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鄂西平洛老家，各家各户的柴垛，是故乡的标志物之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家户户要堆柴垛，每到寒冬腊月，家家户户上山砍柴，一山一岭，如剃头一样，从山底一直剃到山顶。砍柴时，先将全部的栗树放倒在山坡上，过几天，或是晒几个太阳，或是让鲜柴吐些湿气，就从山顶往下传，从上到下，粗细不一的栗树叠放着，卷动着，到了半山时，柴禾已卷成一条巨大的龙，以无可阻挡的架势，风卷残云一般，直达山底，栗树、杂树到了山下，就可以请人理柴，男劳力将栗树从卷龙里抽出来，放成一顺一顺，碗口粗的，一根一根扛回，用锯子锯成三十公分长短的截，打成捆，豆腐块一样，码放在屋角或是望楼上。女劳力就用小弯刀、镰刀将栗树棵子连剁带削，理成八十公分左右长短的柴禾，然后用椐木树条打成七八十斤的捆，就可以看一个黄道吉日，请上十个硬劳力，背柴回家堆垛了。

家家户户如果拥有一山栗柴，那是值得男主人炫耀的事情，每天上工放工，都会热热地看那山栗柴一眼，似乎是全家放养在山上的发财（柴）树，没事时，就到那栗山林里，摸摸这根，捏捏那根，嘴里似念念有词：长的壮，长的高。舌头会不自觉地在嘴巴里打几个甜甜的滚，还有幸福满足的口水流出来。每当来了客人，男主人会如伟人指点江山一样，点着那山栗柴对客人说：那山硬柴就是我家的。特别有成就感、男人感。

家境好的或是家大口阔的农家，一年四季做饭、烘猪食所用的柴禾约需三百多个柴（捆），家口少的一般也要二百多个柴。砍的柴多柴少，与家境贫富无直接关联。不是家境越好，砍柴越多，也不是家境越穷，砍的柴就越少。再穷不能穷柴。加上柴与财同音，柴多，火旺，生财的机会就多，日子才过得红火，蒸蒸日上，如火如荼，烟火缭绕，人丁兴旺。砍柴时没什么讲究，自家人或是叔子伯爹帮忙就行，也不带有突击性，可背柴、堆柴垛却是很有讲究，必须是一色的强硬劳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是最好的背柴人。堆柴垛是个技术活，所以，必须有专人，一个生产队不过一二个能工巧匠，能完成堆柴垛的大任。

父亲就是全生产队柴垛堆得最好的工匠。他堆出的柴垛夯夯实实，外观整洁，高大威严，正气凛然。不渗漏雨水，平时拉柴时，柴垛如施了定根法，不会倾斜歪倒，那柴垛，一般堆在比正屋稍高的地儿，远看如一小屋，近看就是柴禾码砌的工艺品。所以，每到冬腊月，父亲就被请到各家各户堆柴垛，全生产队的一个个柴垛，就是他亲手打磨出的一个个精致的产品，一件件吉祥物。当然，也是我父亲，作为一个资深老农的得意之作。

柴禾也看人来，通人性的，不会码的，码三五层就歪脖扭腰的，翻底了。如果歪了，必须重来，如果倒了翻了，就成了农家最忌晦的事情。一层一层的柴，硬棵棵的，粗细不一，长短不齐，不像码砖头那样简单。先要用大石头作柴垛的基础，然后在基石上平着直放五六根粗木料，再在木料上横着正反两向摆放两捆柴，铺一层约十二到十八捆柴放两行，一层就是三十多捆柴，铺好第一层，用脚踩踏或用木棒将柴捆锤平实，再码第二层，直到第八至十层，三百多个柴就码得差不多了，柴垛的顶上要用柴捆斜放，做成屋顶状，上面铺上麦杆、茅草、松叶杉枝等，下雨时，雨水会顺着茅草松叶滴落到地面上，下面的柴禾不会打湿。

在故乡，柴垛与粮食一样，是一天也不能断的，从头年腊月，必须保证到第二年腊月过年、新柴垛堆好时还有陈柴烧，不能弄得青黄不接、烟火断档。会理柴（财）人家的主妇，会将柴垛上的柴与土家火笼的柴，严格区分开的，火笼里一般不能烧柴垛上的柴，否则就失去了用柴的计划，就会乱了日子的方寸，有让生活过得断火杜餐的不吉不利。每年正月初一早晨，主妇还要抱一大捆硬栗柴进门，放在灶前，放进灶里，燃起旺火，以示全年财火兴旺，全家烟火繁茂，幸福永续。

新千年后，农村兴起了沼气、液化气、电能等替代燃料，柴垛，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在我们的记忆的贮存箱里，轮廓却越来越清晰。

故乡的柴垛，缠绵着故乡的炊烟，燃烧着乡亲们的红火日子，煮沸父老们奔小康的馨香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