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下了一夜,早晨起来忽觉天气转冷,不得不添衣加裤。看看日历,今日霜降,再看窗外,天未降霜秋已寒凉。 秋天秋到哪儿了,我向来爱凭穿多穿少来估计,即便到了九月授衣的时候,也爱去想在昨年秋天里是啥时加衣的,若一考虑是先加上还是先加下,就会又想起在大西北当兵时,天一冷,班长就叫大家“上棉下单”。我曾问班长,寒从脚下起,怎不下棉呢?班长说我们是步兵,两腿热着呢。大漠戈壁像是没有秋季,霜降还远远的,天就冷了起来,不过当年仗着一身如火血气,是上棉还是下棉真还不在乎。而今是先加衣还是先加裤,是早加了还是晚加了,似乎成了一件须经关注的事,就像囊中逐显羞涩,好些物事就不再消耗得起了。 小时候,霜降一至,外婆就会给我煮个鸡蛋,说谁叫我生在霜打叶落的日子呢。外婆是裹着小脚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很信命,所以不管我表现得好还是不好,都一味地护着疼着。那年秋收时节,学校组织下乡支农,外婆知道我平时在偷偷抽烟,便悄悄塞了两盒给我,母亲发觉后,硬说是外婆把我给惯坏的。事实上,我抽烟并没抽坏,倒是外婆一生操劳,身体过早地坏了下去。而在后来的日子里,那种“霜打叶落”的滋味,我真还尝了不少。 父亲过世的头年去省党校学习,我提着皮箱把父亲送到了江边码头,那天霜寒露重,一江秋水雾气蒙蒙。仿佛就在倏忽之间,霜雾一下子就飘到了父亲的病房。那年霜降之后,病房的窗里窗外一直罩满肃杀之气。 随后,天就冷了,冷到腊月底我就辍学当工人去了。走的那天烟笼寒水,渡轮催发,母亲久久地站在码头上,像棵叶儿终已飘零的孤树。 这年暑假,我是在大舅家里过的,大舅无后,他和舅妈待我如亲生儿子。解放初期,大舅扛着行李、提着马灯翻山越岭,只身徒步从成都去到了川西高原上一个名叫米亚罗的藏区小镇。那里的秋天来得很早,暑假还没结束,霜叶就红得漫山遍野了。大舅的家是临街的一间木屋,屋后的木栅菜园附近湍流着雪水哗哗的杂谷脑河,阳光暖暖地照着河水、石滩和针叶灌木林,那一片片寂静的光色就跟列宾的油画似的,充满了俄罗斯山乡风情的味道。后来大舅退休回到了成都,闲淡日子没过上几年就因病住进了医院,我守护了一天一夜后再去医院时,病房里已经人去床空。那晚,我在瑟瑟秋风中呆呆地站了很久。 多情自古伤离别。伤别的,又何止是人,万木之上,寒蝉凄切,枯叶凋零。我曾说:“秋叶的颤栗是哀婉的语言,是一种最母性的吻别。这时的世界令你默默地久久凝望。”今读此句好生诧异,未必那时我就解读了秋叶的语言,就感受到了母性般的吻别,乃至预感今生此刻必会默望晚秋的这片萧瑟?若说人生如四季,那当年自己正值春末夏初的蓬勃季节,咋就说出那样老气横秋的话来?按说,那时的片片落叶本该像翩翩煽情的戏蝶才是,断不该落得那样凄婉。 人生的春夏是忙于耕耘的时节。而我大约是随着小女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才开始忙活起来,那是霜降前不久的一个清晨。那段时日,厂区所有车间、宿舍的红砖墙壁,所有的梧桐阔叶,都如沐朝霞,给人无尽的活力、无限的期冀。从那以后,年年那个秋日我都会听见小苗拔节般的声音,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秋阳暖照下,又高出一节。 有如那句禅语:你心里有什么,看见的就是什么。回首那些萧瑟日,个个滴泪为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