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终于被农人灼热的目光染成一片金黄。 阳光时有时无,总喜欢在这个季节和农人捉迷藏,它丝毫不善解农人的焦急,把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我分明听到来自积云背后太阳的窃笑,让风都有些不知所措。 翻出闲置一年的镰刀,上面已经锈蚀斑斑,如同时光雕刻在季节容颜上的无情皱痕。它似乎不是一种农具,更像是一件古董。握住它细长的腰身,仿佛一下子抓住了一年的收获,一年的辛劳,一年的希望。磨刀石已久未使用,竟长出一层薄薄的藓苔。是我,在匆忙中惊醒了它的沉睡,在角落的暗处,它其实一直都在冬眠。“嚓、嚓、嚓”,镰刀一点点显出它真实的面目,宛如回到几年前经历铁锤锻打淬火之后矫健的身影。用拇指试试刃口,一种涩涩的锋利由指头传遍全身,让我联想到镰刀接触庄稼时的干脆利落。此时,我分明感觉到手中镰刀的跃跃欲试、田野里稻谷的殷殷期待。 在去田野的路上,我遇到一位老人。看年纪,应该与我父亲相仿吧。老人高大的身子已显出躬腰驼背。他脚步沉稳而匆忙,仿佛一位猎人在追赶他的猎物,只是,他手中握着的不是猎枪,而是镰刀——不同的是,他镰刀的刃片已是窄窄薄薄的一弯,仿佛八月初夜晚细细的月牙。镰把黝黑光滑,如同抹上了一层闪光的釉瓷。这把镰刀一定伴随他许多时日了吧?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抑或更多? 我想向老人打声招呼,但没张开口。老人瞥了一眼我手里的镰刀,似乎向我点了点头,彼此便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一下超越我,向前急赶,老人匆忙的背影,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锋陷阵的冲动。 灰白的云,无形的风,稀薄的阳光,金黄的庄稼,匆忙之中的老人,还有我。在此刻,都是有关联的,我们甚至密不可分。我和老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收割。只是,老人经历的这种过程,要比我多得多,多得让他在匆忙中不失气定神宁,仿佛去接自己的闺女回娘家。 待我踆到田头,看到老人已经躬身在不远处的田里收割了。老人沉浸在自己的庄稼里,如一只黑色的蚕,一下一下噬咬着巨大的叶片。那些庄稼在老人的蠕动中一点点倒下,整齐肃穆。我分明看到时间在老人身上一分一秒地减少。那么我呢?面对庄稼,我东张西望,收割中的老人,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老人在剪裁他的时光,我也在剪裁我的时光,一年四季、一时三刻都没停止。 太阳终于躲过云层,露出它明亮的身影,阳光“扑啦啦”一泻而下,亮得有些刺眼。有风从远处跑过来,我听到了稻谷的窃窃私语,它们的笑声响成一片,有种杂乱无章的亲切感。 凝睇手中的镰刀,锋利的刃口让阳光变得清幽。面对成片的稻谷,我犹豫得不知道从何下手。如果收割也如同理查德.克莱德曼矫健的手指划过黑白琴键,那么轻柔那么潇洒,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老人已经脱去上衣,裸露的脊背瘦骨嶙峋,仿佛远古的夸父,在追逐太阳。 一声奇怪的鸟鸣,引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面对丰盛的美味,它们群起而至,俯冲而下,旁若无人。我挥舞着镰刀,做出驱赶的动作,沉浸在口福之中的鸟儿根本就置若罔闻。我也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声调,鸟儿终于惊慌失措,悠忽弹起,向远处逃遁,在天空的背景里,变成一粒粒飘扬的符号。 我开心地笑了。 “轰隆隆……”机械声由远而近,碾碎了田野的平静。紧跟着收割机而来的是村民小组长,他大声询问我是否用收割机收割庄稼。说话的当儿,收割机已经在我的田里驰骋起来,一副摧枯拉朽之势。没多久,成片的庄稼已被吞掉大半。我抬眼望一下那位老人,他依然在继续着他开始时候的动作,一副充耳不闻、胼手胝足的模样。这种姿势已在老人身上持续了几十年了。那么漫长的时光里,该有多少收割的日子从他骨骼粗大叠满老茧的手掌里一点点滑过? 对老人而言,这已经形成一种惯性,无法更改,一生一世,在岁月里塑成经典。 望着几乎是瞬间收割而净的庄稼,我如释重负。用什么来形容此时我欣喜的心情啊?我突然想到那些在奥运赛场上经过激烈拼搏、最终获得冠军的运动健儿。我也学着他们那样子,将我手中的镰刀高高抛起。 我看到,镰刀,在阳光里闪过一道明亮的弧线,如同流星划破夜空的巨幅背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