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有句谚语闻名遐迩,妇孺皆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西湖则是杭州的一张最精致的名片,一个名声响誉天下的秀美之地。 我家住黄浦江东岸,离西湖三四百里。小时候,没能有幸前去,一饱眼福。但也屡闻其名,略知其情。我读过苏东坡的那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诗,每每读来,眼前总会浮现出一派湖水荡漾,山色空濛的景象。也曾有同学从杭州回来,赠我一枚拖着两截红红丝线的书签。书签上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三座像大葫芦似的石塔,竖立在湖面上,下面还有醒目的四个黑色小字:“三潭印月”。诗和照片,形成了我对西湖的最初的零碎和懵懂的概念印象。 成年后,我第一次直面西湖,竟是缘于路过途中的意外而作的短暂停留。几十分钟的仓促时间,留给我的只有走马观花似的匆匆行进和粗粗浏览。不过,这倒也使我的脑海里,留下了西湖的一个大致形象的轮廓。以后,我曾无数次地光临西湖,走过湖边林间的小路,堤岸上的小桥;登过湖中的岛屿,在亭榭里的长椅上闲坐小憩;站在石驳岸边,听着脚下潺潺的水声,遥望过远处的山峦,苍翠中矗立的高塔。西湖的一景一物在我心中定格成了一副秀美的图画,一个评说天下景色的隽永参照之物。有时,听人说到西湖 ,我心里常常会瞬间产生一种涌动,急切地想着给予热情的互动;有时,置身于某种环境之中,抬眼观望之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西湖。 三月是柳树的亮眼期。现在,在城市的马路上已是很难觅到柳树的踪影了。我家小区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倒是有几株,矮小,枝条也稀稀拉拉。那天,看到几个年轻人在树旁边照着相,边说着“这景色不错”,我不免暗自发笑起来:这柳树怎能和西湖的相比啊。 春天的西湖边,百花盛开,姹紫嫣红,而柳树则是一道独特的绿色风景线。那些柳树大都在湖边排开,有“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风采。远远望去,彷如一团团淡绿色的烟雾,飘飘渺渺;近看,又像一个个披着青丝长发的姑娘,亭亭玉立,楚楚动人。有风吹来的时候,它们便一齐摇曳,翩翩舞动起来。轻盈柔美的风姿,婆娑婀娜的灵动,在碧水间倒映着几分妩媚,几分悠然。倘是雨天,撑一把小伞,在消去了喧闹的苏堤上独自漫步,一路柳树相伴,鸟鸣声相随,恰似进入了“深柳叫黄鹂,清音入空翠”的意境。那是何等的静美和惬意啊!东晋陶潜先生是爱柳树的。在五棵柳树下,他过着平朴闲适的农家生活,写出了流芳千古的田园诗篇。眼前的湖光柳影,要是老先生飘然光临,恐也会捋须长吟,声声赞美不已。 “杨柳依依”,这是我国最早的诗集《诗经》里的佳句。依依之树,有着爱情的意象。而西湖的柳树之旁,却有着久经流传依然充满活力的凄美爱情故事。一条小青蛇,经过一千七百年的修炼,终于化成人形。在烟雨蒙蒙的清明时节,西湖的断桥上,她找到了前世的救命恩人许仙,两厢眷爱,最终结为夫妻,谱写出了一曲“千年等一回”,“有缘千里来相会”的人仙之恋的情爱之歌。梁山伯与祝英台非同寻常的送别情节,也发生在西湖。一对恋人在长桥上送别,情意绵绵,依依不舍,你送我过来,我送你过去,来回送了十八次。可谓长桥不长而情长。据说,时至今日,春暖花开之时,许多美丽的蝴蝶会在长桥边闪动徘徊,像是在寻觅那份留在前尘的缠绵。切切之情,是对杨柳依依的完美诠释。因此,在西湖,柳树边吹来的风,也显轻柔,似乎恰好可以撩拨起人们心中的那根情弦。 在西湖的湖里,荷花是格外让人青睐的。两个月前,我写一篇题为《炎夏话荷》的文章。写着写着,便不由地“掉进”西湖里去了。追根溯源,有关荷花来历的神奇传说,就出在西湖。相传,荷花原来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侍女,名叫玉姬。她见人间双双对对,男耕女织,十分羡慕,动了凡心。有一天,她在河神女儿蓬莱尼的陪伴下,来到杭州西子湖,在水中嬉戏。旖旎的风光,尽情的娱乐,竟使她流连忘返,迟迟不归。王母娘娘知道后恼羞成怒,用莲花宝座将她“打入淤泥,永世不得再登南天”。从此,这位美丽的仙女便化身为风韵动人的荷花。而且,那首宋代杨万里的最经典的咏荷诗,“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写的,也是西湖的荷花。而在我的脑海里,一屏一屏闪过的竟也都是西湖的荷花。写着写着,仿佛独坐在湖边的一具石块上,凝目起了那一湖“无穷碧”的荷花 …… 几次走近七月的西湖,火辣辣的阳光下,迎面扑来的是一阵阵凉爽的和风,映入眼帘的是铺盖在水面上的青青荷叶。眼前的荷花,早已没了满湖翠绿“碧莲天”的壮观和气势。它被隔离成了东一片西一块,宛如在碧水间浮起的一个个绿色的岛屿。这倒也好,本来滟潋的水光有了继续滟潋的空间。一派碧波荡漾,波光闪闪,浩浩渺渺,间有大片大片挤挤挨挨的荷花镶嵌,可谓水色花姿相映成趣,绮丽灵动,活脱成了一幅典雅的江南水墨画。 若是荡起双桨,驾一叶小舟,贴近荷花丛边浏览,那是存有醉入花丛不思归的可能的。甜甜的荷叶贴着水面,绿色的叶面上溢发着柔和的泽光,咋一看,像是涂了一层浅浅的蜡。叶形千姿百态,有的像一把把扇子,东摇西摆,有的像一柄柄撑开的雨伞,上下颤动,有的则像一个个圆盘,稳稳地盛装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从绿叶间挺立而出的一根根荷梗,托举着一朵朵花。有白的,粉的,深红的,淡紫色的……那些含苞未放的,其形状,小的像一只只朝天椒,大的像一个个未去包衣的玉米棒,一副副娇羞欲语的样子,却是欲而沉寂。那些绽放着的,舒展开了花瓣,娇嫩鲜艳,风姿绰约。一些轻盈的蜻蜓,扇动着翅膀,在绿丛上悠悠盘旋,一会落在这朵花,一会落在那朵花上,一往情深地演绎着“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意境。风吹之时,眼前的景象,便衍化成了一个大舞台。碧叶依依轻摆,花枝徐徐摇曳,恰如宋代诗人孔平仲在《观舞》一诗中所描绘的,“云髻应节低,莲步随歌转”。莲步轻移,舞姿婀娜,一个个绝色女子飘飘然然,为西湖的夏日增添着重光异彩。 当夏日灼耀的光环消散,荷花已是“荷叶半黄莲子老”,断茎残梗饮着止水秋风。而悬挂在空中的那一轮明月,则成了西湖新的画面。 悠悠荡荡的西湖,为一轮明月安置了最美的梦境。而那片皎洁的月光,也为西湖织造了秋夜下柔美的景致,传递着那些那些让人怦然心动,浮想联翩的词语。“平湖秋月”,“一色湖光万顷秋”;“三潭印月”,“一湖金水欲溶秋”。诗的意境,也曾让无数文人墨客,流连忘返,心潮起伏。这月,白居易赏过,“山寺月中寻桂子”,难忘的记忆里有月色朦胧;徐文长赏过,“秋月圆圆世间少,月好四时最宜秋”,眼前是一片月光笼罩。 我早就心仪于西湖的秋夜了。只是无数次的去杭州,却因行程安排或是天气的缘故,始终未能前去一睹为快,心存遗憾。那年放小长假,恰逢中秋。一个朋友心血来潮,突然给我来电,想约几个朋友一起去看看西湖的夜景,邀我参加,车已停在小区门口。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我立刻答应,欣然前往。 到达西湖边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了。白堤上,行人比肩接踵,熙熙攘攘。平湖秋月处,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挤在人群里,抬头看了看空中的月,扫了几眼湖面,我和朋友都觉得:此处虽为赏月之佳处,却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沿路继续向西,一路上晃晃悠悠,说说笑笑。走过西冷桥,走上跨虹桥,不知不觉间踏上了苏提。月光下的苏提,倒还显清静,行人三三两两,全没了白日里,人流浩浩荡荡,小旗飞舞,小喇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情景。走过东浦桥、压堤桥,我们在望山桥前停住了脚步,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观望起湖光月色来。 月亮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上,像一面圆圆的镜子,散发着幽幽的清辉,皎洁而明亮。几朵灰白的薄云飘过的时候,像是一片片轻纱,柔柔地擦拭着它的肌体;也像翩翩起舞中的裙摆,轻轻地掠过它的面容。放眼看去,远处的楼宇灯光闪闪烁烁,宛如银河繁星璀璨。环湖路上,华灯点点,接连不断,彷如一条闪着鳞片的巨龙,紧紧地环拢着西湖。左面的孤山,灯光叠叠,流光溢彩,犹如一片人间仙境,湖中的蓬莱。不远处的阮公墩、湖心亭,一左一右,似乎在拱卫着身后的那片耀眼的胜地。右前方的小瀛洲,那一湖中有湖,岛中有岛的奇特的小岛,树影绰约,灯光点点,仿佛沉浸在“田”筑的梦里温婉悠然。湖面上,月光、灯光折合出波光粼粼,月影、岸影,影影相随,交相辉映。有游船驶过时,不免有一种压扁一轮朗月,搅动满湖银辉的动感,使人萌生出泛舟于湖的情感冲动和渴望来,陷入掬水捧月的意境之中。 小时候,我是看过月亮的。那时,“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曾在小路上,一路追踪那个圆润的玉盘,得到的却是我走月亮走,无法贴近的懊丧;也曾在浅浅的小河里,试图捞起那个洁白的玉盘,得到的则是徒劳的嗟伤。月亮,是我童趣里一个咀嚼不碎的故事。年轻的时候,到外地工作了几年,独在异乡为异客。面对明晃晃的月亮,常会引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举措和情思。想着阻隔千里的故乡、亲人,不免泪盈眼眶,唏嘘不已。事过景迁后的今天,看着眼前的月亮,我心里也有了几分朱自清先生“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淡定和从容,再也没有了情感定向牵扯的煎熬了。坐在月下,风摇树叶沙沙,桂花馨香丝丝袭来,仿佛坐在了自然的深处。月色柔柔曼曼,眼前的湖,微波荡漾,而我心中的湖无波无澜。 西湖的秋夜月景是美丽的。而西湖冬日的雪景,却常常被人忽略。大学时,我读过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散文,文中那幅以精炼笔墨描绘的幽静深远,洁白广阔的西湖雪景图,曾使我思绪驰骋,回味久久。但那时交通不便,到西湖是要车马劳顿,经历一番周折的。要是没有古人王徽之那种“雪夜访戴”的高涨雅兴,恐谁也不会为看一片雪景,而甘受辛劳跋涉之累,欣欣然前往的。 西湖的雪景,我是恰巧撞上的。那次我独自到杭州出差,中午到达,出火车站时,天上已飘起雪花。下午办完公事,天色已暗。匆匆用罢晚餐,便入招待所,倒床即呼呼而睡。第二天早上用餐之后,却发起愁来。差事已了结,返程火车的发车时间还远在傍晚,剩余的时间如何打发成了不小的问题。 我起身出门,开始在院子里悠转起来。院子不大,假山、松竹、荷池等等,一应俱全,倒也算精致。地上已被白雪覆盖,白白一片。映入眼帘的几根石笋,白雪包裹,俨然成了突兀而起的粗壮的雪柱。低矮平整的黄杨树上,一片白雪铺盖,像是农人晾晒的一帘帘棉花。墙角边的几株腊梅花,在雪白里闪着点点淡黄的花色……转着转着,脑子突然有了念想:何不到西湖边去看看雪景? 住所离西湖不远,走着走着,一眨的功夫便到了湖滨路。西湖已在眼前。南边的半空中,太阳在飘浮的云层里忽隐忽现,阳光软绵绵的,一副慵懒的状态。湖中弥漫着水汽,远处的山峦、寺塔笼罩在雾霭里,朦朦胧胧。那个熟悉的叫做湖心亭的小岛,孤零零地浮在湖中,依稀可辨的环岛的枯秃的树干,静默地呆立着。湖边停泊的游船顶上,像是撒满了面粉似的雪,一方一方地排列着,格外醒目。湖面上静悄悄的,没有舟楫行驶的动静,也不见水鸟的影迹,只有湖水轻轻拍岸的哗哗。要是有一叶坐着的渔翁小舟荡来,那就有“孤舟蓑立瓮,独钓寒江雪”的诗意了,会让人顿生出对雪景的幽静清冷之感。 沿湖往北,冒着寒风嗖嗖,听着自己踏雪的脚步嚓嚓。不多时,一条长堤斜横在左前方,一座弓起的有着月牙形涵洞桥镶嵌其间。那就是著名的断桥了。来到桥堍侧望,不远处那些竹竿和竹叶大都着了雪,青白相间,分外清秀。岸边的树上,树枝树叶间白雪片片点点,像是开满了白花,淡雅素艳。湖边一根根荷花的箭杆笔直挺立,根部贴水处,一团团雪花环绕,像无数只小白鸭在浮游。走到桥上,往西眺望,那些高大的树和楼宇都只成了一线起伏的浅谈的轮廓。偶有微弱阳光显露时,依稀可见树的疏影,叠叠向上的屋顶上的白雪,呈现出铺琼砌玉似的冷艳图景,使人眼目一亮,欣喜不已。看着眼前的景色,我不由地想起了明代汪珂玉的妙语:“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看来,我这不期而遇的一撞,撞上的是西湖非同寻常的景致了,实在荣幸之至。 已经近两年没去西湖了。前天夜里做了个梦,梦里西湖边的那些桂花树,裹挟着金灿灿的花朵纷纷向我招手。看来,西湖也在牵念我这个老朋友了。该到西湖去走一走了,看看湖光山色,养养枯涩的眼帘,掬一捧清澈的湖水,滋润我心里那片恒久的秀色…… |