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 长江三峡秭归县旧州河墓地,坟头都朝向西北归州,唯有我家祖坟端直朝着江北的屈原祠,因此感觉朝向是歪的。长辈告诫,祖坟是用罗盘正了的,朝向好。 旧州河下游南北两岸各伸一道石梁到江中,中间只留百米宽的江面,形成一个石门。石门上游就有了大片水域,叫作沱。因此,北石门上游的水域自然就叫作屈原沱。 江南的居民要到县城归州,往往要到旧州河乘坐木帆船过江。枯水季节,帆船会停靠屈原沱上游,居民进城就近了几里路。汛期,只能在屈原沱上岸。 放暑假我回老家去玩,一天乘坐木船过江进城,在屈原沱上岸。木船过江时,向着屈原祠移动,祠门一直是大开的,黑洞洞的,越近门越大门里越黑。走近了才看清,原来屈原祠叫清烈公祠,为独立建筑,硬山顶,坐坡朝江,面对旧洲河锁场坪楚王井跟前的楚台山。木船就在祠门口的小路边停靠,这条随山势上下左右弯曲的小路,从香溪镇直到归州镇。 我上了岸,被祠门里的黑洞引力吸了进去。 也许清烈公祠在背湾处避风,祠里是一个灰尘的世界。堂中间一巨型莲花台,烛光融融摇晃,香烟袅袅升腾。台桌红布上的墓志铭被灰尘蒙蔽,依稀看得到刚劲的毛笔字。我给屈子敬上一炷香,跪到灰尘里对着墓志铭虔诚念道:“大夫名平,字曰灵均。太岁在寅,诞生乐平。皇考伯庸,帝高阳之苗裔;始祖屈瑕,以封邑而为姓。水回千里,墓室蒙泽。择地迁葬,永慰忠魂!” 听见吱呀一声,从头顶传来,站起一看,一副棺材赫然吊在头顶,顿吃一惊:“装有人么?”静下心想,原来,这就是屈原的衣冠冢,等屈子的尸身回来才会下葬。棺材也叫寿木,这个寿木是红色的,大头朝内。寿木两头密密麻麻地绑了许多粗麻绳,中间只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没有缠绳。粗绳被灰尘遮盖,只有从寿木的底部望上去,凭想象才能知道寿木的周身大部缠满了粗绳。红色寿木吊在祠堂中间的梁上,安静得出奇。 厚厚的灰尘掩埋了屈子,其思想似在灰尘里闪光,这里何从不是屈子最好的归处? 白居易在《哭微之二首》中写到:“文章卓荦生无敌,风骨英灵殁有神。哭送咸阳北原上,可能随例作灰尘?”我在此时,亦有如此感叹。 轻轻步出,生怕惊动了屈子的灵魂。清烈公祠门前的屈原沱江浪滚滚,回旋东去。对岸旧洲河山上的楚台山,橘林遍野。陆游曾经在楚王台吟诗:“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涛声似旧时。”到了现在,应该是两千年间事了,人们始终秉承屈子精神:“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老哇们的哭叫把人的思绪拉回现实。一群老哇即苍鹰围着浮尸抢食,发出哇哇的惨叫。汛期,长江或支流发大水,常常冲来一些人的尸体。石门上游南北都有回流,漂浮物在屈原沱或旧州河打转。有人专门从事打捞,游泳将浮尸从江中推到江边掩埋,居委会出钱,一块钱一具。 由于这一带水域的特殊,旧州河和屈原沱还是秭归县划龙船的地方。几十艘龙舟从屈原沱出发,到旧州河登岸抢红,观者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桡工号子传来,声声击石穿浪。三峡纤夫拉着柏木帆船从下游弯过来,纤夫头上包着白布帕,帕头吊在右肩以便擦汗挡水。如果是走亲访友,纤夫五尺长的白布帕缠头三转打结,帕尾从右边竖过头顶一截,显得英俊潇洒。船工包头帕是祭奠屈原投江而流传下来的,此时在屈原祠跟前,更要慎重缠紧,以示尊敬。 纤夫们拉纤一定是顺肩,纤绳要顺着缆绳不能把身体夹在中间。平水时,纤夫们的手臂有规律地前后一致摆动。遇到激流,弓箭步弯身,食指和中指轻轻点地,木船周身,激起二寸高的麻花儿浪,似木船使力奋进。遇到滩水,则双手掌撑地全身打直用力蹬行。无论什么水势,纤夫们的姿态形象都优美高尚,配上桡工号子,演戏一般,令人赏心悦目。 谈心 长江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的建成,宣告木帆船退出历史舞台。葛洲坝船闸限高18米,木帆船的桅杆都会超过这个高度,过不了船闸。开始几年,木帆船往下游最多走到黄柏河,近坝区的农民送水果等土特产到宜昌。几年后,全长江禁止木船通行,它便彻底成为历史。 葛洲坝工程蓄水,也将屈原祠迁移到上游海拔一百六十多米的向家坪的半山上。我到秭归访亲,自然要去拜蔼屈原老夫子。香溪到归州建起了公路,从屈原沱顺着公路往上游走几十分钟,看见一条较宽的水泥支道,便是新建屈原祠上山的地方。 迁移后的屈原祠规模变大了,形成建筑群景区。屈原祠景区也是靠山朝江,郭沫若先生手书“屈原祠”镶嵌在牌楼正中,“孤忠”“流芳”字体分嵌左右额枋,门楣匾额“光争日月”大字高悬,门坊整体显得静谧高洁。 景区载满苍松翠柏,环境古朴清幽,庄严肃穆。由于没有格外的介绍,游客还是以为对岸是楚台山,依然吟唱陆游的诗句:“江上荒城猿鸟悲……”其实,早已人去物非。 屈原墓是一定要去看的。这里真还为屈原砌了一座坟墓,依山而建,水泥石块浇筑,长圆拱形,墓前右边一扇木门。走进屈原墓,看见红色寿木放在地上,依旧布满灰尘。我正在沉思屈原生平伟业,突起一阵风,把门“砰”地关住,墓中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心里一紧,冷汗嘘嘘。摸到门边,没有找到拉手,或根本就没有拉手,就像遇到鬼吹灯。我干脆沉下心来,想到这是天意,屈子不会吓我,只是在黑暗中想和我谈心。 转身轻轻走到寿木跟前,生怕把地上的尘灰踩疼,惊扰了屈原老夫子。想到黑暗是宇宙的初始状态,注定是人类的朋友。有光明就有黑暗,这也许是远古时期的阴阳学雏形吧!在这里,有机会接受诗祖赐予来自地底神圣的灵感,真是一生中的大幸。 屈原是我国第一个冠有姓名的文学家,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誉为“中华诗祖”、“辞赋之祖”。他是“楚辞”的创立者和代表作者,标志着中国诗歌进入了一个由集体歌唱到个人独创的新时代。 屈原还是一位政治家。担任楚国左徒之职,颇得楚怀王信任。怀王听信谗言,将屈原贬为三闾大夫,又两度被放逐。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今湖北江陵),屈原悲愤交加怀着自己不得实现的理想,含愤投入湖南汨罗江以身殉国。屈原投江后,他的姊姊在湖北家乡声声呼唤“我哥回!”,深深的亲情使乡亲们大为感动,因而将县名改为“姊归”,后来由“姊”演变为“秭”。 1953年屈原逝世2230周年,世界和平理事会通过决议,确定屈原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 他的主要作品有《离骚》《九歌》《九章》《天问》等,对中国诗歌产生了深远影响。 正在沉思,门被推开,一组强光从美女游客身后泼进墓室。眼睛适应中,只听美女游客凄厉尖叫,突兀飞逝。我走出墓室循声望去,哪里看得到人影?什么情况?不得而知。 景区四周,被青幽幽的柑橘林包围。屈原《橘颂》中的佳句,不禁脱口而出:“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后来,景区把屈原墓的木门去掉,用石块封紧,墓壁前中心开了一扇窗子,人们可以看见墓室中的红色寿木。 景区还联系长航各游轮,昼夜停靠,让游客上岸看表演、观风景、蔼屈原,也弄得老夫子日夜不宁。 一次和重庆旅游界同行闲聊,我说道:“你们重庆太占强,人们游了一趟长江三峡,就只知道白帝城。因为游客从宜昌港上岸时,大多背诵着李白‘朝辞白帝彩云间’的诗句。” 谁知重庆同行反驳道:“你们湖北才占强!全国各地游客游了一趟长江三峡,哪里的景区都没有记住,就只记得你们的屈原祠。” 我问:“为什么?” 重庆同行说道:“游客下船在重庆朝天门爬坡,一看几百步梯子直上云天,大都张开双臂学屈原祠景区表演,高呼:‘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火龙 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的建设,使屈原祠搬迁到了三峡大坝跟前的凤凰山,以便人们集中游览。 2003年6月,三峡大坝二期139米蓄水,宜昌港坝上香溪站撤除,在屈原沱新建归州站。宜昌港客运公司进行了最大规模的趸船大调整:在100公里范围内,换移趸船6艘,起锚21口,抛锚20口,其中,抛深水锚2口,历时18天。 沐浴着秋日艳丽阳光的三峡大坝,更显得宏伟壮观。离大坝几十公里的高峡平湖,水手长组织工人们从宜昌归州港务站码头135米水位处,将缆绳系往175米高程以上永久平台。作为港口宣传工作者,我见证了移动趸船的奇迹,也有幸再到屈原沱,怀念屈原老夫子。 三峡大坝从海拔135米蓄水到156米,每天约上涨一米,大致在一个月内完成蓄水工程。三峡库区的宜昌港归州站所有航运设施,将随着水位的上升逐渐上移,以便水涨船高,保证航运生产的连续性。同时,航运员工必须日夜监察水位,及时抢移即将淹没的航运设施,把淹没损失降到最低限度。 此次初步抢移后,又动迁了一次航运设备。以后,一般每两天大范围移动航运设施一次,出现了抢移航运设施与三峡水位赛跑的惊世壮举。而在三峡大坝下游的客运趸船,邓家明却组织着与此相反的趸船移位工作。坝下,由于水位下落,为防止船舶搁浅,需要经常将趸跳船往江心移动。因此,在三峡大坝三期蓄水的30多个日日夜夜里,出现坝上涨水坝下退,抢移趸船两头忙的奇特景象。 最担心的,是归州站的那个深水锚。156米蓄水前,客运公司领导带着水手长到归州站趸船进行现场研究移锚事项。有人建议,将这口280米深的锚绞起重新抛下。水手长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认为,这个地方的水可以说是深不可测。将锚绞起来重抛,如果水底的情况和目前差不多,再增加上数十米的锚链问题还不大。如果重新抛锚抛到一个深沟,铁锚就会钻进一个无底洞,到时候锚又被卡起上不来,将会造成巨大的损失。水手长用求索精神,探讨在原锚链上加长。 水手长的求索方案得到公司的认可,他率员在原锚链上加长了两节即50米锚链,其中一节在水面连接着趸船。水手长带领15名水手到坝上建屈原沱归州站水上设施,抛两口深水锚。 抛另一个深水锚时,又遇到惊险的一幕。西陵峡归州江面,以前水就很深,如今三峡139米蓄水后,水深达200米以上。抛这样的深水锚,谁也没有经历过,只能凭过硬的技术和求索精神进行操作。 我看见水手长谨慎指挥着抛锚。铁锚入水十几米后,锚链突然停止下滑。原来,锚链被卡在锚链桩上。这时,有人准备用撬棍撬。水手长感觉到,堆放在甲板上200多米长的钢锚链,是盘旋在趸船上的一条巨大的火龙,它随时会发怒,一下卷走船上的一切。水手长连忙大喊:“停下!这里危险,都到我身后来!” 大家从水手长的表情上,看出事态的严重性。水手长拿着撬棍,逆着锚链下水的方向,让船友在他身后协助,用四两拨千斤方法拨动被卡的锚链。突然,锚链松动,它像一条发怒的巨龙,发出震天的金属摩擦声,并伴着大团的震动火花,以迅即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向深江。14节共280米的锚链,在电闪雷鸣中只用了十几秒的时间,便全部落入江中。 火龙被乖乖地驯服到300米深的江底,趸船牢固地耸立屈原沱江边,一切归于平静。水手长望着船友一个个完好无损,才松下一口气。在我国沿海,水深20米的港口就是难得的深水码头,而这口锚却钻下水底300米! 屈原沱归洲站趸船下面的锚链钻入水深达到300米,水上25米,锚链全长325米。一个新的世界记录在长江三峡屈原沱诞生:这口锚创造了世界最深的抛锚记录。归州站趸跳船成功定位,极大方便了屈原故里和神农架林区的旅客进出三峡。 屈原沱的涛声不似旧时,在屈原沱抛下的深水锚,扎下屈原热爱家乡报效祖国的根。 浩瀚历史的灰尘再厚,高峡斜湖的库水再深,依然遮挡不住秭归家乡人对屈子的深沉祭悼。屈原的诗句渊博睿智神理超拔,字里行间,透露的理想抱负与日月争辉。不过,在我心中扎根的,也就只两个字:“求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