落脚点,但实在遗憾,几十年的变化,那山崖上的壮观,没有了,也许气候变暖,长出了丛生的灌木,满目葱茏。我有些失望。友人对这一带很熟悉,苦蒿坪上个世纪修建的水电站,就只有两座,从海拔来看,哥哥从事苦力的地方,应该是这里。初秋,这里细雨如丝,没有雪花飘飞,更没有银装素裹。友人说,冬天,这些山林全部被大雪覆盖,莽莽苍苍,银色世界。但那个季节,我不可能上来,徒留遗憾。 我清楚地记得哥哥当年曾经告诉过我,他们那个时候星期天从后山攀登上万佛顶,也就几个小时。我问友人,此处可否登峨眉?友人肯定地说,从这里上去不远就是核桃坪,从核桃坪到万佛顶,当地山民也就两三个小时,现在还有村民把他们的蔬菜背到万佛顶和金顶的寺庙去卖……友人的回答,再次证实,此处就是我几十年梦牵魂绕苦苦要寻找的地方。 我拍下清流,我拍下鲜花,我拍下退出历史舞台的电站……寄托对已经离开人世三十余年的逝者的哀思。 我在水滨静静地侧耳倾听,期待倾听到那悠扬的歌声,倾听到遥远年代在苦难岁月中依然对美好的向往……风儿在吟唱,鸟儿在啼鸣,淙淙流水在应和,唯独没有那段年轻人美好的主旋律拨动我心底深处柔软的神经! 人生如梦,一梦,几十载匆匆飞逝。寻到要寻的去处,虽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如缓慢升起在水流上的朦胧薄雾,看得见,感受得到,却无法触摸。 徘徊怀旧,逗留了好一会儿,薄雾逐渐隐退,忧伤也逐渐消散…… 峨眉秀美,世界大美,我想我也应该翻过那厚重的历史书页,向多年前我哥哥那样,唱着美妙的歌声,笑望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