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苗,这是母亲最娇贵的一个孩子。才开春,母亲就为它们忙碌起来。她准备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小窝,四四方方地用石头砌起来,把最好的土壤放进去,撒下烟种子,早早晚晚地伺候着。几天过去,新芽就密密麻麻地冒出了土壤,一撮撮,一簇簇,一群群地热闹着。太阳火辣辣的时候,母亲为她们盖上补过丁的破床单,为它们遮阳避日,太阳一落山,母亲就揭开浇水,让它们透气。担心早上有清霜,母亲在天黑前就用油布盖上,生怕它们冷着冻着,又在上面加盖了层破棉袄烂衣服。反反复复好几个白昼黑夜以后,终于看到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它们被小心地移栽到营养袋里,就着袋子里那些腐质有养分的土壤,一天天地长大。长出两只耳朵,三只耳朵,到第四只耳朵探出头来,就是把烟苗移栽到烟地的时候了。 田野里,山坡上,处处都是大人带着孩子们忙着栽烟的景象。有雨水落下还好些,就了老天爷的赏赐,省去了肩头挑水的重活路。没有雨水也不能影响栽烟的节令,背水或是挑水,一遍遍地往返于地里和水源点。村子里的水源点是在一个山洞里,要打着电筒或是点着火把下一百八十级台阶,才能到达水边。我最害怕老天不下雨,那样我们的肩膀上要蜕层皮。母亲说,才是浇点定根水,要不了多少的,别一个二个给我丧巴着脸,像个苦瓜似的。 来来往往的路上,田地里,前脚赶着后脚,挑水的洞里也是桶碰着桶,人挤着人。塑料薄膜在风中扯得山响,锄头下去的地方,灰尘从这片土地奔跑到那片土地,大人小孩们的呼声叫声被风送出很远。背苗的,打塘的,理墒的,盖膜的,浇水的,各有秩序。等把母亲亲手培育的这些宝贝们安顿好新家以后,就要看老天的脸色行事了。有雨的时候,我们是狂欢的,一切有天罩着养着。干旱的日子,我们就是累死的小黄牛,看着一瓢瓢水浇在地里,呼啦啦就不见了。大地就像一个渴坏了的孩子,正等着我们喂饱,张着嘴咬着瓢就不肯松口。如果不让这些烟苗们喝个痛快,它们就要以赴死的表情来吓唬我们。有时,明明看着是真要死去了,浇了些水,第二日又鲜活起来。有时,看着鲜活的样子,第二天,它们又要死去了。为了它们的死活,我们似乎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死活。在母亲的吆喝声中,我们常常在烈日下,不停地担着水,从水源点到自家的土地上,不计次数地往返。 母亲比我们更劳累,她不仅要给烟苗浇水,施肥,还要查看它们是否有病有虫,她永远忙得脚底板翻天。待雨水落下时,我们就能轻松些日子了。最不幸的是,老天一不高兴,下了一场冰雹,母亲的脸色就会比黑锅烟子还难看。在叹息和愁苦中,我知道,我们的学费没了。通常,老天是恩赐我们的,地里的烟苗常常长得比我们的个子还高。大片大片的叶子,母亲就像看到了她的希望。她为它们梳头剪脚,清理那些影响烟叶质量的底叶黄叶,修去它们的枝枝蔓蔓,耐心地等着它们长大。 烟叶差不多成熟的时候,我们的暑假也就到了。那一望无际的烟地,下无杂草,上无叉叶,被母亲打整得清清爽爽,像个等待着出嫁的大姑娘,清秀明艳。母亲带着我们背着篮子,把成熟的叶片扳下来,平整地放进篮子里。那是我一生难忘的日子,它们周而复始地存在我每个漫长的暑假里。每隔几天,必须要重复一次。晴天去地里,我佝着腰扳烟,在一起一落之间,烟叶上那些稠黏的东西就粘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手臂上。一池的清水可以轻松洗好我的衣服和手臂,而我的长发就成了难以打理的疼痛,一梳子上去,就是一地尖叫的眼泪。母亲说,戴个帽子或是顶块头巾吧,可那些老旧的东西怎么能配得上一颗少女爱美的心呢。我宁可忍着疼痛,也要把我乌黑顺溜的长发扎成马尾或是任性地披在肩上。母亲就说,一个姑娘家家,不听话,疼死也是活该。紧接着又是一顿说烂了的旧话,无非是若想偷奸缩懒不干活,就要有好好学习的决心,长大了别害她贴赔嫁妆嫁到大山里还招人嫌弃。 若是遇上雨天,我们在雨的歇停之间劳作,在一块天设地造成雨篷的岩石下面躲雨,看着雨滴从发尖滴落下来,细雨蒙蒙的天空像是书里的江南。如果雨一直不肯停下,我们也淋着细雨忙碌,偶尔穿上一回雨衣,但一身的累赘会让劳动变得十分无趣。我很是不喜欢那一身的泥泞滑湿,湿透了的身体被一阵冷风侵入肌骨里,不由得激凌凌地打起了寒颤。在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后,有时,我就很脆弱地病了。病了的日子,更加不舒服,我宁可不择晴雨地站在烟地里跟着母亲劳作。 通常我是不敢太抱怨什么的,因为母亲的严厉苛责。她总是不失时机的插播她的人生宣言,在我们说起太阳的毒辣,暴雨的无情时,她就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一脚走错,百脚就踩歪了。那时候,我好像望见了无边无际的辛苦,我的未来正像母亲一样,起早贪黑地不停劳作,要花许多时间来干这些重复的劳动。通向大山外面的桥只有一座,许多人拼命地往上面挤,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落在水里,做一个自己厌倦的人。我有时就很忧伤,常常在去挑水的路上,歇一回长长的气,坐在一棵开满白色碎花、香气袭人的大叶女贞树下,久久地发呆。 制作烟叶的过程很复杂,它们涉及到外婆的纺车,外公的锯子。而我们,只要把烟叶放在一个小木板上,小木板平放在双膝上,用一把一头长着几颗针的小工具,从左到右地划破烟叶背面那根最大的茎,工作就基本算是完成了。剩下的工作,大人们不放心孩子们去做。我却非要试着辫烟叶,母亲没想到的是,我这一上手,才不久的时间,我就成了辫烟叶的快手能手,需要两个人理烟供应我一个人辫。那些麻花样的细绳线,在我左手右手的上下翻动之间,很快就辫完一竿整齐的烟叶了。 当那些金黄的烟叶从烤房里出炉的时候,那香喷喷的味道,确实有些让人心怡陶醉。我不知道是谁发明了香烟,才让大地上生活着的子民们那么忙碌辛苦。对刚学过那句古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深有体悟。这些澄黄的香烟,与我父亲嘴上的旱烟是那么不同,就是在那一刻,人们生活的高低,我就有了初浅的认识。无论别人把土地上生活的我们,赞美得多么高尚,我们也只能以一种劳苦来换取我们活着的资本。土地是干净的,它生长出我们想要的一切。原野上生活的人们是辛苦的,他们用汗水来唤醒向上的力量。在此之前,我没有听说过,有人的理想是为了离土地更近一些。唯有那些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们,在坐享荣华之后,会以一种怀旧的心态来融入泥土,缅怀它们曾给我们带来的一切。 煤油灯下的夜晚不是寂静的,微弱的光芒正照耀着我们的劳动,我们要让那些被火烤得蜷缩着的烟叶有一个舒展的姿势,然后把它们分类整理后,按级别出售。换得我们的学费、杂费、书费、伙食费。当然,偶尔也能犒劳一下我们的肠胃,羊肉和牛肉的美味就是在一个丰收的季节才抬上桌子的。那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幸福时光,像午后的阳光照在绿绿的青苔上,安然,静美。就在那一时刻,我几乎可以十分满足地承认,这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父亲告诉我,其实,我们只要好好念书,以后可以天天过上这样的日子。 那些沉甸甸的用烤烟的金黄换来的钱,滋养了我们的学业,我们沿着土地跨过大山,走到了水泥钢筋铸就的城市里,终于过上了天天有美味的日子。烤烟已渐渐脱离了母亲的生活,她再不用为孩子们的开学而发愁了。而父亲却在一场未知的疾病里,狠心地丢下了我们,与那块烟地融为一体,像是守望着那些我们用烟叶换来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